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燦爛千陽

我們不能一直懷舊,可我們在一起隻能懷舊,這就是舊友們疼痛的地方。

夏舟是在柏千陽堅持把房子過戶給她的時候,預感他們的緣分走到頭了。

那段時間她拗不過柏千陽,隻好答應了他過戶的要求,還自我安慰著,或許是他打算求婚了,讓房產在女方名下會讓她比較有安全感吧。當他提出分手的時候,她一點兒也不意外,似乎也沒有當年那種崩潰的感覺。很久以後她回想起當時的感覺,覺得可能是北京贈予她的勇氣吧。在這座龐大的城市裏生活得久了,情感上的迂回與折磨會顯得那麽多餘,人們疲於奔命,像螻蟻一般穿梭在樓宇之間,愛情變成了微不足道的雞肋。你的痛苦、失落、不堪、絕望,都逐漸化作一片短暫的雨水,落在地上,流向下水道,去往一個未知的地點。待到晴天,你會發現一個人的表演是多麽滑稽可笑,你不但沒有對手,連觀眾都沒有。

那幾個月,柏千陽回來得越來越少,甚至連普通敷衍的短信和電話也沒有了。房子過戶之後,他基本上便不回來了,兩個人的關係像一張被雨淋過的紙,就等風輕輕一吹,便支離破碎。直到有一天下午,他匆匆約夏舟在家見麵,那個下午,窗外出奇地亮,陽光投射進來,將人的麵容都照得有些模糊。

也是相識十多年的老朋友了,彼此心知肚明,隻是等那個心碎的開場。

柏千陽沉默了很長時間,終於開口了,他用一種冷靜到令他自己都覺得可怕的語氣說:“咱們分手吧,房子我不要,不想欠女人任何東西,咱倆命裏沒有,硬要在一起都活不長的。”

夏舟隻是淡淡地問了句:“我倆的關係就連一次認真的、正式的結束都不能有嗎?”

他想了想,說:“現在不就挺認真的嗎?”

夏舟:“為什麽跟我分手?”

柏千陽:“我從來沒有愛過你,這種‘不愛’像根刺紮在心裏,越久越痛苦。我以為我可以扛,對付著也能過,現在發現,我扛不了了。”

夏舟:“那你當初為什麽願意跟我在一起?”

柏千陽:“可能太孤獨了吧。那天早上,正好在我很迷茫的時候你敲了我的門。你知道的,在北京,一個人這麽漂著,太難了!可能每個人都需要一個陪伴……”

夏舟:“看樣子,你已經不缺這樣的陪伴了。”

柏千陽不說話。

夏舟:“好吧,我知道了。嗬嗬……我覺得自己還不如站街女,你嫖完好歹會跟她禮貌地道個別吧?”

柏千陽:“我沒嫖過。”

夏舟不再說話,柏千陽坐了一會兒,起身穿鞋下樓了。她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再站起來死死地抱住他。大學畢業時,他離開他們租的小民房,她曾經那樣抱過他,沒有用,該走的一樣會走。

她在陽台上看著小區大門口停了一輛寶馬,柏千陽急匆匆地上了那輛車,那是他最後一次從這個家離開,那車去了四環,消失在她的視野裏。

她走到衛生間,看著鏡子中二十七歲的自己,她似乎很久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自己的樣子了,真是憔悴得不行。念書的時候她曾經因為這張臉而變得驕傲跋扈,那時候她不知道輸是什麽滋味,男孩兒們為她鞍前馬後,在她十八歲的美好年華。

夏舟偷偷地跟蹤過柏千陽,他常和一個瘦小的女孩兒去工體一家叫Fox的酒吧,出來的時候酩酊大醉,那女孩兒扶著他,兩人一起上了一輛寶馬。那輛車在他們家小區門口出現過,就是它接走了他,然後一去不回。夏舟在街對麵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那個女孩兒看起來二十出頭,美得像一盞耀眼的霓虹,她想,自己曾經也這麽美好的啊。

她在一個周末來了Fox酒吧,換上了性感的吊帶,塗了很美的唇彩。她對著鏡子想,誰還沒有美過啊?

