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還有什麽會永垂不朽

如果萬事萬物的變化是一種常態,那麽還有什麽是永垂不朽的呢?

大三開學的第二天,蘇暮雪去探望了她的爸爸。蘇世傑興奮地跟看守的獄警說:“看,那就是我女兒!”

探監室的小圓桌邊,他們麵對麵坐著,他們已經好幾年沒有離得這麽近了。

“爸,你還好吧?”蘇暮雪想了很久,決定用這樣的話作為開場白。

“好好好,我什麽都好。你呢?你姑姑說你已經大三了,真快!”他像是自言自語地念叨著,頭發已經花白,舉手投足變得唯唯諾諾,與蘇暮雪記憶中的他相去甚遠。

“我談戀愛了。”說完,她笑了笑,這是她如今最願意與人分享的事情。

“真的啊?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家裏是幹什麽的?”蘇世傑心裏一陣感歎,被抓進來的時候,女兒才九歲,如今已經是個成年人,也有了自己的愛情。他還有些遺憾,倘若沒有進來,那麽這應該是家裏的一樁大事,他一定會對這個未來有可能代替自己照顧女兒的男人要求很高,他都能想象第一次考核這個男孩兒的時候,會是怎樣傲慢的架勢。

“跟我一個學院的,一個幹幹淨淨的男孩兒,挺老實的,很上進,家裏也不錯。”

“你都見了他家裏人了啊?那我們家……”

“我還沒有告訴他我們家的事,我想再等一等,等更合適的機會再告訴他。”她說到這兒,有點擔心父親會自責,便補了一句,“其實也不是什麽多大的事,隻是他和他家裏沒有主動問過,所以我也沒有機會主動說,畢竟才交往沒多久。”

“你愛他嗎?”

“很愛。”

“他愛你嗎?”

“也很愛。”

“那就好,那就好,別的都不重要。”蘇世傑不停地點頭,眼眶有些濕潤,女兒長大了,有一個疼她、愛她的人在身邊才是他最大的願望,“爸爸對不起你,什麽都幫不到你,這些年都靠你自己……”

“爸,都過去這麽久了,還提它幹什麽呢?”

探監的三十分鍾很快就過去了,令蘇暮雪難過的並不是父親現在頹唐的樣子,而是他們相對而坐,卻好像沒什麽話題可聊。這些年,她的生活都與他無關,她用自己的方式長大,去慢慢觸碰這個世界,而這一切,他都沒有參與。對她來說,他隻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他對於外麵世界是什麽樣一無所知,必然也無法給她提供好的建議與鼓勵。

蘇暮雪離開監獄後,一個人走了很長一段路,她想著這些年的孤獨與苦難,內心是無比感謝許願的。因為他的出現,真的讓她有一種停泊靠岸的踏實感,未來的路不用一個人走,這可能是她內心最大的力量了吧?

短信鈴響了,她拿出手機一看,是許願發來的:你在哪兒?晚上吃什麽?

她回:我回來看姑姑,吃餛飩吧。

這個手機,她回長沙之後曾打算還給金嶽,思來想去,覺得既然已經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倘若因為得知了價錢又要還回去,顯得自己很作。到時候金嶽又得費很多口舌勸她收下,一來二去,特別不給他麵子,所以她決定繼續用著。

看了下表,已經下午五點了,她走到車站,剛好有輛車到學校,她便上車了。

大三了,她對接下來的每一年都很期待。

大三這一年,聯大慢慢在經曆一些變化。比如,木蘭路開始翻修了,不知什麽緣故,學校把玉蘭樹換成了冬青,卻並沒有把這條路改名叫冬青路;真如金嶽說的那樣,隨著校園手機卡的流行,傳呼機成了曆史,手機成了人手一部的通信工具,已經不再是什麽遙不可及的東西;錄像廳被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電視吧——像網吧那樣,一人一台電視機。沙璿每天泡在那裏,戴著耳機看《流星花園》,哭得死去活來,逢人就說自己長得這麽像杉菜,為何碰不到道明寺?

