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日不落

還有啊,大雨時不打傘走過湘江大橋,他回頭說:“我們六個,永遠不要分開哦。”

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對於告別這件事都多多少少有種敬畏感。人們用自己的告別儀式來與另一個人,或者一段時光劃清界限。比如許願十八歲時,在飯盆裏多加了一個雞腿,這是他與少年的自己告別;比如學友餐館每年畢業季的散夥飯,畢業生們一個接一個喝醉,然後大哭大鬧著被抬出去,那是他們與自己的大學時代告別;比如隔壁宿舍那個坐在窗台彈吉他的哥們兒,旋律優美,唱得卻無精打采,他是在與一段純真的愛情告別;還有每一次我們與朋友分開,揮揮手,說改天再見,這是根植於我們生活中的儀式感。我們一直都以為這樣的告別是莊重而不可缺少的。很多年以後,許願才明白一個道理,那些充滿**的告別,都不是真正的告別,人生大部分告別其實是毫無征兆的。或許隻有在經曆了很多告別之後,人才會意識到這一點——不知哪個風和日麗的一天、哪一次匆匆的相見,其實已經注定是最後一麵,此後山水無相逢,那並未被認真記住的樣子,竟然已成最後回憶裏的畫麵。

“我和柏千陽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形同陌路的?”這是一個困擾許願很久的問題。

那幾個月,柏千陽開車載著夏舟去了很多地方,夏舟的微博更新得更勤了,她還效仿微博上很火爆的男友牽手照,拍了不少類似風格的照片。網友們紛紛在這個名叫“芷薑”的微博下麵留言,說“這就是傳說中的虐狗照嗎”“芷薑終於不再一個人旅行啦”“哇,芷薑,鬆開你的雙手讓我來”,她在車上讀網友們的留言,把柏千陽逗得“哈哈”大笑。

他們最後一站是去長沙,他們決定去了那裏就不走了。

長沙有他們最美好的青春,那個南方城市,永遠是一副濕漉漉的樣子,綠樹搖曳,青石板路上覆著苔蘚,城市上空飄**著一種聒噪又迷人的煙火氣。他們說,該回去了,那就回去吧。一路開往長沙,開往他們的青春。他們用了十年時間尋找的東西,怎麽也找不到,那麽那個東西應該在長沙吧,既然知道目的地在那裏,就馬不停歇地出發吧。早一點兒得到,早一點兒幸福,人生不能再浪費了,他們已經三十二歲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可以揮霍、可以任性的小孩兒。

開了很久很久,淩晨兩點多,柏千陽已經很累了,但他很激動。他告訴夏舟說:“喂,喂,快到了,快到我們學校了,我們的聯大,就在眼前了!”

夏舟本來正在發呆,聽見他這麽激動,也跟著一起激動起來。淩晨兩點多的長沙已經變得非常安靜,在湘江大橋上,江麵上映出圓月,像是預示著極美好的未來。

夏舟握住柏千陽的手,說:“柏千陽,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柏千陽:“什麽事?”

夏舟:“我懷孕了!”

柏千陽呆住了,不說話。

夏舟:“你不想要嗎?”

柏千陽:“要,要,我要!”

夏舟:“那,我就生下來哦!”

柏千陽突然哭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他說:“好,好,生下來,我們在長沙把他養大,然後讓他按照我們的軌跡,把我們的青春再過一遍,好不好,好不好?”

夏舟:“千陽,我好開心啊,我們會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柏千陽嗚咽著說:“希望他健健康康,也不需要有什麽夢想,不要去改變什麽世界,就開開心心地長大……”

夏舟笑著笑著也哭了,但她真是開心啊。

他想必是真的累了,否則怎麽可能在疾速轉彎的時候沒有看見那輛大卡車呢?

或者,他隻是急切地想早一點兒看見聯大,跟夏舟一起重新回到這個充滿了生命力的地方,楓亭、626、大禮堂、半山餛飩店、墮落街……馬上就要見到那些熟悉的場景了。這麽多年過去,它們還在嗎?會不會被拆掉,或者依然在原地,隆重地迎接他們的到來。

那“轟”的一聲巨響,在這個深夜的長沙,宣告了一切的結束。

他仿佛聽見了十幾年前,夏舟抱著他說:“柏千陽,我可以為你去死。”

還聽見那一年他坐在夏舟對麵說:“咱倆命裏沒有,硬要在一起都活不長的。”

