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對著流星許願的許願

他想,未來不管怎麽樣,也隻能硬著頭皮過下去了吧?

期末考結束後,許願訂了第二天的票回家。晚上蘇暮雪打來電話,說是因為她做家教輔導的小孩兒期末考得不錯,他父親答應帶他去世界之窗玩,結果臨時要開會,所以想請她帶小孩兒去,她不好推辭,便無法陪許願一起去火車站。許願倒無所謂,盡管剛在一起沒多久就要分開一個寒假的確有些不舍,但他覺得彼此的心是踏實的就好了,接接送送那些形式上的東西大可不必那麽在意。安撫了一下她,他便掛了電話。

宿舍的人今天考完就迫不及待地回去了,他習慣了凡事都緩一緩,每次放假都會晚一天回家。又一個學期結束了,他坐在空空****的宿舍裏思考著,這半年失去了什麽,又得到了什麽。

考試期間他幾乎沒怎麽見過柏千陽,不知柏千陽是不是刻意在回避什麽,有次在食堂吃飯碰見了柏千陽和夏舟,他過去打招呼,見柏千陽表情似乎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柏千陽和夏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可能比他知道的要更早一點兒,這樣便可以解釋為什麽柏千陽見到他與蘇暮雪牽手的時候,表現得並沒有很偏激。他在那晚還擔心著,是否需要一個正式的場合好好跟柏千陽談談,讓柏千陽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件事。但柏千陽挺大方地與他們二人擁抱,毫無異樣,之後沒幾天,便聽說柏千陽和夏舟在一起了。

他總覺得怪怪的,倒是蘇暮雪很平靜地說:“柏千陽和夏舟注定是要在一起的,他們上輩子是冤家,這輩子得把對方作得半死,然後才會好好相愛了。現在看來,他們已經精疲力竭,柏千陽終於繳械投降。”許願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隻是自己在明知的情況下,還公然與兄弟喜歡的女人在一起,這事兒雖然柏千陽似乎不在乎了,但他自己並沒有翻篇。他也不想失去柏千陽,他希望除了他與蘇暮雪談戀愛,其他的一切都不要變。這有點自私,但鄭小苔說過,上天眷顧這樣的人。

這個晚上,星鬥漫天,想必明天是個好天氣。

宿舍已經熄燈了,他決定在今晚再玩一次孤獨者的遊戲。翻牆出門,校道上已經沒什麽人了,他站在公交車站,等末班車的到來。

車到了,他上去,投完幣,卻發現柏千陽坐在窗邊,兩人都有些驚訝。

許願坐了過去:“這麽巧碰到你,我下來的時候路過622,還以為你回家了。”

“沒有,我今年回湘西過年,訂了明天的火車票,”柏千陽說,“那個……你的這個遊戲還挺好玩的,我時不時也一個人出來坐車,放空一下,蠻好的。”

“這不是叫作孤獨者的遊戲嗎?你應該不孤獨的。”

“你呢?你現在談戀愛了,應該也不孤獨啊,還不是上了末班車。”

“有時候孤獨跟這個沒關係,可能是在心底長了根,哪怕是很開心的時刻,偶爾也會覺得自己是孤獨的。”

“有道理。”

“老大,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什麽?跟蘇暮雪談戀愛?”

“嗯。”許願點了點頭,“我本來還天真地以為如果我跟應曉雨在一起了,就什麽事都沒了,後來發現……害人害己,跟一個不愛的人在一起,真的很難受,比不能跟愛的人在一起更難受。”

“蠢蛋。”

“你能原諒我嗎?雖然這個道歉來得有點晚。”

“我壓根兒就沒怪過你啊。我現在和夏舟挺好的,命運總是會把很多錯的東西慢慢歸位,總之最後的結局一定是好的……至少,是合理的。”

“謝謝你。”

“我們之間沒什麽謝不謝的,你和她命裏有,我和她沒有,這是沒辦法的事,你好好對她、好好對你自己,就行了。”

“那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嗎?”

“一樣,一樣,我今晚睡你那兒去。”

“好啊。”

柏千陽並沒有食言,接下來一整個學期,他時不時會來找許願一起洗澡,晚上也常在許願的宿舍待很久,聊著各自白天發生的事情與學校暗藏的八卦,偶爾也會在626留宿。白天在校園裏,每次遇見許願與蘇暮雪,他都表現得很開心,手舞足蹈地跟他們瞎聊一通,然後就急匆匆地離開了。看得出,他也在很努力地維係著“我們是好朋友”這樣的關係,讓一切看起來還跟從前一樣。隻是這個學期大家都有點忙,課業繁重,還要考英語四級。柏千陽更忙,他報名參加了三個不同的社團,並當上了其中兩個社團的領導,還被夏舟的攝影協會拉過去做模特。他每天風風火火地在校園裏奔波著,每次在校道上碰到許願和蘇暮雪,他都正焦急地一路小跑趕去另一個地方,回頭朝氣蓬勃地扔下一句:“回頭吃飯啊,我忙著呢!”但他一直沒有跟他倆一起吃過飯,許願一度擔心他是不願同時見到他倆,但要麽是他演技太好,要麽真是日理萬機,否則怎麽會一整個學期都沒約過他倆吃飯?但久了,許願也覺得,他可能真是很忙吧。

許願在蘇暮雪的鼓勵下,繼續開始寫作了,省內幾家報紙的副刊都刊登過他的作品。她時常說:“中文係的不寫東西,那不是廢了嗎?”言下之意她並不認同柏千陽的生活,她認為寫作是許願很有光芒的地方,不能荒廢掉了。

她一直想問許願,校報上那首《雪》是不是為她而作,之前是想確定他是不是那時就開始留意她了,在一起之後覺得是不是也無所謂了,於是也就沒問過。她想,反正現在談戀愛,他以後可以為我寫很多東西,何必在乎當年那一首詩呢?

