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停車暫借問

那一年她們20歲,天空很藍,世界很新。她們的人生還隻是一張白紙,可以畫成任何她們想要成為的樣子。

2006年的冬天,驕陽文化的辦公室裏熱火朝天,大家正忙著準備2007年春季的圖書訂貨會。玉蝴蝶在這次訂貨會上一口氣推出了五本新書,沈芸昭為她組建了更強大的寫作團隊,並且為她建立了個人官網、粉絲後援會,用自己在圈裏的人脈找來一眾名家為她寫序站台,甚至準備推薦她加入中國作協。《文化報》用“玉蝴蝶:商業社會的文化傳奇”這樣的標題對她進行了整版報道,“玉蝴蝶”成為這個冬天最熱門的文壇關鍵詞。

入戲太深,康一玉一度忘記了自己並不會寫作,她接受電台訪問時聊起艱難、辛苦的創作過程時淚如雨下,她引用杜拉斯的名言說:“寫作是一場暗無天日的自殺。”

讀者心疼地湧入她的官網留言,導致網站因瀏覽量過高而癱瘓。

引經據典是康一玉的強項,她每天都背誦名家的金句,練習如何在采訪的時候更完美地展示自己。

盡管都知道這其中的奧妙,但出版界對於驕陽的創舉“嘖嘖”稱奇,誇讚他們在這個需要偶像的時代創造了奇跡。自然也有不願被收買的媒體揭露真相,一時間“代筆”“假作家”的傳聞不絕於耳,可這樣的消息很快便銷聲匿跡了,粉絲們更願意相信自己看見的,他們對於真相並不關心,玉蝴蝶在一片爭議之中越來越紅。

柏千陽追在沈芸昭身後,怒氣衝天地質問:“沈總,為什麽這次訂貨會不讓我參加?玉蝴蝶之後的書,編輯也換了人,她是我一手打造的,怎麽可以說換就換?”

沈芸昭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她正要趕去參加一個圖書研討會:“還是那句老話,這是公司的決定,玉蝴蝶的品牌價值越來越大,經營她需要更完善的品牌管理團隊,你已經駕馭不了。另外,你認為玉蝴蝶是你一手打造的,可我認為,你隻不過是發現了她而已,要持續發展需要公司的支持,隻靠你,紅不過一年。”

她走到了電梯口,停下腳步。

“那也不能把我完全踢出局啊,您必須給我個解釋!”

“我也希望你給我一個解釋。”沈芸昭微笑地看著柏千陽,她臉上的妝容更濃,那血盆大口好似要一口把他吃掉,“越過我直接去跟蕭總邀功,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副總編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也不想想我跟了蕭總多少年,在驕陽混,你還嫩了點,小朋友!”

電梯到了,沈芸昭走了進去。柏千陽呆站在原處,看著電梯門慢慢合上。

盡管離開玉蝴蝶這個項目,早已在柏千陽的預料之中,但被換掉還是讓他惱羞成怒。他確實找過蕭天翔,想在玉蝴蝶的運作當中有更大的話語權,沒想到薑還是老的辣,沈芸昭很快就知道了他的打算,先行一步找人接替了他的工作。玉蝴蝶的版權都在驕陽,康一玉的十年長約也都簽給了驕陽,而現在玉蝴蝶真正的背後操盤手是沈芸昭。柏千陽總算明白了當初沈芸昭說的話,以他現在的實力,離開驕陽這個平台,的確一文不值。

中午吃飯時,他去了樓下餐廳。看到了許願,他坐了過去。

“你都知道了吧?”柏千陽點了一碗麵條。

“你說玉蝴蝶換帥的事情?公司現在傳得沸沸揚揚,沈芸昭親自上陣為她保駕護航,從來沒有哪個暢銷作家有這待遇。”

“她懂什麽,玉蝴蝶遲早被她作死了。”

“作死又如何?本來就是個冒牌貨,得到的都是虛名,那些書毫無文學價值,失去了也沒什麽可惜,真正的好作家用作品說話,不需要任何人保駕護航。”

“許願,我有個新的計劃。”

“是什麽?”許願吃完了,他倒了杯水,安靜地坐著,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

“我打算籌備三支寫作團隊,一支主攻青春、科幻,一支寫宮鬥,一支複製玉蝴蝶的老路子,寫少女愛情,推出三種不同風格的新作家,這種模式是我開創的,我最熟悉。如果能做成,這將會是出版界的一股颶風!”

“你還沒死心?”

“我打算直接去找蕭天翔,讓他專門為我成立一個全新的研發部門,他要不同意,我馬上另起爐灶,跟別的公司合作。所以,許願,你跟我一起做吧!這個世界上我隻相信你,雖然我知道你並不讚同這樣的創作模式,但是你就當幫幫我!”

“我幫不了你,老大……”

“你必須幫我,我現在身邊沒人,沈芸昭把我架空了,咱們兄弟聯手,一定能成功的!還記得我過生日時跟你說過的嗎,命運讓我們相遇就是為了讓我們幹一番大事業。如果不可以很熱烈地活一次,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意義呢?”

“我辭職了。”他淡淡地說出這一句,柏千陽愣住了。

“什麽?”

“還沒來得及跟你商量,我剛向沈芸昭遞交了辭職報告,在驕陽的這幾年我學到了不少東西,但隨著我的成長,我覺得跟公司在理念上相差太大。我想專心籌備《木蘭》,現在已經有幾家出版社表達了合作意向,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裏,對我在驕陽的工作也是不尊重的。老大,對不起,我不能幫你了!”

“今天我不跟你說,你是不是打算悄無聲息地就這麽走了?這是我倆一起奮鬥了三年多的地方,你就打算這麽放棄?”