她鑽進那間喧鬧的酒吧,音樂聲震得她的心在顫抖,她要了一瓶馬爹利,獨自喝著,像一隻孤獨的夜鶯突然闖進了人類的帳篷。

這裏是柏千陽常來的地方,這個她深愛的男人,曾經和她在墮落街的串串香店大快朵頤,曾經牽著她的手走在秋天鋪滿落葉的木蘭路上,他還在飛輪酒吧打工,穿著幹淨的工作服,露出燦爛明媚的笑容。現在他也開始迷戀這裏的聲色犬馬,變成了另一個她無論多麽用力都觸摸不到的柏千陽。

有幾個中年男人湊過來,帶頭的是個戴金鏈的光頭,他輕佻地拍了拍夏舟的肩,問:“妹妹,怎麽一個人喝酒啊,哥陪你怎麽樣?”

夏舟笑了笑:“好啊,那你買酒去,這是我的酒,不給你喝!”

那光頭見她大方又俏皮,也來了興致,叫手下兄弟買了兩瓶酒,給夏舟添滿:“一會兒跟哥走唄?”

夏舟:“走哪兒去啊?”

光頭:“去哥家,去賓館也行。”

夏舟冷笑了一聲,說:“去你家幹嗎?”

光頭伸手摟住她,另一隻手朝她的胸部摸過去:“去我家想幹嗎都行啊!”

夏舟推開了他:“滾你的!”

光頭:“好倔強的妹妹,我喜歡,來,親一個!”

他湊過猥瑣的嘴,朝夏舟臉上親來。他怎麽也沒想到,迎來的是她舉起酒瓶的手。那酒瓶砸在他的頭上,鮮血順著他的臉流了下來,玻璃片撒落一地。

音樂繼續響著,該跳舞的人繼續跳舞,眾人舉起酒杯,慶祝這個瘋狂的世界。光頭氣急敗壞地伸出手摁住夏舟的脖子,手下人也撲過來試圖抓住她的雙手,但那一瞬間她的力量大得驚人,她舉起手裏碎裂的酒瓶朝那光頭身上紮去,光頭疼得鬆開手。

那鮮血濺在她的臉上,她掙脫他的手下人,狠狠握住那鋒利的碎片,衝上前,一下又一下。那男人癱倒在地,滿身是血。後來她被人拉開的時候,手裏還緊緊地握著那碎片,掌心被割破也不鬆手,任那血肆無忌憚地流著,也不覺得疼。

她放聲大笑著,像是那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裏獨特、淒厲的伴奏。

2008年10月,夏舟因故意傷人罪,被判了五年。後來她跟媽媽說,走進監獄的時候甚至有點輕鬆,終於有人領著她往前走,終於可以趁機休息休息了。

2008年的最後一天,韓家閱和沙璿在一家海鮮酒樓舉行了婚禮。韓家閱出獄之後,沙璿請滿毅幫忙,安排韓家閱在他表哥的單位工作,因為韓家閱有犯罪前科,所以滿毅的表哥算是為他們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婚禮上,雙方家長都沒有來,一是為了省錢,二是對他們的結合並不認可。沙璿的爸媽始終不理解,為什麽女兒要跟一個勞改犯在一起,沙璿一賭氣說:“不來就不來,省得來了我還要伺候你們,自己結個婚還得看別人臉色,犯不著。”韓家閱家是書香門第,父母要麵子,兒子剛出獄便舉行婚禮,老兩口覺得臉上掛不住,聽說親家不來,也決定不來了。

