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如果你愛她,把她送到北京去

讓人強大的,不是愛情,不是勇氣,而是找到了自己。

北京是一個令人向往的城市,很多人因此來到北京。

據說,北京在街上行走的路人裏,每十個人裏,就有四個是外地人。

早在2005年,就有人在“兩會”上提出了“建立人口準入製度”的建議,主張限製外地人口進京。這在當年引起了極大的爭議,這些年過去,人們不再提及當年的提案,因為外地人口越來越多,他們建設了北京、他們保護了北京、他們生活在北京。你們可以不挽留他們的離開,但絕不能拒絕他們的到來。因為他們漂泊在這裏,都懷抱著一個令人尊重的夢想。

一個保姆說:“北京挺好的,我老公在工地上幹活,我每個月的工資都直接打到四川老家我婆婆的賬上,因為她幫我帶小孩兒。”

一個白領說:“一個月近兩萬的工資,看著還可以吧,其實也過得緊巴巴的。八年前我就開始存錢買房,越存越買不起,租房也越來越貴,未來總還是要回老家的。”

一個淘寶店主說:“我來北京是為了離我喜歡的那個女孩兒更近一點兒,她是我的中學同學,現在住在東邊,我住在西邊,這點距離,我走了三年,現在還沒到呢。”

一個大學生說:“我快畢業了,很多人想來北京,但我現在隻想回去,今年被稱為‘最難就業季’,我讀的是二本,不是‘211’高校也不是‘985’高校,在北京很難找到理想的工作,不是我眼高手低,我眼並不高,隻是手太低。”

一個演員說:“北京當然好,機會多,跑劇組見導演基本上都在北京,但我一年有三百天都在橫店,這樣挺好的,既沒有離開北京,又能在重度汙染的時候逃離北京。”

…………

2013年,霧霾越來越嚴重,“厚德載霧,自強不吸”成了大家掛在嘴邊的玩笑。人們經常期待大雨降臨,因為每次雨過天晴,總能迎來短暫的好空氣。嚴重的時候,大街上人人戴著口罩,甚至有惡搞的網友戴上了防毒麵罩。這樣的盛況隻在十年前的非典時期出現過,但在2013年的北京,隨時可能發生。

這一年大家越來越少打電話,微信語音已經成了流行的溝通方式;MSN慢慢在中國市場衰落,隻有“95後”的小孩子依然用著QQ,微博明顯比QQ空間更受歡迎。正如當年劉科科猜的那樣,大家的閱讀習慣也在慢慢改變,很多人晚上抱著手機可以刷一通宵碎片信息。

過完年不久,禽流感的恐慌剛剛退去。夏舟因為表現良好,提前八個月出獄了。

她穿上了剛入獄時穿的那件加大碼的格子襯衫,頭發盤了起來,露出她細長的脖子,她已經三十二歲了,聽說當年辯論隊的隊友雅雯的孩子都已經六歲了。監獄地址在大興區天堂河,她出來的時候,夏經年的車正停在門口。她坐在副駕上,係好安全帶,對著夏經年一笑。她從後視鏡裏隱約看見自己的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其實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但那並不明顯的紋路仿佛一個標簽,一旦出現了,便無時無刻不在提醒,這個女孩兒已經不再年輕了。

夏舟開了一點兒窗,想盡可能多地呼吸一點兒車外的空氣。

“關上吧,空氣不好。”夏經年小心翼翼地提醒著。

“好。”她乖乖地關上。

“對了,你的房子,我上周請人打掃了,你可以直接住進去,水電費都充好了,我還給你換了一台新的電視機。”

“哥,你知道比較靠譜的賣房的網站嗎?”

“怎麽,你要賣房?”

