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重逢是一種修辭

每一次的巧遇,一定是有一個人在偷偷地努力。

《木蘭》出到第四本,便停了下來。準確地說,是許願主編的《木蘭》停了下來,這套書在市場上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優質品牌,遠洋出版認為這個品牌有機會做得更主流,於是換了一位知名度更大、更有影響力的作家來擔任主編。

許願在博客上發布了退出《木蘭》書係的聲明,數百名網友留言安慰他。幽靈公主也擔心地給他寫來長信,希望他不會被這樣的現實擊潰。

出乎意料的是,許願非常淡然地接受了這件事。他跟幽靈公主解釋道,自從他決定把《木蘭》的品牌所有權簽給遠洋,便已經做好了換帥的準備,這是《木蘭》在發展的路上必經的變化,但把這個項目做成了,實現了自己的心願,那麽未來是不是需要一直陪伴著這個項目,似乎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幽靈公主:一點兒都不覺得可惜嗎?

阿西達卡:一點兒都不,但並不是不愛這個項目。

幽靈公主:你付出了很多心血。

阿西達卡:所以它現在枝繁葉茂,說明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嘛。

幽靈公主:可“木蘭”不是你心中的木蘭路嗎?

阿西達卡:嗬嗬,但木蘭路並不是我一個人的呀!《木蘭》以一種獨特的姿態存活下來了,我陪伴它的緣分也到此結束。對我來說,也應該再仔細想一想自己的職業規劃了,我並不認為他們把我換了是多麽不堪的舉動,反而我認為他們足夠尊重這個品牌,並且願意投入更多的力量把它做得更好。那麽對我來說,好像更讓人興奮呢!

幽靈公主:你長大了。

阿西達卡:說得你好像以前見過我似的。

幽靈公主回了一個笑臉。

許願又打開博客。他的博客聚集了很多網絡文友,大家借助他的陣地交流著文學與寫作經驗,他也在博客上實時更新關於《木蘭》的最新進展。從最初想要通過博客找到蘇暮雪,到回憶兩人走過的木蘭路,再到有了創辦《木蘭》的念頭,許願的博客“許願池”變得像個真人秀,讓網友們親眼見證了《木蘭》的誕生,麵對他的退出,眾人不無感傷。

在一大片留言裏,有一條吸引了他的注意:許願,吃過你幾年白食,回來報答你了,希望可以聯絡上你。

ID名為“睡在你上鋪的兄弟”。

他給這ID發送了一條私聊:你是……

對方馬上回複了:死鬼,我是跟你睡了四年的上下鋪,科科,我在北京。

許願對著電腦笑了出來,原來是當年聯大的舍友劉科科,那個經常搶走他的飯卡、古靈精怪的小男孩兒,他是626唯一非中文係的學生,學計算機的,給大家當了四年電腦維修員,畢業後他去了美國留學。

許願記得劉科科是宿舍裏第一個離校的,走的那天抱著許願哭個不停,許願拍著他的背哭笑不得:“別哭了,讓他們看到,還以為我把你怎麽著了。”

他走以後,這幾年也斷了聯係,沒想到他已經回國,也正巧在北京。

他回複道:死鬼,這麽巧!我也在北京,飯卡在手,快來搶。

在劉科科的建議下,兩人約了在麗都附近吃餃子。

正是飯點,餃子館裏一片喧嘩,許願一眼就從人群中認出劉科科來,還是那麽瘦,臉上的機靈勁也沒變。

兩人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幾句寒暄話之後,餃子上桌。他們之間仿佛沒有時間的斷層,直接切換到了626宿舍模式。

許願:“這些年,你還好嗎?”

劉科科:“好,也不好。不提了,不管怎麽樣,都熬過來了。人嘛總是在前行,城市也是,我這次回來發現國內變化挺大,今年奧運會要在北京舉行,未來的發展空間更大,我希望有機會能留在北京!”

許願:“那你應該已經開始找工作了吧?以你的學曆應該很好找。”

劉科科:“這就是我想跟你聊的,我不打算找工作。”

許願:“不找,你喝西北風啊?”

劉科科:“我打算跟你混!”

許願:“什麽?你說笑的吧,當年搶我飯卡還不夠!”