總之,一切都在變,但好在他們沒有變,像柏千陽期待的那樣,他們依然維持著一種奇妙的平衡,相安無事。

這一年,他們好像跌入了一條奇怪的時空隧道,每一天都過得飛快。對於忙碌的柏千陽來說更是如此,他漸漸開始理解當初韓家閱說的那種迷茫,大三了,已經沒有了新生的憧憬與好奇,卻又沒有大四那種站在懸崖邊的迫切,既不能任性,又不夠豁達。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讓自己忙起來,不管忙什麽、不管做的事情是不是自己喜歡的,總之他每天都要做很多很多事,讓自己沒空去胡思亂想。夏舟是外語學院最有可能保研的,她每天在柏千陽耳邊念叨的,就是讓他也去爭取保研,要不留校任教也行,既然他跟梁文彬關係那麽好,機會不是沒有。她希望兩人一起繼續待在學校,做一對不離不棄的聯大伉儷,這是夏舟短期內最大的夢想。柏千陽總是應付了事,保研也好,留校也罷,這件事根本激發不了他的興奮點,他完全不好這一口。他並不認為像梁文彬那樣一輩子窩在聯大能有什麽樂趣,可他也並不知道未來能夠做什麽,於是隻能聽夏舟嘮叨。

大三第一學期臨近結束的時候,長沙史無前例的冷。柏千陽經不住夏舟的軟磨硬泡,終於答應了她搬出去住,這樣可以朝夕相對,提前體驗夫妻生活,學校很多人這麽幹。他曾經的確很想自己租個房子,更自由,也不必跟宿管科的大爺鬥智鬥勇,但他並不想跟夏舟一起。她喋喋不休地念叨了一個學期,他終於繳械投降,說看好房子馬上搬。誰知當天下午,夏舟就在學校附近看好了房子,價格和位置都無可挑剔,然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交了押金和半年的租金。第二天,柏千陽去看房的時候,夏舟已經打掃得幹幹淨淨,並且布置得很有生活氣息了。一室一廳,墨綠色的絨布沙發,是那種坐上去就深陷進去的懶人沙發;新的床單是純褐色的;桌上養了一盆生機勃勃的綠蘿,她還扯了幾米藍白相間的格子棉布,釘在窗沿上做窗簾。簡潔但不失寫意,柏千陽見了,還挺期待搬進來的。他稱讚道:“速度啊!你要去房產公司上班,那不得分分鍾上市了!”

夏舟一把抓住柏千陽的衣領,故作邪魅狂狷狀:“那你是不是要肉償啊?”

柏千陽本來打算看看房子就回學院辦事的,所以有些心不在焉地說:“今天別了,養精蓄銳,搬進來了好好伺候你。”哪知夏舟根本不搭理他,自己一件件脫了起來,最後隻穿**在他麵前晃**。

“你穿上,冷!”柏千陽無奈地勸她穿上衣服,手卻不聽使喚地在她身上撫摸起來。

一陣**過後,夏舟翻過身來,趴在他身上,吻著他的臉:“唉,你要生在戰爭年代,肯定是個叛徒,太禁不住**了。”

“我還不是怕你著涼,上來暖和你。”

“嘴硬。”夏舟把臉貼在他的胸口,舍不得起來,“這床比賓館裏的舒服多了,等你搬過來,我們就可以天天這樣了。”

柏千陽望著天花板發呆,輕輕撫摸夏舟的頭發。

“你回宿舍收拾好,晚上就搬過來,別磨磨蹭蹭啊。”夏舟囑咐著他。

他起來穿好衣服,然後分別給每人發了條短信,邀請大家來參觀他的新家,一起吃飯慶賀喬遷之喜。

氣人的是,隻有許願一個人有空,他說剛通過了麵試,馬上要去校刊《聯大青年》做實習編輯,正巧可以一起慶祝。

“我日理萬機,好不容易請一次客,都不來!”柏千陽像個孩子一樣地抱怨。

“這就是你不對了,我在網上看到北方人說請客,提前兩天約,那是請;提前一天約,那是叫;當天約,那叫作提溜。你還好意思怪人家不來?”夏舟對著梳妝鏡整理頭發,一陣竊喜。她並不想見蘇暮雪,盡管蘇暮雪現在已經不是她的敵人,但蘇暮雪以任何一種方式存在於柏千陽身邊,她心裏都是抗拒的。

“那你今天把我叫來看房算什麽?”