“嗯。”

“你瘋了啊!現在在北京有套房子多不容易,而且你家門口在修地鐵,過兩年通了能漲不少。”

“幫我賣了吧,我想要一筆錢。”

“不行,你這樣損失太大了,你正好沒地方住……”

“幫我賣了吧,我不想回那裏住了,你不賣,我自己也會賣的。”

“那你賣給我吧。”

“也行,你隨便給多少,我隨時可以過戶給你。”

兩人又很久沒有說話,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又開了半個小時。

“有個事情跟你說一下。”夏經年猶豫再三決定告訴她,“前幾年我投資了一個新公司,創始人是你們聯大的校友許願,這幾年發展不錯,今年會進行A輪融資,業界普遍看好,我想用他的這個公司,打垮柏千陽那個畜生。”

夏舟眼睛出神地看著窗外,還未到城區,兩邊都是高山綠樹。

“跟你說話呢,在聽嗎?”夏經年問。

如果不是因為坐牢,她還真沒機會來這邊,一點兒也不像北京,像是湖南周邊的某個城市。對了,那兩側的山峰,的確有點像湘西。

“哥,”夏舟的聲音很小很小,似乎要被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完全蓋過,需要很仔細才聽得見,“聽你說這些名字,我覺得好遙遠,遠得像是另一個星球的故事,我是一個死過兩次的人了,這些恩怨,你覺得對我還重要嗎?”

夏經年沉默了,許久才突然想起,問:“你要那麽多錢幹嗎?”

夏舟露出少女般的微笑,卻並未回答。

一個月後,夏舟買了一台單反,留下一封信給夏經年,離開了北京。

夏經年拿到這封信的時候,是一個午後,春天的北京乍暖還寒。那一天沒有霧霾,空氣質量指數顯示是:23,優。

他緩緩地展開那封信,如同夏舟在他耳邊不疾不徐地訴說。

哥:

謝謝你在我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支持了我每一個決定。

我向來不是一個安分的女孩兒,從小到大給你添了很多麻煩,這一次,依然讓你這麽不省心。我離開北京,並不是想掙脫你的照顧,這些年如果不是有你照顧,我可能在某一個艱難的節點上就過不去了。我三十二歲了,在我最好的那些年,我都用來揮霍了,我並不怪柏千陽,從頭到尾,其實都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他短暫地配合了我的表演。我們之間沒有約定,也必然沒有未來。在監獄裏,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麽?等到我快出獄了都沒想明白,可是,當我離開監獄的一刹那,我明白了——人生其實是沒有意義的。我們終其一生尋找的,最後隻是墓碑上的一個名字,無論我們的人生是曆經滄桑還是天真到老,偉大或者渺小,其實都不過是上帝眨眼的一瞬間。

所以,未來的日子裏,我想帶著相機去很多沒去過的地方看一看,記錄下那些美好的畫麵。我曾經無比熱愛攝影,當初也正是因為這個才認識了柏千陽,可後來,我把所有的青春年華都用來愛一個男人,卻沒有留下一點點時間來愛自己。那麽在我的三十二歲,我希望這個改變還來得及。我會離開很久很久,請不要擔心我,我想,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打倒我。

過了這麽多年,我終於明白,讓人強大的,不是愛情,不是勇氣,而是找到了自己。

夏舟

夏舟坐在去往雲南的火車上,期待著玉龍雪山的美景,那是她向往已久的地方。

蝸牛是在晚上送應曉雨回家的時候,在路燈下向她求婚的。

他們確定戀愛關係已經三年了,很淡很淺地交往著。這個晚上,八點十分,走到了她家樓下的路燈邊,那路燈像一束暖色的追光打在蝸牛身上,已過而立之年的他,顯得成熟穩重,他單膝跪下,拿出了鑽戒,說:“曉雨,嫁給我吧!”

其實在蝸牛求婚之前,應曉雨已經認定了未來一定是跟眼前的這個男人過了,但這一刻說出口的卻是:“我們再等一等吧!”