這和沙璿少女時代期待的婚禮有些不一樣,但不管怎麽樣,她把自己嫁給了最想嫁的那個男人,這已經比大多數女人幸運了。沙璿的表姐幫他們抱著四個月的女兒,女兒的名字叫韓靜萍。沙璿不奢求女兒大富大貴,隻祈禱她像一片平靜的浮萍,安安穩穩過一生足矣。

他們邀請了許願、柏千陽和滿毅,大家也很自覺地閉口不提應曉雨。盡管大家都知道應曉雨並沒有錯,但也理解沙璿內心對她的恨。他們舉杯說著客套的祝福,婚禮司儀表演著老套的段子,韓家閱和沙璿牽著手看著這熱鬧的場麵,似乎也很幸福。滿毅提前走了,他說公司還有點事沒處理完,他走前端起一杯白酒,敬了韓家閱,然後慢吞吞地從椅子下拿出一個保溫鍋,不好意思地對沙璿說:“這個……是我昨天晚上趕工做的鹵蛋,有點兒急,不知道味道合不合適。”他笑得傻嗬嗬,韓家閱讓人接過,他揮揮手便道別了。

他離去的背影有些落寞,盡管時隔多年,他已不會再把那些遺憾寫在臉上,但大家都知道,他雖然祝福得誠懇,但絕不可能真正為沙璿開心。世界上哪有那麽大度的人,無非是禮節使然,藏得比較好罷了。

酒足飯飽,大家逐漸散去。

許願和柏千陽走到酒樓門口,柏千陽點了根煙,對許願說:“聊會兒唄!”

“好啊。”許願找柏千陽要了一根煙,也抽了起來。

柏千陽:“你那公司怎麽樣了?”

“還行,現在注冊的人越來越多,有品牌開始投放廣告,還有幾家出版公司在資金上支持我們,雖然要承擔的責任更大,但也更有成就感。”

“有事需要我,隨時說!”

“好。”

“沒事……你也找找我,你現在都不找我了。”

“以前住得近嘛,626離622就幾步路,現在越來越遠了。”

“你如果想我了,告訴我,我可以去找你。”

“嗯,行。你還好嗎?”

“畢業以後,我好像沒什麽好不好了,得過且過吧,但也沒有很糟糕,我向來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畢竟拿著聯大的文憑,在北京能站穩腳跟,也可以了,再抱怨什麽,就矯情了。”

“你和蕭瀟什麽時候結婚?”

“我不想結婚。”

“為什麽?”

“我現在給不了任何女人承諾。”

柏千陽的車到了,他把煙頭扔進垃圾桶,揮手道別,上了車。許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見有輛出租車路過,也上了車。

出租車的空調壞了,許願裹緊了身上的棉襖。

半年了,又到了夏天。木蘭科技在東三環一個老舊的寫字樓租了一間辦公室,公司的員工超過了十人,公司急需資金擴大規模。許願在辦公室打開木蘭文學網,界麵剛更新過,相比之前的風格,更沉靜了一些。有人站在辦公室的門口,敲了敲門,許願頭也沒抬,說了句:“科科,那個數據表已經有了嗎?一起給我吧。”

“那也要先吃飯啊!”原來是應曉雨,她的手裏提了一袋餐盒。

“你怎麽來了?”許願有些驚喜。

“在附近吃飯,想著你可能也沒吃,就順便上來看看,最近怎麽樣?”

“還不錯,但公司缺錢,需要資金介入,不然很難維持,像這樣的小型創業公司,要麽做大,要麽被其他公司吞並。”

“加油,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你看,”許願給應曉雨展示木蘭文學網的後台,“我們已經有十萬個有效注冊用戶了,每天瀏覽量很高,現有的帶寬與數據庫已經負荷不了,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改天我也注冊一個ID。”

“你說,這十萬人裏,有沒有一個ID是蘇暮雪的?”

應曉雨還未回答,許願的電話響起,是柏千陽。

“喂,老大。”

“你在公司嗎?下午來我這兒一趟怎麽樣?”

