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上天可能眷顧自私的人

她盡力讓自己離開得如往常那樣驕傲,好像從來沒有在這段感情中失敗過一樣。

自聖誕節開始,連續下了幾天的小雪。南方的雪很難厚積成堆,地上薄薄的一層,卻冷得刺骨。宿舍不允許用電烤爐,像個冰窖。羅阿姨給許願寄來一個保暖包,每天燒一個煤球,放進這保暖包裏的石棉袋裏,能發熱一個通宵。他每天都提前把保暖包放進被窩,半個小時之後上床,已是暖烘烘的了。連續好多天,柏千陽都賴在許願的**,其實他自己也有個保暖包,但他說懶得弄,直接睡這邊更省事。

天晴後的第一天晚上,他又來了。熄燈後,許願拉上蚊帳,麵朝牆側躺著。

柏千陽戳了戳他的背,悄悄地湊過來:“喂。”

“怎麽了?”許願轉過身。

“問你個事兒。”

“什麽事兒?”

“你和應曉雨那個了沒?”

“哪個?”

“你別裝傻,就那個,一起睡過沒?”

“還沒。”

“真的假的,騙我拿不到畢業證。”

“騙你幹嗎?我天天都跟你睡著呢!”

“嘿嘿,行,信你。”柏千陽被逗樂了,他伸了個懶腰,語重心長地說,“最好別輕易跟她睡了,別惹麻煩。”

“她怎麽了?”

“她啊,一看就容易來真的,小心她纏你一輩子。”

“真的?”

“真的,聽哥一句勸。”

許願沒再回應了,他不知道柏千陽為什麽會突然這麽問,但他和應曉雨戀愛以來,的確從未有過更進一步的親密。快兩個月了,他絲毫感受不到戀愛的甜蜜,他開始懷疑當初的動機是不是正確的,卻又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於是隻能一天天別扭地過著。用自己的快樂換來一群人的和平,還挺劃算的,他幼稚地想,也許總要有一個人犧牲吧!

柏千陽也沒有睡著,自他從小旅館離開之後,這兩個月一直沒見過夏舟,夏舟也沒有找過他。他盡量避免出現在任何她可能出現的地方,於是這個人真的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偌大的校園,杳無蹤跡。他想,可能夏舟覺得跟人上床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甚至可能那天她醒來之後壓根兒就不記得跟誰上了床,不過,那分明是她的第一次啊。還有一種可能,或許她隻是一時的執念,一旦得到了他,覺得不過爾爾,就將從前清空,一切翻篇了。那我還在這兒杞人憂天個什麽勁兒呢?一這樣想,他便心安理得地睡著了。

早上醒來時,因為是周末,柏千陽約了人打球。許願在宿舍寫東西,校報又找他約稿,希望他每周能交一篇散文,宿舍沒有人,比圖書館更適合寫作。他打給應曉雨,說今天哪兒也不想去,決定在宿舍待一天。她答應得爽快,但聽起來似乎仍有些失望,他隻好說,跟你在一塊兒我寫不出來。應曉雨聽了,覺得是滿意的答案,於是默許了他這個決定。他下樓買了兩個鹵蛋,草草應付一下肚子,便繼續寫了。

突然宿舍電話響了,他有些煩,猜測是應曉雨打來的。

“喂。”

“626許願在嗎?”原來是一樓宿管科的大爺。

“我就是。”

“下來一下,有人找,一個女孩兒。”

“她……”

還沒等他說完,電話便迅速地掛斷了。他有些懊惱,覺得一定是應曉雨找來了。每一次跟她見麵,他都要鼓起很大的勇氣,卻沒有理由苛責她,作為他名正言順的女朋友,想要時刻跟男朋友黏著,本身沒有錯,怪隻怪他給了一個錯誤的開始。隻是這剛掛完電話,又殺來宿舍,實在讓人喘不過氣。

他慢悠悠地穿鞋,對著鏡子撥弄了一下頭發,無精打采地下樓了。

到了一樓,宿管科大爺房間的窗開著,他指了指門口,許願看過去,是一個女孩兒的背影。馬尾辮,鵝黃色的羽絨服,仿佛點亮了這個灰蒙蒙的一樓大廳。

那矯健、挺拔的站姿,分明不是應曉雨。

他走過去,一臉疑惑地問:“你……”

女孩兒回頭了,帶著陽光明媚的笑容,是鄭小苔。

那個消失得徹徹底底的鄭小苔。

“許願,好久不見!”她的聲音依然這麽清澈響亮,神采飛揚,好像她從沒去過英國,昨天兩人還是同桌。

“你怎麽來了?”