她不知道為什麽,甚至有點驚訝自己的拒絕。兩人在電視台內部已經是隻差一紙婚書的模範情侶,組建家庭仿佛是遲早的事。

“為什麽?”蝸牛有些不解。在他看來,兩人的相處與溝通都沒有問題。他們都屬於情商極高的人,工作與生活分得清楚,而他還有家人催婚,在這個年紀結婚,應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那麽如果她拒絕,想必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我可能需要一點兒時間,應該是心理上……心理上還沒準備好,你別想多了,沒有別的原因,都是我的問題,我現在還沒有到非常迫切的狀態,結婚應該是很衝動的決定,我還沒有找到那種衝動。”她支支吾吾地拚湊著這些話,聽起來仿佛很有道理,但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好吧,那你早點兒休息,明天一大早還有工作呢。”蝸牛依然溫暖如初,他對兩人的關係很有信心,而且他也不是太敏感脆弱的男人。跟父母通電話時,還為她解釋道,可能是因為家庭的變故,她一直獨立長大,對於成家有些恐慌,這都是可以理解的事。

應曉雨回到家中,打開電視,癱坐在沙發上。

她認真回想起蝸牛今天的求婚,沒有任何意外,戀愛這麽久,兩人年紀都不小了,一切都合情合理。可自己為什麽偏偏沒有答應呢?

她想到了許願,這個自己愛了很多年,現在依然單身的男人。她不願承認自己是因為他而拒絕求婚,但似乎很快就被這樣的想法打敗了。慢慢地,她越來越確定就是因為他。很難說她現在還有多愛他,但愛過很多年,終歸是心裏最脆弱的一塊領地,多年前她在書上看過一句話:心裏的租客不搬走,新來的人無論如何是住不進來的,而那個租客,沒有繳房租,卻還在那兒損耗著屋子裏的一切。

這些年她一直以好朋友的身份陪伴在許願的身邊,當年的一群好友,能相聚的人已經所剩無幾,她是始終沒有離開的那一個。但他不愛她,這個事實在十幾年前就已經說得明白,再去翻來覆去地折騰,在這個年紀,真是一個笑話。那麽,她到底在等什麽?

她苦惱地思考著這個問題,渴望快一點兒解開謎底,好讓蝸牛下一次求婚的時候,她能痛痛快快地說OK。

這時門鈴響了。

這陣鈴聲救了她,她正深陷沒有答案的疑問中,鈴聲把她從河底撈了回來。

她打開門,有些驚到了,是沙璿。

她們呆呆地看著對方,她發現沙璿的臉是如此憔悴。

如果說應曉雨的變化,是更成熟、更利落,那麽沙璿就是真的老了。她像張被水浸泡過又慢慢陰幹的稿紙,那種無奈的褶皺與枯黃,她那有些討好的微笑,讓人不忍心責怪她這些年的拒而不見。

“好久不見!”應曉雨很快意識到,作為主人,她應該先打個招呼。

“萍萍,叫阿姨!”沙璿招了下手,在樓道裏玩耍的小女孩兒跑了過來,甜甜地叫了一聲“阿姨”。

“進來吧!”她招呼著母女倆進屋,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你們來,什麽也沒準備,家裏連開水也沒有,我先去燒,你們隨便坐!”她打開冰箱,空空如也,隻好去廚房燒水。

沙璿卻比她更緊張,進屋後四處看看,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來得很唐突,連一點兒水果都沒買,問了許願才知道你住在這裏。”

應曉雨燒好開水,倒了兩杯茶,把電視音量關小,拿了個iPad給小女孩兒在一旁看《熊出沒》。一陣忙活之後,她終於坐在了沙璿身邊。

“這是你買的房子吧?”沙璿有些羨慕地說。

“是啊,前年買的,再不買更買不起了,房價永遠比工資漲得快。你還好嗎?一直沒有你的消息,一轉眼孩子這麽大了,長得真像你。”她看著這個聚精會神看動畫片的小女孩兒,仿佛就在昨天,沙璿自己還是個小女孩兒。

“剛出生的時候誰也不像,現在倒是越來越像我了,我不希望她像我。”沙璿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她大學時那股咋咋呼呼的勁兒全然不見,像一個初來北京務工的小姑娘,這些年強裝的自信與生猛,在見到應曉雨的一瞬間便破防了。

“為什麽?”

“我的命不好啊,嗬嗬,我真是有趣,自己的女兒難道還指望著像別人嗎?”

“你現在……還好嗎?”應曉雨原本想為當年的那次報道說句對不起,話到嘴邊依然咽回去了。她從來不認為自己做錯了,那麽即便是重逢,看著眼前這位似乎是主動來求和好的舊友,她也不願意假惺惺地道個歉,說自己做錯了。

“我不……太好。”沙璿低著頭不敢看她,然後擼起袖子,露出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看,他打的。”

“韓家閱打你?”

