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幽靈公主和阿西達卡

北京真大,覺得自己哪怕做錯了什麽,也隻是一粒無關緊要的塵埃。

早上八點,剛下火車,他們把行李堆放在北京西客站的廣場上,坐在行李上等車來接。柏千陽托在北京工作的中學同學幫忙租了輛金杯車,剛打來電話,因為堵車所以會稍晚一點兒。大家都是一副還未睡醒的模樣,許願伸了個懶腰,看著眼前的景物,很多人在這個時候抵達,也有很多人匆匆地離開——這就是北京了,很多人夢想開始的地方,也是很多人夢想破滅的地方。

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多,他突然有種莫名的激動,終於與蘇暮雪在同一個城市了,再大的城市,有心就有機會遇到!他想,她還能躲一輩子嗎?

有個戴灰色鴨舌帽的矮個男子,路過他們,瞥了一眼離他最近的許願,突然搶走許願搭在肩上的挎包,拔腿就跑。

許願和柏千陽見狀,跟著那“鴨舌帽”跑去,柏千陽回頭跟滿毅說:“你別走,照看著她倆!”

“鴨舌帽”雖然精瘦,但跑得很快,從廣場跑上天橋,又拐進另一條街,而許願和柏千陽一直緊緊跟著。他見甩不掉二人,又跑入地下通道,回到地麵後鑽進茫茫人海中。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半個小時,“鴨舌帽”跑到了附近的一個居民區,已是體力不支,大喘粗氣地靠在路邊的報刊亭,回頭一看,那緊逼而來的二人又出現了。他們的速度也放慢許多,幾乎隻能靠慢走前行了。“鴨舌帽”趕緊又朝前跑去,二人漸漸與他的距離隻差十餘米,三人都以極慢的速度前行。許願一鼓作氣,衝上前,一把拽下他的帽子。“鴨舌帽”倒在地上,滿頭大汗地喘著氣,說不出話來。

“鴨舌帽”把挎包遞給許願:“哥……哥們兒,我還你,你……你把帽子給……給我,我認輸了,別……別讓我還倒貼個帽子……”

許願接過挎包,“撲通”一屁股坐地上,他抱著挎包,手一揮,將鴨舌帽扔那人懷裏。

柏千陽見狀鬆了口氣,倒在許願身上。三人東倒西歪的,路人不知發生了什麽。

“鴨舌帽”爬起來離開,伸出大拇指說:“牛……牛!”

見他走了,二人也懶得再追趕。

柏千陽好一陣才緩過勁兒來,問:“錢和證件沒丟吧?”

“沒,都放箱子裏了。”

“那你包裏都放什麽了?”

“什麽也沒放。”

“跟你追半天,還以為裏麵放了什麽稀世珍寶呢,走吧。”

兩人站起來,趔趄地往回走。

許願邊走邊伸手進包裏摸了摸,拿出一張字條,是蘇暮雪留給他的,上麵寫著“但願人長久”。許願想,不用千裏共嬋娟了,都在北京了。

金杯車將他們拉到了西三環紫竹橋附近的便民旅社,他們打算先在這裏對付幾晚。簡陋的門麵,但好在便宜。前台與服務生是同一個,穿著一件嶄新的工作服,還能看見衣領的線頭。她拿著一串鑰匙帶他們上樓,邊走邊說:“兩個標準間,每間每晚九十塊,浴室在三樓,晚上十二點停止供應熱水。對了,我們這兒隔音不好,你們有特殊活動,聲音小點兒。對了,你們互相都認識吧,萬一遇到公安查房,說不出對方名字,按賣**嫖娼給抓了,我們可不負責!”

沙璿瞪大眼睛,想要辯駁什麽,想想又放棄了。滿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服務生簡單交代了一下熱水與報警器,便下樓了。

推開門,牆上有些滲水,導致石灰有些剝落。窗戶正對著街,車流的噪聲很大。

柏千陽把行李朝地上一扔,說:“兄弟姐妹們,吃苦的日子來了。”

滿毅卻說:“我覺得挺好,我不挑,有床就能睡著。”說完朝**撲去,那床“轟”的一聲塌了,掀起一片灰塵,惹得眾人一片笑聲。

安頓好之後,大家分頭行動,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節奏開始了屬於他們的北漂生活。