“我這是叫你過來認窩,別以後進錯了房,睡錯了姑娘。”

夏舟從後麵抱住他,又要親他,他有點不耐煩地推開她,說:“別鬧了,我趕緊回宿舍收拾,一會兒許願過來吃晚飯呢。”

滿毅和沙璿接到柏千陽的短信時,他倆剛在長沙火車站碰上麵,所以婉拒了他的邀請。沙璿籌備了很久的北京之行,在這一刻終於畫上了句號。她從大三開學那天,便計劃去北京看望韓家閱,但對方總是推三阻四,直到兩天前,才說工作稍有閑暇,她可以去。於是她馬上買了火車票,坐了一個通宵的車去北京,因為太興奮一宿沒睡,匆匆見完麵,又坐了一通宵的車回來。她提前告訴了滿毅時間,讓他到火車站接她。

滿毅接到她的時候嚇了一跳,她的頭發幾天沒洗,黑眼圈像是用毛筆畫上去的,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你怎麽了?”滿毅接過她手裏的行李,小心翼翼地問。

“先找個地方吃飯吧。”她有氣無力地說。

“回學校吃鹵蛋還是……”

“現在吧,我好餓,想吃幾個炒菜。”

他們在火車站附近找了一家湘菜館,點了三菜一湯。上菜很快,沙璿大口吃起來。

她吃完了,擦了擦嘴,喝了口芬達,打了個飽嗝。

“沙璿,你要受了什麽委屈,想哭就哭出來。”

“哭?我一點兒也不想哭,我已經沒有眼淚了。”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不哭我不踏實啊。”

“韓家閱不是個東西!”可能因為吃飽了,她的氣色稍稍好了一些,“半年沒見了,我攢了好久的路費去北京看他,還給他買了條金利來的領帶,下了車他沒來接我。我想,他可能剛去北京工作比較忙,我也不想給他添麻煩,結果按照他給我的地址一路找過去,發現他在跟同事打桌球!那也算了,我想反正是我自己賤要來找你,不接我也無所謂。但見我大老遠跑來,他好歹給個笑臉吧?他抬了抬頭問了句:‘咦,你今天到啊?我還以為你明天到呢。’然後他繼續打,沒有過來迎接一下,我就坐在旁邊等,等了半個小時,他終於打完了,然後他走過來跟我說,他要去上班了,下班了才有時間,你找個地方待會兒吧,說完就走了。

“我第一次來北京,-10℃,跟冰窖似的,我上哪兒待會兒啊?我隻好背著行李去他公司附近的麥當勞坐了一下午,終於等到他下班了,他說約了幾個哥們兒一起去吃鹵煮,叫我一起,行李都沒地方放,我拖著個箱子就去了。鹵煮,你知道嘛,都是內髒,我不吃那玩意兒的啊,硬著頭皮陪他們吃。結果在那家鹵煮店碰到一個濃妝豔抹的女的,嘴巴塗得跟剛吃過人似的,那女的竟然跟韓家閱打招呼,他們居然認識!我問他這人是誰,他不肯說,後來趁他上廁所的時候我問他的哥們兒,他的哥們兒說,她啊,繁花的妞,我問繁花是什麽,他們就在那兒笑,不告訴我。我急得衝上大街,逢人就問,繁花是什麽,繁花是什麽,街上的人都以為我是瘋子。後來終於有人告訴我了,繁花是夜總會!夜總會知道嘛,就是……就是那種地方啊!韓家閱在北京居然還去……還去那種地方,他以前可是我們文學院組織部的部長啊,他唱《深秋的黎明》簡直跟原版一模一樣,他是我們的榜樣啊,文學院多少女生想和他在一起呢!結果呢,他在北京居然……也不怕得病!我氣得不行,昨天晚上直接買票回來了,又是一宿沒睡。”她說得很激動,煙灰掉在身上,也沒有察覺。

“怎麽會這樣呢?按理說,韓家閱不至於啊,你的描述,跟我認識的他,像是兩個人。”

“我覺得考研對他影響很大,他要考北師大的話都放出去了,全院都覺得他穩上,結果聽說分數差得挺多的,工作也一般。那公司我看到了,感覺不是什麽靠譜的地方,他那些同事,素質都比他低,說句不好聽的,他混得不好。其實我不是氣他這樣對我,更不是氣他混得不好,我氣的是當初那個韓家閱怎麽沒了?他怎麽會甘於過這樣的生活?他曾經是我的理想,他高大英俊,對未來充滿希望,他優秀、高貴、樂於助人,為什麽現在變成這個樣子?我氣的是他親手毀掉了我心中的韓家閱,就好像……就好像親手抹殺了我的青春!青春,你懂吧?在我最好的幾年裏愛一個人,現在告訴我,我愛錯了,你說我氣不氣呢?”說到這裏,沙璿的眼睛有些泛紅,但始終沒有眼淚掉下來。

“唉,這是命,沙璿,你放手吧。”

“放手?我可不這麽想!”

