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北漂一葉舟

在這個巨大的城市裏,他們每個人都像這葉扁舟,逆風前行,卻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抵達目的地。

在金嶽的K&T投資公司工作已經近一年的時間,蘇暮雪坐在二樓自己的辦公室裏,看著窗外的草地與絲杉。公司在四環邊上一個別墅區,院子裏散養了十來隻孔雀,它們走來走去,有人經過也並不害怕。她看著這些華麗的動物,覺得像一場荒誕的夢,想起在哪本書上讀過:孔雀懼飛,恐傷羽毛,獵者近而不動。

她擔任的職務是總裁助理。其實金嶽有秘書,事務上有幾位副總協助,那麽助理便形同虛設,這一年她似乎什麽也沒做,對於投資一知半解。她也渴望參與其中,但公司上下似乎都了解她與金嶽的關係,對她客氣得有些生分,刻意地與她保持著距離。她並未成為金嶽曾經承諾的那個驕傲的蘇暮雪,反而扮演著一個可有可無的美麗的玩偶形象。她有些懊惱——我還不如外麵那些孔雀,它們自由自在地走著,而我還要扮演著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角色。

金嶽走過來敲了敲門,神遊的她才從雲端回到辦公室裏。

“想什麽?那麽出神。”他關上門,溫柔地笑著。

“不知不覺,我已經來一年了,可我感覺什麽也沒做。”

“那麽從現在開始你可以做點什麽了。”

“比如呢?他們都很怕我,我隻能躲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發呆。你看那些孔雀,它們都比我自在。也許我這個年紀,原本就應該像個普通大學生那樣,去一個普通的公司,貢獻著廉價勞動力,然後過了很久很久,才有機會坐進現在的辦公室。”她自嘲地笑著。

“你今天能開口說這些,說明你已經不再安於現狀,渴望改變,這就是這一年給你帶來的收獲。很多人過上這樣的生活,是樂於一輩子如此的,但你是蘇暮雪,所以你並不願這樣虛度一生,我很高興等到你的忍無可忍。”

“我應該怎麽做?”

“首先,你要接受現狀,你要像外麵坐著的那些人一樣,接受你是我的女人。這並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情,如果你背著這個包袱,你就真的變成了K&T裏一個可有可無的花瓶。然後,說出你想說的、爭取你想要的。這是我的公司,你可以任性、可以索取、可以試著成為你想成為的樣子。有不服你的,你可以讓他們走。”

“你這麽說,我會認為你是一個不合格的管理者。”

“這恰恰說明我對自己的公司有信心。一個強大的公司,能接受任何人事上的變動,如果對於一名公司總裁的專製都無法接受,那才是管理者的失敗。因為這個公司隻要有我在,沒有誰都無所謂。你太在乎你曾經堅定維護的形象,但那個形象未必是正確的。”

“所以……我應該站起來,走出去,像個女王一樣對他們說:‘嗨,我是你們老板的女人,以後他不在,我說了算,不服的給我滾蛋!’”

她說完看著他的臉,他被她的語氣逗笑了。

下午,她去茶水間泡咖啡。門外是一個休息區,兩個女生走進來,其中一個是投資部新來的實習生秦玉伶,另一個是在公司待了很久的投資部經理繆姐,她們叫了外賣送來甜點在這裏邊吃邊聊,並未看見茶水間裏的蘇暮雪。

她在咖啡裏加了方糖,端起來,吹了吹,嚐了一口,聽見門外的對話。

秦玉伶:“繆姐,那個蘇暮雪什麽來頭啊?”

繆姐瞥了她一眼:“怎麽,對她感興趣?”

秦玉伶:“聽說她是聯大畢業的,才畢業一年,憑什麽能做金總的助理?就因為她漂亮嗎?你看我,長得不比她差吧,學校也比她好,為什麽我運氣沒這麽好?真羨慕她,啥也不用幹,還有自己的辦公室,工資還拿得高……”

繆姐“噓”了一聲,示意她小點聲,然後壓低了聲音說:“你可別再說這種缺心眼的話了,隔牆有耳啊。”

秦玉伶一臉困惑:“她怎麽了?”

繆姐:“蘇暮雪是金總的女朋友。這姑娘不知什麽背景,聽說在大學期間就跟金總好上了。現在的女孩兒,真是為了上位什麽都肯做,金總大她十幾歲呢。”

秦玉伶驚訝得合不攏嘴:“真的假的?我瞬間對這姐姐肅然起敬了!”

繆姐:“得了吧你,好好工作,金總還是一個好老板,爭取早點兒轉正,以後別背後議論蘇暮雪。誰知道哪天她就掌權了,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

茶水間的門被輕輕推開,蘇暮雪端著咖啡走了出來。兩人瞬間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她昂著頭,邁著輕盈的步伐,從她們身邊走過去,禮貌而克製地對她們點頭一笑,走出了休息區。

繆姐臉色蒼白:“都怪你,她肯定跟咱們沒完!”

秦玉伶卻毫不懼怕,她看了看門外,不見蘇暮雪的身影,然後偷笑著說:“我看沒事,這蘇姐姐情商高,不會怪我們。”

蘇暮雪回到辦公室,剛坐下,打開電視,在重播昨晚的《整點新聞》。她邊喝著咖啡,邊翻了翻手頭的資料,聽見電視裏的畫外音提到一句“由本台記者應曉雨報道”時,猛地一抬頭,看見了電視畫麵下方那個熟悉的名字。她有些意外,直覺告訴她這並不是巧合,應曉雨來北京了。這個曾與她徹夜長談的閨蜜、曾與她愛過同一個男人的好友,也在北京。許願會不會也來了呢?那些大學時代最熟悉的人,會不會都在呢?

一隻孔雀撲扇著翅膀,矯健地飛了起來,停在她窗邊的陽台上。她嚇了一跳,思緒被打亂,隨即她又滿懷驚喜地湊近,蹲下,隔著玻璃看著這隻美麗的精靈。她忍不住打開門,想伸手去摸一摸。孔雀見狀緊張地飛起來,逃離了陽台,但因為飛得太急,撞到了牆麵,落下一根藍色的羽毛。

她撿了起來,那根羽毛像一隻碩大的藍色眼睛,她看得出神。

沙璿剛下班,坐在那輛每天都會坐的公交車上。

她在一家商場的市場營銷部做策劃,每周都要策劃和操辦各種新品推廣活動,尤其是逢年過節,吸引顧客能參與其中,維持商場的客流量。這份工作很適合她,隻是她總是不滿意一年來都沒有提升的生活質量。一個月三千多塊的工資,付完房租就隻剩兩千塊了,每天緊巴巴地過日子,永遠都覺得沒有錢花。唯一吸引她一直留在這裏的原因,是能以最低的員工內部價購買這家商場過季的衣服和快要過期的化妝品。

她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馬路上一輛輛飛馳而過的小車,心裏有些不甘。網上總有雞湯說,幸福感跟金錢沒有直接關係,她最痛恨這句話。她想,像我這樣沒有男朋友、沒有房子、沒有車的女人,跟金錢沒關係,那跟什麽有關係?別跟我談夢想,我的夢想就是不上班,現在隻要給我一大筆錢,我能馬上幸福起來。

她打了個電話給應曉雨,響了兩聲就被接起。

“曉雨,你晚上回家吃飯嗎?”

“回啊,我已經在路上了。”

“天天吃麵條我都要吐了,咱們今天出去吃吧。小區門口新開了一家湘菜,搞活動,滿100元返30元,嚐嚐唄!”

“好呀,一會兒見。”

應曉雨是沙璿的偶像,也是她大學的好朋友之一,曾經是個膽小羞怯的姑娘,現在已經是經濟頻道《整點新聞》的記者,每天衝在事件發生的最前線,像個男人一樣勇往直前。沙璿把應曉雨當成了自己的尚方寶劍,不管是買到假貨,還是打車被繞路,她吵架的必殺技就是:“我姐妹兒是《整點新聞》的記者,我要曝光你!”這話還挺管用,讓她在北京屢戰屢勝。

公交車在安貞附近的車站停下,上來不少乘客,瞬間被擠滿了。公交車正要開走,她看了看車站擁擠的人群——這下班的時候,就能明白為什麽首都又叫“首堵”了,公交車與地鐵,聚集了大部分在北京努力生活的人。盡管人貼人,一身臭汗,有時擠完地鐵,出站時覺得頭暈目眩,但沒有辦法,來北京以後每一筆錢都要十分仔細規劃,因為生活遠比她想象中的難多了。

她在車站的人群裏看到了韓家閱。他夾著一個公文包,頭發又長又亂,焦急地等著另一趟公交車。

她打開窗戶,喊了幾聲,但他沒有聽見。

她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來北京後他請客吃過一頓飯,在他公司附近的馬蘭拉麵,之後近一年都疏於聯絡。

北京很大,大到即使是你很想見的人,也可以多年見不上麵。她的工作很忙,他似乎也不冷不熱,於是她想著,等日子過得好一點兒了再見吧,那時大家的重逢才有意義。等啊等啊,就等到了現在,她並沒有變得更好,而他,看起來也沒有更好。

她拿起手機,有些激動地撥通了韓家閱的電話。

“喂,家閱!我是沙璿!”