“這跟我們的友情無關,既然我們去的目的地是不一樣的,就沒有必要勉強做個同路人!”

“那我祝你一路走好!”

柏千陽轉身離開。

餐廳裏人越來越多,許願看著柏千陽離去的背影,放下手裏的玻璃杯,站起身來,離開了這家他吃了三年的餐廳。

門鈴響起,刺耳的鈴聲劃破樓道的黑暗與寂靜。

門打開,康一玉站在門口。她容光煥發,現在叫玉蝴蝶,是無數少女心目中的代言人。柏千陽像往常那樣把她拉進來,關上門,貪婪地吻著她。兩人嫻熟地脫下衣褲,在**激烈地搏鬥著,康一玉嬌嗔地喘息著,任由這個男人在她身上嚐試著各種放縱的姿勢。

結束了,他癱在她的身上,對著她的耳朵小聲說:“你永遠都是我一個人的……”

康一玉輕輕撥開他,捋了捋頭發,起身走進浴室,打開淋浴衝洗了起來。柏千陽抽著煙,看著亮燈的浴室玻璃門裏那個曼妙的身影。她走了出來,不聲不響地穿上衣服。

“你今天很冷漠,公司剛給你結算了一筆酬勞,你應該開心才是。”柏千陽吐了個煙圈,他從梳妝鏡裏看到康一玉在補妝,那表情有些清冷。

“這是我應得的,我沒少為玉蝴蝶效力,比當前台可累多了。”

“你還沒回答我呢,剛才我說你永遠都是我一個人的,你怎麽不理我?”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遊走,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他迄今為止在事業上獲得的最大成就感,他一手打造了一個並不存在的人,而這個人此刻正擁有百萬擁躉。想到這兒,他不禁又興奮起來。

他走過去,從後背抱住她,吮吸著她的後頸,問:“想不想再來一次?”

“我不是你一個人的,我是驕陽的。你應該知道,你已經不在我的團隊了。”康一玉轉過身,跟柏千陽保持了距離。

“你什麽意思,這麽快就要跟我劃清界限?”

“柏千陽,我喜歡你,從第一眼見到你,一直到此刻,我都喜歡你。我欣賞你在事業上的闖勁、你的聰明、你的身體,你的一切。但對你來說,我隻是事業上的一枚棋子。可我很貪心,要的不僅僅是這樣,玉蝴蝶對我來說很重要,但我更想得到你,所以我今天來是跟你談個買賣的。如果我們在一起,我要做你的女朋友,我會跟蕭總說,玉蝴蝶想要繼續運營下去,必須由你來主控,否則,我一定有辦法讓這個品牌身敗名裂,誰都用不了;如果你不同意,那麽玉蝴蝶將跟你毫無關係,今天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我給你五秒鍾,你必須回答我。”

柏千陽看著康一玉挑釁的眼神,她似乎對這場談判誌在必得。全驕陽都知道玉蝴蝶對於柏千陽的重要性,那是他事業的起點,他必將為此付出一切。

五,四,三,二,一。

“告訴我,答案是什麽?”康一玉凝視著他的眼睛,她的眼裏有著明亮的火光。

“你跟著沈芸昭那個老妖婆去死吧!”他一口煙噴到康一玉的臉上,然後掐滅了煙頭。

她怒目圓睜,摔門而去。

柏千陽光著身子,看著她離開,然後又點了根煙,坐在**看著梳妝鏡中的自己,竟然覺得陌生起來。

突然,他被煙嗆到了,多年來從未如此,此刻卻咳得喘不過氣來,好半天才恢複平靜。

掐滅煙頭,躺下,他沉沉地睡著了。

清晨,她穿一件白色棉襖,風把她的紅色圍脖吹得飄起,走在小區裏有些紮眼。她站在一棟公寓前,確定了這是她要去的地方。一樓的防盜門緊鎖,需要按門牌號,她正遲疑著,這時有人出門遛狗,她趁機走了進去。進電梯,上了六樓,聲控燈似乎不夠靈敏,樓道陰冷而黑暗。她找到了那間房,站在門前猶豫要不要按門鈴。

過了很久,她伸手按了一下,那尖銳的鈴聲傳來,樓道的燈亮起。按了兩次,並沒有人開門,她決定離開,突然門打開了。柏千陽睜開惺忪的睡眼,他想著,可能是康一玉認輸了,回頭來找他。如果是這樣,他決定利用康一玉,把她作為要挾蕭天翔的籌碼之一。可是他怎麽也沒想到,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康一玉,他睜大眼睛,瞬間清醒了。

樓道的燈在閃爍,夏舟的臉上露出微笑,她看起來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

“好久不見啊。”她的聲音也略有些沙啞。

“你來幹嗎?”

“你不打算讓我進去嗎?我千裏迢迢而來,也算個客吧。”

柏千陽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沉默不語。片刻之後,他猛地關上了門,把這個許久不見的舊友關在了門外。

他並非因為按門鈴的人不是康一玉而失望,夏舟的出現讓他瞬間想起曾經最煎熬的日子。

他原以為來北京的這幾年已經把那些過往忘得一幹二淨了,但夏舟那張倔強又驕傲的臉再次出現,他瞬間被擊潰了。原來他對她的恨意從來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減半分。