梁文彬找過許願幾次,都是鼓勵他好好寫下去。梁文彬還偷偷地跟許願表達過自己的觀點,他說,中文是個很惆悵的專業,在所有學科裏處於金字塔最底端,讀書的時候吟風弄月好像挺充實,實際上真的到了就業的時候會發現好像什麽都沒學過,不像法學、新聞、外語或者理工科,有明確的技能與就業方向。現在許願愛寫、能寫,就應該不停地寫下去,以後可以幹出版,以及一切與文學相關的職業。

許願並不太讚同梁老師的觀點,但覺得不無幾分道理,其實他並沒有因為這些就更用心或者更刻苦,讀中文係本來也是他的夢想,旁人有沒有認同和鼓勵,於他而言不太重要。

應曉雨應聘上了校報的記者,她漸漸也敢於在眾人麵前講話了。校報的記者說白了其實沒什麽具體的工作,畢竟一周才出一期,而且刊登的大多是學校的官宣稿,副刊則登幾篇學生投稿的文藝作品。但校內大小活動和會議眾多,總需要校報的代表出席與采訪,這種苦差事基本上都是應曉雨做。

起初蘇暮雪擔心她是為了忘掉許願而硬撐,慢慢地發現她的確樂此不疲,從一個窩在宿舍看書、沒課絕不出門的姑娘,變得繁忙起來。

對於許願與蘇暮雪戀愛的事,她表現出超出想象的冷靜,她還開玩笑說:“也好,蘇暮雪沒有被孟繁華追到,許願沒有落入屠雪嬌的魔掌,皆大歡喜。”

她開這玩笑的時候,讓蘇暮雪有些驚訝,這個永遠藏在她背後不出聲的小姑娘,何時開始學會了自我解嘲,就連去醫院複診哮喘,她也沒有再讓蘇暮雪陪她去了。每次問起她都說,現在病恢複得很好,藥物維係,慢慢地也就跟正常人一樣了。

總之,一切都沒變,但好像又在慢慢地變。也難怪,時間在推移,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在變化,想要一切都像從前一樣,這原本就是幼稚的想法。“至少我們現在還是好朋友”許願這樣想,內心也是無比堅定的。

大二結束時,柏千陽突然邀請各位暑假去湘西玩,慶祝自己二十一歲的生日。他原本是不打算給自己過生日的,但聽說今年夏舟非得給他過,還提議讓幾位好朋友都來湘西度假。柏千陽禁不住她念叨,又想到幾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聚一起了,便答應了。於是大家約好,一周後各自從自己的老家坐火車去鳳凰縣,在那兒集合。

許願跟蘇暮雪說,這一定不是夏舟的主意,應該是柏千陽為了修複大家的友情做出的努力。想到這兒,他心情就很好。

沙璿本來訂了第二天的火車回老家郴州,結果接到了韓家閱的電話,說他第二天吃畢業散夥飯,想邀請她一起參加。沙璿覺得這是個重要的日子,便把日期推遲了一天,想了想,散夥飯應該會喝酒的吧,於是她又往後延了一天。

韓家閱已經一整個學期沒出現過了,大四的中文係基本上沒課,他很少來學校。聽說他並沒有考上北師大的研究生,這個消息還是從別的師姐那兒得知的,可能是他之前誇下了海口,結果卻不遂人願,不好意思麵對他們。他辭去了學生會的工作,漸漸消失在大家的視野裏,以往這類優等生的畢業去向會被學弟學妹們熱議,但一直沒有傳來任何關於韓家閱接收單位的消息,但大家都忙,也沒有人去刻意打聽。隻有沙璿還天天惦記著他,所以接到這個電話,她很激動。她像是炫耀一般地打給了滿毅,說:“老韓叫我陪他去吃散夥飯,估計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跟我商量呢。明天我不回去,你不要送我了。”

滿毅在電話那邊有些沉默,隻是“哦”了一聲,便說了再見。

第二天她睡到了自然醒,中午在食堂吃了一份青菜、一份藕片,沒吃米飯,心想這韓家閱約人也太突然了,至少提前兩個月,她好準備減肥啊。

下午回了宿舍她便開始琢磨穿什麽,可是冬天好像穿什麽都不好看,她先穿了件綠色的連衣裙,又對著雜誌上的照片梳了個丸子頭,照鏡子一看,像極了外來務工的女服務生。

她皺了皺眉,心情一下低落了,於是把連衣裙脫下,換上枚紅色的襯衣,配齊肩的長發,但她的頭發有一點兒自來卷,所以這樣就很像一個不愛收拾的女孩兒偷穿了隔壁小姐姐的衣服。她把衣服脫了朝**一扔,有點泄氣了。她折騰了幾個來回,時間差不多了,因為怕遲到——她不想錯過見韓家閱的任何一秒——索性拿個皮筋紮了個簡單的馬尾,穿上一件白色的T恤,噴了點香水就出門了。

天不熱,下著零星的雨滴,地上有些濕潤。她快步走著,沒多久就到了學友餐館,這家餐館口味一般,但足夠大,平常她是不太去吃的。不過這裏每逢畢業季便異常熱鬧,這段日子天天都有喝醉的學長、學姐從裏麵被抬出來。學友餐館就像是聯大學生的一個分水嶺,在這裏吃過散夥飯了,就要告別了。

她以前體驗不到這樣的傷感,今天站在門口,聽見裏麵傳來一群人喝醉後帶著哭腔的吹牛、祝福、哀號,突然聞到了離別的味道。她想起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她還不知道畢業後韓家閱去哪兒。

推開門,一股夾雜著酒精、煙味、汗味以及空調味的怪味撲麵而來。她很快便找到了韓家閱所在的包廂,裏麵坐著十來個人,都是男生帶著女生,隻有韓家閱一個人單著。他站起來,熱情地迎接她:“來了啊!”

沙璿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大家打個招呼,便在韓家閱身邊坐下了。

韓家閱:“這都是我宿舍的哥們兒,有的你之前見過。沙璿,你們都認識吧,我們辯論隊的,當時坐我邊兒上。”

一個大胖子正吃著涼菜,他抹了把嘴上的油說:“當然知道啦!中文係學妹!真有你的,一直藏著不帶出來。”

那胖子身邊有個跟他體重相當的胖姑娘,看他們的互動應該是情侶。

沙璿再掃視一下,覺得這些應該都是情侶,隻有她和韓家閱不是。

沙璿剛想解釋“我們不是兩口子”,卻見韓家閱笑著端起酒,並不打算說明什麽,隻說:“來,今天不醉不歸,我們先走一個!”

因為是最後一頓飯,吃完就要散了,所以每個人都抱著必醉的決心,一口一杯,毫不客氣。大家邊吃邊聊,說著大學四年最值得懷念的事情,沙璿在一旁聽著,覺得這些話題好熟悉,又好陌生。雖然大家的經曆不一樣,但其實大同小異,都是生活在聯大校園裏的過客,都走過那條木蘭路,都約姑娘去過楓亭,都在文學院的木地板“噔噔噔”地跑來跑去過,而此刻都坐在學友餐館的包廂內。

說著說著,喝著喝著,大家的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傷感,他們開始抱怨聯大給他們帶來的一切。每個人在入校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不可一世,好像全世界都是他們的,這個時候才發現,他們隻不過是一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年輕人。他們匆匆地在這裏停留,四年的駐足在人生長河裏不算什麽,麵對馬上到來的未知的人生,當年的驕傲與榮譽不值一提,大一報到時的意氣風發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對現實的憎惡與迷茫。

他們什麽都說了,唯獨沒有人提及韓家閱的畢業去向,這是沙璿最想知道的,她硬撐著沒有喝醉,就是想在他們的隻字片語中聽到韓家閱的去向——因為這可能決定了兩年後她的去向啊。她不敢直接問,畢竟她知道韓家閱考研失敗,主動問像是揭人傷疤。可他們也沒有人提,不僅沒有提他的,他們沒有提及任何一個人的畢業去向,好像這個時刻,大家未來會去哪裏、留在長沙還是去外麵闖一闖、會不會混成人上人,已經不重要了。他們隻明確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們馬上要麵臨分離了,而且可能是一輩子的分離。原來這才是畢業散夥飯亙古不變的主題。

有個脖子很長、精瘦的眼鏡男,拍了拍桌子,震得啤酒瓶一顫。他指著韓家閱大聲說著醉話:“你……兄弟,不老實,天……天天說要複習,躲起來不跟我們混,現在答案揭曉了,難怪你沒考上,肯定跟沙璿廝混去了,重……重色輕友的下場啊!”