滿毅是最先搞定工作的那一個,他的表哥開了一家教育機構,得知沙璿決定來北京後,他也決定加入北漂大軍,於是第一時間求助了表哥,表哥在電話裏答應讓他來試試。下午他去了表哥所在的教育機構,得到了一份文員的工作,工資很低,但管吃管住,他迫不及待地答應了,打算第二天就從旅社搬進去。

應曉雨在師姐的安排下,去了電視台報到,但因為她沒有做電視新聞的經驗,所以仍然需要從實習做起。辦完實習手續,師姐找她私下聊了聊,說現在急缺記者,實習期表現得好一點兒,轉正問題也不算大,尤其是電視媒體對從湖南來的年輕人都比較看好,可能與這幾年湖南電視行業風生水起有關吧。

許願此前給好幾家圖書出版公司投過簡曆,對他最有興趣的是在業界較為知名的“驕陽文化”。他聯絡了一下對方,對方約了他第二天再去麵試,他下午便空閑了下來,他叫上柏千陽一起去找房子。看著滿毅已經有了去處,他們也有點著急,想先找好住的地兒,盡快從旅社搬出來。

除了柏千陽,沙璿的工作也暫時還沒著落,但她計劃了和應曉雨一起合租,見應曉雨去電視台報到,自己便去找房子。

黃昏時分,大家又聚集在便民旅社。門口的燒烤攤出攤了,油滋滋的小腰,撒上一層孜然,香味四溢。柏千陽提議晚飯就地解決,大家一致舉手讚成。

他們圍坐在一張小桌前,聊到了各自下午的經曆。

許願喝了口啤酒,興奮地說:“我們房子找好了,後天就能搬,離這兒也不遠,房子小了點,但看著挺幹淨的,小區環境也不錯!”

柏千陽:“隻有一張床,我怎麽覺得這輩子走不出626了啊?”

許願:“對了,老大,明天我去麵試,你要沒什麽事兒帶著簡曆跟我一起去吧!”

柏千陽一聽也覺得可以,他是臨時決定來北京的,之前也沒上網去了解相關的工作信息,想著先把住處安頓好,再去上網一家家找。所幸他之前在飛輪打工還存了點錢,短時間內還夠花。他說:“好啊,要能跟你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咱倆配合,互相抬轎子,看誰還敢欺負我們!”

滿毅:“真沒想到我們就這麽在北京住下了。沙璿,你那兒怎麽樣啊?”

沙璿有些嘚瑟,說:“工作呢,慢慢找。房子我看到一間很好的,一千塊一個月,兩室一廳,包水電,家電都是新的,離電視台也近,我和曉雨也準備明天搬。”

應曉雨:“今天也多虧沙璿了,我下午忙著辦入職手續,出來就接到她的電話,後勤工作都做好,我也不用操心了。”

柏千陽:“沙璿你靠不靠譜啊?我怎麽聽著覺得有點不對勁呢,我和許願這套房,一居室也得一千塊,而且感覺電視機的年紀比我還大,你找的房子那麽便宜怎麽得手的?”

沙璿不屑地笑了笑:“我美唄,那中介見了我眼睛都直了,最後就我說啥是啥了。那套房子不是沒人要,聽說一天有好幾家來看,有些人貪心,總想著貨比三家,我趕緊定了,押一付三,明天就不用住這個破旅社了呢!”

許願:“不管怎麽樣,大家今天都是有收獲的。這是我們來北京的第一天,不知道未來是什麽樣子,我們先把明天過好!”

應曉雨舉起酒杯:“許願,祝你明天麵試順利!大家也都別著急,工作都會有的,我今天從電視台出來,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隻有一種感覺,就是北京太大了,好像任何一個人都有機會在這裏找到自己的位置,也許跟我們的預期不太相符,但是夢想本來就是慢慢接近的。希望我們選擇來北京,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老板又端上烤雞翅和烤牛筋,他們顧不上說話,大快朵頤起來。

第二天,滿毅幫沙璿和應曉雨把行李搬來新的住所,正等著中介過來交接。半個小時過去了,卻始終不見人影。應曉雨看了看表,有些著急。滿毅問:“沙璿,你要不再打個電話,都半個小時了,不會騙你的吧?”