他深愛的女人蘇暮雪,眾人眼中聯大最有光芒的女孩兒,本來是可以擁有令人羨慕的一生的,她拿到了文秘班唯一的留校名額,畢業後在文學院做輔導員,對一個女孩兒來說,未來的路坦**而明亮。但她被人舉報夜不歸寢,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罪名失去了這個名額,又因海報事件成為全校的笑柄。他不知道那段日子她到底經曆了什麽,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很痛苦吧,否則怎麽會悄無聲息地離開學校,連畢業證都不要了呢?她跟所有人斷絕了聯係,幾年來一直是個謎。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門外的這個女人——夏舟。他對她心存感恩,所以體麵地跟她分手,來北京後換了手機號,將她的一切信息清空。他強迫自己將這個女人從腦海裏刪除,否則他將背著沉重的悔恨過一輩子——若不是因為他,夏舟不會認識蘇暮雪,也不會改變她的一生。

他倒在**,閉上眼睛,又睡著了。

夏舟卻並沒有走,她在門口席地而坐,時不時看著路過的人。他們看著這個坐在地上的奇怪女孩兒,投來詫異的目光。但也僅此而已,沒有人關心她為什麽而來、為什麽坐在這裏。隻有她自己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夏舟在柏千陽離開長沙後,得了抑鬱症,有很長一段時間,無論是從噩夢中醒來,還是坐在家裏的餐桌邊喝著湯,或是走在車水馬龍的長沙街頭,她無時無刻不想著死。她割過一次手腕,學著電視裏演的那樣,在浴缸裏放滿溫水,用水果刀在左手手腕上劃了一道深深的傷口,然後把手放進浴缸的水裏,據說這樣不會太疼,可以靜靜地死去。事實上還是很疼,她疼得渾身冒汗,直到後來血流得越來越多,她漸漸覺得冷了,才不那麽疼。她的媽媽發現了已經昏厥的她,與同父異母的哥哥一起把她送到醫院。

她的哥哥當時正帶了一些禮物,代表父親一家來慶賀她考上聯大外語係的研究生。她的媽媽在她醒來之後,告訴她,如果決定死,請務必一起帶上媽媽,因為如果她一個人自私地先走,媽媽會恨她一輩子。因為這句話,她決定嚐試著活下去。此前態度極為強硬的夏太太,出於對夏家名聲的考量,也決定給予這對母女更多的照顧。在一家人的安撫下,夏舟回到聯大,開始研究生的學業。夏舟的媽媽在聯大附近租了房子,陪伴了她三年,並堅持帶她去做心理康複治療。畢業後,她決定放棄去父親的公司工作的機會,執拗地來到了北京工作。家人怕她的抑鬱症複發,隻得依了她的決定。

她看了看左手的疤痕。做心理治療的時候,醫生說她心有愧疚,需要把這些洗淨,才能麵對新的生活。她固執地找到了柏千陽的住所,她決定了,無論麵對的是怎樣態度的他,她都要用所剩無幾的青春來償還曾經犯下的錯。

窗外從白晝到了黃昏,柏千陽一天都這樣躺著,什麽也沒吃。

從當年接到雅雯的電話開始,他便認定了,夏舟對他而言,就是一場避之不及的災難。盡管她愛得那麽熱烈,但麵對那種來勢洶洶、人擋殺人的愛,他害怕了。這幾年除了康一玉,他沒有別的女人,北漂的日子裏他變得異常脆弱,不再像從前那樣玩得起。這種孤獨感時常會在深夜侵蝕他的心,但他又不得不承受著這種煎熬。隻是偶爾想起曾經在聯大附近和夏舟租住的那套民房,黃昏時刻,炊煙嫋嫋,他晾曬著剛洗完的衣服,夏舟拎著飯盒從不遠處走來……他一度就打算那麽混混沌沌過一生了。

電話突然響起,是物業的負責人。

“喂,請問是6D的住戶柏先生嗎?”

“我是。”

“您門口坐了個女孩兒,待一整天了,好幾戶業主跟我們投訴,說看著怪可怕的,問她也不吱聲,擔心會出什麽事,您能跟她說說嗎?”

“我不認識她,你們報警吧。”

“沒法報警啊,她又沒幹啥,就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行了,知道了。”

他連抽了好幾根煙,看著天越來越暗,起身打開門。

夏舟抬頭,看著他。

“進來吧。”他說。

夏舟站起來,有些激動,一腳邁進去,差點兒因為腿軟而摔倒。柏千陽扶住了她。

他煮了兩碗麵,切了幾片火腿,煎了雞蛋,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吃了起來。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柏千陽第一次做飯給夏舟吃。

“你什麽時候來的北京?”他餓了,自顧自地吃著,也沒看她。

夏舟:“來了一段時間了,剛把工作落實,在一家留學服務中心做英語培訓。”

“你打算一直待在北京了?”

“嗯。”

“北京有什麽好?”

“北京有你。”

“你怎麽就不肯放過我呢?這麽多年了,這是孽緣,我倆好不了的。”

夏舟不說話,繼續吃著麵條。

“你怎麽才肯走?”柏千陽看了她一眼,繼續問。

“等我把以前造的孽還完了就走。”

“你還不完的,蘇暮雪現在在哪兒,連我都不知道,你怎麽還?”

