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趕在日出之前擁抱我

他渴望成為那個可以保護她的男人,但他並不知道他隻是一個少年,而蘇暮雪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少年廉價的愛。

大四了,很多戀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刻分手了,也有很多人在這顧此失彼的日子裏不小心走散了。離別的氣息在就業輔導班、在廣播的一次次口號裏,越來越濃烈。

隔壁宿舍有個失戀的哥們兒經常彈著吉他唱改編過的《同桌的你》:“明天你是否會想起,誰蠢得作踐自己?明天你是否還惦記,誰為你的智商著急?你也曾無意中說起,愛馬仕包很便宜,你總說畢業遙遙無期,夜裏卻鑽進奧迪……”

聽說他談了三年的女朋友,剛上大四,就跟實習單位的領導好上了,迅速轉正,坐著新男友的車回學校參加補考。女朋友見到他還一副衣錦還鄉狀,批評他不上進,隻知道彈吉他玩物喪誌,工作現在還沒著落。可她當初也是因為他吉他彈得好才愛上他的。

他最後破罐子破摔,真就不找工作,每天對著對麵女生宿舍彈琴唱歌。他記得軍訓的時候,坐在窗台唱歌,對麵的女生會向他招手稱讚,大四了,對麵沒有人再理他,孤單的歌聲悲傷地在空中彌散。

像很多人說的那樣,很多女孩兒是在大學四年裏慢慢長大的,而很多男孩兒是在大四這一年一瞬間長大的。他們發現,在年幼無知的青春歲月裏,你可以因為字寫得好、籃球打得好、100米短跑能跑13秒、唱歌能飆高音……任何一個原因被女孩兒們垂青,而到大四了才發現,隻要你前途渺茫,無論你有多少優點,都隻是個萬人嫌的loser(失敗者)。

大四第一學期快結束,初冬的時候,許願做了一個夢。

他在一列正在行駛的火車上尋找蘇暮雪,能清晰地看見窗外倒退的白樺林,車上空無一人。他進入一節又一節車廂,焦急地大聲喊著蘇暮雪的名字,雙腿無力,柔軟得像兩根輕飄飄的蘆葦。直到最後一節車廂,末端的門是開著的,而蘇暮雪的身影就在那裏。他繼續喊她,可她並沒有回應,他用盡全身力氣,挪到了她身邊,伸出手要抓住她,誰知撲了個空,他從火車上翻滾了下去。落地的那一瞬間,他看見了蘇暮雪的臉,是一張模糊的臉,看不清是歡喜還是悲傷,但他十分肯定,那就是她。

落地的時候,他就醒來了。

第二天他告訴她這個夢,她說可能是臨近畢業,壓力太大了。她選修了心理學,了解過一些皮毛知識,說這是自己的大腦皮層在暗示自己,人生麵臨重大選擇的時候,兩個人要抓牢。

聽起來很有道理,他也懶得去為一個夢境憂愁。

就業高峰期已經來了,幾乎每周都有各個企業的大型校招,還有在學校體育館舉辦的大型招聘會,時不時能聽見誰誰誰跟哪個單位已經簽約了的消息。這樣的消息讓還沒有找到工作的人心慌意亂,害怕自己會是在畢業離校時都還沒有找到去處的那一個。

許願年前參加了《經濟報》在聯大的校招,報名的人很多,但整個聯大隻有兩個人通過了最後的麵試,一個是許願,另一個是應曉雨。

更巧的是,兩人都被分到經濟新聞部,一個大開間,十來個人,他倆的工位是緊挨著的。

在此之前,其實許願參加了幾乎所有省內各大文化媒體的招聘,隻是這些單位,要麽是隻招研究生,要麽是名額早已被關係戶預定,招聘隻是走走過場,所以投了簡曆也是石沉大海,連筆試的機會都沒有。最後隻剩這家《經濟報》,這是一家比較邊緣化的媒體,地址在郊區。筆試之後,簡單地跟人事部門談了談便進入實習的階段了,隻是工資很低,才五百塊。人事經理說畢業後試用三個月,就會轉正,轉正後工資會到八百塊,但扣掉稅和三險一金,到手的也就五百來塊。他見許願麵露難色,也提醒說,在《經濟報》的收入途徑有很多,沒有誰是靠基本工資生活的。

為了盡快找個去處,許願也便應允了,跟家裏人說,都還挺開心,覺得兒子依靠自己的能力找了家省城媒體的工作,是件值得慶祝的事。

單位很遠,許願和應曉雨並未約好,但因為作息時間一致,無論誰先到學校的車站,不知不覺都會等一等對方。一起上車、一起轉車,再一起走進辦公室。路上他們很少聊天,偶爾說一些單位的瑣事,分手之後,他們一直沒有找到最合適的相處方式,現在像是突然得到了這樣一個機會,逐漸接納了對方同事的身份。

蘇暮雪比較幸運,成了文秘班唯一獲得留校資格的本科生,不必去跑招聘會投簡曆,畢業後她會在文學院學工辦工作,同時兼任大一新生的輔導員。這樣她多出了時間照顧墨墨,隻是留校雖然穩定,但工資不高,她想著欠金嶽的錢,這變成了一塊心病,沉沉地壓在她的心裏,又不可能與任何人分擔。

柏千陽辭掉了飛輪酒吧的工作,被夏舟拖著一起考研,風裏來雨裏去,但他誌不在此。看著同宿舍的兄弟大部分都找到了實習單位,他也蠢蠢欲動。但夏舟一直教育他,本科學曆能找的就那些,與其眼高手低地去挑那些研究生挑剩的職位,不如先把自己的含金量提高,選擇的空間也更大。

最終夏舟考上了聯大英美文學專業的研究生,柏千陽不出意料地落榜了。

夏舟鼓勵他再考一次,他草草地應付著,卻偷偷在準備簡曆,打算過幾天也去人才交流中心看看有沒有什麽機會。

沙璿和滿毅揣著十幾份簡曆,遊走在各個招聘會的現場。滿毅很滿意這樣的狀態,雖然工作還沒有著落,但能跟沙璿一起為未來奔波,他很享受這個過程。沙璿很著急,她突然明白了韓家閱當年的改變。剛入校的時候,天之驕子,天大的事不過是學校裏頭的事,文學院樓頂的屋簷,像一把巨大的傘,把世故與艱難撐在外麵,把險惡與庸俗撐在外麵。而現在,麵臨畢業,盡管就業輔導班的老師們像打了雞血似的鼓勵大家“未來充滿無限可能”,但她很清楚,最大的可能就是庸庸碌碌地過一生。他倆像大多數應屆生那樣,走著、看著、挑著,想去的去不了,不想去的……也不見得會要他們。每過一天,距離畢業離校、戶口被打回原籍的日子就近了一天,毫不誇張地說,真是心急如焚。

“其實沙璿也通過了《經濟報》的筆試。”應曉雨突然跟許願說。他們坐在去報社的中巴上,再過三個路口就快到了。

“那她怎麽沒參加麵試?”