但不管怎麽樣,他們違抗了命運,最後還是在一起了。

他動彈不得,隻能瞪大眼睛,看著夜空,好多好多有趣的畫麵在天上飄**著。

他明明有自己的床,卻非要擠在626許願的**,拉著許願絮絮叨叨地說上一個通宵。他像條癩皮狗一樣每天跟著蘇暮雪去圖書館,結果被她狠狠地拒絕。他在飛輪酒吧裏打工,那身工作服還挺合身,其實當年走的時候他想開口找經理要走那套衣服,但最終沒好意思要,他這個時候有點後悔了。那身衣服真好看啊,這麽多年過去了,再也沒有找到過一件那麽合身的衣服。對了,半山的餛飩店還在嗎?那裏的餛飩皮薄,肉餡很美味,每次他都可以吃兩碗。如果還在的話,這次要吃三碗,把十年的缺失統統補回來。還有啊,大雨時不打傘走過湘江大橋,他回頭說:“我們六個,永遠不要分開哦。”渾身透濕,卻不覺得冷,這就是青春啊。年輕時才敢這麽囂張地浪漫,未來一定要再走一次。

怎麽全是美好的畫麵啊,難怪現在一點兒都不疼呢。鮮血就像泉水一樣汩汩流出,但他竟然覺得很放鬆,很舒服。他躺在那裏,就像十幾年前的某一天,他躺在聯大的草地上,看著天空,幻想著未來會是什麽顏色。他隱約看見夏舟朝他爬過來,躺在他的懷裏,他覺得被人需要的感覺真是溫暖啊。他緊緊地摟著她,真好,這一刻他終於確定自己愛上了她。

淩晨兩點四十五分的長沙,人們都已安睡,過幾個小時,就要開始新一天的生活,麵對新一天的煩惱與憂愁,當然還有為數不多的幸福。

而他死了,沒有明天。

淩晨兩點四十五分,那“轟”的一聲巨響,喚醒所有人。

許願突然睜開眼。他發現電視還沒關,電影頻道正在播著讓•雷諾主演的《這個殺手不太冷》,漆黑的房間裏,屏幕上的光亮閃爍著,映在他臉上。劇中的小女孩兒問殺手萊昂:“Is life always this hard,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生活總是這樣難,還是隻是小時候?)”

萊昂回答說:“Always like this.(一直都是這樣。)”

許願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機,這樣房間裏變得徹徹底底地黑暗了。他起身拉開窗簾,窗外淡淡的月光像水銀一樣灑在地麵。他猶豫片刻,拿起手機撥通了柏千陽的電話。這是一個他很久沒有撥過的號碼,可是響了很久,沒有人接。想必他睡得正香吧。

許願又躺回**,卻怎麽也睡不著了。

蘇暮雪突然睜開眼。她打開台燈,看了看鬧鍾,還早呢,怎麽會突然就醒了過來呢。她想再繼續睡下去,但怎麽也睡不著了。

打開床頭櫃的抽屜,裏麵放著一個相框,那是聯大文學院辯論隊的合影。她留意看了看當年的柏千陽,她曾認為他一直是個灑脫不羈的人,卻沒想到執念卻是最深,真是讓人意外呢。

她用手擦去相框上的灰塵,舍不得放下,合影裏每個人都青澀得可愛,那個年紀真好啊,笑是真的在笑,哭是真的在哭,可那時卻傻乎乎地盼著長大,到了現在,卻要用一輩子懷念沒有長大的小孩兒們。

沙璿突然睜開眼。她摸了摸肚子,有點餓,她想起聯大墮落街的串串香,來北京後吃過不少串串香,但都沒那一家好吃。她想,以後一定要回去再吃一頓,什麽時候去呢?其實想想,如果回長沙工作也沒什麽丟臉的呢,消費比北京低,好吃的也多。在北京這些年,並不如意,雖說不會挨餓受凍,但過得拮據,日複一日,疲了,累了。所以,不如幹脆地承認自己是個失敗者,北京容不下我,打道回府算了。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得成為許願和柏千陽,當個普通人也沒什麽不好。想著想著,她竟然興奮起來,好像在那一瞬間,人生多了一條路。

滿毅突然睜開眼。他拿起手機,打開微信,翻到了柏千陽的名字,那是幾個月前柏千陽發給他的一條微信:對不起。但他一直沒有回,說實話,他是挺生氣的,這麽多年的兄弟了,大學時欺負欺負他也就算了,大家三十多歲了,一起經曆了多少事兒啊,怎麽一生氣便口不擇言呢。不過過去這麽久了滿毅也原諒他了,於是回了句:沒關係。