沙璿白了他一眼,說:“怎麽可能?我早上出來的時候還跟他聯係過了,再等會兒吧。”說完,她也著急地走到一旁樓梯口,重撥了一遍中介的電話,但已經是無人接聽了。

電梯門開,沙璿興奮地看過去,出來一個老太太,帶著幾個年輕人。他們走過來,老太太拿出鑰匙打開了沙璿租的這間房的門。

沙璿衝過去:“你們是……”

老太太一臉狐疑地看看她,說:“我是業主,帶人過來看房。”

沙璿:“你是業主?這房我已經租了啊,錢都交了,你怎麽還帶人來看房啊?”

老太太說:“你租了?你跟誰租的?我怎麽不知道?別攔著,先讓開!”

沙璿:“我昨天租的啊,就在小區對麵那條街的蜂巢中介公司,一千塊一個月,押一付三。我給您看,這是我的租房合同!”她手忙腳亂地掏出合同,合同附件上的確有房東老太太的身份證複印件。

應曉雨:“您看,這的確是您,我們沒有撒謊。”

老太太拿起合同一看,樂了:“小姑娘,你們怎麽比我老太婆還糊塗?這合同,對方是蜂巢中介沒錯,但根本沒蓋章呢!你們被騙了吧?而且一個月一千塊,這不是壞了行情嗎?這房一個月兩千塊我都猶豫著呢。你們跟誰租的找誰去吧,別影響我們看房,讓開讓開!”

說罷,他們走了進去,關上門。

沙璿的手一抖,合同掉在地上。滿毅撿起來仔細看了看,說:“果真沒蓋章,對方就簽了個字,而且還很潦草,看不出是哪幾個字。”

應曉雨:“沙璿,你確定是在蜂巢中介租的嗎?”

沙璿突然就哭了起來:“我確定啊!這合同也是那人拿給我的,我就在他們公司的茶水間簽的,他在蜂巢有工位,還有工號牌,寫了他的名字叫王劍鋒,我不會搞錯的!”

應曉雨:“咱們去中介看看。”

三人來到蜂巢中介,沙璿一衝進去就大聲嚷嚷道:“王劍鋒!王劍鋒!你給我出來!”

有個年紀稍長的女主管見狀,走了出來攔住他們:“你們好,請問有什麽需要幫忙嗎?”

沙璿把合同拍在桌上,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

女主管跟身邊的助手對視一眼,無奈地說:“抱歉,是這樣的,這個王劍鋒已經離職了,昨天是他在我們這兒幹的最後一天,估計您是被他騙了。您看這合同隻簽了字,並沒有我們公司的公章,所以我們也隻能幫你找找他。”

沙璿一聽就怒了:“你們什麽態度!什麽叫隻能幫我找找他,這事兒是發生在你們蜂巢中介的,就得你們負責!為什麽沒蓋章?是因為你們的員工欺騙我,我不管他現在離沒離職,昨天我來這兒,就是他接待的,不給我解決,我跟你們沒完!”她像頭餓極了的母獅子,歇斯底裏地吼叫著。這筆錢是她大四那一年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也是她來北京的安家費。

女主管一看便是見過些風浪的,氣定神閑地說:“這位小姐,您憑空拿一份合同,就說事發地是在蜂巢,我也可以質疑您偽造合同來我們這裏敲詐。再說了,我們有專門負責收款的同事,您為什麽要把錢交給王劍鋒,而不是直接支付給公司呢?”

沙璿的嗓音因為激動變得有些沙啞,她說:“我昨天才來北京,上哪兒去偽造合同?我為什麽把錢交給王劍鋒?因為他是你們的員工啊,他說入他個人的賬比較方便,我也聽不懂,我想反正在你們公司,他也不會跑!押一付三,四千塊啊,你們怎麽可以隨隨便便就推卸責任呢!”說完她大哭起來,女主管依然一臉冷漠地看著她。

應曉雨鎮定地走上前:“您好,是這樣,我是經濟頻道《整點新聞》的記者,大家在這裏爭吵是沒有意義的。這樣吧,滿毅,你看住現場,不允許任何人動這裏的監控,我相信昨天這裏發生的一切一定被拍下來了。沙璿,你現在去報警,我通知同事派攝像過來。這種不良事件必須曝光,謝謝你們給我的工作提供了素材。”

說完,應曉雨撥通了師姐的電話,說明原委。師姐興奮地說:“曉雨,你進入狀態很快啊!我馬上跟領導說,現在就派人過去。”

女主管一看來真的,也著急起來,她見滿毅看起來憨厚,像是好說話的,把他拉到一邊說:“小夥子,我看你是個明白人,大家得講道理,這事兒明明就是你朋友被王劍鋒騙了,跟我們公司根本沒關係,現在把我們拖下水,公司形象被影響,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呀!你跟你朋友說說,我們私下解決,行嗎?”