“她臨時決定不參加麵試了,想破釜沉舟,不給自己任何機會留在長沙,她想去北京找韓家閱。她已經決定了,所以現在找的都是北京的單位。”應曉雨不無歎息地說,“可北京的工作哪兒那麽好找?聽說韓家閱也不太如意。”

“滿毅都不知道這事兒,還一腔熱血地投著簡曆,以為可以跟沙璿去同一個公司。”

“我倒是挺羨慕沙璿的,敢愛敢恨,認準了就不放棄,難是難了點吧,但誰也不敢說她做不到。她有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狠勁,感覺老天見了也會為她開路。”

許願沉默了,他覺得自己欠缺的正是沙璿這樣的狠勁。

“對不起,我沒有影射什麽,有時候心情低落,看到沙璿這樣的狀態,反而覺得很振奮。”應曉雨解釋道。她覺得是因為自己的表達,讓大家陷入了尷尬,所以有些愧疚。

許願理解應曉雨所說的低落,來了《經濟報》幾個月,迷茫的感覺從未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經濟新聞部的主任薛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煙槍,嘴裏一口爛牙,笑起來時滿臉褶子都在顫抖。他的辦公室其實隻是把大開間用木板子單獨隔出來了一間,沒事的時候就走出來溜達,靠在應曉雨工位旁跟她談心。她無處躲藏,隻能硬著頭皮跟他聊。而大開間裏,說點什麽,所有人都能聽見,她隻能祈禱薛老師不要從他的辦公室裏出來。部門裏幾位正式員工,一位是薛老師的侄女,一位是他的相好,其他幾人據說是跟了他多年的門生,像行屍走肉一般,起立、坐下、寫稿,從不與人溝通。應曉雨很慶幸這壓抑的氣氛裏,還有許願陪著她一起。

薛老師在開會的時候念叨得最多的就是:“報社效益不好啊,你們不能故步自封,不能別人報道什麽,我們就報道什麽,我們要走出去,窩在家裏的記者能幹出什麽大事來嗎?要去找企業、找品牌、找有錢的老板,給他們做品牌推廣、寫軟文、樹形象,沒有經濟收益的新聞讓別的報紙去寫,我們要有飯吃,不能靠報社給,要自己找,聽到了嗎?”

“我給自己找飯吃,不給報社添麻煩”變成了《經濟報》的口號。全社沒幾個正經記者,大部分都有自己的業務線,找企業出錢,寫企業的推廣文,他們靠提成比別的媒體掙得更多。《經濟報》也早已淪為一份睜眼說瞎話、給錢就能辦事的廣告報。

麵對就業的壓力,應曉雨和許願不得不勉為其難地對照著黃頁信息給各大企業一家家打電話,試圖上門去溝通,但幾個月下來,能談成的合作寥寥,在報社能不能轉正,變成了未知數。

這天,剛進辦公室沒多久,薛老師便推開門,叫了聲:“應曉雨,你來一下。”

她戰戰兢兢地走進他的辦公室,他示意她坐下。

“曉雨,你業務不行啊。”薛老師開門見山地說,吐出一口煙,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薛老師,之前我沒做過這個,您再多給我一點兒時間,我爭取做到更好!”

“沒學過,報社不是給了你幾個月學嗎?你是我非常看好的實習生,原本想等你畢業就給你轉試用,你現在的表現,要正式聘用你,上麵會覺得我搞特殊照顧的!”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眼珠子鼓得厲害,直勾勾地盯著應曉雨。

“對不起,我會盡力的!到時候我實在不夠格轉試用,您也不要為難。”

“應曉雨!你怎麽這麽不上進呢?”他放下手中的保溫杯,音量提高了些。

“我……”

“你好好跟著我,我不會虧待你的。”他壓低聲音說,人慢慢站起,走到應曉雨身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輕揉了兩下,“現在就業形勢多不好,我怎麽舍得你又出去背著簡曆到處跑呢?外麵太亂了,我好好照顧你……”他的手順著應曉雨的肩朝胸部滑下去。

應曉雨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撥開薛老師的手,站了起來,麵對他嗬斥道:“你放尊重點!我敬重你是領導,叫你一聲老師,你別太過分!”

“我怎麽著你了?你聲音小點,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答應你的都會兌現的,有幾個大企業,我帶你去見見,把關係過給你,以後都是你的資源。”他緩和著氣氛,又湊過去想摟她。想必是應曉雨柔弱內斂的外形給了他錯覺,以為她是個軟柿子。

“死變態!”她用力推開他。

大開間的許願聽到她的叫罵聲,衝進薛老師的辦公室。

“應曉雨,你給我滾蛋!”薛老師端起保溫杯,喝了口水,因為氣得手在發抖,濺了好幾滴在衣服上。

“曉雨,怎麽了?”許願問。

“他騷擾我!”

“騷擾你,證據呢?我到時候跟你們學校反映情況,就說你勾引領導未遂,還給領導潑髒水。跟我鬥,你還嫩了點!”

許願衝過去,對準薛老師的臉就是一拳,拉著應曉雨往外跑。

他們跑了很長一段,確定後麵沒人追過來,才停了下來。兩人大口喘著氣,相視一笑,原來都默契地趁亂拿走了自己的書包。

旁邊是一個建築工地,距離公交車站還有一段路程。突如其來的假期讓他們此刻閑了下來,於是慢悠悠地朝車站走去。

“總算不用再去了。”許願心裏有種解脫的感覺。

“早不想幹了,他怎麽不早點騷擾我啊,害我在這兒浪費這麽多時間。”她說完自己也笑了。其實從第一天走進這個大開間,他們就覺得與這裏格格不入,也曾試圖融入,卻發現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你說他會不會真的跟學校說什麽?”

“我才不怕呢,作為一個已經被兩家報社開除的‘不良少女’,如果注定還有什麽暴風雨要來,那就來吧!”她仰起頭,看著不遠處報社所在的破舊的寫字樓,“再說他不敢把我逼上絕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事情鬧大了,他比我麻煩,我一個學生,他好歹是個主任,現在肯定希望我滾得越遠越好。”

“你說,工作怎麽這麽難啊?有時候我想,是不是問題出在我們身上,是不是這個世界原本如此,隻是我們還太天真,如果真是這樣,我真希望一輩子都藏在學校裏。”

“不會的,我始終相信,這個世界更多的是美好的東西,隻是需要我們去發現。”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遇見那些美好的東西,我隻知道我們失業了。”

“要靠我們出去找,不能靠人給。”應曉雨模仿著薛老師說話的口吻,把許願逗得大笑。

到了車站,冷風凜冽,寒意襲人。

“許願,謝謝你!”應曉雨說。

“謝什麽呀,我早想揍他了,一直沒機會。”他打了個寒戰,把衣服扣得更緊了些,“更何況,咱們是好朋友,一輩子的好朋友,好朋友就是要在最冷的時候抱團取暖。”

車到了。

“走吧!”應曉雨笑得很燦爛,全然不像剛失業的模樣。

吃過晚飯,許願去了網吧,在就業網上找求職信息,發了一輪簡曆之後,來了墮落街的小旅館。他和蘇暮雪每周都會來一次,卻一直沒有像柏千陽和夏舟那樣同居,他們也並未探討過這個問題,保持著這樣的默契,短暫的相會,第二天又各自忙碌。

