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不說再見的人

許願,我希望你好,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

柏千陽的追悼會在長沙舉行,由他大學時的輔導員梁文彬主持,柏千陽曾是他最疼的學生。

許願在追悼會上見到了很多人,應曉雨、蝸牛、沙璿、滿毅、康一玉、蕭瀟、蕭天翔……柏千陽這個人有種奇怪的魅力,無論得罪多少人,每個跟他翻臉時恨不得拿他千刀萬剮的人,分開之後想起他,卻都會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心裏還暗自慶幸:這個人還是蠻有趣的,認識他是件幸運的事兒。

當然也見到了蘇暮雪,她穿一襲黑裙,手捧一束矢車菊,輕輕地放在柏千陽的遺體前。她緩緩地繞著他的遺體走了一圈,最後走到許願身邊,她禮節性地點點頭。許願原本想說點什麽,但最終沒有開口。蘇暮雪站在他身邊,許久,兩人一直沉默無言。後來,許願顧著忙前忙後,再看向蘇暮雪剛才站著的地方,才發現她已經離開了。

許願很早就過來幫柏媽媽處理柏千陽的後事,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同一年失去了老公和兒子,竟然還沒有倒下。她並不知道這些年兒子交了多少朋友,賺了多少錢,在出版圈多麽呼風喚雨,多少女人曾主動地投懷送抱……她並不在乎這些,她眼中的柏千陽一直是個善良、懂事、孝順的小男孩兒,她或許希望他從來沒有長大吧,一直生活在他們江邊的出租屋裏,哪怕家徒四壁,至少他還健康陽光地活著。這些朋友中,她隻認識許願,柏千陽帶他來過他們家過生日,也經常跟爸媽提起他。

讓許願驚訝的是,柏阿姨竟然不知道蕭瀟是誰,對這個名字是完全陌生的,說到夏舟,她流著眼淚說:“前些天,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他說他打算向這個女孩子求婚,會一起回湖南,我說好好好,平常不敢催他,沒想到主動跟我說起來了。現在倒好,回是回來了,人卻……”

一個個來送別柏千陽的親友,短暫停留,然後離開。

人越來越少,許願終於可以喘口氣,他喝了口水,坐下,看著睡在中間的柏千陽,總有種錯覺,他會突然坐起來,然後說:“哈哈,你們都被我騙了,真是一群笨蛋,好了好了,交錢交錢,真沒勁,你們也太容易上當了!”

想著想著,他突然期待了起來,這個瘋狂的柏千陽,指不定真會幹出這種事兒。

他等了很久,那個冰冷的身體一直躺在那裏,並沒有坐起來。

他很奇怪自己沒有哭,這在從前是不可理喻的事。他想了很久,可能他內心並沒有接受這件事,在他心中,始終認為隻是許久不見柏千陽,柏千陽睡著了,過來看看他,再分開,大家開始各自忙碌,又會許久不見。原本嘛,柏千陽隻是在列車上偶遇的一位過客,他隻是換乘了另一輛,未來會不會見到,也不勉強。這樣想著,心裏好過了一些,這些年在北京,我們見得也不多,就當你依然恨我當年搶走了蘇暮雪,躲起來不肯見我吧,那樣也比真的死去好很多啊。

追悼會要結束了,人們慢慢離開,他們中的大多數,過些日子可能會徹徹底底忘記屋子裏躺的這個人了吧。許願走了過去,最後看了看柏千陽的臉,然後小聲說了句:“喂,什麽時候來626睡啊,鋪給你留著呢,老大。”

從追悼會現場出來,沙璿抱著萍萍,正準備在路邊攔車。她很久沒回長沙了,原本還想去墮落街嚐嚐串串香,但這次回來聽梁文彬說才知道,墮落街已經拆了。她有些遺憾,但也來不及感傷,出門帶女兒真是個艱巨的工作。

身後有人喊:“沙璿,你去哪兒?”

原來是滿毅。

沙璿:“我準備打車去賓館,收拾好東西,回趟老家看我爸媽,你呢?”

滿毅:“我現在沒什麽事,要不我陪你回老家吧?”

沙璿:“你瘋了吧,你陪我去,我爸媽問起來,我怎麽說?”

滿毅:“你就說……是萍萍的新爸爸。”

沙璿一下子愣住了,萍萍卻笑著喊:“新爸爸!”