“哦,好久不見啊,你在哪兒啊?”

“我在回家路上,你呢?”她原本是想說“我在公交車上看見你了”,但鬼使神差地也問了他同樣的問題,或許她潛意識在保護他作為一名優等生的自尊吧。

“我在希爾頓呢,就是三環燕莎的這個酒店。”

“哦,你在幹嗎呢?”

“我約了一個客戶見麵談事呢,不跟你說了,我要上車……哦不,我要吃飯了!”

“好吧。”

她掛了電話回頭看了看,離車站已經很遠,她看不見韓家閱了。另一輛公交車可能到了,想必他已經上車了吧。他也坐著那一輛公交車,朝著他要去的地方奔波了。

車上搖搖晃晃,沙璿哼著小曲兒,心想晚上那家新開的湘菜館應該挺好吃的吧。

太陽宮橋旁邊一個老舊的小區裏,有幾個老年人在遛狗,站在路口聊著天,初秋了,偶爾有一片葉子落下來。

康一玉走過來問:“請問五號樓在哪裏?”

老人指了指,她才發現剛才走錯了,她穿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噔噔噔”地朝五號樓快步走去。

老人們對著她的背影議論。

“天也不熱了,穿這麽暴露,不是什麽正經人家的姑娘。”

“可不嘛,小區門衛什麽人都往裏放。”

康一玉聽見了背後的議論聲,但懶得搭理。她從大學的時候就愛打扮,有時候爸媽都罵她,但她不以為然,難道為了讓園子裏的蘋果不被人偷吃,就要把它們種得幹癟難看?沒道理嘛。

她不算一個多漂亮的女孩兒,但總能招蜂引蝶,從不缺人追。

她很早就明白了,穿得露一點兒,什麽事都簡單一點兒,這是個淺顯的道理。當初也是因為這個,她輕而易舉地得到了驕陽文化的這份工作,雖然前台也不是什麽耀眼的職務,但說出去好聽啊,在一個業界知名的文化公司上班,總比那些苦哈哈搬磚的要強吧?更何況,她從不說自己是前台,有人問,她都答:“我是驕陽文化的行政專員。”聽起來特別高大上。

她到了五號樓,乘坐電梯到了七樓。

這是個塔樓,樓道裏陰暗潮濕,感應燈可能也上了年紀,要使勁拍手才會亮。她看見了706就在前方,走過去,按了門鈴。

門打開,柏千陽的笑臉迎麵而來。她端詳著眼前的他,他穿了件米色的薄毛衣,看得出手臂與肩膀的線條,他的喉結突出,脖子的線條也很好看。

康一玉:“喂,不請我進去啊?”

柏千陽做出一個請的動作:“抱歉抱歉,失禮了!”

康一玉坐在沙發上,環顧四周。家裏簡陋但幹淨,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像是午後在太陽底下曬著的棉被,那種暖暖的味道。

“你一個人住啊?”她問。

“剛來北京的時候跟許願合租,那個地兒實在太小了,我跟他得擠一張床,一周前搬了新家,現在一個人住,你是第一個客人呢。”

“是嗎?榮幸啊!”

“你喝什麽?可樂、芬達,還是鮮橙多?”他問道,眼睛卻注視著康一玉拉得很低的胸口,她的皮膚很白,瘦卻顯得健康。

“我不喝。你不是說請我吃飯嗎?我們是出去吃,還是你在家做?”

“你餓嗎?”

“我還好,現在也還早。”

兩人竟陷入一片沉默當中。

昨天周五,柏千陽下班之前對康一玉說,他搬了新家,慶賀喬遷之喜,問她有沒有時間,康一玉當下就答應了。柏千陽還以為她隻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今天一醒來就收到她的短信,問具體的位置。這一年,他們之間交流不多,無非是收發信件,考勤打卡時會打個照麵。他很清楚,剛進入一個陌生的集體,同事之間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要慢慢觀察,指不定惹了誰,就給自己以後的路種了苦果。但這些日子,他發現康一玉的生活過得很簡單,上班下班都坐地鐵,偶爾在博客上曬曬家裏的貓和父母,是個沒多大理想抱負的北方姑娘。

客廳裏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柏千陽坐得更近了一些,試探著湊過來摟住康一玉的肩。她笑了笑,並未拒絕。他親了下她的額頭,她配合地輕輕咬了一口他的脖子。他被惹得興奮了,貪婪地吮吸著她的嘴唇,手像條魚一樣在她的身上遊動。她雙手勾住他的背,讓他的身體貼得更緊一些。

他脫了上衣,結實的身體呈現在她眼前。這些年,他麵容憔悴了不少,健身房卻沒少去。

康一玉有些意外,沒想到這個男人還有著少年般健壯而潔淨的身體。推開他原本想幫她的手,她自己脫了衣服,一翻身坐在他的腿上,俯下身狂熱地親吻著他。

他閉上眼睛,沉重地呼吸著。他想起夏舟那張倔強的臉,湊近他,說“柏千陽,我可以為你去死”,竟然一陣激動,渾身顫抖起來。

很快就結束了,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有些抱歉:“對不起。”

康一玉俏皮地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說:“下次補上。”

他起身,穿好衣服,在廚房裏忙活了半天,做了幾個菜。

康一玉:“賣相還不錯,跟誰學的?”

柏千陽:“自學成才,嚐嚐吧。”

康一玉嚐了嚐:“不錯。”

柏千陽:“吃吧。”

康一玉吃了一半,停下來:“柏千陽,我想問問你……”

柏千陽:“問吧。”

康一玉:“我們之間算什麽?”

柏千陽沉默了一會兒:“除了是女朋友,你希望是什麽,就是什麽唄,我都無所謂。”

康一玉竟有些語滯,不再問了。

每周一是驕陽文化的選題大會,編輯們會提案匯報自己策劃的選題,領導們進行討論決定做還是不做。

柏千陽得意揚揚地坐在會議室,急切地等著會議開始。

最近有個網絡寫手叫葉歡,在天涯上連載商戰小說《破局》,半年來贏得了超高的點擊量,柏千陽從葉歡剛開始連載便一直關注,並加了葉歡的QQ,鼓勵對方完成這部長篇小說,更是在最近即將完結的時候,簽下了《破局》的獨家出版合約。他鉚足了勁兒想幹一票大的,如果能做出一本轟動全行業的暢銷書,他的職業生涯會因此步入一個全新的階段。

會議上,副總編沈芸昭先介紹了幾本引進版權的圖書,然後說:“最後要重點說一下葉歡的《破局》,驕陽能拿下它的出版約,柏千陽功不可沒!《破局》在天涯上已經是現象級的網絡小說,業界也非常關注這本書的出版動向,我們經過討論決定,這次由吳錦泉編輯來負責這本書,柏千陽輔助老吳做一些營銷、策劃的工作。”

柏千陽瞠目結舌,看了看沈芸昭,又看了看吳錦泉。

吳錦泉是驕陽的資深編輯,年近四十,但一直保持著對於書籍的熱愛。他手裏拿著《破局》的相關資料,說:“一定不負眾望,千陽兄弟,我們合作愉快!”

沈芸昭正要繼續往下說,柏千陽打斷了她,他站了起來:“沈總,這是什麽意思?”

許願拉了柏千陽一把,他卻毫不理睬。

沈芸昭:“你有什麽想法?”

柏千陽:“大家都知道,這本書我跟了半年,葉歡是在我的鼓勵下完成連載的。我對這本書有很深厚的感情,這明明是我跟的案子,為什麽最後變成吳錦泉負責?麻煩領導給我一個解釋!”