沙璿抹了把眼淚,瞬間又驕傲起來:“現在知道怕了吧,剛才那個橫勁兒呢?”

應曉雨:“今天這件事,原本我們可以很友好地解決,但你們欺人太甚,還冤枉我們偽造合同。我相信你們蜂巢中介一定有很多管理上的漏洞,如果私下解決了,那以後還會有更多不知情的租客上當受騙。”

不一會兒,警察和《整點新聞》的攝像都來了現場,師姐也跟著一同到來。

租房被騙的事件成了應曉雨在經濟頻道的第一個工作任務,不但幫沙璿討回租金,通過一係列的采訪還揭露了不少中介公司不正規的行為。

回便民旅社的公交車上,沙璿慚愧地說:“都怨我,對不起……”

應曉雨挽住她的手,笑著說:“我還得感謝你呢,昨天剛辦了入職,本來下周才上班,結果今天就讓我立了個功。我師姐說這個新聞做得很棒,有事件、有矛盾衝突,還能切實地為老百姓解決問題,所以,算你幫了我,晚上請你吃飯!”

沙璿:“可惜我們不能馬上從便民旅社搬出去了,明天咱倆一起找房子。”

應曉雨:“好,別自責了,有點波折挺好的,我一直覺得人生的境遇基本上都是守恒的,我們遇到的每一件事,沒有絕對的好壞,旦夕禍福,最後都會讓我們成長。”

公交車在擁堵的北京街道上緩慢地行駛著,慢慢遠去,就像一隻爬行的昆蟲,在這個龐大的城市裏隨波逐流。

驕陽文化在東三環的一棟寫字樓裏,這裏的氛圍跟許願期待的幾乎一致,因為公司的屬性,從出電梯開始就呈現出文藝、清新的書卷氣。

柏千陽跟著許願走進來時,一直在旁邊小聲念叨:“這兒不錯,就是不知道工資多少……”

許願說:“能來就行,剛畢業能拿多少都是福。”

柏千陽點點頭,眼睛卻直愣愣地看著公司前台,那是個眉眼嫵媚的女孩兒,頭發染成淡棕色,一雙丹鳳眼透著一些可愛的邪氣。她見二人四處張望,走過來問:“請問你們找誰?”

許願:“哦,我跟你們人事部約了麵試,我叫許願。”

柏千陽對她使了個眼色:“我也是,我叫柏千陽,你們公司的男同事應該沒人會遲到吧?前台這麽漂亮,都爭著搶著來上班吧?喂,你叫什麽名字呀?”

前台有些傲慢地笑了笑,說:“我帶你們去接待室吧,人事部的王經理在開會,你們可能需要等一會兒。”

她把他們領到了接待室,回頭漫不經心地說了句:“我叫康一玉,你們可以叫我小玉。”

她走出接待室,關上門。柏千陽對許願說:“她喜歡我。”

許願:“你怎麽知道?”

柏千陽:“你見的女人太少了,你不懂。她喜歡我,給我三天,能把她拿下。”

許願:“吹牛!”

人事部的王經理把頭探了進來,見有兩個男孩兒在接待室,問:“你們誰是許願?”

許願站起來:“我是!”

王經理:“你來一下我的辦公室,我們簡單聊聊,一會兒我們副總編沈芸昭老師還想見見你。”

許願:“王經理,這位是我的同學柏千陽,他跟我一起來的北京,也想試試,但他之前沒有投簡曆,不知道可不可以破例一次……”

柏千陽諂媚地笑著,也站起了身,迫切地等著一個肯定的答複。

王經理皺了下眉頭:“你給公司郵箱發一份簡曆吧,具體要求公司官網上都有,我們看了覺得合適會通知你麵試的。許願,你趕緊的,我還有別的事兒呢。”說完他轉身離開。

許願隻好抱歉地看了看柏千陽,緊跟著王經理出去了。

跟王經理聊了下職位、入職時間與薪金待遇,許願很誠懇地表態說都聽公司安排,能來驕陽文化是很難得的機會,就按照常規來即可。

人事部最喜歡這樣的員工,於是讓他填了個基本資料的表格。

拿著這張薄薄的紙,看見職位那一欄裏寫著“文學編輯”四個字,許願有些激動。填完後,王經理帶他去了沈芸昭的辦公室。

柏千陽躲在接待室,伸長脖子偷偷看著外麵的動靜,撇撇嘴,自言自語道:“看我以後怎麽收拾你們,一個小小的人事經理,牛什麽!”