“你怎麽還對他有執念啊?他都變成那樣了,他不能幫你在長沙落戶了,那些光環都沒了,他現在就是個普通人!”

“我愛的就是這個普通人!他變成什麽樣子我不管,但我要對我的青春負責。韓家閱現在不僅僅是為他自己而活,他不可以活成這個樣子,他應該有一個更好的人生,不然他怎麽做我們的榜樣呢?”

“你什麽意思啊?”

“我要拯救他!”

“拯救?你拿什麽拯救他?”

“拿一輩子,別的沒有,時間我有的是!”

沙璿吐出一口煙,慢慢在空氣中擴散,消失。

滿毅算是了解沙璿了,她說出口的都是決定,根本沒打算跟你商量,也絕對不會聽任何人的意見。她隻希望得到支持、認可、掌聲,而且她想做的事情最後一定會做成,頭破血流都一定要做成。這是她最讓滿毅害怕的地方,可是,恰恰也是因為這些,才讓滿毅死心塌地地為她著迷。

滿毅無可奈何卻又無比堅定地想:既然沙璿要拯救韓家閱,那就由我來拯救沙璿吧。

因為在聯大的校報表現出色,應曉雨被推薦到了《快報》的娛樂部實習。新聞係大三一周隻三天有課,剩下的四天,她都在報社工作。

收到柏千陽約吃晚飯的短信時,她正要去開采編會,她迅速地回了兩個字“開會”,然後便急匆匆地去了會議室。

她剛坐下,就覺得今天的氣氛有些不一樣,娛樂部大大小小十多個人全來了,不是普通的采編會嗎?怎麽這麽大陣仗?

《快報》成立不足一年,在省媒體界素來以生猛著稱,搶頭條、挖猛料,甚至不惜采取製造新聞的方式博取眼球,帶動銷量。帶應曉雨的老師是一個名叫閆言的主任記者,年近四十的大叔,發際線很高,戴副金絲眼鏡,說起話來很毒舌。她剛來娛樂部時,聽其他部門的幾個實習生說,很多在娛樂部的實習生都受不了閆言的尖酸刻薄,所以申請換了部門。最初,他對應曉雨也毫不客氣,並沒有因為她是女生就特殊照顧,稿件返工、重寫是家常便飯。倘若出了錯誤,他會當著所有人的麵把稿紙拍在桌上,問:“讀過書嗎?聯大新聞係老師死光了啊?”

直到有一次,遇到一個難搞的男演員,專訪時極不配合,甚至能感受到對方對地方媒體的輕蔑與不尊重,閆言在現場急得直撓頭,一旁的應曉雨提前做足了功課,在專訪間隙簡單地誇讚了男演員曾鮮為人知的幾部舊作,點評得簡潔而精準,讓男演員刮目相看,對待采訪也不再那麽敷衍。

這讓閆言開始留意這個看起來沒有什麽存在感的女孩兒。

幾個月下來,應曉雨用自己的勤奮與隱忍贏得了閆言的信任,經常帶著她發布會,主辦單位提供給記者的車馬費,他也不忘給她多要一份。閆言常鼓勵她說:“大四繼續在這兒幹,拿到畢業證就可以轉試用了,試用期三個月,沒大問題就能轉正了。”

應曉雨知道這是難得的機會,聯大新聞係本科的學曆,像她這種沒什麽背景的學生,畢業了能進《快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像往常那樣坐在會議桌不起眼的角落,拿出筆正要做記錄。

閆言:“應曉雨,關上門。”

她起身,輕輕關上門。

閆言:“明天晚上,著名演員甄雪會來長沙,領導交代了,要搞點事情出來。”

這是閆言的口頭禪,搞點事情出來,也是他所擅長的。他手舞足蹈的一番描述,大概是想在電視台直播的時候故意製造一些突發事件。

一群人聽得瞠目結舌。

剛才那女記者問:“閆主任,這算播出事故,會給電視台跟我們的關係帶來負麵影響,不合適吧?”

閆言:“直播都延時播出,我們幹活的時候電視正在播廣告,沒事。”

有人鼓掌,點頭叫好:“主任高明,這下連續一周的獨家猛料都要被我們《快報》包攬了!”