沈芸昭:“柏千陽,我剛才也表示了,這本書我們能拿下,你功不可沒,但具體由哪位編輯做,不是你說了算的。葉歡之所以同意把書簽給我們,你真以為完全是因為你嗎?更重要的,是因為驕陽的品牌打動了他啊!業界對這本書期望值很高,書也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和社會影響力,考慮到老吳比較擅長做這類題材,會讓作者更放心,老板也更放心,綜合考量才做出這樣的決定,但你並不是跟這個項目毫無關係啊,你——”

柏千陽:“算了,我覺得你根本沒有尊重我的努力,我不接受這樣的決定!”說完他怒氣衝衝地摔門而出。

沈芸昭歎了口氣。

散會後,許願回到工位,見柏千陽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發著呆,他打開MSN,點出對話框。

許願:老大,剛剛過分了啊……

柏千陽:你不懂。

許願:我懂……對了,你說今晚去你的新家聚餐,還照舊嗎?

柏千陽:照舊。

許願趕緊在MSN上約好了應曉雨、滿毅和沙璿,並告訴他們今天在公司發生的事情,讓滿毅提前買菜帶過來,好好做頓豐盛的晚餐。

滿桌好菜,但柏千陽依然悶悶不樂。滿毅下廚,許願打下手,兩個女生倒是樂得清閑,應曉雨給大家斟酒,沙璿大呼小叫道:“滿毅,你快點兒,餓死我了!”

端上最後一道麻辣雞爪,菜上齊了,沙璿撈起一隻雞爪啃了起來。

應曉雨舉起酒杯,說:“千陽,祝賀你搬新家!”

柏千陽不吭一聲,一口見底。大家都看出他情緒低落。

滿毅給他又添上,說:“老大,我支持你,什麽破玩意兒,咱們不幹了!”

許願聽了皺了皺眉,想要說點什麽。

應曉雨:“滿毅,你少說兩句。”

滿毅:“怕什麽,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老大現在有經驗了,出版公司那麽多,何必待在那兒受氣呢?”

沙璿吐了口雞骨頭,說:“就是,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脾氣,說明咱們老大有出息!”

應曉雨瞪了沙璿一眼,又說:“別瞎起哄,現在工作不好找,逞能可以解決問題嗎?依我看,去認個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咱們新人就是來找虐的。你們慫恿他離職,能保證他的下一份工作不用受氣嗎?驕陽文化是業界翹楚,規範、專業,是一個很好的平台,我覺得你們領導說得沒錯,雖然你有功勞,但如果不是因為驕陽,葉歡未必肯簽給你們。我想,這本書在天涯上那麽火,找他的編輯一定不止你一個吧?”

柏千陽終於開口說話了:“那當眾宣布把我的項目給別人,我顏麵何存?”

許願舉起酒杯,故意戲謔地說道:“老大,咱喝一個,你今天在選題會上,可真是威風八麵,我好生佩服!我猜沈芸昭這輩子從沒被人弄得這麽下不來台,她顏麵何存啊?”

柏千陽一巴掌拍在許願的腦門上,笑著說:“你個臭小子,吃你的吧!”說罷也舉起酒杯敬大家。

沙璿一口幹,說:“哎,對了,聽你形容那個沈芸昭,長那麽難看,肯定心理變態!我跟你們說,我那領導,一個離了婚的更年期婦女,也夠二的,有天下了班讓我去幫她接孩子,把她的孩子送回家了,我以為完事了,居然讓我給她家客廳換燈泡,我也是個女的啊!”

滿毅見風使舵:“也是,老大,咱們大一的時候不也老被大三、大四的學生欺負嘛,正常,正常!”

應曉雨:“行了行了,我來總結一下。總之,老大你不能辭職,至少現在不能辭職。”

沙璿:“對,我也每天安慰自己,認不了幹爹,就低頭做忍者神龜吧!”

許願:“還要感謝滿大廚,今天特地請假提前買菜。”

柏千陽摟了一把滿毅,揮揮手說:“各位,謝謝你們!我決定了,不辭職,如果今天得罪了那老妖婆,罰我去做清潔工我也認了,還好北京有你們,我才意識到,不是我一個人在戰鬥。來!走一個!”

滿毅:“我的親哥哥嘞,好樣的!”

沙璿:“滿毅,你趕緊的,給我發達起來,把驕陽那破公司收了!”

滿毅:“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柏千陽被逗樂了,這時聽見門被用力地敲響。

大家安靜下來。

柏千陽:“誰?”

門外傳來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我!房東!給我開門!”

柏千陽起身打開門,果然是房東夫婦。兩人鐵青著臉,衝了進來,看了看滿桌殘羹,又四處巡視了一遍,最後把警惕的目光落在四位客人身上。

女房東:“這都是什麽人?”

柏千陽禮貌得有些諂媚地回答:“阿姨,他們都是我的同學。”

女房東瞥了他一眼,厲聲嗬斥道:“樓下老太太投訴你們擾民,我特地來看,不出所料,果然在這裏非法聚會,男男女女,傷風敗俗!”

沙璿:“喂,現在才八點多,吃頓飯怎麽成非法聚會了?”

應曉雨:“您這是在侮辱人,請您收回剛才說的話!”

滿毅:“就是,你的房子隔音不好,還賴我們!”

男房東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我早說別把房子租給外地人,你不聽,遲早出事兒!”

柏千陽:“外地人怎麽了,你給我說清楚!”

他捏緊拳頭,被許願一把摁住。

女房東叉著腰,聲音又高了個八度:“怎麽著,打人啊?你打我試試看啊,我在這兒住了幾十年,還沒人敢打我!你們這群小王八羔子,不守規矩,給我滾出北京!”

男房東也盛氣淩人地給老婆壯膽:“說得好,誰知道你們一夥人會不會在我家搞什麽違法活動!我要報警!”

柏千陽突然大吼一聲:“你再說一遍!”

女房東渾身一顫。

柏千陽掙脫許願的手,衝上前一把抓住男房東的胸口,怒吼道:“我叫柏千陽,你記好了!我是你的租客,通過正規途徑簽訂租房合同,按時付你房租,一分不少。你是本地人,你有優越感,沒問題,但請你不要侮辱我和我的朋友!我們是外地人,但我們循規蹈矩,憑本事吃飯,沒有比你低一等!你如果不向我們道歉,我今天跟你沒完!”

男房東抓住他的手,兩人扭打起來。

鄰居聽見吵鬧聲,都出來看熱鬧。

女房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報警啊!快報警啊!我幾十歲的人了,被一群外地來的野小子欺負啊,我不活了!你們快來救命啊,要打死人了啊!”

許願與滿毅上前勸架,現場一片混亂。沙璿欲幫忙摁住男房東,女房東趁亂掐了沙璿一把,沙璿回頭一腳踹在她臉上。

沒多久,警車鳴笛聲響起,小區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

兩名巡警聞聲上樓,大家這才放開手,屋子裏一片狼藉。

女房東原本已經站起來了,一見巡警立馬又坐回地上:“警察同誌,您可得為我們做主啊!我年紀大了,腰也不好,禁不起這群外地人對我拳打腳踢啊!”

男房東怒氣未消:“對,一群外地流氓!今天要不是警察來了,我一定要為民除害!”

柏千陽氣得渾身顫抖,揮起拳頭又要衝上去,被許願一把抱住。

應曉雨拿出名片遞給巡警:“警察同誌,我是經濟頻道《整點新聞》的記者應曉雨,今天是我們同學聚會,來為朋友慶祝喬遷之喜,我們可能大聲了點,讓人投訴了。這兩位房東闖進來指責我們非法聚會,我同學租這個房子是簽訂了正式合同的,所以有兩點我要說明:第一,你們未經允許擅自闖進來,違反了租戶保護的條例,我希望你們道歉;第二,你們說我們非法聚會,希望你們拿出證據,否則,我可以告你們誹謗!”

男房東:“你個小丫頭怎麽說話的?這是我的房子,我還不能進來了?”

應曉雨:“我還沒說完呢,我做過一係列關於出租房的報道,如果我沒猜錯,您二位並不是怪我們擾民,應該是你們遇到了肯出更高租金的租戶,又怕付違約款,所以想用這樣的方式逼他搬家。”

女房東:“你們一群外地人仗著讀了點書欺負我們是吧!”

巡警伸手示意她住嘴,他四處看了看,說:“你們別一口一個外地人,我也是個外地人,外地人沒有比你們低人一等!剛才這小姑娘解釋得挺清楚了,你們這就是普通的民事糾紛,他們幾個年輕人在北京租房不容易,你們房東和租戶要互相信任,平白無故說人家非法聚會,往輕了說是人身攻擊,往嚴重點兒說就是誹謗。但不管怎麽說,你們也不能打架!”

女房東立刻配合著巡警,大聲哀號起來:“警察同誌,我站不起來了,腰扭傷了,我要他們帶我去醫院檢查,賠錢!”