發完微信他看了看時間,淩晨兩點多,這麽晚,柏千陽應該也睡了吧。然後側身一倒,再次進入夢鄉。

康一玉突然睜開眼。她覺得口渴,一種燥裂的渴,感覺喉嚨都要燃燒起來。她掙紮著爬起來,在黑暗裏摸到了飲水機,倒了杯水,才喝了一口,手一滑,水杯砸在地上,碎成了一地的玻璃片,月光下,碎片顯得晶瑩可愛。她赤腳站在其間不敢動彈,日光燈的開關伸手夠不著,她隻得呆呆地站著,像小學時犯了錯,被老師罰站那樣一動不動。

蕭瀟突然睜開眼。她胃裏一陣**,三個小時前她還在KTV跟朋友們喝得酩酊大醉,都不記得是誰送她回來的。她衝進衛生間,掀起馬桶蓋,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吐完後,她癱坐在一旁,擦了擦嘴,這才稍稍清醒過來。她自言自語道:“柏千陽,你個人渣,你到底去哪兒了,我好想你啊。”她哭了起來,無力而絕望地坐在那裏,像個被長大的主人遺落在牆角的布娃娃。

梁文彬突然睜開眼。接下來他始終無法入睡,隻好打開台燈,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起來。他老婆小聲地問:“怎麽了?”

梁文彬說:“睡不著,看看書,一會兒困了再睡。”

那本書是凱魯亞克的《在路上》,他讀到一段很有趣的話:在我心中,真正的人都是瘋瘋癲癲的,他們熱愛生活,愛聊天,不露鋒芒,希望擁有一切,他們從不疲倦,從不講些平凡的東西,而是像奇妙的黃色羅馬煙花筒那樣不停地噴發火球、火花,在星空下像蜘蛛那樣拖著八條腿,中心點藍光“砰”的一聲爆裂,人們都發出“啊”的驚歎聲。

合上書本,他想到了柏千陽,這段話多像是在形容這位多年前的學生啊,他一直以柏千陽為榮,現在依然如此。

到底發生了什麽,讓這個平淡無奇的夜晚變得神秘而瑰麗。

聽!好像遠處有人在呼喊著什麽,喊著誰的名字,那聲音青春洋溢,像是遇見了一件讓他無比快樂的事。然後,在恍惚之中,他們好像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點兒光亮,那光亮慢慢擴大,變成了絢爛奪目的萬丈光芒,有個人從裏麵衝了出來。啊!那不就是你嗎?柏千陽,人生燦爛無比的柏千陽,像一個不落的太陽無休無止地散發著巨大的能量。他手舞足蹈地向他們跑來,每一步都邁得有力而踏實,他的笑容依然明媚,依然是那個聖誕晚會上揮著手張揚跋扈的少年。

等等!

他要去哪裏?

怎麽又朝另一個方向跑去了呢?

他停下腳步,回頭笑了笑,什麽也沒說。他好像哭了,有眼淚從臉上滑落,是遇到什麽讓他難過的事情嗎?

巨大的光芒變得更加強烈,很刺眼,他的麵容模糊不清。

最後,他消失在那片光芒之中。

2013年9月27日淩晨兩點四十五分,在湖南長沙溁灣鎮路段發生了一起車禍。

一輛沃爾沃撞上了一輛卡車,沃爾沃上一男一女,男子當場死亡,女子重傷,被送到醫院搶救。卡車司機姓丁,丁師傅深夜跑完長途運輸回到長沙,正準備收工回家,在溁灣鎮一個拐彎處看見那輛小車飛馳而過,他感受到劇烈的一震,那聲巨響讓他好半天緩不過神來。他顫顫巍巍地下了車,然後慌張地拿出手機撥打120,大聲喊著:“溁灣鎮,我在溁灣鎮,出車禍了!就在楓林賓館對麵,兩個人,對!兩個人!不知道!出了好多血!”

他後來跟人說,開了二十幾年車,老司機了,從沒出過這麽嚴重的車禍,所以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畫麵——那個開沃爾沃的男人,喉嚨被玻璃戳穿了,“咕嚕嚕”直往外冒血,渾身抽搐著,眼睛睜得很大很大。那女人掙紮著躺在男人懷裏,還伸手捂住那男人冒血的地方,試圖不讓血流出來。但沒有用,救護車到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死了,女人還有心跳。

警方從兩人身上找到了身份證,男人叫柏千陽,女人叫夏舟。

那警察還嘀咕著:“柏千陽,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好像在電視上看見過。”

1999年9月5日,十八歲的柏千陽背著一個大包,手裏拎著紅白藍的編織袋,裝著家裏新打的棉被。他從湘西來了長沙,大搖大擺地走在聯大的校道上,在新生接待站,他遞上了那嶄新的入學通知書,滿懷喜悅地開啟了新的人生。他意氣風發,滿麵朝陽,未來充滿無限可能。

“你好,我叫柏千陽,鬆柏的柏,一千個太陽那個千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