“那我就還給你,我搬過來好不好?給你洗衣、做飯,像以前那樣照顧你,好不好?你別讓我走了,我能幫你的,我爸現在對我很好,給了我錢在北京買房子,我們以後不用租房了。隻要我能在你身邊,我什麽都給你!”她說的時候很激動,手上的傷疤像道閃電。

“這是什麽?”柏千陽握住她的左手,盯著那道疤。

“你剛走的時候,我撐不住了!”她隨即緊張地抽回自己的手,拚命解釋道,“但你放心,我現在已經沒事了,幾年過去了,我已經不想死了。我現在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找到你,對你好,彌補我以前做的傻事,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我這麽說可能挺自私的,但我沒辦法。我現在挺想活著的,如果能彌補點什麽,我就會好過一點兒,償還得越幹淨,我越有勇氣活下去……”

柏千陽不說話,吃完了麵條,喝完湯。他見夏舟也吃完了,於是把兩個碗拿去廚房,打開水龍頭清洗。

夏舟坐在餐桌邊,聽著廚房的水聲,不知所措。

“你搬過來吧。”廚房裏傳來柏千陽的聲音。

許願在出租車上收到了柏千陽的短信,他說他跟夏舟又在一起了。沒想到上次的不歡而散之後,他收到的第一條短信是這個。

許願並沒有很意外,他一直認為夏舟不會這麽輕易地從柏千陽的生活裏消失。他問為什麽?柏千陽過了很久才回了一句:我太孤獨了。

許願知道柏千陽的意思,拒絕他的邀請,從驕陽辭職,這對柏千陽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柏千陽曾不止一次地跟他強調過“隻要有你在,我至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柏千陽想必對他很失望吧。

因為他突然發現,無論我們的友情多麽深厚,無論曾經信誓旦旦地承諾過什麽,最終我們都要孤獨地麵對這個世界。許願是一個人,柏千陽也是一個人,馬路上這麽多人,其實他們都是一個人。

許願想了想,回了一句:希望你們一切都好。

這時出租車已經到了遠洋出版公司的樓下,許願準備好了相關的資料給遠洋出版的楊總提案,這是目前對《木蘭》最有興趣的一家公司。楊總是個有文藝情結的人,原本對許願在驕陽工作過的背景有些顧慮,他很反感驕陽在出版圈橫行霸道的做派,後來聽說許願為了《木蘭》從驕陽離職,心裏有些讚許,便親自打電話給許願,約他見麵聊聊。

楊總的辦公室陳列了一些古董與木雕等小玩意兒,在落地窗能見到樓下環線上密集的車輛。他看過了《木蘭》的書稿,又仔細研究了相關的文案,眼神裏滿是欣賞。他泡了工夫茶,嫻熟地給許願斟上。

“楊總,我的計劃是,每三個月推出一本,每一本都有自己的主題,比如已經籌備得很完善的第一本,主題是‘回家’。從幾百篇稿件中我最終挑選了這三十篇,來自境遇不同的三十個人,他們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作家,但對於文學的態度是非常虔誠的,大家從自己的角度去理解‘回家’這個詞,寫出的都是真情實感。最讓我感動的是一個居無定所的流浪歌手,他是安徽人,在北京的地下通道唱歌已經十年有餘,這是他在我的博客上看見征稿啟事之後,投來的第一個稿件。他的文字很樸實,但很動人,而且他說,家就是一個永遠想念但永遠抵達不了的地方。這句話打動了我。當然,其他的作品也都很好,隻市麵上有很多暢銷書,但並不代表大家不需要這些,中國這麽多愛書的人,總有一部分人是在期待我們的。”許願這番話已經跟很多出版公司說起過,大家都很認同,但最終同意出版的並不多。

“文稿我都看了,我覺得很好,也願意出。不過,創建一個新的圖書品牌是有風險的,也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與資金,所以我隻有一個要求,《木蘭》書係的品牌所有權必須在我們遠洋,不然萬一第一本反響不錯,第二本你又拿去給驕陽出,我們怎麽辦?”楊總開門見山地說。他並不像其他出版商那樣繞來繞去,這讓許願好感倍增。

“謝謝您的認可,但《木蘭》這個項目我傾注了太多心血,我有義務對它負責到底,所以……”

“你不用擔心,遠洋會善待這個品牌。你作為這套書係的主編,隻用完成創作上的工作即可,其他的部分由我們來操心,對於你和這些作者,難道純粹一點兒不是更好嗎?”楊總說話的時候習慣看著許願的眼睛,這樣讓他看起來很真誠。

“楊總,我需要時間想一想。”

“好,我給你一些時間,《木蘭》值得多花一些時間。”

許願起身跟楊總握手,告辭。

走到電梯口,手機又有信息,他打開一看,又是柏千陽。他說:兄弟,我找了蕭天翔,他答應了我,正式啟動新的作家孵化計劃,由我主導,跟老妖婆無關,雖然沒有你的幫助,但仍然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許願回了一句:恭喜你。然後收起手機。

電梯門打開,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走進去,電梯門又合上了。

他轉身往回走去,快步走到了楊總的辦公室,敲了敲門。楊總打開門,見是他,還以為他落下了什麽東西。

“楊總,我想好了,就按您說的辦吧,馬上啟動《木蘭》!”

“合作愉快!”

柏千陽在闖進蕭天翔的辦公室之前,已經是破釜沉舟的心態。不得不承認,是夏舟鼓勵了他。她是個一旦認定就可以玩命的人,不像他那樣瞻前顧後。夏舟說:“就算他不同意又怎麽樣,大不了你辭職,不在驕陽幹了。我手裏有錢,咱們可以揮霍好一陣子。”

那一刻,他突然有些感激夏舟,沒想到幾年不見,最後竟是她給了自己這種力量,讓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但狡黠如柏千陽,他絕不會真的孤注一擲。見蕭天翔之前,他已經談過了好幾家出版公司,每一家都已經深入到了合約階段,他胸有成竹地殺進蕭天翔的辦公室,將自己的計劃——同步推出科幻、言情和宮鬥三位新作者——闡述清楚,等蕭天翔一句答複。