劉科科:“你聽我說嘛,這幾年其實我一直都關注著你的動向,甚至把你的博客設置成了我的瀏覽器首頁。以前我了解不夠,現在才知道原來網絡上有這麽多熱愛文學的人,我研究了一下現在的傳統出版業,其實已經在慢慢走下坡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習慣網絡閱讀,未來或許還會有更多人熱衷於手機閱讀,而網絡寫作也變得更嚴肅、更職業,互聯網的文學陣營,其實是一個極其龐大的群體。我在想,既然你退出了《木蘭》書係,那有沒有可能我們創建一個名叫‘木蘭’的文學網站,提供一個全新的網絡平台給熱愛文學的人?我關注了《木蘭》書係的誕生過程,太不容易了,但那是傳統出版,如果能有這麽一個權威的文學網站,也可以給這些作者提供展示自己作品的機會,帶來的成就感也是一樣的。你的博客有這麽好的粉絲基礎,而你又是《木蘭》的創始人,咱倆聯手,你做內容,我管技術,何樂而不為呢?”

許願沉思了片刻,笑著說:“聽起來不錯,但互聯網燒錢那麽厲害,咱們這個網站怎麽賺錢呢?”

劉科科:“咱們可以做付費閱讀,也可以與傳統出版社合作。網上有很多大神級的寫手,咱們把他們招至麾下,成為我們‘木蘭’的特約作家,未來版權管理越來越規範,木蘭能拿下這麽多作品的版權,分分鍾能變現啊!”

許願:“好主意!但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呢。”

劉科科:“對我來說何嚐不是呢?”

許願沉默地倒了兩杯酒,自言自語地說:“就叫‘木蘭文學網’,也不錯。”

劉科科自信而堅決的態度打動了許願,其實他一直在思索著未來的方向,劉科科剛好出現了。許願幾乎沒有花多少時間思考這件事,便匆忙地開始準備了,沒有儀式,也沒有通知太多人,他拿出了這些年的積蓄,跟劉科科一起步入了創業大軍。

許願覺得一切都像是命運安排好的,仿佛做出任何決定都隻是順應它的安排而已。換作從前,他或許會瞻前顧後地擔憂一番,但這次他沒有,做不了《木蘭》,他便一無所有,也沒多少東西可以失去了。

他們注冊了“木蘭科技”,法人和大股東是許願,沒有錢租CBD的寫字樓,便在附近的小區租了個兩居室。

公司除了許願和劉科科,還有兩個劉科科的學弟,一個輔助他們的工作,另一個做美工。四個人的公司就這麽簡簡單單成立了。

許誌新聽說兒子創業,自然是擔心的,打過幾次電話,見許願態度堅決,也隻好說:“我不太懂現在你們年輕人的事情,但的確,現在和我們那個年代不同了,你們認定了就去追吧!成功的定義有很多種,或許你的那一種才是正確的。”

木蘭文學網悄無聲息地上線了。許願隻是在博客上草草地宣布了這個消息,誰知到淩晨兩點,竟然有兩萬多名網友在木蘭文學網注冊了ID。劉科科半夜打來電話:“我說得沒錯吧,《木蘭》的讀者都知道你,他們願意追隨你,網站上不但可以發表作品,還能實時交流,比等待一本書的出版更有參與感。”

許願點開幽靈公主的對話框,問:你在嗎?

幽靈公主:在,正在看你的木蘭文學網,界麵很好看,很久不見這樣的木蘭花,而木蘭路現在種的卻是無趣的冬青,美好的畫麵變成了回憶,令人歎惋。

阿西達卡:你怎麽知道?隻有聯大的學生才知道這件事。

幽靈公主:我在你的網站上看見你們聯大的校友撰文懷念,寫得很動人,相信那條路上發生過很多故事,你也遇到過很多人。

阿西達卡:創辦這個網站,你覺得我的決定是正確的嗎?

幽靈公主:你沒有征求過任何人的意見,說明你內心是篤定的,你看現在這網站短短幾日便聲勢浩大,我想也不需要多我一個人的意見了吧?