“行啊,有什麽事嗎?”

“沒事不能找你啊,兄弟!”

“行,我三點到。”

柏千陽和蕭瀟正熱戀著,在蕭天翔的支持下,他創辦了一家名為“燦爛千陽”的新型文化公司,是驕陽旗下的子公司,但以流水化生產新作家為主營業務。公司坐落在繁華的CBD,站在柏千陽的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見三環上擁堵的車流。

柏千陽和許願並沒有像之前約定的那樣,沒事也聚聚,許願知道柏千陽找他一定是有事兒。念書的時候,大家似乎有揮霍不完的青春,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圖書館上自習,一起繞著聯大一圈一圈地走,甚至一起發呆,肆意浪費著光陰,仿佛那都是很有意義的事情。畢業後,如果沒什麽事,相聚變得如同雞肋,我們不能一直懷舊,可我們在一起隻能懷舊,這就是舊友們疼痛的地方。一個“舊”字,讓大家沒有共同的未來。

倒了兩杯茶,擺在二人麵前,舊友的好處是喝一口茶,不需要任何開場白。

柏千陽:“許願,開門見山地說吧,你的網站做得不錯,公司前景也很好,但我聽說你們缺錢。”

許願:“嗯,網站的成長比我預想的要快,沒有資金支持,很難走得長遠。”

柏千陽:“這樣吧,我還是那句話,咱倆一起幹吧!把你的網站裝進我的燦爛千陽,包裝包裝,加上我現有的業務,講個好聽的故事,再稀釋點兒股份給那些冤大頭基金,然後咱們找一家公司收購,估值可以給你做到十倍。當然,我得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三年後套現,能掙不少錢,怎麽樣?”

許願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地看著柏千陽,默不作聲。

柏千陽:“聽明白了嗎?我背後有驕陽,維持木蘭網的發展是沒問題的,現在你缺錢,我的公司業務更豐富,咱們合在一起,一加一大於二!”

許願:“老大,我聽明白了,但我現在還不想賣公司。”

柏千陽:“傻孩子,這怎麽是賣公司呢?咱們玩的是資本,你這樣苦哈哈地做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許願,你看看,這裏是國貿,全北京最貴的路段,你再看看三環,那些堵在路上疲於奔命的loser,他們每個人都渴望能在這裏上班。咱們一起做吧!多少年前我就說過,我們是與眾不同的一群人,命運讓我們認識是為了讓我們更熱烈地活著!”

許願:“我們對未來的期許不一樣,請原諒我的執拗,可能苦一點、累一點,但木蘭網必須維持它獨特的氣質,我不想被資本綁架。”

柏千陽:“你怎麽這麽固執?我這是在幫你!”

許願:“老大,謝謝你,但這樣的幫助,我是不需要的。”

柏千陽:“你走吧,真不知道當初蘇暮雪喜歡你什麽!”

許願轉身離去。

柏千陽拿起桌上的煙灰缸朝門砸去,一聲脆響,滿毅衝了進來:“你怎麽了,沒……沒事吧?”

“沒事。”

他麵向落地窗站著發呆,眼眶有些泛紅。三環依舊堵著,一輛車緊挨著一輛,他說得沒錯,這裏是大部分北漂每天的必經之路,他們都在為自己的未來奔波,他們路過CBD,路過柏千陽的腳下。有一點他說得不準確,不是每個人都想在這裏工作。

電話響起,是蕭瀟。

“老公,你在公司嗎?我要你現在下樓陪我去買條裙子,就在公司附近的銀泰。”

“我忙著呢。”

“我不管,你必須下來,我生氣了!”

“我真沒空。”

“你怎麽這麽冷漠,是不是不愛我了?”

“行吧,我五分鍾下樓。”

“老公,你最乖了!”