柏千陽想好了,蕭天翔一旦搖頭,走出這個辦公室的門,他就馬上跟其他公司展開合作。

“你要求沈芸昭不碰這個項目,對公司來說,有些不合規矩呢。”蕭天翔微笑著說。

“蕭總自己也不是一個守陳規的人,我聽說當年您從出版社出來的原因,正是不認同單位那些陳腐老舊的觀念,才得罪了領導。如果能效仿蕭總走同一條路,我沒什麽可遺憾的。”柏千陽甚至有些挑釁地說。

“你似乎很有把握我會答應你。”

“蕭總是個生意人,這麽好的生意怎麽會不做?沈芸昭隻不過是驕陽的一個員工,無非比我資深一些,之前您顧及她的麵子,作為管理者要維持公司的平衡,我能理解。但現在麵對這樣的大生意,如果連她都可以左右您的判斷,驕陽對於我來說也就沒什麽值得留戀的了。”柏千陽掏出一根煙,在得到蕭天翔的許可之後,他點燃了它。

“你要求在這個項目中,你個人要與公司共同擁有這幾個新作者的品牌所有權,這個我需要想一想。”

“蕭總,您沒有時間想了,我今天來跟您談,目的隻有一個——我絕對不會把他們的品牌所有權放給公司。如果您不答應,明天下午您就會看到其他出版公司發布跟我合作的相關信息了。今天我敢走進來,就敢賭上自己的明天。”

“既然你有其他機會,為什麽依然選驕陽?”

“驕陽的各個部門我最熟悉,操作起來不需要磨合,而且不可否認驕陽依然是業界大拿,最關鍵的是,從哪裏跌倒的,我就要從哪裏爬起來。”

“有個性,我喜歡你!”

“那麽答案是?”

“合作愉快。我專門為你成立一個項目研發部,你需要人手直接告訴我。”

“謝謝蕭總,當然,您也要謝謝我幫您賺錢。”

“當然,不過有一點我需要糾正一下,當年我被出版社開除,不是傳說中所謂的與舊派觀念做鬥爭,那美化了我。我隻不過不滿意傳統出版社的薪金,渴望自己成就一番事業,所以離職創業。這在當時是不可理喻的行為,所以我看好你,你讓我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謝謝蕭總,我希望自己比當年的您更勇猛!”柏千陽笑嗬嗬地吐了口煙,然後迫不及待地發了短信告訴許願這個好消息。

他們幾人見麵次數越來越少。大家內心都知道,短暫的熱鬧與歡愉帶來不了什麽,他們都要自己去麵對人生的難題。互相勉勵、互贈雞湯這種方式,在畢業之後已經不管用了,他們所要做的,是狠下心腸,不顧一切地往前衝,盡管前方並不一定是他們最初想去的地方。

2007年秋天,一陣秋雨過後,北京轉涼。

柏千陽趁著周末,一個人去逛書店。他走馬觀花地去了好幾家民營書店,在暢銷書的專櫃上看見重要的位置都被他旗下的作品占據了,隨手拿起一本《我當皇帝的那些年》,再拿起一本《少女心事的漂流瓶》,都是時下熱賣的暢銷書。

他當然知道這些都是垃圾,他自家的書櫃裏從不會陳列,但這是他的事業,他的目的很單純——不走心,隻賺錢,他要名要利。這樣清清楚楚地分開工作與生活,反而更開心。

來北京之前,很多人跟他說,北京是一個包容的城市,不管你是什麽樣的人,都能在這裏找到自己的位置。現在他覺得這句話是放屁,北京很包容,它雖然容得下各種各樣的你,但它也隻會讓一種你過得開心,那就是不停地往上爬,有名有利的你。隻有這樣,你才能在這個城市裏過得快樂風光,否則你就做個底層的loser,又何必賴在這裏自取其辱?

他也發現了玉蝴蝶的新書,在層出不窮的新作家打壓下,她的熱度大不如前。柏千陽拿起她的書翻了翻,笑了笑,放回原位。

他猜得沒錯,過不了多久玉蝴蝶就會被取代。這樣的操作模式,策劃人才是真正的靈魂,作家隻是棋子,棋子是沒有生命力的。

同時他也發現了《木蘭》,這套係列書一本接一本安靜地麵世,並未掀起太大的波瀾,卻默默地出到了第三本。他打聽了一下,銷量還不錯,它製作精良、考究,內容質量很高,精準地抓到了小眾文藝青年的心,還有句拽拽的口號:我隻想遇見懂我的人。

柏千陽摸了摸有點牛皮紙質感的封麵,有些欣慰,於是他把市麵上已有的三本都買了。距上次在驕陽樓下餐廳不歡而散,他與許願已經快一年沒見了。

不過咱倆都混得挺好的。他這樣想,心裏卻感到一陣莫名的感傷。

夏舟任職的這家留學服務中心主要辦新西蘭的業務,她的工作是給一些基礎語言不過關的學生做培訓。她看著這些穿著時髦的小孩兒,覺得有些滑稽,高中畢業時她原本是可以去新西蘭的,她的父親想送她出國作為補償,也得到了夏太太的認可,但她自己堅持考聯大放棄了這樣的機會,現在卻在這兒服務這群要去新西蘭的小孩兒。

她的工作並不繁重,每天下午五點就下班了,她會走過一段擁堵的路段,然後再打車,在家附近的菜市場下車,買了菜帶回家,確認柏千陽是否回家吃飯後再決定做幾個菜。

她挺享受這個過程的,漸漸遺忘了在長沙時那些陰鬱的過往。每當母親和在英國念書的哥哥打電話來時,她都千篇一律地回答“挺好的”“沒問題”“我們過得不錯”。她覺得隻要跟柏千陽在一起就很好,以她的想象力也不知道更好的生活是什麽樣子,至少不會更差了吧?