阿西達卡:當然需要你的認同!這些年,最孤獨的時刻都是你在陪著我。

幽靈公主:陪伴是相互的,這個世界上誰又不是孤獨的呢?

他打出一句“你是蘇暮雪嗎?五年了,我一直沒問過,我知道你就是她”,正要敲回車鍵,想了想,又刪除了,發了句:很晚了,早點休息。

網站迅速地擴張,急需資金支持,這不是他倆的積蓄負擔得起的。劉科科找到了一個投資人,願意在這個階段提供一些幫助,於是約了許願跟這個投資人見個麵。

下午一點,許願提前半個小時到了,在附近打算買個煎餅果子充饑。他突然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拎著兩個塑料袋從不遠處的超市走了出來,她五十歲上下,頭發梳得整齊,穿得簡潔但端莊。

他想起來了,那是蘇暮雪的姑姑,大學時他曾經見過兩麵。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對賣煎餅果子的攤主說:“對不起,我不要了……”然後朝那熟悉的身影奔去,但她上了輛公交車,隨後關上門,朝前開去。

他跟著公交車一路狂奔,不斷穿過人群與車流,用力地揮著手,可那輛公交車並沒有停下來。

如果那真是蘇暮雪的姑姑,找到她就一定可以找到蘇暮雪了。那一刻,他忘記了自己在哪兒,忘記了接下來要見的投資人。他原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可以慢慢地安心過上沒有她的生活,但任何時刻,隻要見到跟她有關的人,得到一丁點兒關於她的消息,自己依然瞬間被擊垮,猝不及防。

繞過了兩條街,他已經跑得滿身大汗,腳步也漸漸慢了下來。在路口拐彎處,他終於停了下來,一輛中巴開過,沒留意到他的出現,撞倒了他。他躺在地上,看著那輛公交車遠去,記下來了,是308路公交車。

許願這才意識到,腿痛得無法直立,那中巴司機慌張地下車,問:“我……我送你去醫院吧?”

他試探著動了下,鑽心地痛,他隻好點點頭。

輕微骨裂,不算太嚴重,但醫生還是建議許願今天住院。他絲毫沒有為錯過投資人後悔,反而暗自高興,308路,隻要按照這趟車停車的站點找每一站附近的小區,總能找到的吧?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應曉雨。

“你有病!”應曉雨坐在病床邊削蘋果,“真不知道說你聰明好,還是愚蠢好?一條公交車線路,十幾站,每站附近有那麽多小區,每個小區有那麽多戶,你怎麽找?而且萬一她還要轉車呢?”

“她肯定不會轉車!哪有轉車來逛超市的,所以住處不會離超市太遠,最多三四站地!”

“找到了又怎樣?你願意讓她看見你這個樣子?”

兩人都不再說話。

應曉雨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他接過來啃了一口。

“我先走了,有需要隨時叫我。過幾天出院,我來接你。”應曉雨起身,“好好養傷吧,別為了找她連命都不要了!”

應曉雨走後,許願拿起手機,打通了柏千陽的電話。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通過電話,但他想告訴柏千陽,他看見蘇暮雪的姑姑出現在了308路公交車上。他現在腿上有傷,如果真的要用這麽笨的方法來找她,願意幫他的人應該隻有柏千陽。

電話響了很久,但柏千陽沒有接。

許願掛斷了電話,心想:他可能正在忙吧。

柏千陽看見許願打過來的時候,原本是要接的,那時他在蕭天翔的一個私人聚會上。他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抬頭一看,蕭天翔滿麵紅光地向他走來。他想,許願應該也沒什麽重要的事,於是把手機調成靜音,放回口袋,熱情地站了起來。

這是蕭天翔和朋友搞的一個紅酒會所,位置有些偏僻,但每周都能吸引來他那些好酒的朋友。

蕭天翔身邊跟了個漂亮的女孩兒,瘦小但氣質出眾,二十出頭的樣子,眼睛閃爍著一絲可愛的邪氣。柏千陽注意了一下,她手上戴的是卡地亞限量版的手鐲,穿了一件香奈兒最新款的小禮服。

“千陽,我介紹一下,”蕭天翔聲調很高,應是喝了不少,“這是我的女兒蕭瀟,港大學金融的,剛畢業,你們年輕人多交流交流!”