大家隨即紛紛稱讚:“主任果然是幹大事的人!”

閆言眯著眼睛,慢慢地吐了一口煙,猥瑣地笑了笑:“新聞嘛,也是一種創作,不搞一搞,讀者看什麽?”

他享受著眾人對他的讚美,正要部署這次的計劃,角落裏沉默已久的應曉雨突然站了起來:“閆主任,我不同意這麽做!”

大家望過去,竊竊私語,不知這個實習期未滿半年的大學生哪兒來的膽量當眾反駁領導。閆言掐滅了煙頭,不慌不忙地問:“應曉雨,你不同意?你算老幾?”

應曉雨:“在這個團隊裏,我什麽都算不上,但這種為了銷量不擇手段的行為,我的良心告訴我,我不能做!”

閆言:“你跟我說說,你的良心還告訴你什麽了?”

應曉雨:“這種行為,本質上已經是一種犯罪。甄雪雖然是公眾人物,但她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閆主任,您剛才說的,新聞是一種創作,我不讚成,新聞是嚴謹、客觀、真實地反映與記錄當下的社會事件,而不是像您剛才說的那樣,去炮製一些原本不存在的東西——”

閆言壓低聲音,忍住憤怒地說了句:“你懂什麽,出去!”

應曉雨:“不用您喊,我說完就出去。謝謝您這半年對我的照顧,如果因為不做假新聞而失去這份工作,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可惜,但是關於甄雪的計劃,如果您執意這麽做,到時候我會向其他媒體揭發您!作為一名媒體人,請自重!”她說完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同事們驚得目瞪口呆,沒有人敢再繼續發言。

應曉雨回到工位,背上書包,頭也沒回地離開了《快報》。

電梯到了,她邁進去的一刹那,無比輕鬆。

像往常一樣,她在報社樓下上了公交車,但她很清楚這是最後一次從報社回學校,因為明天她不會再來了。公交車上人貼著人,因為天冷而門窗緊閉,空氣沉悶而汙濁,一路顛簸過去,到學校的時候,她有些想吐,坐在圖書館門口的台階上,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她突然想找人聊一聊,想了想,還是打給了蝸牛。

自從在鳳凰相遇之後,蝸牛經常找應曉雨,一開始是假借學習上的谘詢,後來因為太頻繁,他也懶得再找借口,嘴上不說,但明眼人都知道,蝸牛喜歡上應曉雨了。她很果斷地拒絕了他,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蝸牛是一個值得愛的人,或許她還沒有從許願的執念中走出來,或許她經曆一次感情的挫敗之後,對於新的戀情更加謹慎,總之,麵對這麽一個陽光又溫暖的男孩兒,她始終無法邁出那一步。但他們並沒有因為這個而疏於來往,蝸牛依然有事沒事就找她聊天,他開玩笑說,做不了男朋友,做男閨蜜也不錯啊。

蝸牛十分鍾之後就出現在應曉雨的麵前,她打起精神衝他笑了笑。

“今天這麽早下班?走,我帶你去吃好吃的。”他好似早有準備,拉著她朝校門口的一條小路走去。

那裏有個小攤賣棉花糖,他買了兩支,遞給應曉雨一支,兩人邊吃邊走,在女生宿舍大廳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甜吧?心情不好的時候,吃甜的,什麽都好起來了。”蝸牛可愛地笑著。

“你怎麽知道我的心情不好?”

“你主動找我,要麽心情特別好,要麽心情特別不好。我剛過來,見你那麽頹,當然是後者嘍……怎麽,被領導罵了?”

“算吧。”

“沒事,誰還不挨罵啊?你們女生麵子薄,特走心,其實領導那些老油條,罵完就忘了,你明天去,他一定又對你笑嘻嘻的,別往心裏去。”

“明天不用去了。”

“明天你不是沒課嗎?”

“以後都不去了。”

“不是吧……”蝸牛瞪大眼睛,“你不是被開了吧?”

“準確地說,應該是我自己不幹了。他們在策劃一個大事件,想趁一個女演員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派人上台朝她頭上扣屎盆子,然後作為獨家事件進行惡意炒作。《快報》成立不久,但作假好像成了傳統,領導明裏不說,其實私底下很鼓勵這種行為。我今天當眾反駁了我們主任,還威脅他,如果他真這樣做,我就揭發他。”應曉雨娓娓道來,說到最後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太酷了吧!我挺你,雖然也沒什麽用,但你一定要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你有我這麽一個支持者!”蝸牛驚訝的表情很誇張,他沒想到這個瘦弱文靜的女孩兒,竟然還有這一麵,“但是,這份工作……你有沒有覺得有點可惜?而且你這麽走,他們一定不會給你實習鑒定,這麽長時間,你不是白幹了?”