“學校放聖誕假,回來看看,路經長沙,給你個驚喜。”

在宿管科登記完,鄭小苔跟許願來了他的宿舍。她一進來,環顧四周,一眼就認出了許願的床。

“坐吧。”許願背靠窗站著。

“你還是那樣,有潔癖,容不得半點不整潔,一絲褶皺都沒有。”她坐在床邊,似乎是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審視完許願的全部生活,“你們宿舍還行,不髒不臭,剛路過那幾間,簡直是狗窩。”

“你還好嗎?”

“還不錯,我在伯明翰,先讀了一年語言,所以我現在才大一。”

“哦。”許願猶豫了一會兒,說,“你走以後,我去找過你。”

“我知道啊。”

“啊?”許願有些意外,但這陳年舊事,他也懶得去追尋個解釋了,隻是他很好奇,為什麽她連一句正式的道別都沒有,“那……你幹嗎不聯係我?”

“因為……”她想了想,臉上始終洋溢著一種奇怪的熱情,一種親切卻又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熱情,“因為沒有必要呀。我要去英國,是不可能改變的事實,我們的未來注定是沒有交集的,索性長痛不如短痛。你看,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我們各在一座城市,彼此安好,誰也沒損失什麽,對吧?”

“我總覺得,應該有一個認真的道別,默默地看著你離去的那種,心裏充滿了不舍的傷感,最後追著車跑一段。”許願半開玩笑地說。他已經不在乎了,傷口已經愈合,再見到鄭小苔,不但不怪她,甚至還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動。

“許願,你啊……就是太在意形式感,這樣很累,分開就是分開了,多此一舉,反而是兩個人的負擔。人隻有一生,節約時間,享受生活,因為命運總是在你前頭,你要不停地奔跑去追趕它。”

“你還是活得那麽灑脫,感覺誰也傷害不了你。”

“是啊,可能我這樣很自私吧,但是,我很開心啊。我願意做一個開心的自私鬼,總比做一個傷春悲秋的聖人要好,對吧?上天比較眷顧我們這些自私的人。”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又問,“對了,你……有女朋友了嗎?”

許願聽了這個問題,變得吞吞吐吐起來,眼神在宿舍裏飄忽不定。

“有了?”她問。

他依然不說話,他在猶豫要不要把進入聯大之後的故事講給她聽。

“還是……沒有?”她歪著頭俏皮地問。

許願抬起頭,滔滔不絕地講了,抑揚頓挫地講了,長篇累牘地講了。他從拿到聯大通知書那天開始,一直到大學報到,偷看蘇暮雪,認識柏千陽,參加辯論賽,再到過生日時收到應曉雨的禮物,最後他們談戀愛了,一五一十全部講給了鄭小苔聽。

他第一次用這麽係統的敘述方式把自己的生活與情感講給另一個人聽,他不想落下任何細節,每一個篇章都完完整整地呈現給眼前這個女孩兒。他們一年多沒見了,但那種信任感是不可取代的。今天她又出現了,仿佛是帶著某種使命來的,就像當年他猶豫不決,到底讀文科還是理科的時候,她拍著桌子說,我選文科,你看著辦。除此之外,他知道她明天就要走了,她會帶著他的秘密去另外一個國家,他不必擔心她會因為聽了他的秘密而幹預他的生活。

“大致就是這些,你在聽嗎?”末了,他說。

“我在聽,很精彩。”她全神貫注地聽著,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所以,你覺得我該怎麽辦?”

“你下午幹嗎?”

“我沒事,事實上本來有點事,但不做也可以。”

“我們去一個地方吧。”

“去哪兒?”

“遊樂場。”

他們之間仿佛沒有時間的斷層,依然像中學時那樣,鄭小苔衝在前麵,拉著身後猶豫不決的許願。兩人上了車,公交車穿越整座城市,到了遊樂場。

她跑在前麵,回過頭,說:“喂,跟上來啊!”