許願不是不想天天跟蘇暮雪膩在一起,但畢業在即,在宿舍住一天少一天,而跟她的日子還有一輩子,他想踏踏實實地把大學最後的時光過完。更何況,他擔心柏千陽哪天會回來找他聊天,事實上柏千陽很久沒有來過宿舍了,但他想,總要留一個地方給他倆。

在旅館房間裏,他把房間號發給了蘇暮雪,然後去洗了個熱水澡,吹幹頭發,打開電視,躺在**。不知不覺,他竟然睡著了,直到床頭的窗口插銷鬆了,窗戶被風吹開了一點兒,冷風鑽進房間,他才被凍醒了,抬頭看了看牆上那歪歪斜斜的掛鍾,竟然已經深夜十一點了。

他打了個電話給蘇暮雪,無人接聽,又打了一個,依然如此。他打了一個去她宿舍,是沙璿接的,她說蘇暮雪晚上九點多就出門了,但並沒有說去哪兒。

掛斷後,他拿著手機出神,卻又不知還可以打給誰,正發著呆,電話打過來了,是蘇暮雪。

“許願,對不起,對不起……”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你在哪兒?沒事吧?”

“我正要去找你,姑姑打來電話,我弟弟病了,趕緊來了醫院,一直在病房,手機靜音了……”

“什麽病?要不我過去吧?”

“不用了,沒事,這兒不讓太多人在,但是我肯定過不去了,對不起!”

“好,你小心一點兒,需要我就打電話給我。”

掛斷電話,他靠在枕頭上,看著牆上的掛鍾發著呆,不一會兒又睡著了。

他竟然又開始做起了那個噩夢,所有的細節一模一樣,依然是他在火車車廂裏四處尋找蘇暮雪,最後他從車尾跌了下去。

他猛地驚醒,大汗淋漓,有些心慌意亂,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脫下濕透的背心,起身正要去衝個澡,感覺下身冰涼,伸手摸了摸,竟然夢遺了,跟蘇暮雪在一起之後幾乎沒有過。他把**也脫了,打開淋浴,熱水撲麵而來,好一會兒,才慢慢放鬆下來。

蘇暮雪是在剛踏出宿舍大門的時候,接到姑姑電話的。墨墨的病情惡化了,很嚴重,她掛了電話就衝去醫院,完全忘了晚上與許願的約會。

醫生說,隻靠透析是不行的了,如果三個月之內不換腎,墨墨隨時可能死亡。

“姑姑,你年紀太大了,我捐腎給墨墨吧,明天就配型!”蘇暮雪堅定地說。

兩人坐在醫院的走廊裏麵麵相覷。

“不行,你爸出來了,我怎麽跟他交代?要捐,當然是我這個當媽的捐!”

“沒事的,醫生也說了,其實對身體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小雪,你的心意我懂,你疼墨墨,也疼我,但我是墨墨的媽媽,當初執意要把他生下來,就要為他負責到底。我知道你一直想找機會報答我,但是你還有大好的前程,換腎除了腎源,手術費也很高,萬一你的身體垮了,一家人就真的垮了!”

“那我們明天都去配型,萬一你的不行,再換我。”

姑姑點了點頭,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好不容易安撫好了姑姑的情緒,蘇暮雪一個人走到醫院門口透了透氣,冰冷的空氣瞬間讓她變得更清醒。她頹喪地站在那兒,心想著,二十萬手術費,要命呢!

清早,蘇暮雪一身疲憊地回到宿舍,發現沙璿和應曉雨在等她。

“你可算回來了,昨晚打你電話沒接,出事兒了!”沙璿一副焦急的模樣。

“我弟弟生病了,手機靜音,怎麽了?”蘇暮雪覺得她一貫如此,一驚一乍,想必也沒什麽大事。

“你弟弟生病,你怎麽不跟宿管科說一聲,提前請個假啊!”沙璿跟應曉雨對視了一眼,繼續說,“你被人舉報夜不歸寢,昨晚突擊檢查,你被登記了!”

“昨晚太著急,但是我們晚上出去從來沒跟人打過招呼的啊,為什麽突然這麽嚴?”

“人家針對的就是你。隔壁宿舍也有人沒回宿舍,他們不查,就查我們這兒。”應曉雨說,“宿管科就是這樣,知道我們大四了,查寢這事兒都是睜隻眼閉隻眼,但一旦有人舉報,他們就必須有作為。咱們別閑著了,去找梁老師吧。”

三人隨即急匆匆地趕去文學院,找到梁文彬,說明了情況。梁文彬聽完,馬上打了電話給宿管科,得知的消息是處分通知已經下了。

“這不是就衝著我來的嗎?個個都夜不歸寢,就我挨槍!”蘇暮雪有些激動,一宿沒睡的她原本就攢了一肚子怒火。

沙璿說:“誰沒有晚上出去過,怎麽到蘇暮雪這兒就突然得處分了呢?”

應曉雨:“誰下的處分通知?這麽著急,好像特別迫不及待似的。”

梁文彬皺著眉頭,說:“孟思思。”

蘇暮雪:“我猜就是她。”

沙璿:“為什麽?就因為大二的時候咱們跟她鬧過?那她也應該找許願報仇去啊,憑什麽找你撒氣!”

蘇暮雪:“跟留校的名額有關……如果我在留校聘用書下來之前受了處分,文秘班留校的那個人就會是孟繁華。”

沙璿:“孟繁華這個小雜碎,沒想到還來這一招,可是……他怎麽知道你晚上出去了?”

蘇暮雪:“不知道,但我自問與人無冤無仇,沒有其他人要害我,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

“我現在打給孟思思!”梁文彬拿起電話,直接撥給了她,如果處分上報到校辦,那就很難撤銷了,進了檔案,一輩子都受影響。

電話撥通,孟思思的聲音“劈裏啪啦”地從電話裏傳來:“梁老師,打給我是為蘇暮雪受處分這個事兒吧?”

梁文彬:“孟老師,蘇暮雪的事兒想拜托拜托您,如果還沒上報到校辦,能不能撤了?這事兒關係到學生的前途,她夜不歸寢也是事出有因,不是什麽大錯,萬一通報批評,記錄在案,對她以後影響太大了。”

孟思思:“梁老師,這事兒您就饒了我吧,我幫不了。我就這麽說吧,處分通知根本不用上報到校辦,因為這個舉報電話是直接打給校辦的,是校辦派宿管科查的寢。這兩年學生不住宿舍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之前別的學校出過一次學生晚上爬牆出去打架受重傷,最後家長怪學校宿舍管理不善,社會輿論特別不好,校辦早想重視起來。誰讓你們係蘇暮雪倒黴,撞槍口上了,校辦直接查,殺一儆百,這次你們就認栽吧!我還忙,不說了!”

梁文彬:“總不能連個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吧……喂?”

電話被掛斷,梁文彬一臉歉疚地看著她們三人。

處分通知已經公布,蘇暮雪夜不歸寢,記過處分,並取消畢業後留校的資格。

“真是快睡醒的時候尿床啊!”