如果隻有胖子一人這麽說,沙璿覺得倒不意外,畢竟叫一個學妹來陪自己參加宿舍的散夥飯,確實有點奇怪。但這個眼鏡男這麽說了之後,她看了看大家的反應,似乎都認為她是韓家閱的女朋友。她不解地看了看韓家閱,想聽聽他如何爭辯。

韓家閱依然沒有解釋,可能是因為喝多了,也可能被戳到了痛處,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擱,說:“我……我想跟誰廝混,你……你管得著嗎?”

眼鏡男借著酒勁,把筷子扔了過來,砸到了韓家閱的臉。韓家閱一衝動,起身撲過去就是一拳,打飛了眼鏡男的眼鏡。眼鏡男也不示弱,起身撲過來,但無奈體格沒有韓家閱好,眼鏡掉了也看不清,所以扭打起來漸漸處於下風。

兩人很快被拉開了,沙璿死命地摁住韓家閱,不讓他再衝過去,因為剛才那一拳,看起來打得挺狠的。她無暇顧及被誤解為他的女友這事兒了,她不希望這頓飯變成韓家閱的一個遺憾。未來幾年裏,如果想起跟兄弟們最後一頓飯是一場惡戰,論誰也不會高興的吧……

韓家閱突然站了起來,對著沙璿說:“我們走!”

沙璿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走到了門口,幾個人衝上前拉住他,好說歹說,想留住他,但都被他掙脫了,無奈隻好任他離開。

沙璿追了出去,韓家閱走得很快,兩人走到了墮落街門口。

“對不起,讓你見笑了。”他並沒有回頭,突然說了一句。

“我倒無所謂,他們幾個都是你的兄弟,這樣會不會不好?要不你休息一下,等清醒了回去跟他們再接著喝?”

“我不去了,沒什麽好去的。”

“為什麽?”

“誰知道未來還能不能再見麵,都是一群過客,我自己也是,我不想記得他們,他們也沒必要記得我。”

“誰說的?大學時結交的兄弟是人生一輩子最重要的朋友。”

“那是入校時欺騙新生的謊話!”

韓家閱停下腳步,轉身麵對沙璿站著,用幾乎可以說是咆哮的語氣吼出了那句話。身邊經過的路人用一種害怕的眼神看著他,然後趕緊躲開了。

他的頭發有點亂,眉宇之間沒有從前的英氣,好在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依然有種鬥誌昂揚的正氣。

沙璿沒有再說話,而是認真地看著他的臉。她從來沒有這麽仔細地看過他的臉,如果說最初喜歡上他是因為虛榮,那麽此刻她非常確定自己喜歡的是他這個人。她想了想今晚看到的一切,猜測今晚這一切發生的原因,或許是畢業時的遭遇讓韓家閱承受了巨大的失落感,考研失敗又錯過了最佳的擇業期,可能都不太如意吧,所以在吃散夥飯的時候才拉她過來作陪,想證明給其他人看,他考研失敗並不是因為自己的能力不濟,而是他偷偷地談戀愛去了,那麽即將離開校園的他至少有個女朋友,並不是一事無成。

這樣一想,沙璿竟有些傷感起來,如果是以前被誤會是情侶,她肯定會覺得特別有麵子,但今晚這樣的誤會,卻讓兩人的關係蒙上了一層悲劇色彩,揮之不去的悲劇色彩。

那一刻她決定,不管怎麽樣,愛他到底了,哪怕他可能不再像大學時那麽優秀與奪目,她也不管了。

雨突然大了起來,墮落街的路口無處躲雨。

“走吧,你該好好休息了。”沙璿低下頭說,她對今晚的相聚有些失望。

“我們別回宿舍吧……”

“什麽?”她抬起頭,有些意外,“那我們去哪兒?”

“我們……住賓館吧。”

沙璿設想過一百次與韓家閱第一次**的場景,但絕對沒有想到是在墮落街的小旅館。她最想去的是韓家閱的家裏,趁他爸媽不在的時候,在他從小生活的地方,充滿了他成長的氣息。她猜想他的**應該鋪著藏青色的格子床單,旁邊的椅子上搭著幾件他常穿的衣服,床頭或許還放了一個相框,裏麵是八歲的他大笑的樣子……她覺得應該在那樣的地方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給他,像是一種宣告——她正式進入了他的生活。

可現實與理想總是有出入的。雨大了,她來不及提議,很自然地被韓家閱拉著跑了起來。隨便走進巷子裏的一家旅館,交了錢,上樓,推開門他們便擁抱著親吻了。她本來還有一點兒抗拒,不是欲拒還迎的那種抗拒,這是她的第一次,她總覺得是不是需要一些交流與確定,然後才能放心地把自己的身體完全**在這個男人麵前。但那個期待已久的吻太美好了,她想他應該是被那個自考班的“伊能靜”**過的吧,這樣一想,心底的欲望竟然潮湧上來。她的身體很快從有些抵觸與躲閃變成了配合地緊貼著他的身體,順應著他的節奏。床頭櫃上毫不避諱地擺放著**,他熟練地用嘴撕開,取出。

撕裂的痛讓她大叫了一聲。他趕緊伸手關上了窗。

“我愛你……”沙璿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

他隻是沉重地喘著氣。

她緊緊地抱住他,指甲像是要抓進他後背的肉裏麵,她已經分不清這是疼痛還是快樂,仿佛整個世界隻有他們兩個人,他正帶著她往天堂的方向飛去。

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沙璿慶幸自己延了一天火車票的時間。韓家閱還沒有醒來,她看著身邊“呼呼”大睡的他,這個男人曾讓她著迷了兩年,現在好像也並沒有很強烈的征服感,這與自己的期待並不相符,但無論如何,終於是得到了。

回想起昨晚他最後的激動,她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心想,中文係多少女生想和他在一起啊,結果我得逞了。

陽光刺眼,屋子裏沒有空調,韓家閱被熱醒了,微眯著眼,說:“你起來了?”