他們來到過山車的入口。

“你敢不敢坐?”鄭小苔問。

“沒坐過,但沒什麽不敢。”許願有點心虛,但見鄭小苔無所畏懼,也隻好硬撐。

“我說的,可是坐三遍哦。”

“啊?”

他被她推了上去,兩人並排坐著。

過山車開動,從高處往下俯衝,起起伏伏,好幾次他都覺得快被甩出去了,耳邊是呼嘯的風聲,他閉上雙眼不敢看那旋轉的四周。

真的坐了三遍。第三遍結束後,他在廁所裏吐得天昏地暗。

走出來,坐在遊樂場的長凳上,他已經精疲力竭。看著眼前那些拿著氣球和風車奔跑的小孩兒,畫麵恍惚。鄭小苔遞來一杯熱牛奶,他接過,手竟有些抖,牛奶灑了出來。他喝了一口,把牛奶放在身邊,喘著粗氣。

“你真瘋。”好半天,他才說了這麽一句,看了一眼鄭小苔,她像沒事人一樣坐在一旁。

“你身體不行啊,才三遍就蔫了,我能坐八次。”

“坐這個,有什麽意義?”

“你知道嗎?有一次在美國,過山車壞了,有個人被甩了出去,摔得粉碎,當場斃命。”

“真的嗎?”

“對,聽到這個故事後,我更喜歡坐了。”

“你變態啊!”

“自從我知道過山車不是百分之百安全以後,每次坐上去,飛馳的瞬間,我都告訴自己,這可能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秒,因為每一次轉彎、每一次懸空,都很有可能讓我命喪黃泉。我會把這些一刹那的刺激記錄下來,當成我與這個世界的告別。然後過山車停下來,我都感歎,哇,我撿回了一條命,下車之後,便會對自己的選擇和決定更堅定。所以,每當我遇到難題時,不知如何選擇,我就會去坐過山車,它會給我答案。”

“你的意思是……”

“許願,剛才坐的那三次過山車,你都與死神擦肩而過呢,你總以為很遙遠,但死亡隨時都在,我們根本不知道意外會在什麽時候降臨,那麽現在,撿回來這條寶貴的命,你還打算委屈自己嗎?”

“嗯……”他聚精會神地盯著鄭小苔的眼睛,那雙眼睛閃亮而銳利。

“去找蘇暮雪吧,如果你確定愛她,不要浪費自己的生命,我們隻能過一次。”

“那應曉雨怎麽辦?”

“你打算將就著跟她過一輩子?帶著不甘心與對她的愁怨,跟她一直擰巴地過下去?別傻了,你以為你在救她,其實你在害她。等哪天她無法抽離了,你再全身而退,那才是真正要她的命呢。到時候你不但當不了好人,還有可能是殺人凶手。”

“可是我……”

“這是我的意見,你看著辦。”

鄭小苔在遊樂場便與許願分別了,她打算去探望幾個也在長沙念書的老同學,所以,許願並不是她此行的唯一目的。他固執地讓她先上車,他看著車漸行漸遠,揮揮手,心裏想著,這才算是我們正式的道別吧,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願。

到了宿舍,他才發現手機早已經沒電關機了,剛充上電,就接到了應曉雨的電話。

“你去哪兒了?”

“我沒去哪兒,寫得有點悶,就出去散了散心。”

“真的嗎?”

“嗯。”許願想了想,決定不做一個撒謊的人,隻好說實話,“一個老同學來找我,一年多沒見,她從英國回來,在長沙停留了一小會兒,我跟她出去了。她突然到的,我很驚訝,本來我的確打算在宿舍寫東西。”

“這還差不多,沙璿說看見你和一個女生上了公交車,我還說她肯定看錯了,你明明在宿舍寫作啊,沒關係,你沒事就行。我們晚上吃什麽?”

“曉雨,我好累,今天不想出門了。”

“那好吧,要不我帶點吃的去你們宿舍?”