“嗨!”蕭瀟毫無顧忌地盯著柏千陽,他是今天這個聚會上唯一沒有穿西裝的男人。

“你好!”柏千陽有些慚愧,“蕭總臨時通知我來的,所以穿得比較隨便,不過……其實他早點通知,也一樣,我家根本沒有西裝。”

蕭瀟被他逗樂了。

蕭天翔見他們已經聊上了,便借故去應酬其他客人。

“喂,你根本是懶得穿西裝對吧?你也嫌這兒裝腔作勢?”蕭瀟俏皮地問,大方地坐在他身邊。

“噓,讓你爸聽見我就慘了,我現在還要靠他賺錢呢!”

“柏千陽……”她小聲念著他的名字,“有意思!我爸說你很聰明,像他年輕的時候,但我覺得你比他帥,也沒他虛偽。”

“不敢不敢。”

“行了,別裝了,這兒太沒勁了,咱們走吧,我帶你去別的地方玩兒!”她不等柏千陽回答,伸出手拉著他往外跑去。

“你爸一會兒找我怎麽辦?”

“他馬上就喝大了,根本不記得你來過!”

她的司機在門口等著,兩人上了車。車在環線上飛快地行駛著,北京的夜晚奇妙而璀璨。

“我們去哪兒?”他問。

“你先閉上眼睛。”

柏千陽疑惑地閉上眼睛,蕭瀟嫻熟地脫掉禮服,從包裏拿出一套運動裝換上。

“好了。”

他睜開眼,見她瞬間像變了個人似的,那套昂貴的禮服被她揉成一團,扔在後座上,笑著問:“你剛才憋壞了吧?”

“對啊,最煩我爸帶我來這種地方,還好在人群中發現了你這麽有意思的人。”

“哪兒有意思了?”

“哪兒哪兒都有意思!”

一會兒,車在東四環附近一家卡丁車俱樂部停下。兩人換好裝備,上了車,開始飛馳起來。

這是柏千陽第一次開卡丁車,因為底盤低,所以感受到非常強烈的速度感。那風馳電掣的轟鳴聲,讓柏千陽找到一種駛離了地球表麵的感覺,仿佛所有的煩惱都被拋之腦後,剛才在會所的沉悶一掃而光。

兩個小時後,兩人累癱在路邊。蕭瀟從包裏拿出兩罐啤酒,打開,遞給柏千陽一罐。

“爽不爽?”她擦了把額頭上的汗。

“爽得不像話!”他的心還在嗓子眼兒,魂兒還沒從雲端下來。

“那我們以後常來。”

“我還沒問你呢,你畢業了打算做什麽工作?不會也來驕陽吧?”

“來驕陽?我才不來這破地方呢,又老又舊,像個巨大的棺材,我爸公司出的那些書都是垃圾,我從不看。”

“那你去哪兒啊?”

“我還沒想好呢,不過……為什麽畢業了就要工作?”

“畢業了不都得馬上工作嗎?不然怎麽賺錢?”

“但我不需要賺錢啊,我爸賺那麽多錢,總得有人花吧?我又不用養家糊口,他就我一個女兒,那我就勉為其難,慢慢幫他花唄。”

“你倒是挺直接的。”

“拐彎抹角多惡心,我也不想一邊花我爸的錢,一邊假裝自己是個勤奮刻苦的‘五好青年’。被他送去香港讀書,我已經完成了任務,現在這幾年,我什麽也不想幹,就想踏踏實實地做個社會寄生蟲。”

“錢花光了怎麽辦?”

“花光了再說唄,大不了嫁人,找個比我爸更有錢的!”她喝光了最後一口酒,然後順手一扔,易拉罐準確無誤地飛進不遠處的垃圾桶,“對了,一會兒送你回家,你住哪兒?”

“東四環的瞰都。”

“那房子不錯啊,租的買的?”

“買的,小戶型,剛搬進去。”

“那你挺牛的啊,這麽年輕就在北京買房子了,難怪我爸誇你是青年才俊!”