正當眾人不知如何應對時,沙璿也順勢躺了下來,她的哀號聲比女房東更尖銳:“哎喲,我的媽呀,我渾身疼,我動不了啦,我好像失憶了,是不是腦震**啊,剛才發生什麽我都記不起來了,你們快帶我去醫院,我明天還要跟客戶談生意啊,幾個億的項目啊,這可如何是好啊!”

巡警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對男房東說:“為了安全起見,你們都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女房東見狀拍拍屁股站了起來,白了沙璿一眼:“算我倒黴!我不去了!”

巡警:“互相道個歉吧,這事兒就這麽了了。”

女房東:“唉,我……我對不起各位了,就當我倒黴,栽在你們這群小兔崽子手上了!”

許願見柏千陽無動於衷,隻得上前息事寧人:“叔叔、阿姨,對不起,我們不應該動手!”

柏千陽仰起頭:“這房,我不租了,我今晚就搬!”

兩位房東對視一眼,忍不住偷笑。

許願依然租住在剛來北京的小開間裏,柏千陽當晚便把行李打包好,運了過來。收拾妥當,已經是淩晨時分,日光燈壞了,許願把立式台燈的燈罩擰得朝上,暖黃色的燈光迅速布滿整間房,溫馨又寫意。

柏千陽洗完澡,鑽進被子,一把抱住許願:“我注定得跟你睡!”

許願推開他,笑著問:“你今天幹嗎要搬走呢?那兩口子不是服軟了嗎!”

柏千陽:“你以為他們會善罷甘休?這幫靠收租過日子的人,都不用上班的,有的是時間,現在看來他們打定主意了不讓我住,如果我不搬,以後天天來,各種理由找碴,煩都煩死我!所以,得嘞,我認輸,惹不起我躲得起!”

許願歎了口氣,說:“什麽時候我們能自己買房,就不用受這窩囊氣了。”

柏千陽:“咱們加油唄,總有一天一定能住上自己的房子。不過,這幾天我隻能寄人籬下了,你現在算我的二房東嘍!放心,我找到房子就搬。”

許願:“你要不嫌擠,住多久都行。”

柏千陽:“我也就客氣客氣。”

沒多久就聽到了柏千陽輕微的鼾聲,許願卻失眠了,仿佛閉上眼就能看見一葉扁舟,在無邊無際的海麵上漂泊,隨時都會被驚濤駭浪掀翻,然後沉入海底。他想,或許這就是他們的宿命吧。在這個巨大的城市裏,他們每個人都像這葉扁舟,逆風前行,卻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抵達目的地。可是,蘇暮雪又漂向哪裏了呢?一年不見了,她還好嗎?快樂嗎?幸福嗎?她有沒有在這樣失眠的夜裏,想起曾經陪伴在她左右的這群人呢?

第二天一早,柏千陽像變了個人似的,不但絕口不提辭職,還催著許願“快點,別遲到了”。到了公司,他徑直走向沈芸昭的辦公室,敲開門,滿臉諂媚地走了進去。

柏千陽:“沈總,昨天我衝動了,真抱歉。”

沈芸昭原以為他會以辭職要挾公司,麵對他的道歉有些詫異,她說:“你知道自己衝動就行了,公司的決定不是輕易做出的,希望你以後成熟點,驕陽沒有義務教小朋友如何做一個大人。”

柏千陽:“您批評得是,我一定改正!”

沈芸昭看了看他,說:“行了,你出去吧,我還有事。”

柏千陽點點頭。他前腳剛邁出門,許願後腳便走了進來。

許願拿出一遝打印好的資料,輕放在沈芸昭桌前,問:“沈總,昨天選題會上,我提案的係列文集《木蘭》,您好像沒有提到,不知道這個項目,您考慮得怎麽樣?”

沈芸昭拿起資料看了一眼:“許願,這個資料我看過,相關的文稿我也看了,不過我覺得很難做,你的壓力會很大,現在這種散文集都賣得不好……”

“沈總,這套書的質量挺高的,雖然散文集不好賣,但我們每一本都有一個能引起讀者共鳴的主題,我——”

“那也沒什麽區別啊,這些都是沒有知名度的作者,寫得再好也沒用。”

“沈總,作為一本書,寫得好不是最重要的標準嗎?”

“寫得好當然是評價一本書好與不好最重要的標準,但一本書能不能順利地出版,寫得好倒不見得是最重要的標準。你召集的這些新作者,文筆都不錯,大方向也挺好的,但缺少一個點說服我接受它。比如,你告訴我這本書是某個暢銷書作家主編的,或者,你收錄了某個大作家最新的短篇,那麽我覺得能做,甚至可以往大了做,但你沒有。驕陽是個公司,有業績壓力,我們沒有義務扶持和幫助新作者。”

“沈總,我希望可以再給我一點兒時間,我想幸運的是,他們能握緊彼此的手,在這柔軟與堅硬並存的旅途上,至少不是孤獨的路人。我做一些更詳細的案例分析給您。”

“許願,這個事情,就先這樣吧。你有這工夫,不如把公司分配給你的任務完成好,有幾個大作家的書,銷量有保證,你可以挑一個來做。”

“明白了。”

許願回到工位,剛坐下,MSN對話框跳了出來。

柏千陽:哥們兒,你怎麽看起來比我還喪?

許願朝柏千陽的方向看過去,柏千陽眨眨眼,做了個鬼臉。許願歎了口氣,在鍵盤上敲下:我策劃的《木蘭》書係,老妖婆不讓我弄。

柏千陽:她眼瞎了,你別氣。

許願:我隻是覺得挺有挫敗感的,瞬間懂你。

柏千陽:別走心,千萬別走心!我昨天就是太走心,所以栽進去了。這就是份工作,跟情懷無關,跟文學也無關,咱們別看得太高尚了,伺候好這些爺,努力往上爬。等我們牛了,再做自己想做的事。

許願:說得容易……

柏千陽:做起來也容易,哥教你。

許願:怎麽做?

柏千陽:首先……你得學會——不、要、臉!

許願:滾,不說了。

柏千陽:乖,不氣了。

許願關了對話框,托著腮,看著窗外發呆。

窗外又飛過一隻孔雀,那抹濃鬱的藍色借著刺眼的陽光晃過來,蘇暮雪緩過神,看了下鍾,開會時間快到了。自從上次在電視裏看到應曉雨的名字,她常常會發呆,想起一年前在十字路口看到的那個身影,幾乎可以肯定他是許願了。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原來他們又在同一座城市了,會不會又在某一個時刻擦肩而過呢?此刻的他,會不會也在某個窗邊發著呆?

她依然像從前那樣,靜靜地坐在一角,聽著大家高談闊論。待會議臨近結束時,她拿出一個冊子,說:“金總,之前有一個項目,是一家主營氣象科技的公司,投資部之前做了評估,認為投資意義不大,我去了解了一下,還是值得做的。”

繆姐有些詫異,說:“蘇小姐,這個公司做的項目我們都不熟,無從判斷啊,而且小公司,孵化起來很花時間。”

蘇暮雪放下手中的畫冊:“繆姐,您來公司比較早,應該知道K&T一開始隻有三個人,每個公司在一朝成名之前,都是默默無聞的小公司。金總之前在長沙待了四年,為的就是扶持一家創業型公司,現在這家公司已經上市了。如果隻投那些我們熟悉、保險,卻老齡化的行業,而一味地抗拒新的,我們的眼界會越來越窄,最後變成井底之蛙。我去這家公司考察過了,他們的底子不錯,一群年輕人,創業熱情很有感染力、很有前景,需要的資金也並不多,相關的數據分析我稍後會發給各位。”

蘇暮雪:“今天差不多就這樣吧,金總還要休息,散會!”

金嶽笑了笑,站起身,與其他領導班子成員邊聊邊走了出去。蘇暮雪緊跟其後,路過秦玉伶的工位時,輕叩了一下她的桌麵。秦玉伶見狀,趕緊跟著蘇暮雪走進她的辦公室。

蘇暮雪坐下,指了指麵前的那把椅子:“坐。”

秦玉伶心頭似乎有些不祥的預感,說:“蘇……蘇小姐,我站著就行。”

蘇暮雪:“讓你坐你就坐啊。”

秦玉伶緊張得腿一抖,像摔了一跤似的,坐了下來。

蘇暮雪:“來公司多久了?”

秦玉伶:“半……半年了,蘇小姐,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那天在茶水間我隻是好奇打聽了一下,沒……沒有惡意的,繆姐說的什麽我也不記得了!”