“不用了。”

他掛了電話。他沒有騙她,真是有點累了,躺在**,像跌進水裏一樣下沉著,迅速進入了夢鄉。

上午去圖書館之前,蘇暮雪接到了柏千陽的電話,他說約了人打球,所以今天不去圖書館了。掛了電話之後,她才反應過來,他要去打球就打球啊,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們隻是經常不約而同地一起去圖書館而已,這並非一個日複一日的約定。更何況,她已經跟他說得清清楚楚,我們隻是一起自習,這不是談戀愛。

吃過午飯,她和沙璿一起走出宿舍。路過車站的時候,她們看見了許願和鄭小苔一起上車,兩人看起來熟稔的模樣。

“曉雨不是說他在宿舍寫稿嗎?”沙璿問,滿臉福爾摩斯般的疑問。

“談戀愛也不是不可以有異性朋友啊,那個人可能是他同學或者親戚之類,不要太緊張了。”蘇暮雪說完,眼睛卻一直盯著那輛離去的車。

“那也不能撒謊啊。不行,一會兒我得告訴曉雨。”

“行,你讓他們自己解決。”

說完,沙璿與她分開,她一個人來了圖書館。

她拿出教材,突然有點昏昏欲睡,在稿紙上寫寫畫畫,突然有個身影出現在她眼前。她抬頭一看,是夏舟,夏舟站在她正前方,正欲說什麽。

夏舟臉色蒼白,但看得出梳妝得整潔,上一次見她還是許願生日時在串串香店偶遇。

她說:“蘇暮雪,你能出來一下嗎?”

“什麽事?”

“耽誤你一小會兒時間,好嗎?”

蘇暮雪點點頭,把書放進包裏,背上包跟著夏舟往外走。她們走過圖書館的長廊,下了樓梯,一直到了後門的草坪,夏舟才停下來。

蘇暮雪看著夏舟,等夏舟說話,她甚至有點期待這個女孩兒的舉動。

夏舟從包裏掏出兩張紙,遞給了蘇暮雪。她接過來,一看,是一份體檢報告,上麵寫著:孕酮23.00,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547.1。

她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夏舟。

“我懷孕了。”夏舟平靜地說。

“是……誰的?”

“柏千陽。”

兩人相對靜默。

“兩個月了。”夏舟把體檢報告拿了回來,放回包裏,“我們就那一次,第二天醒來他不在,我還以為是做了場夢。”

“他知道嗎?”

“我已經兩個月沒見他了。其實我還挺開心的,說明那天晚上不是一場夢,我甚至想把孩子生下來,這樣我和他之間就有了一點兒聯係,他就不會再對我避而不見了。”她摸著肚子,有些陶醉其中的模樣。

“你瘋了,你還在念書!”

“那又怎麽樣?這是條命呢,不念就是了,也不能殺人啊。”

“你應該馬上讓他知道這件事。”

“你把他還給我吧!”夏舟突然手足無措,低著頭,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滴,但能感覺到她的隱忍,因為聽不見哭聲,隻見她的肩膀微微抖動著,“求求你了,我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

“我跟他隻是朋友,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拿什麽給你呢?”

“要不你跟他說說,他喜歡你,肯定聽你的!我求你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夏舟的聲音像將斷未斷的絲線,那種哀求的神態讓人不忍卒讀。

“我們去找柏千陽好不好?我陪你去。”

夏舟點了點頭。

蘇暮雪帶著夏舟去了籃球場附近的花園,讓她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等著。蘇暮雪走到籃球場邊,隔著圍欄向柏千陽揮手。他穿著短袖,滿頭大汗地朝她跑來,臉上抑製不住喜悅的心情,畢竟有這麽光彩奪目的女孩兒來籃球場看自己打球,是一件挺有麵子的事兒。

“你怎麽來了?”他很興奮,上氣不接下氣地擦了把汗。

“你把外套披上,這麽冷,別感冒了。”

“好。”

他披好衣服,跟蘇暮雪走到花園旁的圍牆邊。

“夏舟來找我了。”蘇暮雪小聲說。

“她找你幹嗎?”

“她懷孕了。”

“懷孕?”

“我看了驗孕報告,她說……是你的。”

“什麽?”柏千陽仿佛被當頭棒喝,他不敢看蘇暮雪的眼睛,臉一下通紅,有些自言自語地說道,“不可能,她肯定在撒謊,那種驗孕報告是可以偽造的吧?”

“不像是假的,她說……兩個月前……”

“沒有,她撒謊,我跟她之間什麽也沒有,我們隻是又在串串香店碰到了,吃完我就回宿舍了,從那以後再也沒見過她。對了,那天晚上我跟許願睡一張床,不信你可以去問他!”