“全靠你爸提攜。”

“那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那你現在有了!”蕭瀟在柏千陽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得意揚揚地看著他,像個精靈一樣,笑得迷人。

柏千陽出神地看著她的臉,也湊過去親了一下。蕭瀟摟住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嘴唇。

“去你家吧!”蕭瀟在他耳邊輕聲說。

“我爸媽在家。”

“那我們去別的地兒。”

“好!”

2008年5月12日下午兩點,許願辦完出院手續,和前來接他的應曉雨一起上了輛出租車。回家的路上,應曉雨接到一個電話,掛了電話之後告訴許願:“出事兒了,我可能得出趟差。”

許願問怎麽了。

她說:“四川汶川發生了八級地震,台裏讓我們組建一個報道小組,隨時待命,這是大事兒,我必須去!”說罷她中途下了車,換乘了一輛出租車直接飛奔去了電視台。

到家後,他放好行李,拿著一張紙便出門了。

紙上是一個表格,許願讓劉科科幫他查了308路公交車經過的每一站附近的小區名,打算一個一個去找。他不敢告訴應曉雨,準確地說,他不敢告訴任何人。因為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是一個多麽愚蠢的方式,可是這也是唯一可能找到蘇暮雪的方式。這突如其來的地震,讓等待了五年的他更迫切地想要找到她。誰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個會先到來,眼看著青春都快過完了,每虛度一天,就推遲一天與蘇暮雪相見的時間。

許願拿著那張紙,走在一些不曾去過的路上。有的小區可以自由出入,他便挨家挨戶地敲門;有的小區不讓進,被保安驅逐,他便偷偷遞上香煙,拿出蘇暮雪的照片,問詢是否有這樣一位住戶。他每找完一個小區,就拿筆畫掉一個名字,再把那張表格收好,去往下一個。

這幾天,全公司都在討論著這個轟動全國的新聞,柏千陽跟大家一起在網上瀏覽了現場圖片,震驚不已。手機響動了一下,他打開看,是夏舟發來的短信:剛看到新聞,慶幸我們還這麽幸福地活著。

柏千陽回了句:我在上班,別胡思亂想。然後快速地刪掉了短信。

這時電話響起,是蕭瀟。

“柏千陽,我要你現在出來。”

“出來幹嗎?”

“人家要跟你親親貼貼!”

“別鬧,我在上班呢!”

“我不管,你現在出來,立刻!馬上!”

“你今天怎麽了這是?”

“看到地震的消息了嗎?有個女孩兒沒來得及見她男朋友最後一麵,前一個小時他們還挺甜蜜的,我覺得好難受,好害怕哪天突然見不到你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想來是被網上的新聞感動了。

“傻瓜!”他被逗笑了,拿著手機走到無人的角落,“我們在北京好好的,要見隨時可以見,別太悲觀了。”

“那我今晚要去你家住!”

“跟你說多少次了,不方便。”

“為什麽?你幹嗎總不帶我去你家,是不是藏了別的女人?”

“聽話啊,我不是早跟你說了嗎?我爸媽在家呢,我們老家的傳統,沒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不能見父母……”

“那咱們結婚不就完了嗎?這樣不就可以見他們了!”

“這不是還沒跟你爸說嗎,給我一點兒時間,別太急了,小心你爸斷你糧,好嗎?”

“行吧,那你親我一下。”

他對著手機輕聲親了一下,安撫了半天才掛斷電話。

他拿著手機發呆。滿毅迎麵走來:“千陽,開會了,公司想為這次地震捐一些錢,等災後重建時,再出資在那邊修一個圖書館,一會兒商量。”

滿毅已經從表哥的公司離職,被柏千陽拉來驕陽做他的助手。滿毅雖然不夠機靈,但做事細致、踏實刻苦,最重要的是,滿毅是唯一一個現在能讓柏千陽信任的人。

柏千陽走進會議室,打開電視,《整點新聞》正在播放著災後的救援工作,應曉雨擔任這次的出鏡記者,正在采訪被安置在安全區的災民。

許願路過一家電器城,有些失落,表格上的小區基本上都找過了,卻沒有任何收獲。身邊的櫥窗裏擺放了一台電視機,正播放著應曉雨報道的新聞,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了起來。在一個慰問災民的鏡頭中,他隱約看見有個誌願者的身影像極了蘇暮雪,他把臉湊得很近,貼著櫥窗的玻璃,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畫麵。那個身影正在給安全區的災民分發礦泉水,一個側身,她的臉晃過鏡頭,許願非常確定那就是蘇暮雪。

他拿起手機,打給了應曉雨:“曉雨,你在哪兒?”