蘇暮雪:“K&T是個務實的公司,在公司有很多值得關心的東西,那些八卦談資,就留在下班之後吧。你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你知道嗎,我很羨慕你,我連聯大的畢業證都沒拿到,大學學的也是個沒用的專業。如果我是你,我會比你更珍惜現在的這個工作機會。”

秦玉伶:“蘇小姐,對不起!我知錯了,您不會打算……我可以改的……”

蘇暮雪:“我看了一下你這半年的工作記錄,你很用功,也很聰明,所以我決定提前給你轉正,而且把你調來我身邊。”

秦玉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沒有聽錯吧?”

蘇暮雪:“我挺喜歡你的,你有種非常強烈的企圖心,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兒,我需要這樣的人。大學時我參加過學校的辯論賽,你讓我想起總決賽時,我很欣賞的一位對手,可惜的是那四年我和她都沒有成為朋友。但我想,我們可以。”

秦玉伶激動得語無倫次:“謝謝蘇小姐,我……我太高興了!”

蘇暮雪:“好了,你出去吧,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秦玉伶點頭哈腰地離開。

蘇暮雪看著那扇剛被合上的門,想起剛才會議上那些人的表情,他們一定在想,什麽玩意兒,一個傍大款的小丫頭片子敢跟我們這麽說話,不就是靠男人嗎?即便是剛才滿嘴感恩的秦玉伶,堂堂名牌大學的高才生,給一名聯大肄業生打工,也一定是不服的。

她笑了笑,心想:真可笑,不靠男人,難道靠命嗎,命給過我什麽?

柏千陽在許願家住了半個月之後,再次搬走了,他的行李不多,兩個大包就搞定了。他總跟許願說,沒有買房子的時候不想添置太多東西,不然搬來搬去麻煩。幫他歸置好,許願打車回家了,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羅阿姨的電話。

“小願,吃蛋糕了嗎?”

“吃什麽蛋糕?”

“笨蛋,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他打開電腦,登錄博客,很多人給他的“許願池”留言,祝福他生日快樂。原來注冊博客時留下了自己的生日,被這群網上的粉絲注意到了。剛想點擊“發表博文”,好好寫一篇生日的感懷,QQ突然響了。點開一看,是幽靈公主,她發了一句:阿西達卡,生日快樂。

阿西達卡:謝謝,你也還沒睡?

幽靈公主:想等著給你一個祝福,你的生日怎麽沒慶祝?

阿西達卡:以前覺得生日很重要,擔心如果生日不夠開心,那接下來這一年都會不開心。現在覺得無所謂了,一天一天,都是過,路上那麽多行人,看他們的表情,也沒有幾個開心的,可能在這個世界上,不開心是常態吧。

幽靈公主:你還沒找到你的女朋友嗎?

阿西達卡:還沒有,我的博客簽名永遠都不會變,她看到了如果想見我,會留言給我的;如果不想見我,那我們的見麵就沒有意義。我現在還是個小兵,找到她也給不了她什麽。等我有足夠的力量,成了將軍之後,我一定會去找她!

幽靈公主:她可能不需要你是個將軍。

阿西達卡:她需要,不然她當初為什麽要走?

幽靈公主:你很執著……

阿西達卡:一個人如果沒有固執地堅持點什麽,那麽活著也很無趣吧?

幽靈公主:很晚了,你該睡了,將軍。

道過晚安,許願坐在電腦前,看著幽靈公主已經變成黑白的頭像發呆。這一年他們已經成為很好的朋友,可他依然不知道她到底是誰。但不管她是蘇暮雪,還是某個在某處靜靜觀察著他的老朋友,或者隻是一名喜歡聽他傾訴的陌生網友,他都很慶幸她的存在。她讓他在每個孤獨的深夜可以毫無顧忌地**自己的一切,就像一個任由他喋喋不休地說著那些別人可能不懂的心事的樹洞。

【第二十章】 分開旅行

盡管他們重逢的時候笑著說對方“你怎麽什麽都沒變”,但他們都很清楚,時間在重新塑造著他們。

又一年,時間過得比想象中快。大學時,日子是一天天過的;畢業後,是一年年過的。仿佛編了幾本書,開了幾次會,聚了幾次餐,一年就這麽過去了。

北漂的人,大多沒有閑情逸致去感歎時光的流逝,他們隻會計算著,這一年我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許願並沒有放棄《木蘭》這個項目,他通過自己的博客認識了不少作者,交流過關於這套叢書的想法之後,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他並不擔心沈芸昭的態度,他始終相信,隻要寫得好,哪怕不在驕陽,也一定有機會出版。

“不知道你想吃什麽,沒給你點。”許願邊吃邊說。

“我不吃了,特地來跟你說個好消息,沈芸昭同意我的新項目了!”他手舞足蹈地說著,“還記得我去年跟你提過的寫作團隊計劃嗎?她拍板了!”

“真的假的?具體是什麽,我有點忘記了。”

“我在網上招募了一群槍手,根據我策劃的主題完成書稿的撰寫,然後我們自己包裝一個作家出來。她什麽都不用幹,隻負責形象宣傳,與粉絲交流互動,有任何粉絲愛看的主題,我們就迅速讓團隊第一時間寫出來。現在我瞄準的市場是女生,她們愛幻想,但又沒機會早戀,所以需要這樣的圖書來滿足她們的愛情想象!沈芸昭聽了很認可,現在已經讓團隊開始同時寫三個故事,下個月就能完成。現在國內急缺言情小說家,當年台灣地區於晴、席絹那幫人,都有著大量的擁躉,一個月出一本,粉絲都覺得不夠看,我準備如法炮製一個內地的言情天後!你覺得這個概念怎麽樣?”

“既然你已經開始了,何必問我的意見?”許願埋頭繼續吃著,他對於柏千陽的**有些不以為然。

“當然要問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你說,這個項目做成了,寫作、出版就可以程序化生產了,我們也不用受製於作家,市場上需要什麽作家,我們就提供什麽作家!”

“你別怪我潑冷水。”許願放下筷子,“讓文學出版變成流水化作業,包裝那些根本不懂寫作的作家欺騙讀者,我覺得這是違反市場規律的,它可能會得到一些短暫的成功,但對這個行業來說,是非常可怕的傷害!”

“喂,你今天吃火藥啦?我來是想得到自家兄弟支持的,不是來聽你上課的!再說了,傷害這個行業,有什麽關係?項目成功了,我們才有機會掌握更多的資源。這個社會是很現實的,你賺不到錢,就是個loser,路就會越走越窄。傳統出版未來一定會走向末路,如果不開拓新的運作模式,你會被淘汰的!”

“世界永遠不會淘汰認真創作的人,真正能得到讀者尊重的還是用心寫作的作家。你會迷失自己的,我希望你終止這個計劃!”

“你瘋了吧?我好不容易得到沈芸昭的支持,為了這個計劃我前後準備了一年,我可不想又跟《破局》一樣功虧一簣。你看看咱倆現在的工作,上班、下班、看稿、校對、伺候作者,日複一日的生活我早就厭倦了。如果不早點改變,未來十年、二十年,我們依然在做這些瑣碎無聊的工作,這完全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省省吧,尊重?得到這一小撮人的尊重有什麽意義?沈芸昭說得沒錯,你離市場太遠了,不知道現在買書的都是什麽人,也不知道他們想看什麽。老百姓太苦了,他們想要美好的、溫暖的,哪怕是短暫的,他們喜歡心靈雞湯,喜歡虛構的童話世界,他們想在書裏體驗自己沒有經曆過的快樂,也想在書裏愛一個生活中不能愛的人,他們想要很多,唯獨沒有文學!”

“抱歉,我沒辦法給你祝福,我先走了!”

許願拿起背包,離開了餐廳。柏千陽失落地歎了口氣,他還以為許願會跟他一樣興高采烈,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他原本還訂了KTV的包廂,打算晚上約大家慶祝一番。

不到三個月,柏千陽組建的創作團隊完成了三本書,分別叫《粉紅少女愛上我》《惡魔王子的秘密》《公主的**》,語言淺白,劇情狗血。沈芸昭看過書稿之後,把柏千陽叫到辦公室,有些疑惑地問:“千陽,概念挺好的,但寫得有點兒太水了,我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能行嗎?”

柏千陽像打了雞血似的站了起來,**澎湃地說:“沈總,如果您不喜歡這三本書,那就太好了!”

“怎麽說?”

“因為這三本書根本不是給您看的啊!”他喝了口水,繼續說,“這次我們做了精準的市場調研,針對的市場很明確,就是那些愛做夢的少女。在創作前期,我的團隊在不同的論壇裏發布了數十個大綱,由她們投票挑選出最想看的故事,根據她們的胃口進行創作,用的也都是學生熟悉的語言與橋段,完全貼合她們的審美喜好,所以您當然不會喜歡!”