沙璿衝他笑了笑,說:“起來一會兒了,看你睡得這麽香,不忍叫醒你。”

他意識到自己正赤身**,趕緊穿上**和T恤,赤腳去了衛生間撒尿,然後拆開一次性牙刷開始刷牙。

“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呢。”沙璿望著虛掩著的衛生間的門說。

“哪一天?”他從洗臉池的鏡子裏能看到坐在**的沙璿。

“我們在一起的這一天啊。”

“沙璿……”

“怎麽了?”

“我們還是別給對方這樣的負擔吧,畢竟我畢業了,未來什麽樣誰也不知道,出於對你的負責,我們可能還不能在一起……”他平靜地說完,漱完口,開始洗臉,好像昨晚發生的事情並不是那麽神聖。

“長沙就這麽點大,未來我們可以一起去創造啊,為什麽會不知道?”

“我……明天去北京。”

“去北京?”

“我舅舅幫我找了個小公司上班,先幹著,慢慢來。”

“你怎麽沒告訴過我?”

“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

韓家閱洗完臉,走出衛生間,沙璿呆呆地看著他,他的眼神仿佛在說:你怎麽了?這不是很正常嗎,我還以為你挺無所謂的呢,早知道不跟你上床了。

兩人這樣相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找到各自的褲子,穿上,默契地一起走出了門。

他們在墮落街街口分別。

“有緣再見吧,祝你一切順利。”韓家閱恢複了從前的氣宇軒昂,這句祝語說得很客氣,就像他無數次在木蘭路碰到沙璿,有禮有節,挑不出任何毛病。

“謝謝,一路平安。”

沙璿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想起自己的頭發還像稻草一樣披著,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皮筋,紮起了馬尾,然後往宿舍走去。

走了很久,她才發現自己走錯了,去了相反的方向,隻好折返過來,繼續走。

路過男生宿舍的時候,遇見在樓下買鹵蛋的滿毅。

滿毅見到她,立刻滿臉堆笑地跑過來:“你昨晚去哪兒了?我給你宿舍打了一晚上電話,都沒人接。”

沙璿無精打采地走了,沒有搭理他。

他毫不氣餒,跟著她的腳步走著,又問:“你吃飯了嗎?吃嗎?”

他把手裏的鹵蛋遞給沙璿,她看了看這剛出鍋的鹵蛋,停了下來。

兩人在宿舍樓下的台階上坐著,沙璿這才意識到從昨晚到現在還沒吃飯,餓得四肢都開始抖了,顧不上燙,趕緊往嘴裏塞。

“慢點吃,別噎著。”滿毅遞來一瓶水。

“你不是今天走嗎?”沙璿從嗓子眼裏憋出一句話來。

“你說不走,我也退了票,怕萬一你找我有事呢。”

沙璿嘴裏塞滿了鹵蛋,突然胸口堵得慌。她看著地上爬來爬去的螞蟻發呆,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嘴裏嚼碎的鹵蛋順著口水也一起流了出來。她頃刻間哭成了一團雜亂無章的毛線,整個人狼狽不堪。

滿毅手足無措,從包裏翻出一卷筒紙,緊張地遞給沙璿。

沙璿麵露嫌棄地一把推開他,邊哭邊說:“拿開,這是你擦屁股用的吧!”

滿毅聽完趕緊去商店買來一包餐巾紙,拿出一張幫沙璿擦眼淚。

“你……你怎麽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他走了。”說完她又號啕大哭起來。

“韓家閱啊?”

她點點頭。

“走就走唄。”滿毅朝自己嘴裏也塞了個鹵蛋,“我早說過,他不是什麽好鳥,走了也不可惜。”

沙璿的哭聲越來越小,這次她沒反駁他。

“他走了,你不是還有我嘛。沙璿,你知道嗎?我覺得上輩子自己可能欠你的,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雖然看起來大大咧咧,但其實是個心裏有事兒的姑娘,就特想照顧你,保護你,讓你不被欺負,讓你不再用你的性格來武裝自己,可以在我這兒安安心心地做個小女孩兒,哪怕……哪怕我隻是其他的身份,不重要的身份都行,隻要守著你,隻要我的存在對你來說是有一丁點兒意義的,我的心就踏實了。嗬嗬……我這個人,哎呀,不會說話,嗬嗬……但也說了好多啊……”

“滿毅……”

“到!”

“謝謝你。”

“謝啥啊,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的。”

“一直是多久?”

“呃……如果你嫁人了,我就撤。”

“如果我三十歲還沒人要,你還要我嗎?”

“要,當然要!三十歲,還年輕著呢!”

“騙我王八蛋。”

“騙你王八蛋!”

沙璿擦了擦眼淚,從滿毅手裏拿過那瓶水,看著他真誠的眼神,忍不住笑了起來。

蘇暮雪今天補完課,因為跟柏千陽約了去湘西玩,所以有好些天不能來,於是金嶽留蘇暮雪在家吃飯。

金嶽是北方人,特地在長沙找了個北京的廚師來家裏燒了一桌北方菜,他嚐了嚐說很正宗,然後開玩笑說這些在清朝時都是宮廷裏的人吃的,今天讓蘇暮雪當一次格格。

蘇暮雪被逗樂了,習慣吃辣的她原本擔心吃不慣,結果還不錯。她喜歡那道四喜丸子和紅燒海參,金嶽見她喜歡,便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著這些菜的由來。一開始她還在認真聽他說,後來電視裏的新聞說三天後有流星雨,她便稍稍有些走神了。

蘇暮雪跟許願約好了,她先從長沙坐火車去他家,玩幾天之後再一起去湘西與柏千陽碰頭。她有點擔心這麽快就見家長是不是不太好,但並沒有說出來,因為她也很想去許願長大的地方看一看。而且,如果三天後真有流星雨,她想跟許願一起看。

吃完飯,她看著保姆在收拾這滿桌的剩菜,不好意思地說:“好浪費啊。”

金嶽說:“我和小馳在家還能吃,他在北京長大,難得吃一次北方菜,你要喜歡,下次我再叫他來做。”

蘇暮雪正欲告辭,金嶽請她留步,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盒子,說是送她的禮物。她接過來一看,是一部手機,趕緊遞回去,連聲說不能要。

“拿著吧,你對小馳盡心盡責,家長不送點什麽,覺得慚愧。”他每次想送她點什麽,都會拿金馳做借口。

“金總,您平常對我已經很照顧了,我這請幾天假,已經很不好意思,您還請我吃飯,然後還送我這麽貴重的禮物,我真不能要。”這一次蘇暮雪很堅持,盡管買一部手機的確在她的計劃中。學校現在正在推行校園手機卡,打電話很便宜,接電話免費,比買201卡和IC卡都劃算。她在放假前已經辦了一張卡,正想暑假拿了工資,給姑姑貼補家用之後買一部便宜的手機。

“蘇老師,今天你必須收下,這部手機也是別人送我的,我已經有兩部手機,這個閑置在家裏跟一塊破銅爛鐵就沒區別了。再說,你拿著手機,平常有事聯係起來也方便,這個就當是你給小馳做家教,我提供給你專門溝通工作的。你以後要不想教他了,就還給我,這樣總行了吧?”