“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誰,太倒黴了!”

“我宿舍一哥們兒大一進來就沒在學校睡過,也沒事啊!”

木蘭路的告示欄旁站滿了人,大家議論紛紛,都很好奇一位在聯大叱吒風雲的優等生,怎麽會在大四的時候遭此厄運。

柏千陽怎麽也沒想到,很久沒有聚齊的六人,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聚到一起。他們坐在楓亭裏,安慰著蘇暮雪。

柏千陽眼睛裏泛著血絲,捏緊拳頭,一言不發。

許願:“能不能請梁老師帶我們去校辦,跟領導談談?”

沙璿:“別做夢了,處分通知是校辦下的,他們就是為了抓典型,咱們這次撞槍口上了!”

應曉雨:“梁老師說,他中午又去找過孟思思,好說歹說,溝通結果是,好好表現,不要再犯錯,畢業前能把處分記錄消了,隻是留校就……”

滿毅:“說白了,就是為了保孟繁華留校!欺人太甚!”

沙璿:“破學校,爛學校!”

許願:“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們隻能這樣任人宰割?”

大家麵麵相覷,無人應答。

“你們別擔心我了,我沒事。”沉默半晌的蘇暮雪說,“雖然很生氣,覺得不公平,但對我來說,其實並沒有損失什麽。聯大的留校名額,不要也罷,倒不是賭氣,在聯大工作從來都不在我的人生計劃中,無非是當大學老師,更穩定,說出去更好聽。我反而更希望出去看看,我想知道憑借自己的力量,可以在這個社會上得到什麽。梁老師能幫我把處分在畢業前撤銷,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其他的,既然改變不了,就接受吧。能有你們在這個時候陪著我,我覺得來聯大讀書,還是很值的。”

應曉雨輕撫著蘇暮雪的頭發,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柏千陽轉身衝出楓亭,朝山下奔去。

“許願,快去攔住他!”蘇暮雪焦急地說。

“他會去哪兒?”許願問。

“還用說嘛,一定是去找孟繁華了!”

許願和滿毅朝著柏千陽離去的方向奔跑而去。

孟繁華正在宿舍蹲在**打撲克,門被踹開,他嚇得一顫。

柏千陽:“孟繁華,你給我出來!”

孟繁華:“喲,柏千陽,好久不見!”

柏千陽徑直走上前,一把拽住他,往外拖。宿舍其他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孟繁華掙脫開來,說:“你幹嗎?”

柏千陽:“你是不是男人?為了留校舉報蘇暮雪,靠這種手段競爭,你還要臉嗎?”

孟繁華:“去你的,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舉報了?依我看,她自己品行不端,別怪人舉報啊。俗話說,常在河邊走——”

柏千陽:“你說誰品行不端!”

孟繁華:“那個蘇暮雪,一會兒跟你,一會兒跟許願,人送外號‘蘇破鞋’,這事兒你不會不知道吧!”

柏千陽一拳揮過來,打得孟繁華耳鼻開花,兩人扭打成一團,其他人勸也勸不開。

許願和滿毅趕到的時候,兩人都已狼狽不堪。拉開兩人,孟繁華還吐了口唾沫,指著柏千陽的鼻子正欲開口說話,許願衝上前一把將他摁在牆邊:“蘇暮雪是我女朋友,我警告你,如果她的處分撤不了,我不會放過你的!”許願的眼神刹那變得猙獰。

孟繁華見三人來勢凶猛,有些害怕了。

滿毅小聲跟柏千陽說:“見好就收,別為這事你倆又受處分,不劃算。”說罷,他拉著許願和柏千陽撤退了。

孟繁華擦了擦鼻血,喘著氣,回了宿舍。

夏舟給柏千陽額頭上的傷口貼好藥膏,有些不滿地說:“快畢業了,別衝動,萬一落個處分怎麽辦?來年如果你繼續考聯大的研究生,本科時的記錄很重要。”

“沒破相吧?我柏千陽可是靠臉吃飯的。”他沒搭理她,對著鏡子看了又看。

“我跟你說正經的呢,人家被舉報,跟你有什麽關係,她有男朋友,你犯得著嘛……”

“她是我的朋友,我是他們的老大。”

“你《古惑仔》看多了吧,大四了,我求求你保個平安。”

“行了,別說了!”

夏舟把擦了藥的棉簽朝垃圾桶裏扔去,賭氣地坐在床沿,不再說話。

“生氣了?”柏千陽回頭問。

“不敢。”

“我聽你的,以後不打了,好嗎?別氣了,過來抱一下。”

“你知道我介意的是什麽。”

“我知道,蘇暮雪嘛。”

“知道你還為她兩肋插刀?你就是對她還念念不忘!柏千陽,請你搞清楚,你已經有女朋友了!我不明白,我們都在一起快兩年了,為什麽這個人依然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之中?她到底對你下了什麽蠱,讓你這麽執迷不悟?”

柏千陽不出聲了,兩人相對靜默地發著呆,就這樣過了很久很久。

他起身了:“吃飯去吧。”

夏舟兩行眼淚滑落,依然坐在那裏紋絲不動,隻有她自己知道,為了柏千陽,她放下了多少驕傲。但她始終覺得,這段兩年的感情中,隻有她一個人在努力維係著,而這個她深愛的男人,就像狂風中的風箏,全靠自己拚命拽著那根線,一旦鬆手,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知道他們中間一直隔了一個人,這個人讓她每次自以為走進他的內心時都被擊得全身而退。她常常想,這種承受著巨大委屈的愛,是不是本來就是錯的?可是,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她離不開柏千陽,像中了生死符一樣,被鎖住了命脈,於是隻能這樣艱難地承受著這自找的痛苦。

此刻,她隻是想等他幫她把眼淚擦去,然後哄一哄,哪怕是一句謊話,但隻要好聽一點兒、動人一點兒,騙騙她也是可以的啊。

但他看了看無動於衷的她,說了句:“那我自己去吃了,要給你帶嗎?”

見她依然沉默,他便獨自一人出去了。

蘇暮雪在打印社複印了十多份簡曆,開始準備漫長的求職之旅。她想如果能有一份看起來還不錯的工作,為墨墨籌錢做手術相對來說也會容易一些,至少借錢的時候更有底氣。許願上午去一家新聞網站麵試,下午跟她約好在人才交流中心碰頭,一起去看看。她看了看表,時間尚早,於是準備吃碗餛飩再出發。

過了飯點,餛飩店沒什麽人,她邊吃邊翻著剛在報刊亭買的報紙,看看中縫的招聘啟事上有沒有合適的工作。

孟繁華推門進來,一見蘇暮雪,便走過來坐她對麵。

“喲,蘇同學,看報紙找工作呢?”他笑眯眯地看著她。

“對。”蘇暮雪瞥了他一眼,心生厭惡。

“人生無常啊,本來找工作的人應該是我。”

“你得逞了,恭喜你。”

“怎麽你也認為是我舉報的?不過也難怪,文秘班就一個留校名額,候選人就咱倆,連我都覺得,真像我幹的事兒。蘇同學,我可為你背了不少罵名呢!”