“我在成都機場,準備回北京了,台裏換另一批記者過來接替我們。”

“我在你的報道裏看見蘇暮雪了!”

“你確定嗎?當時人太多,我沒有留意。”

“我確定,我要去找她!”

“什麽時候?”

“現在!”

他迅速掛斷了電話,衝到街口攔了輛出租車。

到家後,他拿了身份證,匆忙地塞了幾件衣服在包裏,然後直接往機場跑去,買了張最近的機票,還需要等兩個小時。他在登機口踱來踱去,設想著與蘇暮雪見麵的第一句應該說什麽。他的心有些亂,於是他深呼吸,把整件事從頭到尾捋了一遍——按照剛才新聞裏提示的地點,蘇暮雪現在就在都江堰安全區,這個新聞是昨天錄製的,那麽現在她應該還沒走,所以不出意外今天晚上就能見到她。久別重逢,她會激動嗎?他是否應該若無其事地說一句“好久不見”,還是應該衝過去緊緊地抱住她說“我找了你好久”?他很矛盾,倘若當初海報上的照片是真的,那麽他應該用什麽樣的態度來麵對現在的她呢?

飛機到了。他忐忑不安地下機,到達成都後他跟幾位同行的誌願者一起,在成都報名參加了災後救助隊,坐上了去都江堰的大巴。

他跟其他誌願者一起負責救災物資的搬運,每到一處,他都會問:“你見過一個名叫蘇暮雪的女孩兒嗎?北京來的,這是她的照片!”

他無比期盼著聽到對方肯定的回答,但得到的總是搖頭。

他非常確定沒有看走眼,那個側臉,就是蘇暮雪的。休息的空當,有人對他揮揮手,叫他去吃飯。他笑著搖頭,拿著蘇暮雪的照片去了另一個營區。

一直到了晚上十點多,有個戰士看了看他手裏的照片,說:“剛才有人來問過了。”

許願不解,說:“怎麽可能?”

那個戰士見有新的礦泉水和食物運來,馬上衝過去幫忙搬運。許願見狀也過去幫手,隻見那卡車上站著的人竟然是柏千陽。

柏千陽搬起一箱水,遞給許願,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許願接過水:“下午到的,你呢?”

柏千陽:“我中午就到了,公司捐贈了一些物資,我也一起過來看看。”

好不容易搬完了救災物資,柏千陽下車,跟許願走到人少的地方。兩人麵對麵站著,誰也不知道應該聊點什麽。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麵了。

許願:“他們說有人也在找蘇暮雪,是你吧?”

柏千陽:“除了我還能有誰?我在電視上看到她了,所以順便問了問。如果能碰到當然好,沒碰到,那也是沒緣分,五年多沒見了,真見到,也不知道說什麽。”

剛說完話,發生了餘震,地麵晃動起來。柏千陽背後的牆麵眼看要倒塌,頭頂一塊巨大的預製板要砸下來,許願一把抱住他,撲倒,躲過了那塊預製板。

一片塵土揚起,其他人擁過來,打著手電筒,問:“沒事吧?”

柏千陽拍了拍身上的灰,四處摸了摸,說:“好像沒事。”回頭一看,許願的額頭磕破了,正流著血。

柏千陽趕緊扶起他,大聲說:“你們誰有藥?我哥們兒受傷了!”

有個護士拎著醫藥箱過來,熟練地為許願清洗傷口,還好隻是磕破了皮,不用縫針。

那卡車發動,即將去另一個營地。

柏千陽:“走吧,她不在這兒。”

許願:“是不是我們沒找仔細,漏了什麽地方?”

柏千陽:“不會的,我找一下午了。”

許願四處看了看,一片廢墟,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柏千陽:“走吧!”