“打,經常打,之前隻是喝多了吵架才忍不住打我,現在他動不動就打,罵很難聽的話,當著孩子的麵也打,有時候甚至打孩子。一開始我還能扛,這半年已經扛不住了,他以前可能還覺得我是個活生生的人,怕不小心把我打死了,現在已經不管不顧了,覺得我就像個木頭樁子,下手特別狠。我也不敢跟家裏說,怕我弟弟一著急把他殺了,最後不是把我弟弟給害了嗎……”沙璿試圖平靜地說出這些不曾對任何人提起的話,但越是忍耐,她的聲音越是顫抖,她用力地憋住哭腔,算是維護自己最後一點尊嚴。

“他居然打你?那怎麽辦?家暴這種事,有第一次,就有無數次!”應曉雨心疼地輕輕觸碰著沙璿手臂上的傷痕。她做記者這些年,采訪過一些遭遇家暴的女人,她常常想,為什麽她們那麽傻,都這樣了,也不趕緊逃離,換了我們宿舍那群妖孽,誰敢打我們,那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我們必定加倍奉還啊。誰能想得到,最不可能被家暴的沙璿,此刻卻像一隻被氣槍擊落的麻雀,無奈地坐在她的麵前,展示著被隱藏許久的傷口。

“我知道,我已經提出離婚,他也答應了。我現在才知道他是外麵有女人了,想逼我快點兒走。我怎麽也沒想到,以前他有錢的時候對我很好,畢竟這麽多年了,他對我也不是一點兒感情都沒有,現在他沒錢了,人卻變了。我本來想扛著不離,怕萍萍以後沒有爸爸,我也憋了口氣不想輸給一個才認識他一年的女人,但現在真的扛不住了。他已經讓那個女人住家裏來了。”

沙璿緩了緩,用近乎於哀求的語氣說:“曉雨,我能住到你家來嗎?他把我趕出來了,我實在不知道北京還有什麽地方可去,又不能帶著萍萍回老家,我爸媽該把我嫌死了。當初他們就反對我跟他結婚,我就住一段時間,不會太長的,等我找到工作就搬,行嗎?”她似乎是怕女兒聽見她近乎於乞討的聲音,音量越來越小,甚至比《熊出沒》的聲音還要小。

“為什麽現在才來找我?”應曉雨的目光尋找著沙璿的眼睛,但她總在回避。

“那時候,我的話重了些,心裏隻有韓家閱,結婚的時候想找你來著,但怕你跟他見麵也尷尬。後來這幾年,就越來越沒臉見你了!”沙璿眼眶濕潤了,伸手抹了一把,可能是怕女兒看見,“一開始我恨過你,總覺得這麽多年的姐妹,不分青紅皂白都得站在我這邊,哪怕我錯了,也得陪著我錯。我現在很後悔,你說得沒錯,他的根兒是壞的,這樣的男人不能嫁。曉雨,我現在跟你道個歉……”

“什麽都別想了,先住下來,盡快找工作,無論如何你得自食其力。韓家閱是對是錯,都已經翻篇了,好好計劃未來才是最重要的!”應曉雨的眼神清澈而堅定,像一個火炬,給人鼓舞。

“你答應了?你不怪我了?”沙璿抬起頭,有些不敢相信。

應曉雨點點頭:“行李都帶了嗎?”

“都在樓道裏呢,我怕你見我帶了行李不讓我進來……所以……”

“你這個瘋女人,從1999年開始,咱們可一起住了好多年,我有什麽理由拒絕你呢?我當然怪你,我很生氣,發生這麽多事,你從來不找我!”