“孟繁華,是個男人就敢作敢當,你這樣真讓我惡心!”蘇暮雪站起來準備離開。

“別急著走啊,蘇同學,咱倆做個生意唄!”

“什麽生意?”她回過頭。

“你這處分,找找關係,不出意外,一個月之內能撤。校辦就想殺一儆百,打壓打壓夜不歸寢的不正之風,風頭過了,處分一撤,隻要梁文彬力薦,你照樣能留校。”

“文秘班的名額隻有一個,你別在這兒說風涼話了。”

“我可以退出。”

“退出?你是說,放棄留校名額?”

“對,留校聘用書一個月之內就發放了,隻要我退出,這個名額還是你的。”

“你為什麽這麽做?”

“等等,我剛才不是說,做個生意嘛,我也不是雷鋒,不習慣做好人好事。”

“我倒想聽聽看,你想要什麽。”

“我嘛……”他湊得近一點兒,看著蘇暮雪的眼睛說,“就要你!”

“要我?恐怕你要不起,一個留校的名額而已,我可沒這麽廉價。”蘇暮雪突然有點兒想笑,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傻得可憐,像隻無知的臭蟲。

“怎麽柏千陽要得起、許願要得起,我就要不起呢?”孟繁華怒目圓睜,他原本以為這個條件至少會讓蘇暮雪對他低聲下氣,卻被她傲慢的神情激怒,“你是鑲了鑽啊,到底有多貴你開個價啊!”

蘇暮雪端起桌上的碗,扣在他頭頂,餛飩湯順著他的脖子流得滿身都是。

她不疾不徐地走出去,背後的孟繁華又急又氣,拿著紙巾擦著頭上的油汁,指著她的背影大罵道:“你給我等著!”

人才交流中心的招聘會在省展覽館舉行。人頭攢動,省內各大公司拉著橫幅,一派百花齊放、生機勃勃的景象。

一人花了二十元買門票,排了很久的隊才進入會場。第一次來,蘇暮雪的內心有些興奮,像隻無頭蒼蠅,東走走西看看,不知如何下手,因為人多,好幾次她和許願走散了。

許願走過來,牽住她的手,邊走邊介紹:“你看,那邊那些隊伍排得最長的,是最難進的單位,我們根本不用去。因為他們招的人少,而且早就內定了,隻是響應一下號召,做做樣子,咱們的簡曆投過去,他們看都不看就扔了。十幾份簡曆,遞一份少一份,看準了再下手。還有的單位,根本不招人……”

“不招人幹嗎在這兒設展位呢?”

“被招聘會的承辦單位請過來的唄,有的單位名氣大,才能吸引更多的應屆生買門票,你多來幾次就知道了,招聘會,水深著呢。”

蘇暮雪指著另一邊:“那幾家怎麽樣?”

許願搖搖頭:“那兩家日化公司,網上惡評如潮,最愛找應屆生,便宜好用,然後一直找各種借口不給轉正,用完一年,又去招新的。”

兜兜轉轉了好半天,總算看到一家不錯的公司,是電視台下屬的廣告公司。她拉著許願走過去,招聘台前一位戴著眼鏡的大姐親切地接待了他們。

簡單瀏覽過簡曆,大姐說:“你們是聯大辯論隊的吧?我在電視上見過你們。”

蘇暮雪看了一眼許願,興奮地點頭說:“是啊,是我們。”

大姐:“你倆條件都挺好的,但我們廣告策劃的職位已經滿了,而你們的專業也不太對口,還有個前台的職位,我想你也看不上,不過我們的廣告業務員倒是常年都在吸納人才,你們有興趣嗎?”

許願:“有的有的,那我們的工作主要是幹什麽呢?”

大姐:“這份工作挺考驗人的,主要是跟我們的客戶打交道,說白了就是給我們幾家地麵頻道拉廣告。你們不是參加過辯論賽嘛,能說會道的,挺適合。不過我們這個,試用期三個月是沒有底薪的,三個月拉到一單才能轉正。對了,你們的酒量怎麽樣啊?這工作性質比較特殊,估計經常會有酒局,基本上是白酒,酒量不行的、酒精過敏的,可能就吃不消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

大姐:“你們要有興趣就在這兒把表填了,沒什麽問題下周來公司進行業務培訓。”

許願猶豫了一會兒,說:“老師,我們可能不適合這份工作,謝謝您。”

那大姐沒好氣地應了一聲,轉身去接待其他應聘者了。

兩人沮喪地離開,結果遇到了抱著簡曆穿梭在人流中的柏千陽。

許願:“怎麽樣,有合適的嗎?”

柏千陽撓了撓頭,說:“有啥有,早知道就努力學習了,要考上研了還能躲幾年,這一個個招聘的都牛得跟大爺似的!剛有個招文員的,一個月八百塊,問我英語有沒有過八級,有沒有在省級學術刊物上發表過論文,有沒有在同級別的單位實習的經驗,我要都有我上你這兒找月薪八百塊的工作不是有毛病嗎?我得走了,再待下去我就抑鬱了!”

蘇暮雪:“別喪氣嘛,剛才還遇到一個問我們酒量怎麽樣的,敢情我寒窗四年苦讀,最後成一陪酒小姐了。”

柏千陽:“行嘞,你們繼續,我先撤了。我估計再參加幾次招聘會,會刺激得我更愛學習,頭懸梁、錐刺股,指不定明年就考上研了。”

他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頹喪的身影消失在這些行色匆匆的人之中。

蘇暮雪:“我現在總算理解韓家閱當年的困惑了。大學把我們保護得很好,一直到大四的時候才讓我們親眼見到生活的殘酷。我真不知道,到底什麽樣的人才可以擁有那些美好的東西……”

許願:“其實生活一直都很殘酷,那些看起來過得很好的人,無非是把傷口藏起來了,所以沒有什麽好羨慕的。我們不妥協,總會有好結果的。”

蘇暮雪看著許願笑了笑,他並不明白她心裏的痛苦,她不怪他。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所謂的“感同身受”,再有同理心的人,都無法真實地感受到當事人心裏的痛。

許願:“你等會兒,我去買兩瓶水。”

說完,他朝自動售貨機跑去。

蘇暮雪看著許願的背影,幾年了,他好像長大了,更高、更壯了,不像當初在食堂看到的那樣,像個跟家人走散的小孩兒。她能從他的眉眼之間,看到一個男人的擔當與胸懷,盡管仍然是稚嫩的,但他在朝自己最好的樣子慢慢成長。

手機響起,她拿起來一看,是姑姑,她心裏一顫。

她向人少的過道走去,但依然嘈雜,展覽館像個巨大的菜市場,來往走動的人群隻不過是在尋找買家的廉價蔬菜,她接通了電話。

許願拿著兩瓶水回來的時候,沒看到蘇暮雪,他不敢走遠,在周邊張望著。

“許願!”她站在他身後。

“我還以為你又走丟了。給,跑了一下午了,渴了吧?”