沈芸昭:“同時推出三本書,會不會太快了,要不我們先推出一本來試試水?”

“我們要在第一時間迅速占領市場,讓讀者們突然發現所有書店鋪天蓋地都是這套書,一本書的影響力有限,三本書同步亮相,這個新作家會更快地被大眾知道!”

“那這位你要推出的新作家是誰呢?關於創作團隊的運作,我們是一定要保密的,讀者都很敏感,她們也希望對於作者有情感上的依賴與投射。”

“放心吧,這個作家的筆名叫玉蝴蝶,名字也是在網絡上投票選出來的。”

“她是誰?能配合我們進行營銷宣傳嗎?”

“當然可以,她就是我們公司的前台,康一玉!”

三本新作被包裝得花花綠綠,封麵像少女賀卡一樣金光閃閃。它們被碼成堆,迅速占領了各大書店暢銷排行榜的位子。像柏千陽期待的那樣,這三本文筆幼稚的小說,變成了小女生們的枕邊書,不敢早戀的她們在書本裏談了一次又一次的戀愛。

這段話被小女生們奉若《聖經》,作家不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職業,原來她可以誕生在普通人之中。

驕陽文化為這個成功的案例在喜來登酒店召開了一次表彰大會,驕陽的總裁蕭天翔也親臨現場。蕭天翔剛過五十,年輕時也在體製內的出版社做過編輯,傳說當年是因為違規操作被單位開除的,此後加入了創業大軍。驕陽屬於國內最早的一批民營文化公司,每年暢銷榜上總有幾本是由驕陽出品,蕭天翔深諳炒作之道,驕陽在他的掌舵下早已成為業界最知名的圖書品牌。

大會開啟,沈芸昭在大會上**萬丈地宣布,三本新作的銷量已經達到一百萬冊,玉蝴蝶創下了新人作家的銷售奇跡。三個月後,她將再度推出兩本新作——《落魄公主的傳奇人生》和《豪門窮書生》,這兩本書的首印量分別為五十萬冊,這個數字再度轟動全場。

許願坐在台下,自言自語道:“一群瘋子……”

蕭天翔被現場的**打動,他說:“新作家一出道能這麽受歡迎,實屬罕見,我想了解一下這其中的運作模式,我也來學習學習。”

柏千陽正要開口說話,沈芸昭看了他一眼,搶先說道:“蕭總,我作為玉蝴蝶的幕後推手,非常高興您能認可我們的成績!我們組建了一支寫作團隊,他們定期收集素材,與學生們進行互動,了解他們的喜好和最新的流行元素,最後團隊再根據整理來的素材進行創作,所以玉蝴蝶的每一本書都是完全根據市場的需求來進行創作的。讀者們覺得自己有參與感,也認為玉蝴蝶是自己的朋友,所以她迅速積累了令人不可思議的人氣。我相信,玉蝴蝶這種偶像作家的出現會改變整個行業的格局,寫作再也不是閉門造車、十年磨一劍的工作,作家也將被拉下神壇。我們可以根據市場的需求製造作家,批量生產,這一定會成為轟動全行業的現象級事件!”

蕭天翔帶頭鼓掌。現場來了不少發行商,大家對於玉蝴蝶之後的作品都充滿了期待,聽完沈芸昭的發言更是激動地歡呼,聲浪一陣又一陣。許願迷茫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內心卻更加堅定,他知道自己並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沈芸昭:“玉蝴蝶是我一手發掘的,蕭總,您可能不知道,這位玉蝴蝶其實是我們驕陽文化的前台呢!她根本不懂寫作,但我們有一套非常完整的包裝方案,所以讀者們對此深信不疑。她的成功是一套成功的模板,我對接下來生產新的作家更有信心!小柏,你也為這個項目的成功付出了很多努力,值得表揚!對了,我還沒向大家介紹,小柏是一位新編輯,來公司兩年了,年輕人很有想法,做事雖然有點毛糙但還是很不錯的,沒有他輔佐這個項目,不會這麽順利。”

蕭天翔看了看柏千陽,大笑道:“我們驕陽真是藏龍臥虎啊!”

沈芸昭:“謝謝蕭總創造了驕陽這樣的平台,讓我們都能發光發熱!未來的日子裏,希望大家在蕭總的領導下,繼續努力!加油!”

又是一陣聲浪,台上的橫幅裏,“驕陽文化”四個大字熠熠生輝。

會議結束後,人群散去,沈芸昭路過柏千陽時,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不要急,以後有的是機會讓你表功呢!”

他看著沈芸昭的背影,小聲罵了句:“老妖婆!”扭頭一看,許願正站在他身邊。

許願:“恭喜你,不管怎麽樣,算是成功了。”

柏千陽聳聳肩:“有什麽用,功勞全被老妖婆搶去了,我就是個幹活的。不過屬於我的,我一定會要回來,現在的一切,說明我做的是對的。”

許願沉默片刻,說:“作為一名驕陽的員工,我為你驕傲,因為你讓公司賺了錢;但作為朋友,我的態度從來都沒有改變過,我希望你能收手,文學是很神聖、莊重的,你的這些操作手段——”

“許願!”柏千陽打斷了他,雙手搭在許願的肩上,“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你要明白一點,這是我的職業,出版這些受歡迎的書有什麽錯呢?滿足讀者的需求才是一個圖書編輯應有的職業道德。你是一個對文學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但我不是你,我沒有你那麽高尚,文學對我來說什麽都不是。我來驕陽從來都不是因為情懷,我隻把它當一份工作。你享受的尊重,滿足不了我,我喜歡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這讓我覺得,北京我沒白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過你改變不了我,我會按照我的計劃繼續走下去,總有一天我會成功,把沈芸昭踩在腳下,到時候,希望你能以我為榮!”

許願一聲不吭,柏千陽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

他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阿西達卡:我有點迷茫。

幽靈公主:為什麽?

阿西達卡: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麽是成功?

阿西達卡:可是大眾往往更認同另一種成功——錦衣玉食,眾星捧月,名利雙收……我坐在其中,像個異類,我不知道這樣堅持的意義在哪裏。

幽靈公主:這樣的堅持,讓你依然是許願,沒有被這個世界改變,如果你因為迷茫而做出妥協與退讓,變成了另一個許願,當你有天與女朋友重逢時,她能接受那樣的你嗎?

阿西達卡:或許,她也認同那樣的成功呢?

幽靈公主:她不會的。

阿西達卡:你怎麽知道?莫非……你是她?

幽靈公主:我隻是相信你不會看錯人。

幽暗的燈光下,柏千陽再次探索著康一玉的身體,他們一次又一次地享受著欲望給他們帶來的滿足。康一玉每周都會來,她能從這個將她一手捧紅的男人身上找到一種被征服的快感。他的每一次觸碰都讓她興奮不已,他的每一次擁抱都讓她不想結束。

“你怎麽會這麽懂女人!”她躺在他的懷裏。他們習慣了結束之後多抱一會兒,哪怕兩個人都大汗淋漓,濕透的身體也要緊緊地貼著。

“有嗎?”他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換作是從前他可能會得意地吹噓起“柏三周”這個外號,但現在他對女人突然有種厭倦感,準確地說是完事之後。

“你今天很沮喪啊。別想了,沈芸昭那人就那樣,老女人嘛。聽說她老公根本不回家,小三連孩子都生了,但她就是不離婚,總等著老公回心轉意,怎麽可能?人家小日子都過上了,怎麽可能理一個滿臉痘坑的黃臉婆?你說,像她這樣沒人要的女人,能不從別的地方撈點兒成就感嗎?你不同了,年輕力壯,前途一片大好。”

“被她踩著太憋屈了,我得想想辦法。”

“怕什麽,玉蝴蝶是我啊,我是你的,任你差遣!”

“別傻了,玉蝴蝶隻是個虛名,她隻要再找個替代品,換個筆名,雇一幫新的寫作團隊來做槍手,玉蝴蝶的成功是完全可以複製的。而且你別忘了,‘玉蝴蝶’的名稱使用權是在驕陽,離開驕陽你就是一個名叫康一玉的前台。”

“那怎麽辦啊,我可不想回去做前台了,我不管,你想辦法弄走沈芸昭,我要繼續做我的玉蝴蝶!”說完她像條蛇一樣纏住柏千陽,讓他透不過氣來。

“我去洗澡了,你一會兒該回去了。”

“今天我想睡在這裏。”

“不行。”

柏千陽掙脫開來,起身走進浴室,水流聲傳來。

“你為什麽從不讓我在這裏過夜?”康一玉站在浴室旁,嬌嗔地問道。她看著眼前這具年輕美好的身體,她不是沒想過跟他戀愛,但他從來不提及他們的關係,仿佛那是個雷區。每次完事之後,他都變得異常冷漠,而她隻能落寞地回家。

“那我們到底算什麽?”