“那為什麽她……”蘇暮雪這時也有點迷糊了,不知該相信誰。

“她那種女孩兒,經常去飛輪,誰知道是不是跟酒吧的什麽人好了,人家不負責,就來冤枉我。”柏千陽斬釘截鐵地說,心卻方寸大亂。

“她在花園裏,你們先見麵再說。”

“不用了。”夏舟從圍牆後走了出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柏千陽。

原本就寒風入骨,此刻的空氣凝結成冰,仿佛都能聽見冰塊崩裂的聲音。

柏千陽:“她……她說你懷孕了。”

夏舟笑了笑:“沒有,我騙她的,因為你躲著我,我想讓她帶我去找你。”

蘇暮雪見狀,眉頭一皺:“你倆真是夠了。”說完轉身便走了。

蘇暮雪有種被耍的感覺,其實她原本對夏舟是有些好感的,得知夏舟懷孕,也是真真切切地關心。這一刻卻發現自己像柏千陽與夏舟的鬧劇中即將結束戲份的女配角。

柏千陽看著蘇暮雪的背影越來越遠,又問夏舟:“你真懷孕了?”

夏舟看了看他:“對啊。”

“到底是誰的?”

“是條狗的。”

夏舟整了整衣服,也轉身離去,那神情像隻驕傲的鶴。

她調整著自己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得堅韌又灑脫,事實上她的雙腿就像是兩根枯萎發黃的稻草,稍有重壓,便會碎成灰燼。她盡力讓自己離開得如往常那樣驕傲,好像從來沒有在這段感情中失敗過一樣。

冬天的江邊,風吹得猛烈。夏舟走在江岸,任由冷風吹著。

她好像感覺不到冷,可能心是冰的,肢體的冷就不算什麽了吧。

這兩個月,她不敢找柏千陽,她害怕因為那一夜的**而被誤會她就此纏上他了,但她始終不相信柏千陽對她一丁點兒感情都沒有。她很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的一切,難道男孩兒的熱烈與激動是可以裝出來的嗎?她不相信,她依然每天都去串串香店,但是柏千陽再也沒去過。直到她發現身體有些異樣,檢查出來竟然已有了身孕。

那場雪還未完全融化,江邊依然有著薄薄的一層,像一層難看的黴。

她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塊冰,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順著江岸陡峭的土坡翻滾了下去,停在了江邊,她掙紮著想起來,突然發現褲子裏滲出了鮮血。

她很害怕,拿出手機,卻先打到了柏千陽宿舍。她顫抖的聲音在風中聽起來斷斷續續:“柏千陽,我摔傷了,孩子怕是要沒了……”

柏千陽著急地對著電話大聲喊:“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那鮮血越來越多,她隻得掛斷,撥打急救電話,在電話裏哭著喊道:“你們快來!就在江邊,我的孩子要沒了!”

救護車到後,夏舟被就近送到了校醫院。

孩子自然是沒保住。

夏舟懷孕的事,被校醫院通知了外語學院的輔導員。因為關乎學生名譽,輔導員將她安頓好之後,再三跟校醫院交代,她是外語學院保研的最佳人選,要把這事隱瞞下去,既然已成定局,好好休息即可,對外就說是在江邊著了風寒,在校醫院住幾天院。

輔導員問:“你跟院裏誰比較好,我通知她來照顧你。”

夏舟搖了搖頭:“我沒有朋友。”

“那怎麽辦?”

“沒事,我媽一會兒過來。”

輔導員見她狀況穩定,先行離開。

天色漸暗,夏舟一個人躺在病**,回想起剛才錐心般的疼痛,竟然很踏實。身體的痛算不了什麽,越是痛,越說明這是真的。那個孩子是真的存在過,無論他有沒有存活,她和柏千陽之間有過這樣一段聯係,她覺得也無悔了。

門推開,是夏舟的媽媽,她看起來很年輕,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女人。

她見女兒這般憔悴,眼眶瞬間泛紅,握著夏舟的手,問:“告訴媽媽,是誰的?”

“我也不知道是誰的。”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是誰的呢?別賭氣,媽媽去找他算賬!”