從柏千陽的辦公室出來,許願接到劉科科的電話,他說晚上有個創業峰會,不少投資人會出席,可以一起去找找機會。對創業者來說,有任何讓公司活下去的機會都要前往爭取,哪怕是不愛社交的許願。他看了看時間,回家洗了個澡,換了件稍微正式的襯衣,便趕去了凱賓斯基。

到了大堂,需要拿邀請函簽到,但劉科科遲到了,電話裏一直說堵在路上,許願隻好在大堂晃悠著。

“許願!”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回頭,愣在原地。

他揉了揉眼睛,難道是記憶裏的人突然蹦了出來嗎?那個在林蔭小道上騎著單車,停下回頭的女孩兒——鄭小苔,此刻就站在他的麵前。他永遠忘不了那時的她,紮著馬尾,回頭驕傲地說:“喂,跟上來啊!掉隊了可沒人等你哦。”她的每一次出現都讓他驚訝,依稀記得上一次,他們在遊樂場坐了三遍過山車,她毫不畏懼,三遍下來依然麵不改色。後來她坐上那輛公交車,從車窗裏揮手道別,此後再未相見。

“怎麽會是你?”他有些驚訝。

“怎麽不能是我?我回國了,現在base(據點)在北京,我在一家基金上班,今天陪朋友過來看看有什麽合適的項目。你站這兒幹嗎?”鄭小苔穿著黑紅相間的套裝,顯得幹練。

“我在等我的合夥人,我沒有邀請函。”

“你不用等他了,是我讓劉科科叫你來的,你的邀請函在我手上,走吧!”

“什麽?”

“你的電話打不通,我托人找到了他,給你一個驚喜。我有個朋友對你的木蘭文學網很有興趣,想跟你見麵聊聊。”

許願被鄭小苔拉進會場的時候,大腦都是蒙的。這個女孩兒像一隻穿梭在城市樓宇與熱帶叢林之間的飛鳥,每天自由來去,在她想見你的時候便會出現,而其他的日子,你根本無法探尋她的蹤跡。

他們坐在會場較為偏僻的小圓桌旁。鄭小苔說,她來北京已經一年了,在英國讀完研究生後突然覺得膩了,於是跟著一群中國留學生一起回了國。在英國的留學生有個類似老鄉會一樣的組織,大家戲謔地稱為“倫敦幫”,基本上都是國內有錢人的子弟,學的專業也都是金融投資之類。這幫人雖說學習一般,但眼界和起點都高,回國後都靠父母鋪路,一個個在投資圈混得風生水起。鄭小苔借助“倫敦幫”的關係,以她極強的交際能力混跡其間,幫他們尋找適合的項目進行投資。而她的朋友看中了許願的木蘭文學網,決定在“木蘭”的創業初期給予一定資金上的支持。

過了一會兒,一位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走來,他皮膚白皙,書卷氣十足。鄭小苔站了起來,介紹說:“這位是我在英國的同學,夏經年。”

夏經年:“許願,你好,我對你的創業項目很有興趣,現在已見雛形,很不錯。”

許願:“您好,幸會,那需要我介紹一下公司的現狀嗎?”

夏經年:“其實在見你之前,我們已經找到你的合夥人劉科科了解了大概情況,你們現在處在起步階段,有些艱難,但沒關係,我們會作為你的天使投資人,投資你們的木蘭網,這也是我回國後第一個獨立投資的項目。”

許願:“夏總,我有必要跟您說的是,木蘭網有它獨特的屬性,它的核心其實依然是文學創作,這才是它吸引很多人的原因。我也一直在尋找它與商業運營之間的平衡點,不過很遺憾的是,我還沒有非常明確地找到它,但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所以我想強調的是,我希望依然保持它原本的氣質與訴求,不被資本綁架。我理解您的目的,隻是想孵化一個看起來不錯的創業公司,未來價值更大以後可以變現賣掉,但木蘭網是我的心血,我希望它一直以現有的姿態存在,所以可能會艱難一點兒,但我必須這麽做!”

