【第二十九章】 尾聲

他一定要親口告訴她,校報上那首詩是特地為她而寫的,那個“雪”,就是“蘇暮雪”的“雪”啊!

2017年8月,多年來一直專心為新作家做嫁衣的許願,終於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長篇著作《借我春風如少年》,講述一段美好而殘酷的青春故事。

首發式在北京王府井圖書大廈舉行,這些年都躲在幕後,第一次以作者的身份亮相,他有些緊張,破天荒地讓造型師幫忙做了個看起來不錯的發型,穿著一件灰色的襯衫,嚴謹得連第一顆紐扣都扣上了。

他拿著話筒,手心微微出汗。放眼望去,台下坐著一張張年輕的麵孔,恍惚中,仿佛可以在人群裏看見當年才十八歲的他們。

有讀者提問:“許願老師,您眼中的青春是什麽?”

許願想了想,回答說:“青春,應該是一種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的東西,你們這麽年輕,一定不知道青春是什麽,到了我這個年紀,突然明白青春是什麽的時候,它已經不見了。所以,青春就是一段永遠都回不去的時光,它非常短暫,但每一個人都曾埋怨過它的漫長。”

又有個長發披肩的女孩兒舉手:“許願老師,我昨天買了這本書,通宵看完了,我特別喜歡,想知道,在聯大是不是真有一個名叫木蘭路的地方。”

許願:“當然,那是我從宿舍到文學院的必經之路,那條路上發生了很多故事,我經曆了其中的一些,應該還有更多的故事正在發生。所以,希望未來我聯大文學院的學弟、學妹可以幫我續寫《春風2》。”

現場一片笑聲,應曉雨和蝸牛並肩坐著,對視一眼,也跟著大家笑了起來。

一個又一個問題,終於在最後,有個男孩兒怯生生地站了起來,他那個模樣,像極了當初剛進大學時的許願。他的聲音不大,卻又似乎藏著一種隱忍的力量。

“許願老師,這本書的名字叫《借我春風如少年》,有什麽特殊的含義嗎?開篇寫的秋天,而女主角卻又叫作‘雪’,全篇充滿了夏天的荷爾蒙,卻沒有看到春天啊!”

許願想了想,他仿佛一直在等待這個問題。

一片寂靜,大家等待著許願的回答。

他緩了緩,認真地答道:“寫這本書的初衷是想記錄一段人生,講述一群人的成長,我們常常討論什麽是成長,木蘭網上有很多網友留下了不同的答案,比如……忍辱負重,比如……知難而退、八麵玲瓏,或者接受平凡。我還看到一種說法,說成長就是變成了曾經最討厭的樣子,其實我覺得這些都不是成長,而是……變老。真正的成長應該是不變,不妥協,不折中,是很多年以後,你們還像今天這樣少年,執拗、倔強、純粹、勇敢,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全場一片熱烈的掌聲,提問的男孩兒朝台上的許願堅定地點了點頭。

活動結束後,應曉雨送了一束百合慶祝他的文學處女作誕生。一起走到樓下,三人道別,許願還要趕去別的城市做讀者見麵會。

“下個月你去長沙嗎?”應曉雨問。聯大百年校慶將在九月舉行。

“我一定去,梁老師給我打電話了,正好也可以回趟家。你呢?”許願捧著那束百合,香氣撲鼻而來。一周前,梁文彬打電話給許願,許願才得知他已經是聯大文學院的副院長了,想邀請得意門生回母校與學弟、學妹們交流交流,也算讓梁老師臉上有光。其實當年他最喜歡的學生是柏千陽,倘若柏千陽沒出事,那麽第一人選應該不會是許願吧。

“我和蝸牛都去不了,那幾天有采訪任務,不過梁老師沒打給我,挺讓我傷心的,聽說新聞係分出來成立了新聞傳播學院,所以我們這屆新聞係的學生變得無家可歸了。現在新聞學院的老師,覺得我們這屆算文學院的,文學院的老師覺得我們屬於新聞學院。”她笑著說。

許願笑了笑,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對了……小貝貝怎麽樣?”