“曉雨……”

應曉雨張開手,她們緊緊抱在一起,很久很久,誰都不想鬆開,誰都害怕一旦鬆開,又回到行同陌路的關係。

小女孩兒依然捧著iPad看得認真,並不知道身邊的大人已經熱淚盈眶。

沙璿在商場找到一份推銷員的工作,因為太久沒上班,被安排在白色情人節推銷情侶巧克力,扮成小熊維尼站在商場門口跟購買了巧克力的顧客合影。她想著自己三十二歲的高齡,跟一群“90後”搶飯碗,最初有些沮喪,當戴上維尼的頭罩之後,突然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量,讓她充滿活力。總算又開始自己賺錢了,這麽多年,都想著靠韓家閱過上幸福的生活,最後發現還是自食其力最痛快。

她拿著一把五彩繽紛的氫氣球,跟每一對情侶合影,再送他們一隻氣球,很快便成為商場門口的焦點,情侶們抱著剛買的巧克力簇擁著“維尼”。合影完一對又一對,這一對剛拍完,女孩兒的男朋友說:“這熊真可愛,我們再拍幾張,發朋友圈湊九宮格吧!”女孩兒舉起自拍杆,興奮地又來了幾張。

她恍惚覺得那聲音很耳熟,於是拍了拍他的肩,遞給他一隻氣球,趁機看了看。

他扭頭接過氣球,燦爛地一笑。

原來是滿毅。

她的手一鬆,剩下的十幾個氫氣球從手裏逃走,飛向天空。門口的小孩子們歡呼雀躍,他們看到這絢麗的一幕,還以為是商場策劃的遊戲。

滿毅回頭跟“維尼”揮了揮手,他還是那傻嗬嗬的樣子,隻是身邊終於有了人陪伴。他牽著女朋友的手,走進了人群。

“嗨,那些鹵蛋,我一個不剩都吃完啦!那麽你一定要幸福哦!”沙璿默念著。

她站在原地,心裏沒有遺憾,反而有些寬慰。

鎂光燈閃爍,在威斯汀宴會廳舉行的“燦爛千陽IP大會”,柏千陽率領旗下三十名超人氣偶像作家閃亮登場,吸引了數百家媒體蜂擁而至。這些衣著靚麗的作家在台下坐成一排,他們像拉線木偶似的對著鏡頭露出美麗的微笑。他們無一例外,沒有一個人懂得寫作,但他們背後的寫作團隊協助他們完成了一部又一部暢銷佳作。柏千陽站在台上,他西裝筆挺,器宇軒昂,他看著台下的一切,頓時覺得自己像一個聖人、一個救世主,他創造了這些讓世人驚歎的奇跡。

記者問道:“柏總,現在‘IP’這個詞越來越被廣泛提及,引起了很大爭議,您怎麽看待這個現象?”

柏千陽拿著話筒,像當年在聖誕晚會上那樣鎮定自若地大聲說:“這有什麽好爭議的?這是最好的時代,是一個‘IP為王’的時代,我們燦爛千陽旗下擁有三十多個極具市場號召力的偶像作家,擁有上百個知名IP的版權,年度發行碼洋超過五個億。據不完全統計,至少有兩千萬名讀者在讀我們燦爛千陽出品的圖書。我們每推出一個新人,就能迅速在全國範圍內引起巨大的轟動,接下來,我們還要培養這些作家去做編劇、做導演,將我們的IP全版權開發,IP是我們燦爛千陽最強大的競爭力!”

那記者接著問:“這幾年來,關於燦爛千陽推出的作家找人代筆的傳聞一直不絕於耳,您從來沒有官方回應過,任由這樣的傳聞甚囂塵上,您能借此機會跟大家說明一下嗎?”

柏千陽頓了頓,用篤定的語氣說:“我可以非常明確地告訴你,燦爛千陽旗下的作家從沒找過人代筆,但我們的確擁有強大的創作團隊,就像韓國的編劇團隊一樣,他們負責收集資料與讀者的意見,並且實時與讀者互動,了解大家現在關心什麽、需要什麽,我們的作家再根據這些資料進行創作。這不是代筆,這是尊重我們的讀者!”

現場的粉絲們為這番話歡呼,掌聲連綿不絕。

另一名記者舉手問道:“柏總,聽說你們將投資改編旗下作家馬修才的作品《少年獅》,將這本書拍成電影,請了最近正在風口浪尖的導演顧名川,您知道他的上一部作品深陷抄襲風波嗎?”