夏經年:“許願,我欣賞你的決心,也很看好木蘭網的發展,對於你們旗下簽約的作家也非常有信心。投資其實主要是投人,一個企業未來是什麽樣的宿命,關鍵在於它的領航者是誰,所以你放心,我不會參與企業的任何規劃與發展。”

許願:“那麽,這會是一個風險很大的投資,您為什麽願意投呢?”

夏經年:“我希望木蘭網壯大,然後打得你的好兄弟柏千陽潰不成軍。燦爛千陽是個投機公司,柏千陽也是個投機分子,旗下一群大字不識一個的作家,這是一種畸形的生產模式,非常可怕。但現在整個行業被他蒙蔽了雙眼,任由他呼風喚雨,大眾似乎對這樣的道德淪喪並不介意。當然,他爬得越高,到時候會摔得越慘。”

許願:“可是……您為什麽要打垮他?請告訴我!”

夏經年:“我不敢說自己是個道德衛士,盡管他的發達的確讓人很氣憤。其實……說起來,我跟你也有點淵源,我也是湖南人,你的校友夏舟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我們一起長大,因為家庭關係,她在成長過程中受了很多苦,所以我一直盡我所能地疼她。但她這輩子被柏千陽毀了,此刻她正在監獄度過她最美好的青春,而柏千陽,卻在出版界混得風生水起,這種人沒有資格享有這樣美滿的人生!”

許願:“所以……您是為了報仇才幫我的嗎?”

夏經年:“當然也是因為你足夠好,我不會為了報仇而去投一家爛公司。”

許願:“柏千陽是我的兄弟。”

夏經年:“那是過去,你們未來一定是競爭對手,我投不投你,你們未來都有一場惡仗要打,所以你根本不必介意我的目的是什麽。你隻管拿到你需要的錢,讓你的公司變得更好,否則在未來的戰役中,你會輸得一敗塗地,哦……不,你可能都等不到那場戰役的到來,木蘭網要壯大,啟動資金非常大,你們沒有錢。”

許願:“讓我想一想。”

夏經年:“OK,後天我要離開北京一陣子,希望你在我走之前想清楚。”

許願點點頭,夏經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站起身,客氣地說:“希望我的直接沒有讓你覺得不舒服,我最後依然想強調一點,我是個生意人,報仇是我的目的之一,但讓我坐在這裏的原因,是因為我看好你的木蘭網。”

道別之後,台上開始進行一個創業論壇,幾位北京知名的80後創業者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與眾不同的創業經曆。

許願:“能給我一些意見嗎?”

鄭小苔:“咱倆是老朋友了,我明說吧。你的公司這麽下去就徹底玩完了,我拉他過來隻有一個目的,他注資你們公司,我要提百分之八,可能有點兒高,但我一貫的要求是這個數。我常幫很多需要錢的企業找投資,救他們於危難之中,但我不需要什麽感謝,溢美之詞都很廉價,對我來說沒什麽比現實的利益更重要了。”

許願:“我知道了,他好像很信任你。”

鄭小苔:“夏經年曾經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在英國時愛得死去活來,回國以後他想結婚,但我不想,於是我們非常和平而體麵地分手了,現在搭檔著合作,大家都沒有受到傷害,我喜歡這樣的男女關係,簡單粗暴。”

許願:“你為什麽不想跟他結婚呢?我覺得他不錯,應該也有能力給你很美好的生活。”

鄭小苔:“我為什麽要結婚?我一輩子都不會結婚,很多女人要靠結婚獲得一些安全感,在我的價值體係裏根本沒有這回事,我憑本事過上富足的生活,自由自在地跟各種優秀的男人交往,我不被任何關係束縛,誰都可以約我,我不用專職服務任何人,過得比誰都快活。”

許願:“這樣……也很好。”

鄭小苔:“對啊,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比如夏經年,他還是個挺正經的男人,不過也都是裝的,這個社會就是一群人在那兒裝,不裝早被淘汰了。”

許願看著台上發言的創業者,發著呆。

鄭小苔突然拍了拍他:“喝酒去吧,該聊的都聊完了,這種一群人吹牛的場合,待著也沒意思。”

許願:“好啊,順便慶祝一下我們的重逢!”