許願點點頭,兩人上了卡車。那車緩慢地行駛著,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過了一會兒,另一輛卡車抵達。蘇暮雪從車上跳下,跟誌願者們說,到了一些藥,大家可以跟護士報備一下需求,然後由護士統一領走。

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著這一片廢墟,歎了口氣。

阿西達卡:我看見她了,到了都江堰,卻還是錯過了。

幽靈公主:也許你看錯了。

阿西達卡:不可能,我可能會認錯別人,但絕不會認錯她。

幽靈公主:如果你們總是錯過,說明她本來就屬於跟你相反的方向。

阿西達卡:沒關係,如果還沒到時間,那我可以再等等。

幽靈公主:值得嗎?

阿西達卡:我覺得,人這輩子做的一些事情,並不一定要看值不值得,找到她已經變成了我的一個理想,像太陽那樣在那裏熠熠生輝,這讓我覺得在北京經曆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2008年8月8日,漫天煙花。

北京,讓人心碎的北京,繽紛燦爛的北京。七年前,薩馬蘭奇宣布2008年奧運會在北京舉行,這一天終於到來了。整個北京都在這個夜晚沸騰,在四環上飛馳的車、路過鳥巢時正巧看見夜空綻放的巨大煙花,像要把所有的黑暗燃燒殆盡。這是無數人期待的北京,也是無數人想要離開的北京。一座座高樓林立,萬家燈火孕育著人們的愛恨情仇。每一盞燈都是一個故事,每一扇窗戶都是一個傳說,而其中的人,個個都以為自己是主角。

四環上的那輛車裏坐著蕭瀟和柏千陽,他們趕著去盤古大觀看奧運會的開幕式直播,蕭天翔在那裏包了一個廳,邀請親朋好友共同觀看這一盛況。但他倆遲到了,蕭瀟一路都在發小姐脾氣,責怪晚飯時柏千陽遲到,導致現在趕上堵車的點,看不到開幕式直播。

“早知道晚飯隨便吃點了。”柏千陽說。

“憑什麽晚飯隨便吃啊?這家西餐廳,我好不容易訂上位的,而且有緊趕慢趕吃西餐的嗎?都怪你,都怪你!”

“都怪我都怪我,對不起,我補償你!”

“怎麽補償?晚上不許回家!”

“本來也沒打算回家啊,今天陪你。”

“今天正式跟我爸公開咱倆的關係,你緊張嗎?”

“我有什麽好緊張的?你爸又不是魔鬼。”

“他養了這麽多年的白菜,讓你這頭豬給拱了,他肯定想掐死你!”

“那我死了,他女兒就得守寡了。”

“我大不了再找一個。”

“這麽絕情,那我還是不去了,我可不想死。”

“傻瓜,我怎麽舍得你死,我爸要是不同意,我就從盤古樓頂跳下去!”

那輛車消失在車流之中,開幕式已經開始了,他們想必是趕不上開場了。其實蕭瀟並不是那麽在意開幕式,她隻是不想第一次和柏千陽以戀人的身份見蕭天翔時遲到得太過分。

夏舟此時正坐在電視機前,柏千陽在家匆匆吃過晚飯,急著出去了。他現在事業蓬勃,說是老板安排了飯局,不得不去。這些夏舟都理解,她不是不識大體的小女生,天天窩在家裏的男人有什麽出息。從家裏的陽台上,可以遙望鳥巢,也能看見上空的煙花朵朵。這套房子是夏舟出的錢,寫了柏千陽的名字,她沒有告訴家人,因為他們一定會反對。但這是她唯一能做的讓兩人關係更穩固的事情了。無論如何,他們在北京有家了。在此之前,柏千陽一定是非常沒有安全感的,至少現在,他知道累了、倦了,應該回哪兒。

隻要最後還在一起,難一點兒又有什麽關係?夏舟想了想,看著家裏四處都是柏千陽的東西,覺得心頭一陣溫暖。

美好的北京,薄情的北京,疏離的北京,歡喜的北京。

當李寧飛向天空,點燃聖火的時候,滿毅正在接聽家裏的電話。爸媽開始催婚了,說如果他再不帶個女朋友回家,就要安排相親,他一個勁兒地解釋北京的工作艱辛繁忙,沒有時間。

他媽說:“那你就回來唄。在老家找個安穩的工作,生了孩子還能兩家輪流給你帶。”

滿毅捂著額頭說:“我要看開幕式了,求求你們別吵了!我頭疼。”

他爸媽一聽,鬧心得更厲害:“兒子啊,這麽大的北京你就找不到一個姑娘陪你一起看開幕式嗎?你要回來,爸媽能給你找一打!”