“跟她媽媽一樣溫柔多情,”蝸牛提到女兒便興奮起來,忍不住插了句嘴,“三歲不到已經知道心疼爸爸了,昨天偷了她媽媽的口紅給我,說是送我的禮物,我這是要還是不要呢,哈哈哈!”他的興奮勁兒把應曉雨也逗樂了,兩人在四年前結婚,隨後便生了小貝貝。

“許願,你也早點兒成家吧,你媽已經按捺不住都打電話給我了,讓我側麵催催你,我說這種事兒我可沒轍。”應曉雨說。

“行了,你怎麽跟我媽似的,再逼我,我就不成家,去出家。”

他們在笑聲中分別。

許願看著二人上車離去,揮了揮手。

一個月後許願去了長沙,出了機場,小翼正等著他。這個小孩兒基因不錯,從當年那個瘦小羞赧的小孩子,已經長成了一米八的大個子。他伸手默契地接過許願手裏的行李箱,邊走邊說:“哥,你在長沙待幾天,我媽說這次必須回趟家。”

“回,一定回。”許願說。

他坐上小翼的車,開上了高速。

想必當年流星雨之夜,小翼許的願望果真是實現了,那時他夢想擁有一輛自己的車,可以自由地開去任何地方。可是許願的那個願望呢?似乎也隨著流星的隕落,消失不見了。

“你小子車技不錯啊,我印象中你連自行車都不會騎。”

“喂,我親哥啊,我都二十八歲了,你當我還是個小孩兒啊!”

“二十八歲的小夥兒,給我匯報一下,工作怎麽樣?”

“還不錯啊,領導挺器重我的,但我打算過完年離職,自己創業,做軟件開發。你可千萬別跟我媽說啊,她還不知道呢。她說家裏有一個不吃皇糧的就算了,另一個必須老老實實在國家單位待著,我打算先斬後奏。”

“看不出你現在已經開始懂得反抗你媽了啊,那還單著嗎?”

“哥,我怎麽覺得你是我媽派來刺探軍情的啊,你不會轉頭就跟她打小報告吧?”

“當然不會,咱倆統一戰線,我保證不叛變。”

“我啊,還是跟之前那個酒吧唱歌的女孩兒好呢,我媽以為我們分手了,其實沒分,我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我,都什麽年代了,還對在酒吧工作有偏見。我跟我媽說,我哥當年還在酒吧打過工呢,她說,那能一樣嗎?你哥當年是大學本科學曆,業餘時間在酒吧玩玩。你女朋友,中專生,靠酒吧的工作養家,絕對不行。我說我媽什麽腦子,她自己不也是個中專生嗎?中專生怎麽了,沒本事讀了博士也是個廢材,有本事能養活自己,幹幹淨淨,也沒差。再說了,千金難買我喜歡,我認定她了。哥,你挺我嗎?”

“我挺你,我也不得不挺你啊,我現在還單著呢,連個酒吧唱歌的都沒有。我爸說如果過年再不帶個女朋友回來,他準備給我介紹老家農村的鄉親們了!”

兄弟二人一路嘻嘻哈哈,飛馳在高速路上。

剛在酒店安頓好,許願打了個電話給滿毅,問他和沙璿要不要參加下午的校慶活動。滿毅滿口拒絕,說完全沒時間,他和沙璿在長沙開了個網店,專賣鹵蛋,每天中午出鍋,下午發貨,根本沒空去聯大,而且聽說沙璿還每天做直播,現場表演一分鍾吃五個鹵蛋,每天在線網友過十萬,“遊艇”刷起來,“跑車”刷起來,她成了炙手可熱的新晉網紅“鹵蛋姐”。

滿毅說:“兄弟,晚上我們請你吃飯,但學校就不去了,校慶跟我們這些混得不好的有啥關係啊,你代表我們去撐撐場就行了!”