“因為這樣的原因離開,我一點兒也不後悔,也沒覺得白幹了,至少積累了不少經驗。你也知道,學校裏學的都是紙上談兵,真槍實彈的時候經常派不上用場。再說了,我其實早就有點意興闌珊,當初之所以報考聯大新聞係,是因為我的理想是做一名職業的新聞人。小時候我爸媽受了工傷,因為醫生的失職而耽誤了最佳救治時間,後來去世了。我爺爺、奶奶找到我們老家的報紙,希望可以曝光這件事,結果那個記者開價三千塊。我永遠記得他那張冷漠又醜惡的臉,從那時開始,我就想做一名記者,可是《快報》隻有娛樂部招人,我不想把大好的青春都用來研究那些明星愛吃什麽、誰跟誰在談戀愛、誰又跟誰離婚了,這跟我們大學學到的‘普利策’,可差得有點兒遠。”

“曉雨,我為你驕傲!”蝸牛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也謝謝你把我當朋友,跟我說了這麽多,我真希望有機會跟你一起搭檔,你負責揭露真相,我負責保護你。”

應曉雨很感動,內心充滿了遺憾。突然想起開會前柏千陽發的短信約她吃飯,當時草草回了一個開會,她掏出手機,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晚上她也可以參加了。

“一會兒咱們吃火鍋吧?我請你,慶祝你重獲自由!”蝸牛提議。

“好。”她笑著應了一聲,把手機放回書包。

蘇暮雪上午接到姑姑的電話時,剛陪許願去了《聯大青年》編輯部麵試完。他麵試的是責任編輯,負責選稿和統稿的工作,這雖然隻是聯大的校刊,但辦得很好,在湖南的大學群體中很有名。

因為是梁文彬推薦,所以在麵試之前,對方已經認真看過許願發表的作品,對他很滿意,麵試時簡單聊了聊,基本就定下來了。

這是許願喜歡的工作,而且還有工資,不多,但多少都是驚喜,他想要的原本隻是一份優質的實習鑒定,大四找工作的時候履曆上會更好看一點兒。

蘇暮雪見他滿麵春風地從主編辦公室走出來時,就猜到了結果。兩人商量著去哪兒慶祝一下,正琢磨著是去墮落街喝奶茶,還是坐車過江去城東逛一逛。

姑姑這時便打來電話,蘇暮雪感覺是出了什麽事兒,所以稍稍回避了一下。姑姑說墨墨病了,挺嚴重的,剛查出來是尿毒症,現在在醫院。姑姑哭著說,也不知道是造了什麽孽,得了這個病,真想代替兒子受罪。蘇暮雪對許願笑了笑,然後繼續拿起手機,說一會兒就過來,讓姑姑先別著急。

她沒告訴許願這件事,總覺得家裏的事情,一環扣一環,幹脆都保密,等以後再找機會說。她告訴許願,沒辦法陪他慶祝,因為姑姑有點事兒,需要她去幫忙,然後就上了車,直接去了市醫院。她在路上收到柏千陽的短信,說晚上一起吃飯,慶賀喬遷之喜。她哪兒來的心情,回了句“家裏有事,改天聚”。

墨墨躺在病**,睡著了。姑姑把蘇暮雪拉到走廊上,走廊逆光,顯得陰暗而壓抑,還有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蘇暮雪一直很害怕來醫院,當年父親被抓,母親鬱結成疾,就是在這冰冷、蒼白的病**去世的。

“說是要做透析,一個月十三次,每次六百塊,一個月差不多要八千塊,還有些七七八八的其他費用,我現在工資就三千多塊,怎麽辦呢?”姑姑心急如焚,盡管她知道蘇暮雪還在念書,但她家也沒有別人可說了。

“咱們家的存款還有多少?”