蘇暮雪一時語塞,金嶽每次的理由都讓人無法拒絕。她有些猶豫了,看了看盒子上手機的圖片,香檳金的諾基亞8850,很好看的樣子。如果真的收了這個手機,出門就可以把包裏的電話卡裝進去,到了火車站也不怕聯係不上許願。或許對人家來說,送一部手機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而且,可能我真的做得還不錯,蘇暮雪心裏湧上這樣一個念頭。

“收下吧,真不是什麽貴重的大禮,手機這東西,總有一天會變得人手一部。”金嶽笑得很溫暖。

“那我先拿著了,謝謝金總,萬一哪天您家裏有誰用得著,我馬上還您。”蘇暮雪接過盒子,覺得有些沉甸甸的。

“辦了卡,發短信給我。”金總拍了拍她的肩,他的舉止很有分寸感,總讓人覺得很舒服,然後他又半開玩笑地說,“現在好的家教老師不容易找啊,這好不容易逮著一個,可不得想盡辦法留下來嘛。”

蘇暮雪笑了,聽金嶽這麽一說,便覺得收下這手機也是心安理得的。

從金嶽家出來,蘇暮雪直奔火車站。

剛在火車上坐下,她便迫不及待地裝上卡。手機裏有餘電,她研究了一會兒,發出了第一條短信給金嶽:金總,這是我的號碼,蘇暮雪。

他回了句:真快,以後找你更方便了。

她收到這條短信,心裏有些後悔,覺得不應該這麽快發給他,顯得她好像早就備好了卡,就等他送她手機。她想了想,再發了一條:火車站剛好有辦卡的,謝謝金總。

她握著手機,看著窗外,短信提示鈴響,她趕緊打開。他回了句:一路平安,祝好。

她看著這條短信發了一會兒呆,才想起來給許願發了條:我是雪,這是我的號碼。

許願秒回:哇,剛買的嗎?

她決定跟他說實話:不是,是我做家教那家的家長送我的。

許願:這麽好?

她想了想,回了句:也沒有,算是獎金吧,羊毛出在羊身上。

許願:那也挺好,我在火車站了,等你。

她把手機合上,猜想著幾天不見的許願會穿什麽樣的衣服來接她。這個男孩兒讓她有一種多年不見的安全感,她說什麽他都會信,她隨時都能找到他,她也非常確定,他會一直跟她走下去。這種彼此深信不會分開的愛,對蘇暮雪來說,就像一道治愈傷痛的良方。

到了火車站,蘇暮雪遠遠地就看見在出站口的許願。他剪短了頭發,顯得更像個孩子。他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米黃色的紐扣,泛白的牛仔褲和一雙匡威的運動鞋,在人群裏像一片白色的羽毛。他興奮地揮著手:“小雪!這裏!”

她像奔向太陽那樣飛奔過去,和他擁抱在一起。

晚飯是在餐廳吃的,因為羅阿姨要去小翼爸爸家接小翼,來不及準備。但為了盛情款待兒子的女友,許誌新特地提前預訂了一個吃農家菜的小院,看似樸實無華,實則內有玄機。這是老家最難訂位的餐廳之一,專吃土菜,外表看起來很田園風,還掛著辣椒和幹筍,裏麵的包廂其實很講究,而且沒有菜單,大致告訴老板預算和忌口,他們負責配菜。

羅素梅的熱情很快讓蘇暮雪沒了拘束感,她邊給大家倒茶邊說:“我和老許都擔心,小願這個性格,恐怕以後得我們操心相親的事兒,誰知道大學二年級就有了女朋友,我們可以安度晚年了。”

羅素梅看起來很年輕,說完這話,把沉默寡言的許誌新也逗笑了。他們二人看著蘇暮雪,很是喜歡,早在辯論賽的時候他們就在電視上見過她,覺得她落落大方、口齒伶俐,長得漂亮,而且是那種沒有壓迫感的幹淨的美,沒想到她成了兒子的女朋友。

上菜了,有鹵水豬腳、三杯鴨、野生鯽魚等好幾個菜。許誌新舉起茶杯:“小蘇,我以茶代酒,歡迎你來我們家做客,許願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蘇暮雪趕緊回敬,說:“謝謝叔叔,客氣了,我倆互相麻煩,可能他照顧我會多一點兒。”說完她看了一眼許願,兩人相視一笑。

羅素梅故意逗小翼:“兒子,你哥帶回來的這個姐姐漂亮嗎?”

小翼的臉一下紅了,低著頭說了句:“漂亮。”惹來一片笑聲。

一頓飯吃得輕鬆熱鬧,其間許誌新照例問了問蘇暮雪的父母是做什麽的。她避重就輕地講了一下家庭的狀況,大概是,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在外地工作,所以她大部分時間跟姑姑住在一起,簡明扼要,除此之外的信息她也沒有多說。這套說辭在此前也跟許願說過一遍,這是她對許願唯一保留的部分,她不是不願意麵對,隻是覺得還沒有到和盤托出的時候。她還不了解他們,無法判斷當他們得知她有個曾經富甲一方的父親,正遭受牢獄之災,會用怎樣的態度來麵對她。因此她決定做一次鴕鳥,忽略父親的事情,先享受戀愛的美好。

因為蘇暮雪來了,所以客臥便給了她,小翼隻能跟哥哥睡。羅素梅問許願行不行,要不讓小翼打地鋪。許願說哪有什麽不行,夏天**鋪的是涼席,也不會搶被子。倒是第一次跟哥哥睡的小翼非常害羞,這幾年從未試著與許願這麽親密地相處。他們躺在**,都沒睡著,許願突然開口問:“小翼,過幾天有流星雨,你知道嗎?”

小翼好奇地側過身,借著月光,看著許願:“聽說了,真有嗎?”

“有啊,但不知道我們能不能看見,就是那一瞬間的事兒,錯過就錯過了。”

“那我們就一直等著。”

“你不怕累嗎?”

“不怕,看見流星雨了,可以許願,咦……哥,你就叫許願啊。”小翼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似的,開心地笑了起來。

“你想許什麽願啊?”

“挺多的。”

“隨便說一個聽聽。”

“我想早點長大,學會開車。”

“為什麽?”