“我真不知道是誰的,酒吧裏那麽多人,就其中一個的唄。”夏舟看著窗外,眼神空洞得如同此刻長沙的天空,“算了媽,孩子都沒了,還較那個真幹嗎?”

“你這樣自甘墮落,是因為恨媽媽,對不對?”

“我沒有恨,隻是心疼你不應該把我生出來,不然你可以過得更好。沒有我,自然我就感受不到現在的這些痛苦了。”

“夏舟,媽媽這輩子為很多事後悔,但從來沒有後悔生下你。雖然你爸沒讓我們進夏家的門,但好歹他認你這個女兒。”夏舟的媽媽泣不成聲,“錯在我,明知你爸有家庭,還要飛蛾撲火地去愛他……媽媽遭了這些罪,不想你重蹈覆轍又來一遍啊,你要愛惜自己的身子,知道嗎?”

夏舟從小就一直跟著媽媽在外租房生活,爸爸對她來說,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偶爾會來看看她們,留下一些錢和物品,但從來不會在出租房裏過夜。

初中的時候爸爸接她去過一次他家,那是一個非常完整的家庭,她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爺爺、奶奶,還有爸爸的妻子,他們還有個正在念高中的兒子,她應該叫他哥哥。她聽說為了讓她能去吃這頓飯,爸爸費了很多心思,給家人做了很多工作,盡管如此,她依然能感受到他們內心對她的抗拒與厭惡。從那次起,她再也沒有去過爸爸家。

“媽,我想喝酸奶。”夏舟伸手擦了擦媽媽的眼淚。

“好,媽去給你買。”夏舟媽媽放下包,急匆匆地出門。

門外的柏千陽見夏舟媽媽已經下樓,便側身走了進來。病房裏太靜,以至於他的腳步聲變得那麽清晰。

兩人這樣對視著,誰也不開口說話。

她看著柏千陽的樣子,想起中學時第一次見到他,她拿著相機,偷偷拍他。那時的他還沒有現在這麽高、這麽壯,眉眼之間甚至還是個孩子。現在眼前的這個男孩兒,他頎長的身材、健碩的肩,還有他好看的鎖骨,她從沒見過男孩兒的鎖骨這麽迷人。也就是這個男孩兒,在那個夜晚瘋狂地親吻她,讓她在那一刻決定沉淪。她以為自己會恨他,但她恨不起來,現在剩下的還是愛。她隻是後悔,為什麽自己愛拍照,為什麽要拍二樓的那個男生?如果當時沒有拍他,他就不會下來撕爛她的膠卷,那後麵的一切應該都不會發生吧?

柏千陽:“對不起。”

夏舟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走吧,我不怪你。”

柏千陽緩緩轉過身,朝門口走去。

她突然叫住了他:“柏千陽!”

他回過頭。

“要是哪天你後悔了,記得來找我。”

柏千陽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歎了口氣,離開了。

今年院裏沒有辦聖誕晚會,倒是舉辦了一個跨年舞會,陣仗比較大,把食堂二樓布置成了一個舞池,自助酒會的形式,每人交二十五元,可以隨便吃。聽說舞會沒有老師和校領導參加,於是全院的情侶們幾乎蜂擁而至,吃這便宜的自助餐。說是自助,可選擇的也不多,感覺就是把食堂的飯菜換了個包裝。不過好在現場氣氛不錯,有伴的跳舞,沒伴的找伴。還有人穿著西裝,端著一杯汽水,四處遊走,把那種機打的紙杯裝廉價汽水喝出了高大上的紅酒氣質來。

柏千陽提議一起參加的時候,大家都挺興奮,許願覺察到應曉雨是有些猶豫的。前一天,有外省的同學約跨年夜去放孔明燈,她提出過也想跟許願一起去,把自己的願望寫在上麵,看著它升向天空,漫天星星點點的美好願望,自己的也在其中,想想就覺得浪漫。但許願推辭說湖南並沒有這個風俗,便一直沒有應允。直到柏千陽提議去舞會,許願想也沒想就舉手表決,應曉雨便不說什麽了。

他們占據了一個最佳位置,距離舞池和自助餐都比較近,許願走到哪兒,應曉雨便跟到哪兒,他去拿了一點兒水果沙拉和白糖糕,見應曉雨兩手空空,問她:“你怎麽什麽都不吃呢?”