柏千陽笑了笑:“當然知道,這有什麽關係?有爭議才有關注,他能創造這麽高的票房價值,一定有他與眾不同的魅力。況且我看了他的作品,那不叫抄襲,那是致敬!向不同的優秀的作品致敬,天下文章一大抄嘛,誰也別看不起誰!”

全場一片嘩然。柏千陽已經深諳炒作之道,有節奏地提供給媒體需要的新聞點,他從不忌諱自己的言論,他向來如此,耀武揚威的柏千陽,從來不懂低調。

又有記者問道:“柏總,接下來燦爛千陽有什麽新的計劃呢?”

柏千陽的聲調變得更高:“接下來,我們會陸續成立‘千陽影業’和‘千陽動漫’,全力開發我們旗下的知名IP。我要告訴大家的是,我們旗下所有作家的作品都將進行影視改編,而我們計劃在五年內推出一百位新的偶像作家。這是一個瘋狂的時代,我們能做的,就是比這個時代更瘋狂!所以,我宣布,今年我們將啟動A輪融資計劃,首次募集的資金為一個億!”

全場轟動,滿毅站在台下用力鼓掌,柏千陽在台上明亮得像一個太陽。

劉科科“啪”的一聲關掉辦公室的電視,坐在轉椅上轉了個圈,麵對許願,然後不屑地說:“最討厭這人了,裝什麽大尾巴狼!”

新聞裏播放的是關於柏千陽在IP大會上的采訪,全行業都在熱議燦爛千陽接下來一個億的融資計劃。他和他旗下的作家們幾乎每天都會上頭條、上熱搜,他上招聘節目用毒舌引發收視狂潮,接受采訪時動不動說出驚世駭俗的觀點,他創造的流水線作業般生產作家的造星機製越來越成熟……大家都知道這是個讓人不齒的行業毒瘤,但他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這個世界似乎是屬於成功者的,人們出於種種目的,紛紛成為他的擁躉,知名大V紛紛為他點讚、傳統名家撰文祝福,燦爛千陽成為出版界的焦點。

劉科科有時會納悶:“讀者們腦殘就算了,這些行業大腕怎麽也一窩蜂幫襯他?”

他不懂,沒有人懂。就好像有些抄襲出名的作家,即便法院判定剽竊罪名成立,賠完錢之後一樣風生水起,繼續出書,繼續光鮮亮麗地出席各種簽售會。這是屬於特殊時代的玩笑,隻是玩笑開得有點大。

柏千陽將單純的讀者們玩弄於股掌,借助他們的擁戴與瘋狂,變得越來越有名,越來越……成功。他曾經對滿毅說,你知道嗎,人一旦不要臉,那就無敵了。滿毅並不讚同這句話,但偶爾又覺得很有道理,因為柏千陽的確用他自己的親身經曆證明這個觀點,他不得不服。

許願像個老年人一樣捧著個保溫杯,喝了一口水,笑著說:“你管別人幹嗎?中國人口基數這麽大,每個人都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那幫受眾,他做他的,我們做我們的。”

劉科科雙腳著地一蹬,滑了過來,湊近許願說:“我聽說,這次我們的融資計劃,最大的競爭對手就是柏千陽。”

“是嗎?”許願有些詫異,隨即又聳聳肩,“那有什麽辦法,命中注定我跟他會成為對手,夏經年說得沒錯。”

劉科科:“你看看他,多會包裝自己,跟他鬥,我們沒優勢啊,傷腦筋……”

“對了,你聽誰說的?”

“還能有誰,鄭小苔唄,投資圈誰不認識她!”

許願“哦”了一聲,然後沒再搭理劉科科。

鄭小苔神出鬼沒,一會兒聽說她和哪個行業大佬出席芬迪的派對而被正房當眾潑果汁,一會兒又在時尚雜誌上看見她的專訪,標題叫作“鄭小苔:我最愛的女人是鄧文迪”,一會兒又聽說某個知名視頻網站的收購計劃中她是神秘中間人。在促成夏經年與許願的合作之後,她很少出現,或許對她來說,她根本沒有幫助任何一方的意思,那隻是她眾多生意中的一個。而那一夜春宵,對她來說,可能也隻是一次禮節性的交流。許願這樣想著,對於與她的疏離便不會覺得遺憾。