“這樣我想什麽時候見我媽,就能什麽時候見,不用等她有時間了才來接我。”

“想來你就說啊,我讓我爸去接你。”

“唉,但我老來,我爸爸又會覺得寂寞的。”小翼說完,惆悵地歎了口氣,然後困得閉上了眼睛。

許願看著他倔強的眉眼,有些感歎,原來這個小孩兒內心也藏了這麽多的愁緒,而大人們總覺得他什麽都不明白。想起自己的童年,爸媽剛分開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大人們分成兩派攻擊著對方,用各種方式爭取著許願的愛,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對於一個小孩兒的成長有著多麽深刻的影響。他在心裏祝福著麵前這個像極了自己的小男孩兒,等你長大,要比哥哥更堅強、更豁達,最後能擁有比哥哥更美滿的人生。

短信鈴響了,他拿起手機,是隔壁客臥的蘇暮雪發來的:睡了嗎?我想你。

他們躡手躡腳地到了陽台,許願回頭輕輕拉上門,轉身便抱住了蘇暮雪。幾天未見,自然是一個綿長而甜蜜的吻,半年來,他們隻是親吻,兩人都無比克製地未越雷池一步。他們很享受親吻,這是他們對愛情最好的表達。許願有些激動地輕輕撥開她的衣服,正要把手伸進去,她看了看客廳,伸手“噓”了一聲。許願有些難為情地放下手。

蘇暮雪笑著看了看他。兩人趴在欄杆上,許久都不說話。

許願:“我家還好吧?”

蘇暮雪:“你們家,很溫暖。”她很羨慕許願,盡管他的原生家庭並不幸福,但父母給他的愛一點兒也不比別的家庭少。或許父母離異給他帶來過痛苦與不理解,但他的成長是健康的、不扭曲的,或許這就是他雖然性格內向,但內心始終保持幹淨、樂觀的原因之一吧。

許願:“他們都是很簡單的人,我以前不懂事,總覺得家裏的變故傷害了我,所以曾經有些自怨自艾,回頭看看,真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蘇暮雪:“許願,你知道嗎?越了解你、越走近你,我就越愛你。”

許願:“真的嗎?我可從沒想過我有這麽好。”

蘇暮雪:“真希望我們一直這樣好。”

許願:“一定會的,你要不放心,過幾天對著流星許願。”

她又緊緊抱住他,像是下一秒就會失去他一樣。

這幾天的行程安排得很鬆散,無非是許願帶著蘇暮雪去他長大的地方走了走。他們一起去了他曾經的中學,他像個導遊一樣,一路講解著——他在這間教室上過課,坐的便是靠窗的位子;那時候他也愛聽電台,經常晚自習的時候把耳機塞衣服裏,再從衣袖裏露出來,左手捂住左耳,右手拿著筆,假裝在思考的樣子,其實是在聽電台節目,那主播絮絮叨叨可也比無聊的自習要精彩;他還帶她去了學校附近那條長長的、蔥蘢的路,像極了木蘭路,當年他就在這裏,騎著單車追著鄭小苔。他喋喋不休地講著那些瑣碎的往事,好像恨不得把所有蘇暮雪不知道的故事一次性講完。有一些涉及的人和事,蘇暮雪並不清楚,所以沒有聽懂,但她依然很認真地聽著他講話,他的聲音很好聽,像泉水一樣愉悅地流淌。她有時覺得自己根本沒在聽他講什麽,隻是沉醉在他的聲音裏,一些好聞的植物香味在炎熱的空氣裏彌漫,好像這就是這個夏天的全部。

坐在中學教學樓對麵的人工湖畔,四周是茂密的銀杏樹。許願看著蘇暮雪,有些遺憾地笑了笑,說:“曾經以為很漫長,結果也就是一轉眼的時間,就到了現在。”

蘇暮雪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他不再說話了,兩人安靜地依偎著,看著一隻蜻蜓在半空中忽高忽低地飛著,最後它停在了湖麵的睡蓮葉子上。

羅素梅:“不會沒有吧?最近天氣也不太穩定,說不定受了影響。”

許誌新:“但願不會吧,老天爺知道大家都等著的,嗬嗬。”

許願:“爸,你打算許什麽願啊?”

許誌新:“我就看看熱鬧,以前的願望都實現了,現在無非就希望你們身體健康。”

許願心裏一陣暖。

蘇暮雪的手機調了振動,突然響了起來,拿出來一看,是金嶽。

許願:“誰啊?”

她不好意思地對大家笑了笑,起身去另一處接,回頭說了句:“我姑姑。”

她走到樓梯口,才翻開手機蓋:“金總,您好。”

“蘇老師,你聽說了嗎?今天有流星雨。”

“我聽說了,正跟朋友一起等著呢。”

“早知道就多留你幾天了,金馳也吵著要看,我正陪他在陽台上等著呢。”

“代我跟小馳問好……金總,您還有事嗎?”

“對了,你什麽時候回長沙啊?”

兩人正聊著,外麵傳來許願的呼喊聲:“小雪快來,流星!流星!”

夜空中有星星點點的流星劃過,美得像童話,隻可惜轉瞬即逝,短短幾秒便消失不見。

“金總,流星來了,不說了!”她不等對方說再見便掛了電話,從樓梯口跑了出來,但這時空中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許願一臉遺憾:“沒了……”

蘇暮雪:“許願,你快許願,幫我一起許!”

許願趕緊雙手合十,問道:“你的願望是什麽?”

蘇暮雪:“我隨便,你多許一個就行!”

許願閉上眼睛低頭默念著,然後抬起頭:“我許完了。”

蘇暮雪:“你許的什麽?”

羅素梅:“小雪,許的願說出來就不靈了。”

蘇暮雪:“不說我也能猜到。”

許願一副被看穿的樣子,傻傻地笑著。

小翼:“許願對著流星許願,像繞口令一樣。”

許誌新聽了笑個不停,他顯然對自己給兒子起的名字十分滿意。看著眼前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兒子,許誌新很是欣慰。不知從何時起,兒子與自己的關係逐漸得到了改善,或許是成年之後,離開家的他變得更成熟,更懂得生活的不易了吧。也有可能是因為蘇暮雪吧,從許願與她一起參加辯論賽開始,似乎越來越愛跟家裏交流學校的見聞了,一個男孩兒總是因為一個女孩兒而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成長的。許誌新許的願,便是希望這個看起來大方懂事但有些心事重重的姑娘,能與兒子長長久久地走下去,哪怕未來不如預期,牽著手的時候,也要用力地握緊。

柏千陽問:“沒多的房間了,給你倆安排一間行嗎?兩張床的。”

許願有些羞澀地看了看蘇暮雪,又問:“滿毅一個人住吧?”