鄭小苔:“重逢沒什麽好慶祝的,能拿到夏經年的錢比較值得喝一杯。”

他們買了酒來到許願的家,依然整潔,依然是淡淡的香皂味。他們坐在客廳的地上,開了一瓶又一瓶。夜色撩人,兩人也漸漸微醺。

鄭小苔看見茶幾上的煙灰缸:“你抽煙?”

許願:“偶爾抽,沒有上癮,但完全戒掉,好像也挺難的。”

鄭小苔:“你今天沒有馬上答應夏經年,我挺意外的。”

許願:“我也挺意外的,其實我現在很需要錢,隻是,聽到夏經年說起和柏千陽的競爭,我有些疑慮,我很害怕未來我們的友誼會因為公司的競爭而消失殆盡。那是我曾經最看重的東西,但我也知道,無論夏經年投不投我們,我和柏千陽都不可避免地會變成對手。”

鄭小苔又開了一瓶酒,淡然地說:“其實吧,友誼這個東西有點被世人捧得太高了,友誼跟永恒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就像一列火車,大家在同一節車廂裏聊得挺好的,也覺得未來是一輩子的兄弟姐妹,當下大家的確都是真情實感,可是從我們登上這列車的時候就應該明白,每個人的目的地是不一樣的,每一站都有人上車有人下車,大家體體麵麵地道個別,也沒有什麽不好。能跟你一直抵達終點的友誼是奢侈品,什麽是奢侈品,就是稀有的、一般人消費不起的。所以,如果真有一天,你跟柏千陽必須在沙場上見,也沒什麽可惜、可怕的。”

許願:“你總能點醒我,而我總是這麽扭扭捏捏、瞻前顧後,像個女生。”

鄭小苔:“我隻是比你現實、比你狠,因為生活比我們更狠,你隻有用更大的力量才能淩駕於生活之上,才能不被它打倒。”

許願:“是啊,十年前你就夠狠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鄭小苔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說:“十年了,你還在生氣啊?其實如果我當初告訴你了,我恐怕就走不了了。”

許願:“為什麽?”

鄭小苔:“因為舍不得啊。”

她抱住許願,親吻著他的嘴,像是償還一個未曾履行的承諾一樣。許願沒有拒絕,他貪婪地抱住鄭小苔,借著酒精的力量,輕輕撥開了她的衣服。十年前他們隻是牽過手,少年時的他曾經幻想過和鄭小苔的夜晚,隻是沒想到這一天發生在十年後。而此時在他懷抱裏的這個女人,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她了。當年孩子氣的他們,如今已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他們可以自由地選擇跟誰在一起,也可以自由地選擇要去的方向。

他們從沙發上吻到了**,自從蘇暮雪失蹤前的那一晚開始,他再也沒有這樣放縱的**了。

他在鄭小苔的耳邊低語著:“可以嗎?”

鄭小苔摟著他:“沒什麽不可以的。”

他俯下身去,開始了這個美好的旅程。

醒來時,已經天亮。

北京下了一場很大的雨,窗外一片混沌,雨聲蔓延進房間,許願睜開眼睛。

見著赤身**的自己,他有些羞澀。他聽見浴室裏傳來水流聲,便趕緊穿上衣褲,走到客廳點了根煙。

鄭小苔吹幹頭發,也來到客廳。

許願正囁嚅著,鄭小苔搶先說:“喂,你可千萬別覺得把我怎麽著了,你開心就好,因為我也挺開心的,沒有什麽誰對誰負責,大家都別扛著這種責任,不然就沒勁了。”

許願點點頭,說:“我剛想說,我還沒打算談戀愛呢。”

鄭小苔喝了口水,差點兒噴出來,大笑著:“你也太可愛了,誰也沒打算跟你談戀愛啊,大家情緒到了,一起玩玩而已,別動不動就天長地久,我可受不了。”

許願:“你跟別人也這樣嗎?”