許願仍然很感激鄭小苔的幫助,盡管她從中獲利,但客觀上挽救了他的公司。夏經年從不幹涉他們的決策,還提供了不少資源上的幫助,木蘭網也在朝著更明媚的方向前進著。木蘭文學網已經成為行業標杆,付費閱讀、交友、電子出版等為它帶來了不少收入。許願的個性決定了木蘭網的內斂,但在今年,木蘭網要擴大版圖,融資計劃也成為水到渠成的事情。在夏經年的協助下,他們悄然啟動了A輪融資的談判,而首次募集的資金,也是一個億。

許願再次把電視打開,那條新聞已經結束了,現在播放娛樂新聞,背景音樂是張國榮的《沉默是金》,原來是張國榮逝世十周年特輯。不知不覺,十年了。那一年,許願戴著口罩往返於學校和招聘會之間,尋找著未來,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著。

手機響動了一下,有條微信語音,是柏千陽發來的。

他點開聽。

柏千陽那熟悉的聲音傳來:“兄弟,明天下午三點,我在東壩七棵樹高爾夫練習場,你方便來找我一趟嗎?”

許願想了想,回了句:“好的。”

綠草茵茵,這天碰巧沒有霧霾。

柏千陽瞄準球,身體微微彎曲,一揮杆,那球像隻鳥一樣飛向遠處。許願站在柏千陽的身邊,並沒有拿杆,他沒有心思打球,其實他也不會打。他知道柏千陽沒事不會約他。

柏千陽放下球杆,點了根煙,說:“有人說,好兄弟不要一起做生意,其實不僅如此,要做一輩子的兄弟,最好別幹同一行。”

許願:“你太偏激了,老大。”

柏千陽笑了笑:“你的公司做得不錯啊,沒想到咱倆現在變成了競爭對手,聽說我和你在接洽的投資公司是同一家,募集的資金一樣,而對方隻打算選一家。”

許願:“我也是剛知道的。”

柏千陽:“別跟我爭了,這跟大學時爭女人不一樣,這得看本事,我穩贏。”

許願不吭聲,轉身想要離開。

柏千陽看著他的背影,提高了音量:“我知道蘇暮雪在哪兒。”

許願刹住腳步,回頭:“你說什麽?”

柏千陽:“我找到她了!”

許願:“你怎麽找到的?”

柏千陽:“對現在的我來說,找個人並不難,但找到她,對你的意義比對我更大,對吧?”

許願:“她在哪兒?”

柏千陽:“我可以告訴你,但你要答應我,退出這次競爭。”

許願:“退出?”

柏千陽:“你還有時間考慮。說實話,我不怕你的木蘭網,但我要讓燦爛千陽在這次融資計劃中萬無一失。你知道嗎,當年我說過的話,現在就要實現了,我能改變世界,我能創造無數的奇跡,這是老天爺讓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所以我的每一步都不能失敗。隻是我沒想到,這條路上的絆腳石,竟然是你。”

許願:“你真的找到她了?”

柏千陽掐滅煙頭,站起身,又拿起球杆,說:“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啊?她的姑姑也在北京,表弟叫墨墨,她離開長沙的時候帶走了救助站裏一條名叫叮咚的泰迪,這條狗上周去世了……”

許願:“別說了,我信!”

“你還有時間考慮,不要做我的對手,我可不想踩兄弟!”柏千陽拍了拍許願的肩膀,“希望你今天之內給我一個答複。”

然後一揮杆,又穩,又狠。

2000年4月15日晚,在飛輪酒吧,許願幫柏千陽擋住了孟繁華砸來的酒瓶,後腦勺縫了十三針,血染紅了衣領。

飛蛾繞著樓道的燈撲扇著翅膀。

柏千陽:“許願,以後誰敢欺負你,我就要他的命!”

許願:“如果以後欺負我的人是你呢?”

柏千陽:“怎麽可能,我柏千陽會欺負自己的兄弟?你不信?我發誓,如果有違誓言,不得好死!”

那天晚上,許願笑得很開心,那微光映在他臉上,依然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