“你是玉蝴蝶,我是你的編輯。”

“我不想做玉蝴蝶,我要做你的女朋友!”

“你剛才還說想繼續做玉蝴蝶。”

“我既要做玉蝴蝶,也要做你的女朋友!”

康一玉推開浴室的門,衝進去抱住他,水流落在她頭上,她在水中吻住他的嘴。他不反抗,也並未迎合,對著水流衝洗著頭上的泡沫。

兩人在水流中抱得越來越緊,她撫摸著這具似遠似近的身體,她無數次想要將這具身體據為己有。柏千陽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他把她按在牆上,激烈地吻下去。

泡沫在地上被水花化開了,順著他們的腳,“嘩嘩”地流走。

關上水龍頭,應曉雨抽了兩張紙擦幹手,對著鏡頭看了看,黑眼圈越來越嚴重。走出洗手間,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都跟她打著招呼,她已經是《整點新聞》出色的記者之一。

此時窗外正下著大雪。辦公室是地暖,她穿著一件白色襯衣,齊耳的短發更顯幹練。她走進辦公室,腦子飛快運轉著。這惡劣的天氣,換作是在大學時代,她或許會傷春悲秋好一陣子,在摘抄本上寫點關於雪花的句子。那時她是林黛玉,現在卻變成了孫悟空。

她走過同事的工位,說:“今天下這麽大的雪,市政如何解決出行問題,做今天的重點新聞,然後你再關注一下有沒有車禍。”

同事點點頭。她打開一瓶咖啡,喝了一口,這時製片人走進來說:“曉雨,你有空嗎?方便的話來一下我辦公室。”

她回頭做了個“OK”的手勢,放下咖啡,起身走過去。

“你現在太忙了,組裏給你配個搭檔吧,之前你不是一直嫌人手不夠嘛。”他邊走邊說。

“什麽人,靠譜嗎?太差了我寧願一個人。”

“挺好的,剛從長沙過來,聽說還是你聯大的學弟呢!”

“是嗎?那估計夠嗆,聯大最優秀的已經在這兒了,哈哈!”

推開門,坐在旁邊沙發上的一個年輕男子站了起來,熟悉的平頭和笑容。

“蝸牛!”應曉雨驚喜地叫出了聲。

“這是我們新來的同事牛渥,他也是聯大新聞係畢業的。”製片人介紹道,“你們認識就最好了。”

“學姐好!”蝸牛長高了,但眉眼依然青澀,笑起來還是那麽陽光開朗。

“突然襲擊,你可真行!”應曉雨一拳打過去,蝸牛嫻熟地躲開了。

“那我就不管你了,”製片人拍了拍蝸牛,“一會兒讓行政帶你熟悉一下環境。”

“蝸牛,你在這兒等我,我先忙,下班了一起吃飯。”應曉雨笑著離開了製片人的辦公室。

這幾年,應曉雨很少見蝸牛,因為家庭關係,這幾年的除夕,她都沒有回湖南,而是選擇在北京加班。北漂的人們在頭幾年都會像失蹤了一樣,在陌生的城市尋找著自己的位置,畢業後急於建立一個成熟的社會角色。在這樣漂泊的時光裏,她用繁忙來武裝自己,跟蝸牛隻是偶爾通個電話,幾乎都要忘了他的存在。有一年,蝸牛在北京考研,曾經相約吃飯敘舊,可因為突如其來的采訪任務而錯過。後來聽說蝸牛考研失敗,回長沙工作了一段時間,沒想到他毫無征兆地就出現在了這裏。

“北京的湘菜,都被改良了,總覺得哪裏不對,這家還算正宗,至少不勾芡。”應曉雨邊點菜邊說。對於一個初到北京的湖南人,吃是最需要解決的問題。

“我不挑,好養活,聯大的食堂都能吃,全國擱哪兒都死不了!”他笑著說。

“對了,你怎麽來了?都沒告訴我。”

“告訴你了哪兒來的驚喜呢?還記得在聯大的時候,你在《快報》實習,因為不想參與製造假新聞而辭職,那時我就跟你說過,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你做搭檔,你負責揭露真相,我負責保護你,現在終於實現了!”

“謝謝你,蝸牛,你說的話我都記得。”

“畢業後,我沒考上研,然後去了長沙電視台工作,但我知道,我未來一定要來北京的。這兩年我也準備得很充分,趕上了《整點新聞》招新,很順利就考上了。”

“蝸牛,我敬你一杯,歡迎你加入北漂大軍!”

兩個玻璃杯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接到應曉雨的電話時,沙璿剛被領導罵了一頓。由她參與策劃的聖誕親子活動,因為宣傳時沒有說明贈品有限,導致現場沒有領到贈品的顧客們不樂意了,在商場中心廣場上鬧著要退貨,最後緊急調來一批超值的贈品才解決。因為這事兒她已經被罵好幾天了,其實跟她並沒有太大關係,但也隻有她背了這個黑鍋才能平息,被扣年終獎不說,原本她是有機會升任業務主管的,現在看來也沒多大希望了。她掛了應曉雨的電話,坐在工位上發呆,心想,這麽個破公司,就算提拔了,也就那麽回事兒,還能上天啊!

肚子正餓著,她垂頭喪氣地下了樓,準備回家煮點餃子吃。外麵正大雪紛飛,走出商場大門,剛撐開傘,她看見一輛白色的別克轎車停在麵前,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車邊,是韓家閱。他穿一件黑色大衣,係著褐色圍巾,短發顯得神采奕奕,站在大雪中衝她燦爛地笑著。

“你……你怎麽在這兒?”沙璿蒙了,突然意識到自己灰頭土臉的,身上這件黃色的棉襖還沾了油漬,頭發也兩天沒洗了。

“接你下班啊!上車吧。”他紳士地打開車門,把手放在車門上方,以防磕著她的頭。

“你……你的車?”

“對,我的車,剛買不久。”

沙璿迷迷糊糊地上了車,暖氣襲來,她摸了摸被凍得僵硬的臉,心想著,這不是夢吧?

“我們去哪兒?”她小心翼翼地問,生怕聲音太大,驚醒了自己的美夢。

“我請你吃飯吧,咱們去希爾頓,東三環燕莎那家酒店,我常在那兒吃。”他開著車,眼睛望向前方。

因為下了雪,路上有些堵。窗外公交車站有很多很多人,他們在大雪中焦急地等著屬於自己的那一班公交車,拚命擠上去,那輛車能載著他們去往被稱為家的地方。

“我去年開始做書商,跟幾個朋友一起做圖書生意,專門賣地方二渠道市場,沒想到這一年賺了不少錢,而且越做越順,苦日子算是熬到頭了!”他恢複了當年的趾高氣揚,不再是那個落魄的失敗者。

她想起一年多前在公交車上看到的韓家閱,覺得一陣恍惚。

“謝謝你發達了還能想到我。”

“沙璿,知道我為什麽來找你嗎?”

“為什麽?”

“在我最落魄的時候,隻有你關心我,逢年過節,你總能找到各種理由給我發短信,這些短信我都沒刪,每一條內容都不一樣,但都很溫暖、動人,成為我生活下去的勇氣。這幾年,我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北京遊**,我經常問自己,這麽大的地方,怎麽就容不下我呢?我不得不承認,從大學時那個春風得意的少年,變成如今漂在北京的外地人,我真的失去了很多。大家不屑跟一個loser來往,我也害怕麵對那些對我抱有希望的舊友。隻有你,一直努力維係著我們的關係,你是我在這個無情的城市裏唯一的安慰。”

沙璿不說話,眼睛看著前方堵著的長龍,大片的雪花敲打在擋風玻璃上。韓家閱的聲音在車裏輕輕地響著。

“沙璿,你知道孤獨的滋味嗎?有一年除夕,我沒有回長沙,租的那個房子暖氣壞了,零下十攝氏度跟冰窖似的,我隻能買了點煤在家燒了取暖。煤火很旺,房間瞬間變得很暖和,我不小心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腿不能動了,這才意識到應該是一氧化碳中毒,我拚命地挪到窗邊,伸手想去打開窗,但一直站不起來。離窗戶的插銷隻有半米,我用了五分鍾才夠著,打開之後冷風灌入,我渾身冒著虛汗,叫了救護車,撿回一條命。那天在醫院,我幾乎已經決定了要回湖南,但是第二天,醫生說我沒事了,可以出院了,我又改變了主意。我不能回去,我希望有一天離開北京,是因為我足夠好,能自由地來去,而不是因為我不夠好,不得已才離開。

“我們都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北漂是有癮的,來了就走不了。

“沙璿,我害怕孤獨,如果你還在等我,那麽我現在告訴你,我已經來了,我們在一起吧!”