“我得先走了,姑姑家有點事兒……”

“要我陪你去嗎?”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她也朝人群中走去,回頭看了一眼許願,笑了笑。

姑姑告訴蘇暮雪,配型結果出來了,HLA配型不成功,姑姑與蘇暮雪都不能捐腎給墨墨,長沙沒有合適的腎源,隻能去北京或者上海等大城市找找看了。醫生說,估計得五十萬左右,這還是在一切順利的情況下,而且不能再拖了,如果兩個月之內不做手術,墨墨就被判了死刑。醫生說可以幫她們聯係一下其他醫院,更多的忙也幫不上。

“怎麽辦?”姑姑已經不再焦急了,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幾乎是認命了。

蘇暮雪坐在一旁,她知道這個結果等於是直接宣判了。父親入獄之後,姑姑名下的房子因為是父親出錢購置的所以也被扣押了,此後一直是租房住,家裏也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能賣了。她不知道怎麽回答姑姑這個問題,因為她也不知道怎麽辦,她也無法再安慰姑姑說,不用著急,總會好的。因為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好,隻知道兩個月後,墨墨可能就不在了。

蘇暮雪不說話,站起來,走到走廊盡頭,打通了金嶽的電話。

“金總,我是蘇暮雪。”

“蘇老師,我正要找你呢。”

“是嗎?”

“我想請你吃飯,我讓司機來接你,你在哪兒?”

“我在市醫院。”

西餐廳裏,小提琴悠揚的音樂都顯得刺耳。

蘇暮雪端起麵前的那杯紅酒,一口喝下去。坐她對麵的金嶽笑了笑,示意服務生為她添上,他說:“你喝太急了,酒要慢慢品,就像你的青春,一口氣過完,有什麽意思?”

蘇暮雪點點頭,看著酒杯發呆。

金嶽:“你找我什麽事?”

蘇暮雪剛開口想說點什麽,卻如鯁在喉,說不出來。她努力地想吐出第一個字,卻突然哭了起來,眼淚止不住地落下。她就像一根緊繃的弦,終於斷了,不用再用力地維係著了。在這個她信任卻又一直保持著距離的中年男人麵前,她再也撐不住了。金嶽握住她微微發抖的手,她並沒有抽回去。

“生活真的好難!”她用另一隻手擦了擦眼淚。

“讓我幫你吧,可你總得告訴我,你需要什麽。”

然後,她開始說起她的故事,這些年背負在她身上的壓抑與隱痛,父親入獄,母親的離世,姑姑與墨墨是她一直想要報答的人。她被舉報導致取消留校資格,現在正一直試圖找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來幫墨墨治病,但現狀是,再好的工作對這筆手術費來說都無異於杯水車薪,更何況她並沒有找到。她覺得自己垮了,之前她覺得自己像一棵驕傲的冬青,再大的積雪壓著她,依然可以傲立在狂風之中。但此刻,這棵冬青倒了。

她說了很久很久,金嶽聽了很久很久。

金嶽溫暖地笑著,他似乎一直在等待著蘇暮雪將一切傾吐給他的這一天。他說:“你必須承認,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的。你男朋友說,那些看起來美好的人,是把傷口藏起來了,其實是錯的,但不怪他,因為他見識少。你知道嘛,很多人終其一生去追尋的,其實隻是另一些人與生俱來的,真正殘酷的現實就是如此。這個社會上藏著很多沒有傷口的人,他們隻有美好,就像我現在這樣。”

蘇暮雪:“也許我不該跟您說這些,這讓我看起來像個無可奈何的乞丐,我看不起自己,更可怕的是,我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

金嶽:“不,我不這樣認為,你隻是在尋求幫助,這沒有錯,沒有人可以隻靠自己的力量去戰勝所有生活的重壓,你隻是在這一刻妥協了,還好不算太晚,讓我幫你吧!”

蘇暮雪:“您幫我?我已經欠了您二十萬,就這二十萬,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還清。我經常跟您說,金總,多給我一點兒時間我一定可以還您,那是騙您的!我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還,我現在連工作都沒有,我就像個無賴,說著不著邊際的謊話,並且不知道何時是個盡頭……”

蘇暮雪沉默了,她為什麽坐在這裏,不也是想得到他的幫助嗎?

金嶽:“我要離開長沙了,這邊的工作已經結束,我要回去接管總公司,下周我會帶小馳回北京,今天約你其實是想告訴你這件事,感謝你這幾年對小馳的照顧……”

蘇暮雪:“您要走了?”

金嶽:“對,不過你不用擔心。聽好了,我能給你的幫助,是承擔你弟弟所有的手術費用,幫你們在北京找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這些錢,不用你還,我希望你還是那個驕傲的,甚至有一點兒孤芳自賞的蘇暮雪。”

蘇暮雪:“為什麽這麽幫我?我什麽都給不了您啊!”

金嶽:“因為我喜歡你,你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存在。但我很尊重你,我一直不想讓我們的關係變得……變得看起來有些肮髒。不過我是個生意人,我願意幫你,同時我也希望你有所付出,所以,我要你跟我一起去北京,把你的過去清零,我會帶著你重新開始,讓你變成那個我最欣賞的不可一世的蘇暮雪,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輕而易舉地就被生活打倒,輕而易舉地就接受平庸。”

蘇暮雪:“我有男朋友,我從來沒有想過用這些作為交換!”

金嶽:“你有選擇嗎?倘若你有,那麽你大可忘記我今天說的話,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互相尊敬。吃完這頓飯,我們互相祝福,來一個感人肺腑的擁抱,從此天各一方。但是你沒有,這是唯一的、最有效的幫助你的方式,也請不要用‘交換’這個齷齪的詞。我喜歡你,渴望得到你;你疼愛你的弟弟,你渴望拯救他,而我,剛好可以做到。蘇暮雪,相信我,我會給你最好的生活,跟從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你會著迷、會上癮的。人生本來就會有很多**,你隻不過沉淪了一次,這並不可恥,這是命。”

蘇暮雪:“我……很愛我的男朋友。”

金嶽:“這有關係嗎?我知道你愛他,但是愛可以給你帶來什麽呢?安全感、錢、未來,還是一個健康的腎?如果什麽都給不了,那就是一文不值。年輕的時候覺得有情飲水飽,其實你們口口聲聲談論的並不是愛,而是孤獨,是欲望。欲望是美好的,但一切散盡,留給你的是無垠的空虛。現在的我,非常清楚,小孩子才那麽在乎愛,成年人在乎的是人生。”

蘇暮雪沉默了。

她現在就像一葉在驚濤駭浪裏穿梭的扁舟,迫切地渴望停泊靠岸。她無法辨別金嶽說的話是不是正確的,但是在這樣一個時刻,有個閱盡千帆的男人伸出了手,拽住了驚慌失措的她,無論前行的方向還是不是自己原來的目的地,她都願意跟隨了。

她握緊酒杯,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等到西餐廳的客人都快走光了。他並沒有不耐煩,好像為了等這樣一個答複,他可以一直等下去。