“對啊。”柏千陽邊說邊幫忙把許願的行李從拖拉機上搬下來。

“我跟滿毅住吧,蘇暮雪可以一個人住。”

“沒關係,我也可以去跟沙璿和應曉雨擠一擠,”蘇暮雪接過自己的行李,“我東西也不多,一個人住有點悶。”

“反正房間留著,你們自己調配。對了,吃完飯,都別急著睡,今天晚上電視台直播國際奧委會投票2008年的奧運會主辦城市,咱們一起看。”柏千陽交代著,然後又衝著對麵餐廳大喊一聲,“夏舟,好了沒有?他們都餓了。”

“馬上,可以過來了!”傳來夏舟的聲音。

安頓好,柏千陽拍了拍手,介紹道:“這是我家親戚開的一家小旅社,其實就是農家樂,便宜,暑假很多學生來這兒住。夏舟非要來這裏看看,說是故地重遊,我問她為什麽是故地啊,她才告訴我,原來高考之後,她按照我在長沙中學借讀的資料查到了我的原籍,一路找來了鳳凰,當時也住在這裏,從我親戚嘴裏打聽到了我填報的誌願,然後把自己的誌願也改成了聯大。所以,她提出想來玩玩,看看我生活過的地方,我覺得沒有理由拒絕她,正好想起咱們也好久沒聚了,幹脆組織個湘西遊,彌補一下這個學期的遺憾。”他淡淡地說著這一切,卻隱瞞了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他並不想單獨跟夏舟一起過生日。時至今日,柏千陽依然沒有那麽愛夏舟,但好像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辦法,於是便將就著愛了。

今年暑假,柏千陽的爸媽也回了湘西,按理說他帶夏舟見爸媽,一家子一起過生日合情合理,但他心裏總覺得別扭。口口聲聲說從不在乎生日的柏千陽,其實比誰都在乎,去年的生日他隻帶許願去了長沙的家,因為他始終認為,平時的偽裝已經很辛苦,生日這一天應該跟自己最想見的人一起過。夏舟顯然不是他最想見的人,但又不可能隻約許願和蘇暮雪,所以幹脆把大家都叫過來。

“夏舟是個勇敢的女孩兒,柏千陽,要好好對她哦。”蘇暮雪聽完,也不再責怪當初夏舟欺騙她說自己懷孕的事了——當然,她並不知道那是真的。

“老大,一會兒再為你感動吧,我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許願搭著柏千陽的肩,孩子氣地撒著嬌。

到了餐廳,看見沙璿、滿毅和應曉雨都已經上桌了,夏舟係著圍裙,忙前忙後,他們才知道原來這頓飯是夏舟下廚。

許願笑著握住了蘇暮雪的手。

這小小的細節被應曉雨和沙璿見到,應曉雨有些尷尬地移開視線,沙璿見狀拍拍桌子:“行了行了,別秀恩愛了,開吃吧,餓得我剛才看到雞毛撣子都流口水了。”

大家“哈哈”大笑,夏舟端上來最後一道菜,也緊挨著柏千陽坐下了。

“夏大小姐,你太能幹了!”沙璿拿起一個雞腿就啃,都是熟人也就不顧形象了。

“我跟我媽學的。做飯其實蠻好玩的,就是洗碗比較麻煩,所以就交給柏千陽了。”她滿臉幸福地看著柏千陽。

“喂,滿毅,這光榮的任務就拜托你了。”柏千陽怪笑著,看了看滿毅。

“遵旨!”滿毅爽快地回答。他對柏千陽叫他和沙璿一起來湘西感激不已,想想人家談著戀愛還不忘幫忙撮合他和沙璿,洗個碗算什麽?

寒暄幾句,大家便都開始狼吞虎咽。昏黃的燈泡旁圍著幾隻蛾子,撲扇著它們的翅膀。

手機短信提示鈴響了,蘇暮雪拿出來一看,是金嶽發來的:到了嗎?祝平安。

她回了句:到了,在和同學們吃飯。

夏舟看見了蘇暮雪手裏的手機,驚訝地放下筷子,大喊一聲:“蘇同學,真牛啊你,諾基亞8850!”她走過來拿起這手機看了又看,愛不釋手的樣子。

蘇暮雪有些尷尬,夏舟舉著手機說:“這個行貨現在得賣五千多元,就水貨也得四千多元,你們文學院女生真有錢,我那個摩托羅拉A288都不好意思拿出來了。”

蘇暮雪:“這是我做家教那家的家長送的,我要知道這麽貴,就不收了。”

夏舟:“那這家長對你挺好的啊,他還缺老師嗎?介紹我去唄。”

“行啦!吃飯吧!”柏千陽瞪了一眼夏舟。

她識趣地坐回來,嘴裏還念叨著:“現在做家教這麽賺錢啊,改天我也去。”

“你去唄,沒人攔著你,搞不好給你送一個手機專賣店,全是你的。”沙璿大口吃著肉,還不忘懟夏舟兩句。

夏舟想嗆回去,看了看柏千陽暗淡的臉色,埋頭吃了起來。

原本尷尬的局麵,迅速被室外曬穀坪的熱鬧打破了。另一群學生已經燃起了篝火,搬來了啤酒,架了台小電視機,大家唱歌跳舞,等候著薩馬蘭奇宣布投票結果。他們也參與其中,迅速忘記了剛才飯桌上的不快。

晚上十點左右,電視屏幕上,薩馬蘭奇宣布了2008年的奧運會主辦城市是北京。院子裏馬上變成了一個狂歡的派對,他們拿著臉盆,用牙刷“當當當”地敲得鑼鼓喧天,男生們大口喝著啤酒,女生們圍成一圈跳著舞。柏千陽見酒不夠了,起身去附近的小賣部買酒。

許願:“你還惦記著這個事兒啊,夏舟那人就那樣,別往心裏去。”

他輕輕握住蘇暮雪的手,拇指在她的手背滑動,一下又一下。她忍不住盯著他的臉,這張她無論如何都看不夠的少年的臉。

許願:“看我幹嗎?”

蘇暮雪:“我想吻你了。”

許願:“現在嗎?”

蘇暮雪點點頭,她輕輕握住手背上他的拇指。

他們在一片熱鬧之中,靜悄悄地離開了。

他們像約好似的,似乎一直在等待這一刻。除了應曉雨,沒有人意識到他倆的離開。他們從那火光之中悄然退去,朝房間裏走去。那一刻,應曉雨的心又猝不及防地被擊中,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灑脫地麵對一切了,但她看見那兩個再也熟悉不過的身影緊挨著朝房間的方向走去的時候,應曉雨知道那個枷鎖無時無刻地藏在她身上,隨時將她鎖住,無法呼吸。

他們合上門,被克製許久的荷爾蒙突然在一瞬間點燃,他們盡情地釋放著,想要在這一刻把之前的期待與想象全部兌現。他們就像兩隻放飛的鴿子,找到了一片無人看管的天空,而鴿子為了這一刻的翱翔早已經做足了準備。

許願:“今天我想要你!”