下午小翼開車送許願去了聯大,到了校門口,他對小翼說:“你先去忙你的吧,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跟梁文彬約的是晚上,他答應了晚上在文學院為本科生做一個關於創作的講座。他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在這個待了四年的校園裏逛一逛。

他首先來了墮落街,這裏已經被拆了,翻修成了真正的“麓山文明商業街”,沒有了小旅館,串串香變成了法式鐵板燒。每家門店的招牌都一模一樣,少了當年的韻味。人依舊很多,他們也有他們的故事,說不定其中某一個未來比許願和柏千陽更精彩呢。

他來到曾經住的五舍樓下,走了進去,宿管科的老大爺問:“同學你找誰?”

許願說:“大爺,是我,以前626的許願,想來看看。”

大爺已然忘得一幹二淨,嘀咕著:“許願……不知道,你進去吧。”

他道過謝之後,走了上去,兩邊的牆麵刷得煥然一新,手扶梯也重新塗了漆。一直走到六樓,路過622,走到了626,大門緊鎖。他繼續朝前走,是當年洗冷水澡的水房,裏麵空無一人。他走進去打開水龍頭,水“嘩嘩”地流了下來,伸出手觸碰著這湍急的水流。他想起當年柏千陽很愛在這裏邊衝澡邊唱《單身情歌》,說是水房音響效果好。他忍不住哼了幾句,這時有個學弟端著臉盆走進來,見一位大叔在水房哼著歌,瞪大眼睛不敢上前。許願尷尬地笑了笑,便離開了。

路過大禮堂,裏麵正在舉辦新生匯報演出,他見門口無人檢票,便偷偷溜了進去。走過有些陰暗的過道,推開門,看見舞台上兩個男生正在表演一首Rap,他們台風很炫,隻是歌詞念得很快,他聽不懂他們在唱什麽。台下氣氛熱烈,想起當年他們的聖誕晚會,都是女生彈古箏,男生搞朗誦,他不禁笑出聲來。

正要出來,有個熟悉的麵孔攔住了許願。定睛一看,原來是當年文秘班的孟繁華,他激動地握住許願的雙手,熱情地說:“這不是許願嗎?許願!你是我們文學院的驕傲啊,早就聽梁老師說今天你會來,晚上在文學院搞講座,我一定捧場支持。”

聽他自我介紹才知道,這廝竟然已是文學院學工辦主任。許願心想,“哈哈”,真沒想到,他應該很會管理調皮搗蛋的學生吧,畢竟他自己就是這麽過來的。

寒暄幾句後,許願離開了。

下樓走了兩百米,便是木蘭路了。學校又把路兩旁的冬青換掉,重新種滿了木蘭樹。聽說這條路因為木蘭文學網而變成文藝青年推崇的網紅景點,學校為了配合這個傳說中的故事,又大費周章地恢複了原貌。他暗自得意著:“原來是我拯救了木蘭路。”隻是不知道,這些年有沒有人像傳說中那樣,春天的時候,用木蘭花瓣在女生宿舍樓下的校道上擺成“I Love U”的形狀,用這樣的方法追到女生呢。估計這是高年級學長騙學弟請客的伎倆吧,無所謂啦,反正當年既沒有相信,也沒有效仿過。況且,就算擺好了,春風一吹,不就散了嗎?

不知不覺走到了食堂。

他走上台階,推開玻璃門,可能因為年代久遠,那木頭門框摩擦的聲音極為刺耳。他站在其間,環顧四周,現在已經沒了洗碗池,大家都用學校準備的飯盆,吃完還有保潔阿姨收拾。他走到窗口,坐在那個熟悉的位子,發了會兒呆,抬起頭來,從那窗口望去,正對著女生宿舍的大門。然後,他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十八年前的這個時候,他也是在這裏看見她的。

是她嗎?

是她嗎?

是她啊!

真的是她啊!

那個像鶴一樣優雅的女孩兒,仿佛吸引了所有的陽光。

他站了起來,朝那個發著光的方向走過去,胸口一陣劇烈的翻湧。

他一定要親口告訴她,校報上那首詩是特地為她而寫的,那個“雪”,就是“蘇暮雪”的“雪”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