沙璿捏了一把萍萍的臉,說:“你別給我添亂啊,你的女朋友知道了會找我麻煩的。”

滿毅:“我跟她早分手了……”

沙璿:“這樣啊……”

滿毅:“沙璿,我們在一起吧,你也不想萍萍一直沒有爸爸啊!”

沙璿:“滿毅,對不起,我不能拖累你,我已經決定回湖南找工作了,北京的壓力太大,我是個沒出息的人,以前隻想著靠男人,所以我認輸了。但你不一樣,你在北京好好的,我帶著萍萍跟著你,會把你拖垮的。”

滿毅:“那我回來就是啊。柏千陽不在了,我也不可能再回燦爛千陽啊!”

沙璿呆住了。

滿毅:“所以……”

沙璿突然麵露慍色,又喜笑顏開:“所以你還不幫我抱孩子,我手都要斷了!”

滿毅樂嗬嗬地從她手裏接過萍萍:“萍萍,新爸爸抱!”

兩人並肩朝車站走去,沙璿偷偷地看了一眼滿毅,輕鬆地舒了一口氣。

“以後有鹵蛋吃嗎?”

“當然,每天都做,想吃多少吃多少!”

沒人能料到,蘇暮雪竟然去醫院看望了夏舟。

夏經年說她再也不會醒來,更讓人難過的是,夏舟在出車禍前已經懷孕了,孩子自然是沒有保住,經過搶救,總算撿回一條命,卻毫無知覺地躺在那裏。

走廊裏,夏經年與蘇暮雪麵對麵靜默地站著。

夏經年:“這樣也好,她可能不知道柏千陽不在了,就這樣睡一輩子吧。”

蘇暮雪:“她一直是個讓我欽佩的女孩兒,盡管我們從來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但我從大學時就挺喜歡她的,敢愛敢恨,從不偽裝自己,活得透徹,不欠任何人。”

夏經年:“我妹妹也跟我說起過你,說她剛認識你的時候,恨你,可久而久之,竟然開始羨慕你,渴望活成你的樣子。以後有機會,你也來看看她吧,跟她聊聊天,在她醒著的時候你們沒有緣分做朋友,現在做或許也不算晚。”

蘇暮雪點了點頭。

她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悄然離開了金嶽的家。

十幾年,應該還清了吧,那就上路吧。

她帶上一台單反,背了一個大包,獨自踏上夏舟曾經走過的路。

芷薑的微博,在很久以後的一天,又開始更新了。發布的新照片與之前的風格略有不同,但依然動人,底下無數粉絲留言,“終於來拔草了”“芷薑大大繼續更啊,好美的照片”“敢不敢發無水印版,想做桌麵啊”……

蘇暮雪坐在火車上,耳邊是“轟隆隆”的響聲,她翻閱著粉絲的留言,笑出了聲。

幾個月後的一天晚上,許願獨自走在北京的街頭。路過公交車站的時候,停下了腳步。深夜的公交車已經沒有了乘客,他走了上去。

他在這個晚上遇見了好久不見的柏千陽,他覺得不是夢,那種感覺是真真切切的。

坐在窗邊,在某一站停靠的時候,柏千陽也上了車,朝他走來,坐在他的身邊。兩個人就這麽並排坐著,公交車搖搖晃晃地往前奔去,在這個龐大而寧靜的城市穿行著。窗外偶有還未打烊的小店、冒著煙的燒烤攤,以及星星點點的行人。

許願不敢說話,怕一說話就醒了。

那車開了很久很久,快到終點站了,許願忍不住問:“喂,這麽久你去哪兒了?”

柏千陽看了看許願,那眼神清澈得像個小孩兒,他露出賤兮兮的笑,又是那很欠扁的語氣:“嘿嘿嘿,我不告訴你!”

終點站就在眼前了,許願抓緊時間問:“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當然,你是我的兄弟,我答應過要罩著你的,”柏千陽站了起來,“以後誰敢欺負你,我就要他的命,還記得嗎?”

“記得!”

“記得就好!”

車剛挺穩,柏千陽臉上有些不舍的神情,回頭抱了抱許願,在他耳邊小聲說:“許願,我希望你好,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然後頭也不回地下了車,他沒有說再見,就像平常那樣大搖大擺地離去,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許願突然就哭了,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眼淚像雨水一樣止不住地滴落。那一刻他突然踏實了,原來我不是個不會哭的冷血動物,我終於哭了,酣暢淋漓地哭了。

“柏千陽,我真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