蘇暮雪:“我喜歡你說這句話。”

他們應該都在腦海裏想象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他們再也不要做什麽乖孩子,任由欲望如同漫天的煙花一樣肆意地綻放。

許願俯下身,蘇暮雪緊緊抱住他顫抖的身體。

院子外依然是一片喧鬧,那火光還隱約地映在了窗上,像是配合他們的欲望,熊熊燃燒著,張揚而跋扈。

柏千陽是在回房間拿開瓶器的時候,剛巧看見蘇暮雪合上房間的門。他靠在門口聽著他們之間的對話,感覺自己的腿像被人抽空了力氣,差點兒跪了下來。這些日子他說服自己接受這件事,慢慢地,好像真的可以接受了。但他從沒想過他們會有肉體上的結合,他好像自動屏蔽了這件事,隻把許願與蘇暮雪當作小孩子過家家。就在剛才,他聽到了房間裏發生的一切。

他走了出去,融入熱鬧的人群中,把開瓶器交給了滿毅。

他坐在夏舟身邊,小聲說:“我想要你。”

夏舟正喝著啤酒,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我想要你。”

“現在?”

“對。”

“別發瘋,大家正嗨著呢,突然走,像什麽樣子。”

柏千陽站起來,拉著夏舟就朝裏屋走去,關上門,然後把她抱起來放在**。

夏舟“哈哈”大笑著:“你幹嗎?吃**啦?”

他麵容冰冷,她卻突然害怕起來,抓住他的手臂,大喊著:“柏千陽,等等!”

他癱在了她的身上。她依然抱著他,不想他離去。

她看見窗子上若隱若現的火光,良久,對他說:“千陽,如果這大火蔓延過來,我們逃不了,死的前一刻一定要瘋狂**,好嗎?最後他們找到燒焦的我們,兩具屍體還保持著**的姿勢,多酷!”

她撫摸著柏千陽,等待著他的回答,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院子裏,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混成一片。旁邊有個女生拿來一個玻璃罐,裏麵裝了幾隻螢火蟲,像一盞閃著微光的燈,很好看。他們告訴沙璿,院子後的山林裏有很多螢火蟲,沙璿馬上拉著滿毅朝後山跑去,隻剩下應曉雨獨自一人坐在篝火邊。她撇了撇嘴,心想,好好的螢火蟲被你們關起來,等第二天死了,發不了光,又被你們扔掉,有什麽意義?

全場所有人在幾個女生的帶領下一起跳“兔子舞”,那是一種看起來很滑稽的舞步。應曉雨無聊地坐在原地,並不想參與。這時其中一個男孩兒衝她伸出手,說:“一起吧,同學!”

她抬起頭,兩人對視一眼,都驚呆了。

“蝸牛!”應曉雨大叫起來。

“曉雨師姐!”

像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握到了一隻溫暖而厚實的手,她站起來融入跳舞的人群,也跟著他們邁著奇怪的舞步。

一首曲子結束,大家坐在火堆旁休息。

“你一個人來的?”蝸牛開了瓶啤酒。

“當然不是。”

“我看你一個人坐在這兒。”

“他們成雙成對,我被落下了。”

“哈哈!我們同病相連呢。”

“怎麽?”

“我也被落下了,全班都有家有口了,除了我。”蝸牛依然笑得陽光,絲毫沒有抱怨的意思,好像他永遠不會遇見什麽人生難題,“我陪著你吧,不過可惜這裏沒有電玩。”他做出一個拿著衝鋒槍掃射的姿勢。

應曉雨想起了那個跨年夜的邂逅,兩人一路廝殺闖關,忍俊不禁。

“這麽久了,你怎麽還一個人啊,沒找女朋友?”

“我還沒有遇見那個對的人啊,但我想,肯定能找到的。”

“這麽有信心?”

“當然!”蝸牛微笑著,他的語氣變得緩慢,好像在說一件無比神聖的事兒,“我一直相信,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一個為他量身定製的另一個人存在。你悲哀的時候,她也不會歡喜;你想哭了,她的心也會難過;當風把沙礫吹向你的臉,她也會不自覺地揉眼睛。但她在一個未知的地方,命運會考驗你們的耐性,不會讓你們從一開始就相遇。但是你們總會相遇,你所有等待的煎熬、無法解答的困惑,在那個人出現之後,一切都豁然開朗了。所以我不找,我慢慢地等,如果能等到那個為我而存在的人,多久都是值得的。”

她想,如果蝸牛說的是對的,那個為她量身定製的人此刻又在哪裏呢?想必他也像她一樣,孤獨地坐在某處,等著某天與她相遇吧。

她站了起來:“我去休息了,很高興再見到你。”

“等等!”

“怎麽了?”

“我覺得,今天的你,跟上次見到的你,好像有一點點不同。”

“什麽不同?”

“我也不知道。”

應曉雨笑了笑,轉身離開了,剩下蝸牛坐在原處,一個人喝著酒。

他們回長沙的前一天,是柏千陽的二十一歲生日。柏家父母在家門口的曬穀坪上,擺了個大圓桌。這是平常吃年夜飯才會拿出來的家夥什,為了招待一群遠道而來的客人,柏媽媽還找來了他的舅媽幫忙一起做飯,紮紮實實做了一大桌。大家吃得很開心,聊得也熱鬧,老兩口很喜歡夏舟,對這幫看起來談吐得體、落落大方的同學也是滿口稱讚。

柏千陽沉浸在這片熱鬧之中,偷偷想,這一定不是他最開心的一個生日,但很奇怪,突然覺得這樣的關係也挺不錯,大家好像進入了另一種相互製約的平衡當中。不知道這是不是絕望之後的一種本能——對生活的改變做出妥協與接納。總之,他開始有些害怕這樣的平衡被打破,他甚至想,哪怕不能跟蘇暮雪在一起也無所謂,至少能隨時看見她,大家開開心心圍成一桌,盡管沒有得到誰,但也沒有失去誰。誰都控製不了命運,誰都不知道它接下來會讓大家變成什麽樣子,最好的結果便是,什麽都不要變,維持現狀,至少一切看起來都是美好的。

夏舟碰了碰他:“你發什麽呆啊?你的主場,你得招呼大家。”

柏千陽回過神來,舉起可樂,說:“謝謝大家來到鳳凰陪我過生日,我的生日願望隻有一個,那就是,希望現在這麽美好的時光,可以一直一直陪伴著我們,一切都不要改變。”

那一刻他有點恍惚,眼前他們談笑風生的場景似乎有些不真實,但又好像很清晰。

他想,未來不管怎麽樣,也隻能硬著頭皮過下去了吧?

借我春風如少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