打開門,夏舟看見柏千陽已經坐在沙發上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地換了鞋,把菜先放在水槽泡著,給他倒了杯茶放在茶幾上,看見茶幾上放了幾本未拆封的書。

柏千陽醒來了,睡眼惺忪地說:“回來了啊。”

“對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沒事,我本來也醒了,暖氣開了,有點犯困。”

“這書叫《木蘭》,是指我們聯大的木蘭路嗎?”她坐下,拿起其中一本看了看,“許願主編?是你那個哥們兒嗎?”

“對,是他。”

她見他似乎沒有興致繼續聊下去,於是放下書,去廚房做飯。這些日子她的廚藝見長,在長沙時偶爾炒個蛋炒飯、煮碗麵,來北京後她收藏了一個美食網站,每天照著菜譜來。有一次煎魚,結果電腦死機,網頁刷新不了,隻得重啟,但魚已經下鍋,重啟那會兒生生把魚給煎糊了。她把這些瑣事在電話裏講給她哥哥聽,言談之間輕鬆歡笑著,哥哥覺得她是真的走出了陰影,至少已經接納了新的生活。哥哥跟她雖然同父異母,卻是個善良的男孩兒,這些年一直很照顧她們母女。這可能是在這樣殘缺的家庭裏長大的她比較幸運的地方吧。

她做了冬瓜排骨湯、青椒豬耳、牛肉炒茭白,還蒸了一條魚。對於兩個人的晚餐來說算是豐盛,柏千陽有點餓了,大口吃了起來。

“好吃嗎?”她自己嚐了下,覺得發揮穩定。

“挺好的。”

“有個事情跟你商量一下。”

“你說。”

“我來北京的時候,家裏給了我錢,一直也沒處用。今天我媽跟我說,建議我們把房子買了,明年開始可能會漲價,不如趁早買了踏實。”

柏千陽埋頭吃著,沒回答她,她猜想他或許是在思考著什麽。

“你別擔心月供。”她放下筷子,“我看了一下,我們現在的這個小區有個九十平方米的小戶型,但公攤麵積小,兩室一廳還挺不錯的,現在才九千塊一平方米,我爸給的錢,夠付全款,我們隻用自己花錢裝修就行了……”

“我覺得租房挺好,不想寄人籬下,你要買,就買吧,不用征求我的意見。”

“房子寫你的名字,行嗎?安居才能樂業嘛,有了房子……”

“我不要女人的東西。”

他看也不看夏舟的臉,狼吞虎咽地吃著。她沒繼續說,擔心往下說會讓他更不耐煩,於是拿起筷子也慢吞吞地吃了起來。

這一年來,他們沒有發生過關係,盡管他們像情侶一樣生活在一起,一起吃、一起睡,但每當她想靠近他的時候,他都會把她推開,側身睡。

三百多個夜晚,她無比渴望重溫幾年前的那種激動,無奈的是一次也沒有。他從不跟她解釋什麽,仿佛在無聲地宣告,你能忍,就這麽過;你不能忍,那你就走。有一天她突然發現他在浴室**,她躲在門口,聽著裏麵隱約傳來他低聲的喘息,然後聲音越來越急促,一會兒聽見抽水馬桶的聲音。他若無其事地從浴室裏走出來,她卻不敢問他。她想,可能過去的傷痛對他來說太沉重,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治愈吧。她不敢再要求什麽,害怕連現在這樣努力爭取來的生活都失去。但她唯一擔心的是,她並不確定兩人現在這樣的關係算什麽。他似乎已經適應並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兩人也有了相濡以沫的默契,往後走下去,應該就要結婚了吧?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這樣想。

他吃完了,放下筷子,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一個主播正聒噪地播報著娛樂新聞。她偷偷看了一眼他,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的眼眶裏閃著晶瑩的東西。

她默默地收拾好碗筷,然後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電視的音量很大,那主播一驚一乍的聲音打破了房間裏的沉悶。客廳沒有開燈,電視屏幕的光影晃動著,映在他們的臉上,她覺得有些刺眼,站起身想要開燈,他突然伸手拉住了她。

她倒進他的懷中,他毫無鋪墊地吻了下來,來得有些突然。但夏舟並不意外,她對曾經在一起的每一次**都記憶猶新,所以當它再次降臨時,她隻是覺得稍有些晚而已。

他抱著她走進房間,像從前那樣把她放在**,然後俯下身去。

茶水間裏,應曉雨把調料撒在泡麵上,準備將就著吃個簡單的午飯,同事在外叫了一聲:“曉雨,有快遞!”

她倒好開水,出門拿了快遞,拆開一看,是許願寄來的《木蘭》書係第三本,主題是“初戀”。她邊翻看著邊吃泡麵,她見證了每一本《木蘭》的誕生,盡管與許願身處不同的領域,但他內心對這套書也有著不一樣的情感,或許是因為那條曾經走過無數次的木蘭路吧,它是她內心很重要的回憶。

蝸牛走了進來,拿了個板凳坐她身邊,神秘地問:“準備好沒?”

她點點頭:“吃完麵,就出發,跟他們約的是下午兩點半在昌平的倉庫裏見。”

下午一點整,兩人坐著電視台的采訪車出發了。

剛上車,應曉雨把放在擋風玻璃旁的采訪證藏了起來,蝸牛衝著她笑了笑。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應曉雨跟了很久的一條線,查出了北京一家做盜版書生意的公司,主要的倉庫在昌平。她與蝸牛假扮書商找他們低價拿一批書,並聲稱接下來還想長期要貨,提出要求去倉庫看看,對方同意了。

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十分鍾,司機把車停在離倉庫約五百米的一個巷口,應曉雨和蝸牛下車步行到了倉庫附近的一個小賣部。

幾分鍾後,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女子走來,瞄了一眼應曉雨,小聲問:“是吳小姐嗎?”