他笑了笑,一如平常那種煦暖的笑。

金嶽開車載蘇暮雪去了賓館,她看見窗外的霓虹與車流,還有路上的人群,戴著破舊帽子的流浪漢、路上打著電話吵架的白領、站在商場外看著櫥窗裏的婚紗的學生、騎車趕回家給孩子做飯的上班族……他們也許都有自己的故事,隻是在這個世界上,大家都隻關心自己的故事。她和他並沒有太多的交流,仿佛這幾年斷斷續續的來往都隻是為這一刻做出的鋪墊。

她在那張潔白的**把自己交給了他。

她似乎並沒有經曆太多內心的掙紮,正如他說的那樣,她隻有這一個選擇,那麽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出乎意料的是,當她與他**相見的時候,她竟然沒有覺得多麽羞恥,抱著眼前這個不惑之年卻仍保持著極勻稱體形的男人,反而找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仿佛從囚禁多年的、暗黑的小屋子裏逃脫,終於見到明淨如洗的藍天。她看著自己逐漸淪陷的身體,有些厭惡起來,仿佛沾染上了無法清洗的汙濁,深入骨髓。她不敢閉上眼,腦海裏時刻閃現著許願那張純淨的臉。

結束後,金嶽擁抱著蘇暮雪,吻了很久很久。她聞到了金嶽身上的氣味,是那種淡淡的香煙味,夾雜著古龍水的味道,並不強烈,卻迅速霸占了她的嗅覺,竟然使她怎麽也想不起來許願身上的氣味了。他摟著她,下巴上的胡楂又冒了出來,蹭得她的額頭有些癢,她輕輕撥開他的下巴,兩人麵對麵看著對方。

金嶽:“我愛你。”

她摸著他的下巴,那青色的胡楂,磨砂般的粗糙感,說:“我該走了。”

金嶽:“我送你。”

他開車送她回學校,路上她裹著棉襖,把窗子搖下來,冷風撲麵。

金嶽看了她一眼,關切地說:“小心著涼。”

蘇暮雪:“不會,車裏有點悶。”

她任由風吹著頭發。已是初春,湖南的濕冷如鋒利的鋼刀般刺骨,她被風吹得非常清醒,她想,如此清醒,做的決定總不會錯吧。

車停在距離宿舍還有一段距離的路口。

蘇暮雪:“我下車了。”

金嶽:“去北京的事,我會盡快安排好,你弟弟的手術,不用擔心了,我已經讓人聯係醫院,讓你姑姑他們跟我們一起走,直接入院。”

蘇暮雪:“謝謝,你救了我!”

金嶽:“應該是我謝謝你,我愛你,你給我的……遠遠超出了我能給你的。”

他摸了下她的頭發,親吻了她。

她下車了,揮揮手,然後轉身走向宿舍。

不遠處的孟繁華,手裏拿著相機,看著蘇暮雪遠去的背影,得意地笑著。他剛從家回學校,帶來相機要與同學提前拍畢業合影,卻捕捉到了這精彩的一幕。

回到宿舍,蘇暮雪發現有好幾個許願的未接來電,便回了過去。

許願:“你去哪兒了?我好擔心你!”

蘇暮雪:“我沒看到,對不起,我有點累了。”

許願:“那你快休息吧!”

蘇暮雪掛了電話,提著一桶熱水去了水房。她脫了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著自己的身體,她忘記在賓館已經洗過。洗到一半,她突然吐了,歇斯底裏地吐了,好半天才緩過來。她以為是因為金嶽,想了想其實並不是,她並不反感金嶽,她討厭的是自己。回來的路上,衣服觸碰到皮膚,都會使她感覺到像針紮一樣難受。此刻**地蹲在水房裏,她覺得好受多了。熱氣嫋嫋升起,水房的玻璃窗變得模糊,但仍然可以看見天空中那一輪圓月。

洗完後,她鑽進被子。

應曉雨輕聲問:“你今天去招聘會,感覺怎麽樣?”

蘇暮雪搖了搖頭:“糟透了……”

應曉雨:“第一次去都會這樣想,沒事,你多跑幾趟,就適應了。”

蘇暮雪笑了笑:“睡吧。”

她躺下,像是跌入萬丈深淵一樣地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列正在行駛的火車上,從一節車廂走到另一節,車上空無一人,她叫著許願的名字,卻無人應答。一直走到車尾,她站在邊緣看著兩旁的白樺林疾速地倒退著,她正在思索著此行是要去哪兒,許願從她的身後衝過來,她正要抓住許願的手,他卻從車尾摔了下去。

她從睡夢中驚醒,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

沙璿邊吹頭發邊問:“起來了?今天要去趟文學院,院領導要給畢業生開就業動員大會。唉,就知道動員、動員,有什麽用?好像我多不樂意找工作似的,我倒是巴不得明天就去上班……”

蘇暮雪爬起來,頭痛欲裂,坐在**緩了一會兒,才起來洗漱。

她和沙璿、應曉雨一起走去文學院,還沒到院裏的時候,便見到沿途的路人指指點點,也不知是在議論和偷笑些什麽。

應曉雨:“他們在說什麽?”

沙璿:“誰知道呢?可能是因為我瘦了吧。”

到了文學院門口,看見眾人圍在鐵門邊看著什麽,她們湊上前去。其他人立即散開,在一旁開始議論她們——

“是她,肯定是她!”

“看不出來她在外幹這個!”

“這人都可以做她爸了!”

…………

定睛一看,鐵門上貼了一張放大的海報,是蘇暮雪在車內與金嶽親吻的照片。

沙璿像頭獅子一樣衝上去,撕掉了鐵門上的海報,回頭大聲嚷嚷:“看什麽看,這是誹謗!都滾開!”

蘇暮雪定定地站在那裏,沉默地看著這些圍觀的人。

沙璿和應曉雨衝進院內,看見教學樓與櫥窗都貼滿了海報。她們一張張撕著,有的地方夠不著,她們拖來板凳踩上去撕。

蘇暮雪走了進去,站在其間,她抬起頭看著四周都是金嶽與她親吻的照片,那些照片仿佛飄浮了起來,在半空中圍繞著她旋轉。她好像看見所有嘲諷的笑臉放大了無數倍,在地上、在空中,那些刺耳的笑聲連綿不絕。她突然笑了,終於成了一個眾人眼裏的壞女人,既然如此,也沒什麽好辯駁的。她麵無表情地轉身離去了,她覺得自己的步履很輕,不知要走向哪裏。

這時許願和柏千陽並肩走進,見狀呆住了。

沙璿:“發什麽呆,快來撕!”

兩人趕緊參與其中,好半天才把這些海報處理幹淨。

應曉雨:“蘇暮雪呢?”

許願:“我們進來的時候沒看見她啊!”

打電話,無人接聽。

蘇暮雪站在湘江邊的河堤,風把她的頭發吹得淩亂。她突然覺得被人揭穿的感覺挺好的,與其背負著這樣的秘密,壓抑地扮演著聯大的蘇暮雪,不如幹脆**在眾人麵前,那些笑聲、罵聲原本就應該是對她的懲罰,她願意承受這些。

電話一直在響,許願的、柏千陽的、應曉雨的……她不想接。

如何麵對呢?編造一個理由,說那些照片都是假的?撒謊太難了,需要用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去彌補。可又怎能在他們麵前說出真相呢,親手粉碎他們心裏的蘇暮雪嗎?