沈芸昭是個打扮得體的中年女子,頭發梳得講究,衣服熨得平整,隻是臉上痘痕太嚴重,幾乎到了毀容的程度。她努力蓋了很厚的粉試圖遮住,偏偏適得其反,顯得更突出了。她麵帶和善的微笑,手裏拿著打印好的許願的簡曆,禮貌地招呼他坐下。

許願:“沈總好!”

她放下簡曆,極有親和力地衝他一笑,說:“我看了你的文章,你是一個對文字很敏感的小朋友,大學發表了不少文章,現在已經很少有中文係的學生堅持這樣的愛好了,所以我特地跟小王說,要見一下你,想問問,你是怎麽做到從大一到大四,保持了這麽穩定的創作量,這需要堅持的。”

許願想了想,回答道:“沈總,您剛才用了‘堅持’這個詞,可能在我這裏,並不是非常準確。”

“怎麽說?”

“因為我很喜歡寫作,文字對我來說很重要,在寫作的狀態裏我是最舒適的,所以,其實不存在堅持這一說。堅持本身帶有一些抵抗的意味,但我並沒有,讓我做別的,可能比保持寫作的**更困難吧。”

“這是你選擇中文係的原因,對嗎?”沈芸昭也是中文係出身,所以在眾多簡曆裏一眼就看中了許願。再花哨的簡曆對一個中文係的學生來說,都不如作品來得更純粹、更直接。

“是的,我以為這是一種常態,後來發現,並非如此。大家好像並不都是帶著熱情來的,我很多同學去考公務員、當秘書、去做銷售、去做廣告……這些都是個人的選擇與機遇,無可厚非,但我總覺得,讀了四年的漢語言文學,如果不能從事相關的工作,有點可惜了。”

“很高興認識你,你會是一個尊重作品的好編輯。”沈芸昭起身跟他握手。

“就結束了?”許願原本以為還有很苛刻的考核。

“結束了,你有很好的基礎,還有豐富的實習經驗,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融入大家了。驕陽是個講情懷的公司,文學是需要**的,你有,我就放心了。”

柏千陽偷偷從接待室溜了出來,躲在沈芸昭辦公室門口聽著裏麵的談話。

許願打開門,看見門口的柏千陽,嚇一跳。柏千陽趁機鑽進來,關上門。

沈芸昭疑惑地看著他,問:“你是?”

柏千陽一臉堆笑:“沈總,我叫柏千陽,是許願的同學,陪他一起來的,這是我的簡曆,想打擾您幾分鍾。”

沈芸昭接過簡曆,問:“你為什麽不投簡曆給人事部呢?我想那樣會更規範。”

柏千陽:“沈總,請原諒我的無知,之前不知道貴公司,今天陪許願來,聽他一路誇讚,才知道有那麽多大神的作品都出自這裏,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爭取這個機會了。我跟許願在大學就是好哥們兒,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若能一起來驕陽,絕對是件好事兒啊!”

沈芸昭認真地看完他的簡曆,委婉地說:“你在大學階段的確挺優秀的,參加了不少社團和實踐活動,不過,恕我直言,我覺得這樣會顯得有些浮躁。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更重要的是,你好像沒有編輯工作的實習經驗,我們培養人才是需要成本的,所以很抱歉……”

柏千陽不疾不徐地說:“沈總,我鬥膽跟您說說我的觀點。我認為經驗是全世界最不值錢的東西,那可以用時間、用等待來獲得,優秀才是一個人才最應該具備的品質,更何況,我認為現在的圖書編輯,遲早有一天會被淘汰。”

沈芸昭心有不悅,但又很好奇:“我想聽聽看,你最後說的那一句,為什麽會被淘汰?”