應曉雨點頭稱是。那女子使了個眼色,讓他們跟著她走。

走到那個倉庫,應曉雨問:“怎麽不進去?”

中年女子笑道:“不在這兒,怎麽可能在電話裏跟你說真地兒。”

他們繼續朝前走,應曉雨看了看蝸牛,有些焦慮,蝸牛知道她擔心什麽,他們沒辦法通知司機真實的地方,但眼下這個情況,也隻能跟著走了。

大約又走了十分鍾,到了一所小學門口,這學校看起來簡陋,應該是給外來務工人員的子女讀書的地方。

中年女子回頭看了看他們:“走吧,看你們挺老實的,不然不敢帶你們來。”說罷,走進了學校大門。

他們到了學校食堂,從側門進入,走過食堂後廚,再推開一扇門,發現這裏別有洞天,原來盜版書的倉庫藏在這裏。

中年女子介紹說:“跟我們合作,放一百二十個心,很安全,而且市麵上出來什麽,我們一周內就能複製出一模一樣的,沒有錯字、漏字,跟正版差不了太多。”

應曉雨隨便拿起一本,翻了翻,除了封麵的質感略差,內文印刷真的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她說:“當然放心,東西呢?”

中年女子:“你們要的貨在裏麵,今天能付錢,就可以馬上拖走,至於後續的合作,你們要得比較多,所以得跟老板談。”

蝸牛:“他在嗎?”

中年女子:“在,你們等一會兒。”

應曉雨微笑著應了一聲,然後偷偷調整了下藏在包裏的針孔攝像機。那中年女子走進裏麵的辦公室,然後帶了位個頭高大的男子走了出來。中年女子:“這是我們老板。老板,她就是我跟你說的吳小姐。”

應曉雨剛要伸出手,表情迅速僵硬起來。

那男子也極為錯愕。

應曉雨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這位相熟的老朋友。她很肯定地說出了這名男子的名字:“韓家閱……”

眼前這盜版公司的老板正是韓家閱。他並不是正經書商,兩年前發現了這投機取巧的門道,便深陷其中,偏門生意越做越大,而沙璿並不知情。

韓家閱:“應曉雨……你是記者,是來暗訪的吧?”

應曉雨和蝸牛對視一眼。蝸牛小聲說了句:“跑!”

一旁幾位正在搬運貨物的工人見狀,衝了過來,追趕著二人。

蝸牛拉著應曉雨逃出倉庫,學校正打上課鈴,數百名小學生蜂擁過來,他們鑽進人群,追趕二人的工人們被小孩兒擋住,無法靠近他們。

他們拚命地朝前跑去,到了小賣部門口,應曉雨突然呼吸急促,摔倒在地。蝸牛回頭扶起她,她開始大口喘氣,手顫抖著從包裏拿出治療哮喘的噴霧,張開嘴噴了幾次,才略有好轉。

那幾名工人已經趕了過來,圍住二人,蝸牛上前與他們打了起來,無奈幾人身強體壯,蝸牛漸漸處於下風。

其中一名工人指著應曉雨說:“她背了包,攝像機肯定在她身上!”

其中一人上前扯住應曉雨的包,沒料到應曉雨力氣並不小,使勁拽著包不鬆手。

蝸牛一腳踹開那搶包的男人,又拉起應曉雨跑了起來。那追趕的工人操起小賣部的板凳朝他們砸過來,情急之下蝸牛擋住那板凳,被砸中了後腦勺,手一摸,見紅了。

應曉雨驚訝:“你流血了!”

蝸牛:“不管了!”

距離采訪車不遠了,他拉著她的手衝了過去。司機見到狂奔而來的二人,趕緊發動車,打開車門,兩人上車。

一腳踩下油門,采訪車揚長而去,身後那追趕而來的工人越來越遠。

“報警!”蝸牛突然想了起來。

應曉雨趕緊拿起手機。

天暗了,應曉雨趕到醫院時,蝸牛已經包紮好了。

“怎麽樣?”蝸牛問。

“被公安一鍋端了。對不起,連累你受傷了!”

“沒事,一點兒小傷。”蝸牛看著應曉雨一臉擔憂的樣子,安慰道。

“真驚險,你知道嗎,這才是我理想中的記者應該做的。”她笑了笑,“該拍的都拍到了,隻是沒想到,竟然遇到了熟人。”

“多年前我說過,你負責揭露真相,我負責保護你,沒想到我真的做到了。”

醫院門口的路燈突然亮起來,應曉雨的笑容很動人。

回到家,打開門,應曉雨見家裏一片狼藉,小心地走進去,看見沙璿正翻箱倒櫃,像在尋找什麽。

應曉雨:“你在幹嗎?”

沙璿見她回來,衝了過來,伸出手:“給我!”

應曉雨:“給你什麽?”

沙璿:“你拍的素材!”

應曉雨:“已經放在單位了,你要素材幹嗎?”

沙璿一把拉住應曉雨,歇斯底裏地咆哮著:“現在帶我去你的單位,把素材找出來!你不能報道,你一報道韓家閱就毀了,他現在無非賠點錢,你一報道,他名聲都沒了,以後怎麽辦?以後我和他怎麽生活?應曉雨,你怎麽可以這麽狠!”

應曉雨掙脫了她的手:“沙璿,你醒醒吧!韓家閱現在是在犯罪,你怎麽可以黑白不分?你現在花的每一分錢都是他做盜版賺來的!”

應曉雨:“對,這是我的工作!”

沙璿:“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害死他!”