這句話像電流一樣穿透沙璿全身的每一寸肌膚,直抵心髒。她看著他的臉,反複確認著剛才他說的每一個字。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沙璿的眼眶濕潤了。

“我知道,辛苦了!”

她在車裏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她記得上一次這樣號啕大哭,還是在韓家閱來北京的前一天,她從旅館出來,吃著滿毅遞來的鹵蛋。那一天她還以為流幹了所有眼淚,沒想到過了幾年,這些眼淚又這麽肆無忌憚地流了出來。

停在希爾頓門口,韓家閱牽著沙璿的手走了進去。

雪已經停了,但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滿毅抱著一個保溫鍋,踩著雪一步一步向前走著。保溫鍋裏是他晚上在家自己鹵的雞蛋,沙璿很愛吃,他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做一些給她送過來。他在表哥的教育機構做得不錯,老實、勤奮,又是信得過的親戚,所以很快就得到了提拔。他不再住集體宿舍,在沙璿和應曉雨她們的小區附近租了一個單身公寓,走過來隻要二十分鍾。

他走到樓下,按門牌號呼叫鈴,卻沒有人開門。他正要打電話問沙璿什麽時候回家,這時看見門口停著韓家閱的車,借著路燈,能清晰地看見沙璿坐在副駕上,他們擁抱著、親吻著,好半天才鬆開手。她依依不舍地下了車,揮手跟韓家閱道別,轉身走了過來。

滿毅見她走來,便側身躲在樓道的另一邊。他看見沙璿一路輕快地走著,到了樓梯口拿出門禁卡刷了一下,然後哼著小曲兒上了樓。

他抱著保溫鍋,站在原地。他想起了第一次跟沙璿說話,那天她在聯大體育館的台階上抱膝而坐,路燈下正在哭泣的她美得晃人。他遞給她一個鹵蛋,她狼吞虎咽,說很好吃。她離開的時候,回頭說:“他一定會喜歡我的!”

很多年過去了,她真的做到了。

樓頂有個雪塊掉了下來,砸在滿毅頭上,瞬間脖子一陣冰涼。他伸手把掉進衣領裏的雪塊撈出來,猶豫著還要不要上樓把鹵蛋給她。

這時,應曉雨回來了,她剛跟蝸牛分開,下了出租車快步走到樓梯口。

“滿毅,你站這兒幹嗎?上去吧。”應曉雨拿出門禁卡。

“我不上去了,麻煩把這個帶給她,我又鹵了二十個,現在還是熱的。”

“怎麽,吵架啦?”

“沒有。”他憨厚地笑了笑,“我剛看到韓家閱送她回來,他倆好像在一起了。我想既然有人照顧她了,我就別摻和了,免得以後人家知道了不高興。沙璿好不容易等到他,我為她高興呢!”

“我……也挺意外的。”應曉雨接過保溫鍋,“不過……滿毅,你也不要難過,沙璿這幾年也挺難的,如果沒有韓家閱的存在,她可能很難挨下去,她把對他的愛當成了一種拯救自己的力量,這種力量讓她有勇氣麵對現在不如意的生活。”

“我知道,沒事。隻是有一些遺憾,不過這些日子能經常看到她、照顧她,我也挺滿足的了。以前她和我開玩笑,說如果三十歲還沒人要,就跟我在一起,從那天起我天天祈禱千萬別有人要她,這樣等到三十歲,我就能順理成章地做她的男朋友了。真是可笑,她這麽好的女孩兒,怎麽可能沒人要呢?”

應曉雨開門進去。

滿毅“咯吱咯吱”地踩著雪,一步一步地離開。

他回頭看了看那棟樓,她們家在八樓,正亮著燈。沙璿應該已經拿到了保溫鍋,打開之後一定很高興吧,這是按照她的口味做的,跟聯大男生宿舍樓下賣的一模一樣。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書包,裏麵放著一束玫瑰,他前幾天就買了,本想聖誕節送給沙璿,但她那天正忙著商場的活動,塞在書包裏放了好幾天,都蔫了。

走到小區大門口,他把玫瑰花扔進了垃圾箱,踩著雪回家了。

2006年6月26日晚上十點,這個夜晚沒有以往熱。

五個好朋友又聚集在紫竹橋便民旅社門口的燒烤攤,紀念他們抵京三周年。曾經有人說,畢業離校的那一天可以徹底地改變一個人,前一天他還是校園裏意氣風發的少年,離開校園,他便進入了一個未知的成人世界。這三年,他們都不知不覺地變了,盡管他們重逢的時候笑著說對方“你怎麽什麽都沒變”,但他們都很清楚,時間在重新塑造著他們——內斂的許願、張揚的柏千陽、倔強的應曉雨、活潑的沙璿、憨厚的滿毅,還有不知所終的美麗的蘇暮雪,都在慢慢成為另一個自己。

柏千陽大口嚼著烤羊肉,說:“喂,沙璿,這頓你請啊。對了,你跟韓家閱什麽時候結婚啊?”

“請就請,蹭你們幾位這麽多年,今天讓我表現表現!”沙璿給大家添上啤酒,“他還沒求婚呢,但應該也就這兩年吧,他知道我現在不上班了,在家無聊,早點結婚生個孩子,我還能有事情做。”

滿毅:“在北京養小孩兒可不容易呢,你們沒北京戶口,隻能讀國際學校吧?”

沙璿白了他一眼,說:“讀國際學校有什麽不可以?不就貴點嘛,韓家閱現在很能掙錢,都不用我管。滿毅,你操心操心自己吧,早點找個姑娘吧,別總惦記我。”

滿毅笑著端起酒杯:“放心吧您嘞,韓太太,一直沒來得及恭喜!”

柏千陽拍了下許願的肩膀:“咱倆喝一個吧。對了,你的《木蘭》怎麽樣了?有什麽需要的,盡管說。”

許願:“還在準備著,如果沈芸昭不同意,我就去跟別的出版公司談談,這些作者都挺理解我的,能得到他們的支持,我也很欣慰,你呢?”

柏千陽:“還是那樣啊,玉蝴蝶的產量很高,一個月出一本,盡管可以拿到不錯的獎金,但我還是不服氣功勞全被沈芸昭搶去了。但我也想明白了,玉蝴蝶就相當於我投石問路,既然這樣的成功是可以複製的,等時機成熟,我會再推幾個新的作者。”

許願喝了口酒,沒再說什麽。

沙璿:“我沒曉雨這麽遠大的抱負,希望接下來結婚、生小孩兒,你們一個個的,都是幹爹幹媽啊,紅包給我包起來!”

柏千陽:“三年了,我覺得下一個三年,我的目標是在北京買套房子。從中學開始在長沙借讀,我就住在出租屋裏,來北京以後也一直在租房,我想有了自己的窩,才算真正在北京站穩腳跟吧。”

滿毅:“接下來的三年,老天賜我一個美貌嬌妻吧,我這一身好廚藝,現在無處施展啊!”

許願:“我希望這套書能順利出版。《木蘭》,顧名思義,就是為了紀念我們聯大的木蘭路,對於我們的青春,我有很多話想說,都在這套書裏!”

沙璿:“許願,你的三年計劃難道不是要找到蘇暮雪嗎?”

許願搖了搖頭:“不是,找蘇暮雪,我準備用更長的時間。”

柏千陽:“但她現在杳無音信,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

許願:“一定能找到的,我從沒放棄過。三年、五年、十年,總有一天會找到她,我很期待那一天,到時候我們六個人能再聚在一起,吃一頓真正意義上的散夥飯,這才算是對我們的青春做一次正式的告別。”

燒烤攤的電視機裏傳來世界杯中黃健翔的解說:“偉大的意大利的左後衛,他繼承了意大利光榮的傳統,法切蒂、卡布裏迪、馬爾蒂尼在這一刻靈魂附體,格羅索一個人,代表了意大利足球悠久的曆史傳統,在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不是一個人!”

這段震驚世人的魔鬼五分鍾,在這一刻,也讓燒烤攤上的人們群情激昂。

柏千陽用力拍著桌子,大聲叫好,隨即燒烤攤上其他顧客也激動得放聲大喊,那聲音響徹雲霄。

夜幕之下的北京,萬家燈火,交相輝映。

這個城市裏的人都在用力演繹著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