柏千陽:“現在網絡上已經流行圖書連載,我相信不久以後,網絡閱讀會變成主流,圖書市場會越來越艱難。這種閉門造車的編輯,總有一天會死於這種故步自封。我在等許願的過程中,瀏覽了接待室裏陳列的貴公司出版的圖書,我覺得有幾個很嚴重的問題,編輯好像隻是非常工整地完成了他的專業工作,但對於這些好的作品並沒有起到加分的作用。我想成為的編輯,嚴格意義來說是一個產品經理,出版公司再有情懷,最後還是得賣書,一部好的書稿交給我,我除了做最基本的審讀與編輯工作,更多的,我需要根據這本書的特點分析它的受眾,然後針對這本書的所有細節做出規劃,比如它的包裝、質感、封麵文案,甚至海報上的宣傳語,最大可能地挖掘這部作品的潛在能量,而不是粗糙地把一部書稿簡單地變成一本書,扔在書店,隨便讀者愛買不買,這才不會辜負一個優秀的作者,也是對公司負責。”

沈芸昭:“你能不能舉個例子,剛才你看的書,你有什麽想法。”

柏千陽:“比如您身後放的那一本,櫻小桃寫的《不同班同學》,這本小說在出版之前在網上已經很紅了,在我們大學的論壇都有人轉載,語言很俏皮,女孩兒很喜歡,還經常拿其中的金句來懟男朋友。可是您看看這本書,封麵死氣沉沉,完全丟掉了它應該具備的網絡元素。另外,就是整體的色調,女作者寫給女網友看的愛情小說,應該用粉色的,既然有這麽多流行金句,就應該包裝成一本‘少女聖經’,人手一冊,專用懟男友秘籍,再把金句摘出來,做成不同的營銷語錄,專攻大學校園……”

沈芸昭打斷了他:“行了,你別說了!”

柏千陽:“沈總,抱歉,我口出妄言……”

沈芸昭:“你剛才說你跟許願是同學?”

柏千陽:“不但是同學,還是好兄弟!”

沈芸昭:“你倆還挺互補。你去人事報到吧,祝賀你,加入驕陽文化!”

柏千陽聽完愣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您是說,要我了?”

沈芸昭:“對呀,驕陽正在發展,需要你們這些有趣的年輕人。”

柏千陽激動得合不攏嘴,來不及說謝謝,突然轉身打開門,大聲對著在接待室等他的許願說:“許願!咱倆能做同事啦!”

辦公區的同事們紛紛朝這邊看過來,柏千陽全然沒有害羞的感覺,衝去接待室摟住許願,像兩個獲勝的小孩兒。

從驕陽出來,他們站在十字路口,等著紅燈,眼前的車輛川流不息。

許願:“老大,你真神了!”

柏千陽得意揚揚地說:“出師告捷,北京也沒那麽難混吧,嘿嘿!”

許願:“我越來越期待未來了!”

柏千陽:“還記得嗎,我曾經說過,我們幾個注定是與眾不同的一群人,所以,命運安排了我們在每一個重要的時刻都在一起。”

許願看著他的眼睛,用力地點點頭。

眼前有一輛黑色的奧迪駛過,許願留意到坐在後座的女孩兒像是蘇暮雪。隻怪那車迅速離去,他不知是眼花,還是真的見到了她。

變綠燈,人群穿過馬路。

許願仍然呆在原處,柏千陽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許願望著遠處,說:“我剛才好像看見蘇暮雪了。”

柏千陽一把拽住他:“哪那麽巧?你是思念成疾,眼花了。走啦,一會兒又變燈了。”

他們沿著斑馬線,走入了茫茫人海中。

東四環朝陽公園,大片綠色的草坪,一個彩色的塑料球被扔得遠遠的,那條名叫叮咚的小狗朝著小球跑去,一口咬住塑料球,跑了回來,撲在墨墨的懷裏。手術後,經過半年的康複治療,他已經痊愈了。醫生說腎髒移植手術並非萬無一失,但他幸運地渡過難關,幾次複查,各方麵的指標都已恢複正常。

坐在旁邊長椅上的蘇暮雪和姑姑欣慰地看著他。

姑姑:“小雪,多虧了你,本來還以為墨墨就這麽沒了,你救了他一條命!”

“又來了,他是我的弟弟,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我也備受鼓舞。”蘇暮雪握住姑姑的手,繼續說,“我跟金嶽說了,你們就別回長沙了,再過段時間,給墨墨找個學校,在北京念書,咱們也好有個照應。”

“我聽你的。他對你還好嗎?”