“不到四萬塊錢,剛才已經交了三萬多,開始做透析了就不能斷。”姑姑擦著眼淚,“要是你爸在就好了!他還跟我說,等出來了,就能看到長大的默默,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天。”

蘇暮雪迅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有可能借給她錢的人,但這個錢不是小數目,而且不知什麽時候能還。

“雪,你男朋友家不是條件還可以嗎?能不能找他們家借點?”姑姑試探著問。

“姑姑,你別急,我會想辦法的。”蘇暮雪握著姑姑的手,輕聲安撫著,其實她也想不出什麽辦法。她想,是啊,爸爸如果在就好了。

她出去給姑姑和墨墨買吃的,買完拎著飯盒回到醫院,剛走進大門,她突然停下腳步,猶豫了一會兒,拿出手機,打出一個電話。

蘇暮雪:“金總,我是蘇暮雪。”

金嶽:“蘇老師,有事嗎?”

蘇暮雪:“是這樣,給小馳的參考教材我在我們學校的書店買到了。”

金嶽:“哦,好啊,謝謝。”

蘇暮雪:“我……我明天帶過去。”

金嶽:“沒問題,還有別的事嗎?”

蘇暮雪:“那個……金總,您在哪兒,我想去找您一趟。”

金嶽其實是北京一家文化投資基金的合夥人,長沙的公司在聯大附近的高新科技園,是這家基金投資公司的項目之一。這幾年他從北京來到長沙,一直在這邊扶持新公司的成長。蘇暮雪在公司附近的一個狹小的咖啡店見到了他。

蘇暮雪:“不好意思,金總,耽誤您時間了。”

金嶽:“沒事,我不忙,孩子的老師來視察工作,怎麽也得抽出時間。”

蘇暮雪並沒有被這個玩笑逗笑,愁眉不展地猶豫著如何開口。

金嶽:“蘇老師……”他喊了兩聲,她才回過神來。

蘇暮雪:“哦……對不起。金總,我想問下您能不能給我多預支一些工資,我有急用。”

金嶽:“好啊,你要多少?我讓秘書現在取給你。”

蘇暮雪盤算著需要多少錢,想了想,預支工資能有多少錢呢,墨墨的透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她鼓足勇氣,說:“金總,我需要的可能有點多……”

金嶽:“你說,多少?”

蘇暮雪:“二十萬……”

金嶽:“行,一會兒我的秘書小蔡會把錢給你,還有別的事嗎?”

蘇暮雪愣住了,沒想到他這麽快就答應了。她說:“您不問問我,這錢是用來做什麽的嗎?”

金嶽:“不問。蘇老師這樣的人,幹不了壞事,不夠了再告訴我。”

蘇暮雪:“謝謝……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我內心的謝意,謝謝!”

金嶽笑了笑,起身先離開,走的時候在蘇暮雪肩上拍了拍。依然如常,他的每個舉動都有很好的分寸感,不會讓人有絲毫不快。隻是今天他的手掌,顯得格外溫暖。蘇暮雪看著金嶽離開的身影,他矯健而挺拔。想起爸爸現在頹唐、腐朽的模樣,她心想,有錢……真好,可以讓人顯得這麽年輕和有生命力……

咖啡店放著王菲的《誓言》,她慵懶的嗓音,讓這個下午顯得神秘莫測:“天越黑心越累我看見你的臉,聽著你說不出口的誓言,那一刻我發現我有天經過你的身邊,找不到你的視線……”

這首歌是竇唯寫的,蘇暮雪曾經在電視裏看過一段表演。王菲在舞台上唱歌,竇唯在她身後打鼓,他看她的眼神很動人,那時他們就像一對神仙眷侶。可現在他們已經分手了,那段不被祝福的感情已經成為娛樂新聞嘲弄的曆史。如果萬事萬物的變化是一種常態,那麽還有什麽是永垂不朽的呢?

目送許願上了車,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柏千陽站在路邊發著呆,天很冷,路邊行人也漸少。今天是搬離宿舍的第一天,夏舟此刻在家等他,現在他們已經擁有了一個可以稱為“家”的地方了。下午許願陪他把行李搬過來,兩人在樓下一家炒粉店聊了幾個小時。租住房離學校並不遠,柏千陽卻有種要跟許願長久分別的錯覺,兩人的話題從大學報名到辯論賽,再到這幾年學校的變化,一直舍不得結束。

許願說:“我怎麽有種送女兒出嫁的感覺,以後沒人來626跟我搶被子了。”

柏千陽笑了,說:“我指不定哪天心血**,就回去睡你!”