他掛了電話,想了想,然後打給了沙璿,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她了。之前還想借口照顧她,經常可以上門看看,但她找了老家的表姐來,便沒什麽理由常去了。她沒有接,滿毅想,可能孕婦都睡得比較早吧。

沙璿在這一夜被送進了醫院,比預產期稍早了一點兒,還好有表姐在。表姐是農村人,幹粗活、重活長大的,身強體壯,輕輕鬆鬆把她弄上車。沙璿握著表姐的手,激動地說:“這個孩子終於要來了,我等了好久,8月8日,好日子啊,孩子的命好!”

分娩的過程很順利,是個女兒,平安健康,除了孩子的爸爸不在,其他一切都好。她沒有通知任何人,隻在第二天發了條短信給滿毅,說母女平安。滿毅或許是在忙,他過了很久才回了一句“恭喜”。

表姐抱著女兒,沙璿看了看,無精打采地說,不像我也不像她爸,這樣好,我倆命都不好。

應曉雨和蝸牛作為這次奧運會開幕式的特派記者,在現場忙碌著,快要結束時,兩人在鳥巢外合了一張影。

應曉雨:“還記得2001年嗎?我們在湘西,篝火邊,一起等薩馬蘭奇宣布這個讓人振奮的結果。”

蝸牛笑了笑說:“當然記得,本來我爸媽要帶我去上海玩,我打電話到你宿舍道別,沙璿說你們約了去鳳凰玩,我才臨時決定也跟去鳳凰的。”

應曉雨打著哈哈說:“少來了,我才不信!”

蝸牛也笑著,不置可否,仿佛真的隻是開了一個玩笑。應曉雨當然知道,每一次的巧遇,一定是有一個人在偷偷地努力。

回到采訪車時,應曉雨突然看見停車場有個熟悉的身影。她伸長脖子,慢慢朝那個方向走過去,但那個身影已經上車,離去。

蝸牛:“看什麽呢?”

應曉雨:“我好像看到蘇暮雪了,不過可能是眼花……”

蝸牛:“走吧,就算真是她,她也走了。”

應曉雨:“我真想知道,我們再一次重逢會是什麽樣子……”

蝸牛:“聽過一句話嗎?”

應曉雨:“什麽?”

蝸牛:“重逢是一種修辭,用來形容時光荏苒。”

應曉雨:“說得好,時光荏苒,我們都變了,既然重逢有那麽多可能,就一定有不快樂的可能,所以不如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吧。”

從鳥巢回家的車上,金嶽握著蘇暮雪的手。

金嶽:“開幕式挺熱鬧的!”

蘇暮雪:“是啊,當年薩馬蘭奇宣布中國申奧成功的時候,我跟同學在湘西玩,大家圍著一堆篝火,等他說出那個結果的時候,激動得一起繞著火堆跳舞,今天親臨現場,感覺很特別!”

金嶽:“七年了,真快。”

蘇暮雪:“小馳呢?今天怎麽沒帶他來看?”

金嶽:“不管他,他要跟同學一起,不想來湊熱鬧,說在電視上比現場看得更清楚。”

蘇暮雪:“跟同學?女朋友啊?”

金嶽笑了笑:“誰知道呢?他也到了當年你認識我的年紀了。”

阿西達卡:你看開幕式了嗎?

幽靈公主:看了啊,我去了現場。

阿西達卡:真的嗎?怎麽樣?

幽靈公主:還不錯,不過人太多,或許在電視機前看會更清楚。

阿西達卡:真羨慕你,我倒挺想去湊湊熱鬧的。

幽靈公主:為什麽?

阿西達卡:這對我來說挺有意義的。那一年宣布申奧成功,我跟她在一塊兒,七年過去了,當開幕式正式舉行的時候,我們卻分開了,命運很愛開玩笑。

阿西達卡: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