鄭小苔:“如果我願意,就可以;不願意,給我多少錢都不行。我這麽努力掙錢,混進這個裝的圈子,就是為了能保護好自己的身體。”

許願:“怎麽樣算是保護好了呢?”

鄭小苔:“沒辦法做到想跟誰就跟誰,但至少可以想不跟誰,就不跟誰吧。女人要演好一個牛的社會角色,尤其在我們投資圈,可不太容易。”

許願:“對了……我想好了。”

鄭小苔:“想好什麽了。”

許願:“我決定跟夏經年合作,其實我也沒得選了。”

鄭小苔點點頭,突然笑了。

許願:“你笑什麽?”

鄭小苔:“感覺我特像夏經年為了搞定你,派來色誘你的,現在看來,我的任務完成了,我得回去找他要獎金。”

說完兩人大笑起來。

雨越下越大,北京醫院的病房裏,蘇暮雪幫金嶽略做收拾,便扶著他走了出去。金嶽因為胃病手術住院了一段時間,這段日子由蘇暮雪代表他處理公司的事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做得很好,她漸漸成了他最渴望見到的那個女人的樣子。

他們上了車,車子緩慢地朝前駛著。兩人在車裏並無交流,似乎有些尷尬。

在一個月前,金嶽剛入院,手術前他在病床前向蘇暮雪求婚,他說,不知道明天與意外哪一個會先到來,所以希望在手術前得到她的答複。他原本以為這是一場十拿九穩的求婚,出乎意料的是,她婉拒了。她合上鑽戒盒說,這隻是個小手術,未來還有很長的日子,結婚的事情以後再說。這是個讓金嶽捉摸不透的女人,換作別人,恐怕早急於登堂入室成為名正言順的金夫人,她可以迅速得到巨大的財富。而她隻甘願做個沒有名分的陪伴者,就這樣不爭不搶地待在他身邊。

“這些天辛苦你了。”金嶽握住她的手,“聽他們說,你做得不錯。”

“他們似乎也不敢說我做得不好。”蘇暮雪笑了笑。

“我看到你做了一個文化創投的五年計劃,挺有趣的。”

“未來文化領域一定會迅猛發展,我很關注,具體的我們可以再討論。”

因為堵車,他們停了下來。

雨水敲打著車窗,蘇暮雪透過車窗上的水流看著這個城市。突然想起那一年長沙的大雨,她和許願一起走過湘江大橋,他們沒有打傘,沒有雨衣,一前一後地走著,兩人淋得狼狽,說話、呼吸都困難,隻要張開嘴,雨水便灌入嘴中。想起來覺得青春真是個有趣的東西,那時被淋得酣暢,覺得在經曆一段浪漫又勇猛的愛情。而現在,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身驕肉貴,生怕被雨水打濕了衣服。

車載廣播突然播放了鳳飛飛唱的《追夢人》:“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讓它牽引你的夢,不知不覺這城市的曆史已記取了你的笑容……”

蘇暮雪:“馬師傅,麻煩音量調大一點兒。”

阿西達卡:我拿到了天使投資,公司能活下來了,我有信心不出五年能獲得A輪融資,讓木蘭網有機會變成一個更有影響力的文學出版網。

幽靈公主:恭喜你!

阿西達卡:謝謝你一直鼓勵我。

幽靈公主:你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目標,對我而言,也是一種激勵。我們在北京都很不容易,你讓我相信,一個有夢想的人是會被老天眷顧的。

阿西達卡:不管你是誰,我都想說,很慶幸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