“很好的,他愛我,也尊重我,用不了多久,我想我會喜歡上北京。”

“為什麽?”

“因為金嶽吧,好像在他身邊,永遠不會發生什麽不堪的變故,而在長沙,我每天都覺得岌岌可危,仿佛一不留神,命運就會跟你開一個哭笑不得的玩笑。北京真大,覺得自己哪怕做錯了什麽,也隻是一粒無關緊要的塵埃。”

姑姑若有所思地看著在草坪上玩耍的墨墨和叮咚,沒有再說話。

“對了,我今天好像看到許願了。”蘇暮雪說。

“你大學的那個男朋友?”

“對啊,可能是我眼花,怎麽會在北京遇見他呢?我真是想多了。”

過了一會兒,蘇暮雪站起來:“我該走了,他今晚回家吃飯。”

道別之後,蘇暮雪上了車。

車開至順義天竺別墅區,經過一片茂密的白樺林,停在獨棟的別墅前。蘇暮雪下了車,開門進去,客廳裏正在看電視的金馳,瞥了她一眼,繼續看電視。她想跟他打個招呼,想想又放棄了。她和金馳在她還是家庭教師的階段,關係是很好的,自從她成了他家庭的一員,他開始強烈地抵觸她。在發現自己的反抗無效之後,他便一直保持沉默,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對她這個外來入侵人員的不滿。

她看見坐在院子裏看書的金嶽,敲了敲院子的玻璃門,然後推開,說:“我回來了。”

金嶽放下手裏的書,起來擁抱她,問:“墨墨怎麽樣?”

“還不錯,姑姑這些日子像老了十歲,還好熬過來了。”

“你也可以放鬆一下了,好好休息幾天。”

“嗯,多虧有你,不然墨墨可能看不到朝陽公園那麽綠的草坪。”

“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麽?”

“下周開始,你來我的公司上班吧?我說過,希望你成為那個驕傲的、不可一世的蘇暮雪。墨墨既然已經痊愈,你也可以考慮考慮自己的發展,你說呢?”

“我都聽你的。”

他親了親她的額頭,他喜歡她這樣的回答。

紗窗上停著幾隻蚊子,電風扇噪聲很大,它拚命地轉動著。

“明天第一天上班,真激動!感覺像是大學時,咱倆報了同一門選修課。”柏千陽躺在**絮叨著,手搭在腦後,看著天花板。見許願沒有回應,他回頭看了一眼坐在電腦前的人,“喂,你幹嗎呢,還不睡?”

“你先睡吧,我注冊了一個博客,挺有意思的,可以發發文章,像個公開的日記,搞不好什麽時候蘇暮雪會發現這個地方,這是現階段唯一可以讓她知道我在北京的渠道了。”許願認真地刷著網友的評論,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臉上。他的博客叫“許願池”,頭像用的是當年辯論賽幾人的合影。

“幼稚。我睡了,你上床的時候動靜小點,別吵醒我。”

許願應了一聲,看見有個名叫“幽靈公主”的網友給他留言:阿西達卡,你好。

他想起生日時,蘇暮雪送的那張DVD,正是《幽靈公主》,而阿西達卡是男主角的名字,也是許願的QQ網名。他給幽靈公主發了私聊,問她的QQ號。不到一分鍾,她便回複了。許願有點激動地加了她,開始聊了起來。

阿西達卡:Hi,公主。

幽靈公主:你好。

阿西達卡:你也是宮崎駿的粉絲?

幽靈公主:沒錯。

阿西達卡:你的資料裏怎麽沒有你的學校信息?

幽靈公主:我是山獸神派來保護你的。

阿西達卡:我們認識嗎?

幽靈公主:現在認識了。

許願跟幽靈公主聊得很投緣,他一直想問“你是不是蘇暮雪”,但他不敢問,他害怕任何一個答案。如果她是,那麽會不會因為他的猜測而止步不前;如果她不是,這個世界上又少了一個關於蘇暮雪的希望。所以,不如假裝不知情,就這樣跟她做著虛擬世界中的朋友。也許,在電腦的那一端,坐著的真是她呢?

他靠在桌上睡著了。

電腦屏幕依然閃爍著,他的博客簽名隻有一句話:小雪,我的手機號不會換,我在等你。

黎明融化在窗前,新的一天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