應曉雨:“韓家閱犯法,必須受到應有的懲罰,他是被自己的貪念害的,我不希望你用我們的感情來綁架我。關於他盜版的新聞,明天《整點新聞》會播出,我一定會報的!”

沙璿:“行,應曉雨,我倆完了!”

應曉雨:“沙璿,你能不能理智點?”

沙璿:“我告訴你,我可以失去任何人,但我不能失去韓家閱。他剛向我求婚,誰傷害他就是傷害我,所以,對不起,我們沒緣分做姐妹了!”

應曉雨:“這個人不值得你托付終身!”

沙璿笑了笑:“但我懷孕了。”她說完便離開了。

剩下應曉雨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2007年冬天,韓家閱因為侵犯知識產權,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沙璿像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接過應曉雨的電話。一個月後聽滿毅說,他在一間出租房裏找到了沙璿,她沒有打胎,打算生下這個孩子。滿毅問她為什麽,她說等孩子出生、等韓家閱出獄,成了她接下來的希望。一個沒有希望的人生,比死還難受。

應曉雨想起了2001年,有一天排隊打開水,因為有個蠻橫的男孩兒插隊撞倒了她,她的手被開水燙傷,那男孩兒見狀怕擔責任想要逃走。沙璿一把將那男孩兒拽住,讓他陪應曉雨去醫務室。

燙傷不是很嚴重,塗了藥,沙璿放那男孩兒走了。應曉雨笑著說:“沙璿,你真生猛,有你在我就什麽也不怕了!”

沙璿說:“我最討厭不守規矩的人了,而且還把我姐妹兒燙傷了。”

兩個人在醫務室笑得很開心。

後來應曉雨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人一旦遇到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就會變得異常強大。那時的她,應該是沙璿想要保護的人吧……

那一年她們二十歲,天空很藍,世界很新。她們的人生還隻是一張白紙,可以畫成任何她們想要成為的樣子。

2008年的春天,財經大學的香樟樹發了新芽。

蘇暮雪已經進入了K&T總裁辦,在金嶽的支持下她開始在財大讀MBA。她已經二十七歲了,在這個班上卻是最年輕的一位。她很珍惜在這裏的每一分鍾,像是彌補當年在聯大最後錯過的那一段時光。下課了,她收好課本,走在財經大學的校道上。北方的大學,不如南方的大學那麽曲徑通幽,這條路自然也不如木蘭路那麽別致。但滿眼的新綠讓她突然開心起來。

她穿一件米色的大衣,有點薄。春寒料峭,一陣微風拂過,她雙手抱在胸前,撫了下手臂。看見不遠處一群少年迎麵走來,他們竟然不畏春寒,穿著背心玩籃球,蘇暮雪不禁有些出神。

蘇暮雪回頭笑了笑,說:“沒事。”

她那美麗的麵容迅速成了這幾個少年談論的話題,他們派出那名短發的少年,走上前問:“喂,美女,你是我們學校的嗎?”他有些故作油滑的樣子,其實隻是為了撐撐膽量,比起當年膽大包天的柏千陽,實在幼稚得可愛。

蘇暮雪看了他一眼,並未停下腳步:“不是。”

“你哪個學校的啊?留個電話唄,請你吃火鍋啊!”

蘇暮雪不回答,繼續朝前走,那幾個少年一直跟著她。走到了她的車前,是一輛香檳色的卡宴,她上車,搖下窗,對那麵露驚訝的少年說:“火鍋有什麽好吃的?要不你上車,姐姐帶你吃點兒好的?”

少年一臉木訥地看著她,不吱聲。她關上窗,發動車,揚起一陣風。

其他隊友看著遠去的車,對著那短發少年大聲起哄:“看什麽看,別想啦,天鵝肉,你吃不著!”

停在香樟枝丫上的一隻麻雀,被他們驚著,疾速展翅飛向天空。

正是堵車的時候,蘇暮雪看著窗外密集的車輛,心想,北京真像一個巨大的停車場,聽說每天增加三千輛新車,什麽時候會超負荷呢?

手機響了,她用車載電話接聽,繆姐的聲音傳來。

“蘇總,我確定了,秦玉伶確實趁您不在的時候,在金總的辦公桌上放了個禮物。我按您的意思偷偷拿走了,拆開看,是個筆筒。”

“筆筒?”

“是的,卡通人物的筆筒,一個瓷質的美少女,背後的書包上有個洞,筆應該是插在這個地方,感覺……”

“感覺什麽?”

“感覺性暗示挺重的。”

“繆姐,你應該知道怎麽做,這個秦玉伶再也不能出現在公司了。”

“我知道了。”

“給她一筆錢,讓金先生永遠也見不到她。”

“明白,放心吧,蘇總。”

蘇暮雪掛了電話,冷笑了一聲,前方的路已經通了。

她下踩油門,車子快速向前飛馳而去。

阿西達卡:為什麽曾經信誓旦旦的一群人,說散就散了呢?

幽靈公主:知道什麽是“停車暫借問”嗎?

阿西達卡:不知道。

幽靈公主:人這一生會遇見很多人,也許有一萬個,也許有十萬個,但沒有兩個人是相同的。這些人都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和你相遇,有的和你交心,有的讓你怨恨,有的隻是開著車經過你,下車熱情地打了個招呼,問個路,然後便上車,去往屬於他的方向。你會為問路的過客難過嗎?也許會,但那又能怎樣,他已經踩著油門,駛上美好的旅途,將一切置之腦後了。我們不必苦惱什麽,隻要瀟灑地說再見即可。

幽靈公主:漂泊的人,隻有過客。

幽靈公主:殘酷嗎?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