車漸漸遠去,柏千陽走到樓下,二樓就是他和夏舟的家,此刻正亮著燈。若不是太冷,他其實還想在樓下晃**一會兒。一陣風刮過,他打了個哆嗦,還是決定上樓洗洗睡。

推開門,夏舟穿著睡衣,坐在書桌旁,背對著他。晚上吃完飯,她說不打擾兄弟二人聊天,先回了家幫柏千陽歸置行李。

柏千陽環顧四周,已經收拾得井井有條。他走上前,摟住夏舟,親了親她的後腦勺,說:“辛苦了,寶貝兒,我去洗澡。”

“你等會兒。”

“怎麽了?”

“這是什麽?”她指了指書桌上的一遝稿紙,“保存得挺完好的啊,跟故宮博物館似的。”

他走上前一看,是蘇暮雪辯論賽的辯詞手稿,娟秀卻有力的字體。他有段時間還對照著手稿去模仿,一度練到一模一樣,然後幼稚地在課本上寫上“柏千陽,我愛你”,看著那以假亂真的字體,想象著是蘇暮雪親筆寫給他的話。比賽結束後,蘇暮雪把手稿落在應曉雨手裏,他順手藏了起來,留存作為紀念。這是那段時光留給他的唯一信物。

“你怎麽亂動我的東西?”他皺起眉頭,把有些褶皺的手稿捋得平整。

“我幫你收拾行李看到的,你還留著這老古董幹嗎?”

“我樂意,你管得著嗎?”他反感這樣的質問。

“柏千陽,你是不是還喜歡她?”

“不喜歡了,我早跟你說過不喜歡了,有完沒完!”

“那你把手稿給我扔了!”

“憑什麽啊?我想留就留,招你惹你了?”

“幾張廢紙,又不是什麽寶貝,留著擦屁股啊?”

“懶得跟你廢話,我洗澡去了!”

“我不管,你給我扔了,不然別想去洗澡!”夏舟伸手去搶手稿。

兩人幾番爭奪,他推開她,把手稿塞進書包,往肩上一搭,拉開門就要走。夏舟見狀,衝上去死死地拽住他。這一瞬間她的力氣大得驚人,柏千陽怎麽也甩不開。

“你鬆開。”柏千陽麵無表情地說。

“我不,我不讓你走!”

“你鬆開,我不走。”

“我不信!”

“鬆開,我不走,騙你渾蛋。”

夏舟猶豫了一會兒,輕輕鬆開了手,柏千陽趁機拔腿就跑,衝下樓去。

“柏千陽,你渾蛋!”她追了幾步,一腳踩空,順著樓梯翻滾了下來。

塗抹完萬花油,夏舟伸手關了台燈。地上月光如霜。

“還痛嗎?”柏千陽問,然後摸了摸她的頭發。

“心痛。”

“別這樣啊,跟你鬧著玩兒呢,我宿舍床鋪都沒了,上哪兒睡去啊?跟誰睡去啊?已經被你套得牢牢的了,不知道你瞎擔心什麽。”

“那破手稿有那麽寶貝嗎?你當個聖旨似的藏那麽好。”

“我就想留個紀念而已,誰還沒個曆史啊?也不能因為現在就把曆史給抹殺了呀,尊重過去,就是珍惜現在,才能更好地展望未來。”

“油嘴滑舌,我說不過你,我們外語學院,本來就是輸家。”

“行了,別想了,睡吧。”

“你得補償我。”

“怎麽補償?明天請你吃串串香。”

“不想吃,又髒又辣。”

她轉過身來,抱住柏千陽,用身體輕輕地蹭著他的背,從他的脖子吻到耳朵,然後嬌嗔地說:“來一次。”

“又來?下午才……”

“我不管,你要不肯,我就一直鬧,讓你睡不了覺。反正你是落在我手上了。”

“女流氓啊你,再這樣我叫了啊!”他抓住她正挑逗著他的手。

“叫啊,樓上、樓下都沒人,叫破喉嚨都不會有人理。”她掙脫雙手,一把伸進他的**,見他已經有了反應,“身體還是挺誠實的嘛!”

柏千陽翻過身,壓在她身上,忍不住親吻起來。

夏舟抱住他,身體隨著他的節奏擺動,眼睛卻望向窗邊的書架,上麵放著一個別致的相框,裏麵是文學院辯論隊在楓亭的合影,隱約的光線下,能看見蘇暮雪的笑容。

她要是死了該多好啊。夏舟悻悻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