她看著滾滾江水,想著若是跳進去,該會很冷吧,如果隻有零攝氏度,那麽很快就毫無知覺了,也不會太難受吧?

她慢慢走過去,再往前一點點,就可以了無牽掛地告別這一切了,所有的難題都迎刃而解。會有人覺得遺憾吧?隨便吧,許願不是說過嘛,上天比較眷顧那些自私的人。自私地死去,總比大方卻艱難地活著要輕鬆很多吧?

電話又響了,是姑姑。

她猶豫著要不要接,在最後一聲響鈴的時候,接聽了。

“小雪,那個金總派人來把醫院的費用全部結了,然後準備給我們轉院去北京治療,說是找到了適合墨墨的腎源,簡直是老天有眼,沒想到墨墨的命這麽好!你在哪兒?快回來吧!”凜冽的風中,姑姑的聲音並不那麽清楚,但聽得出她的興奮。

她突然笑了,這樣的交換果然是值得的,命運開了個玩笑,用這樣的方式去實現她的價值——看看憑借自己的力量,可以得到什麽。

她回答道:“我一會兒回去,等著我。”

她轉身離開了河堤。

這個世界,總有一些壞女人活得好好的吧?她這樣想著。

晚上下了場小雪,細小的雪花,像是天上落下的灰塵。

劉科科吆喝著打牌,一群工作還沒著落的失意者舉手讚同。他問許願:“一起唄!”

許願隻好這麽等著,每過十分鍾給蘇暮雪發一條短信,但手機屏幕依然暗淡,打過去一直是關機狀態。

手機響起,他激動地拿起,是柏千陽。

“她聯係你了嗎?”他問。

“還沒呢。”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她是誰啊,咱們聯大舉世無雙的蘇暮雪呢。等她閉關休養幾天,又是一條好漢!”

掛了電話。

許願知道柏千陽隻是安慰自己,電話裏的他聽起來更著急。

電話又響起,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他接聽。

“許願,是我……”竟是蘇暮雪。

“終於等到你的電話,我找了你一天!”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我想見你!”

“你在哪兒?我馬上來!”

“我在你們樓下的電話亭。”

他衝出宿舍,三步並作兩步,迅速跑到了一樓。他翻牆出去,看見不遠處的電話亭旁邊站著蘇暮雪,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雪靜靜地落下,停在她的肩上。

他走過去,抱住了她。

“你去哪兒了?我差點兒就瘋了!”

“我今晚哪兒也不去,就想跟你在一起。”

他迫不及待地吻她的嘴唇,好像隻有這樣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雪越下越大,這場遲到的大雪像一塊巨大的幕布,靜靜地合上,如同宣告故事的結束。

墮落街的小旅館,房間的燈壞了,詭異地忽明忽暗,他們也顧不上換房間了。許願絕口不提白天發生的事,蘇暮雪也隻是像往常那樣脫下衣服,迎接他顫抖的身體。她的臉緊緊貼著許願的胸膛,用力地呼吸著,想要再多聞一次他身上那種淡淡的香皂的氣味。她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如此貪婪地擁抱這個年輕的身體。許願感受到了她反常的**,他理解成被侮辱與傷害過的嬌嗔,於是將她摟得更緊,就像一名偉岸的獵人在大衣裏藏好一隻稚嫩的、小巧的、嚶嚶叫喚的火紅色狐狸。他渴望成為那個可以保護她的男人,但他並不知道他隻是一個少年,而蘇暮雪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少年廉價的愛。

細碎的雪花輕敲著床頭的玻璃窗,像一群偷窺他們的精靈。

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放肆地歡愉之後,他們緊緊地相擁著,入睡了。許願睡得並不踏實,他總有一種隨時會失去蘇暮雪的錯覺,一直處於半睡半醒之中。幾次稍有意識的時候,他都會急切而警覺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探尋著,發現蘇暮雪還在,才敢再次放心地睡著。這幾年,那些回憶的畫麵就像萬花筒裏閃爍卻迷離的瞬間,不斷地在夢境中快速播放著。明明是明媚鮮豔的畫麵,但他卻無比害怕,這些畫麵在這一刻如此清晰地出現,就像在做一個總結,提醒他,好好記住,因為接下來將不複存在。

床頭留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

但願人長久。

這一行字寫得很用心,並不是敷衍潦草的幾筆,那個“久”字甚至因為太用力,把紙稍稍劃破。他幾乎能想象她在寫這五個字時的樣子,她應該收起了她自信的模樣,眉頭緊鎖,像一個被問題困住的孩子,她一筆一畫地寫著,就像在建造一個他們二人之間的分水嶺,他們的青春便從此分成了兩半,一半是在這張字條誕生之前,另一半是在她寫完這句話之後,她的臉上應該看不出任何傷感,蘇暮雪並不是一個衝動、莽撞、任性的女孩兒,想必她是經曆了長久的思考與煎熬,寫這張字條,是決定,是告知,是結論,是一意孤行地道別。而那些搖搖晃晃的、破碎的、美好的、張揚的、溫暖的、蓬勃的、滑稽的、寫意的、疼痛的、雀躍的畫麵,在她放下鋼筆的那一刻,告一段落。

雪停了,他孤獨地走在濕漉漉的墮落街,像隻剛剛破殼而出的小海龜,急切地躲避天敵爬往海洋,而他並不知道海洋在哪裏。路人行色匆匆,他們都有自己的心事與目的地,路旁是摻雜著灰塵的積雪,等太陽出來便會變成黑色的黏稠的髒水。這是墮落街多年來的常態,隻是他們這些年的歡樂覆蓋了汙濁不堪的記憶。

許願捏著字條,讀著這一句,他知道下一句是,千裏共嬋娟,突然感覺到,或許從這一刻開始,他真的失去蘇暮雪了。

他的眼淚掉了下來,那種史無前例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一個人要存心躲起來,是可以很徹底的。早在中學時代,鄭小苔就用行動教會了許願這個道理。他找了蘇暮雪三天,甚至找梁文彬查了她的檔案,找到了她姑姑的住址,但那裏已經沒有人住了。

宿舍裏依然熱鬧,他們在最後一學期盡情揮霍著時光。他提著水桶,走到水房,冷水從頭頂淋下來的時候,竟然沒有知覺。

他的腿顫抖著,伸出手撐住牆麵,身上的體溫散發著熱氣。

柏千陽走到他麵前:“我剛去626,他們說你來洗澡了。”

說完,柏千陽也脫了衣褲,對著水管衝洗起來,那冰冷的感覺像一根針從他的頭頂刺入脊背,他打了個哆嗦,喘著氣。

許願:“我找不到她了……”

柏千陽:“等她想出現的時候,自然會出現的。”

許願:“你說,那些照片是真的嗎?”

柏千陽:“你覺得重要嗎?”

許願:“是不是真的,我都不管了,但隻要她回來。”

柏千陽:“那不就結了。”

許願:“但是……如果是真的,你覺得她還回得來嗎?”

這次柏千陽沒有唱歌,狹窄昏暗的水房裏隻聽見“嘩嘩”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