她有些撒嬌地笑了笑:“吃你拿的就夠了。”

他能感覺到,應曉雨在這樣成雙成對的場合,內心的驕傲與滿足。

沙璿和滿毅端來一大盤曲奇和火腿,柏千陽笑著說:“你們二位是餓了一天嗎?”

沙璿:“你猜錯了,我從昨晚開始就沒吃了,太不劃算了,二十五塊,我能在食堂點八葷兩素,現在打著舞會的旗號,反而隻能吃點冷餐。”

啤酒免費,滿毅做苦力,又搬來了一打啤酒。

柏千陽給大家倒上酒,提議說:“喂,咱們來玩個遊戲怎麽樣?”

許願第一個舉手表決,他害怕如果再坐得久一點兒,應曉雨會拉他去舞池中央跳舞,像那些情侶一樣,搭著對方的肩,邁著自創的舞步,笨拙又陶醉地穿梭在人群中。

蘇暮雪口渴,端起來喝了一口,問:“玩什麽呢?這裏也沒骰子。”

“要什麽骰子啊。”柏千陽不屑地笑著,“玩點刺激的唄。”

“真心話大冒險?”沙璿嘴裏的火腿還沒咽下去。

“比那還刺激!我們來石頭剪刀布,兩兩對決,最後的贏家可以選擇在場你喜歡的那個人親一下,被親的那個人必須配合,敢不敢玩?”柏千陽說完,壞笑地看著蘇暮雪。

“好好好!”滿毅鼓掌,瞥了沙璿一眼,遭遇了她的白眼。

“好什麽啊,你不就是想親我嘛!”沙璿一巴掌扇過去,滿毅躲開,她又往嘴裏塞了一塊曲奇,“柏同學,我覺得這個遊戲對我不公平,在座的幾位沒有一個我喜歡的,韓家閱又沒來參加,敢情我出了二十五塊,飯沒管飽還得獻出我的香吻?”

許願與蘇暮雪不約而同地沉默,既不敢應和著同意,也不敢強烈地反對,好像一不留神,自己內心的秘密便會公之於眾了。

柏千陽一腳踩在椅子上,舉起酒杯說:“大過節的,別掃興嘛,那就開始了啊。沙璿你要實在沒人親,你就親滿毅,你真親了,他能給你洗一年衣服。”

滿毅對著沙璿傻笑點頭稱是,沙璿扶額做生無可戀狀。

應曉雨笑著說:“我反正不怕。”說完她握緊了許願的手。

許願自然地抽出手,在桌上拿了一杯酒,壯膽似的喝了一口。

柏千陽:“說好啊,一個原則,君子遊戲,撒謊的五雷轟頂!”

滿毅興奮地拍著桌子:“絕不撒謊!”

舞池的音樂突然換成了俗氣的快歌,現場的氣氛瞬間熱烈起來。

第一輪,滿毅一路過關斬將,成了最後的贏家,他激動地大笑。沙璿瞪了他一眼,隨即把臉湊過去,說:“來來來,快點兒啊!”

滿毅響亮地親了一口沙璿的臉,然後激動地擁抱了柏千陽。

柏千陽小聲說:“我床底下有兩雙鞋,你明天給我刷了。”

“小意思。”滿毅一揮手。

“再來再來!”滿毅吆喝著,他一個人最積極。

第二輪,竟然又是滿毅贏了,他興奮得滿場飛,跑回來先親了一口柏千陽,柏千陽避之不及,然後他準備再親沙璿,卻被她一巴掌擋住:“你剛才親了柏千陽,沒機會了。”

滿毅懊惱得不行,嚷嚷道:“再來,再來,今天手氣好!”

第三輪,應曉雨贏了,她自然地親了一下許願,害羞地看了看大家。

沙璿逗她:“你反正隨時都能親,不如把機會讓給滿毅嘛。”

大家笑成一團。

第四輪,柏千陽贏了,他看了看蘇暮雪,笑著攤開雙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滿毅和沙璿一唱一和地尖叫著,慫恿柏千陽親上去。蘇暮雪笑笑,大方地迎來了他的吻。柏千陽輕輕地把嘴貼在蘇暮雪臉上,他舍不得分開,多停留了兩秒。沙璿一把拉開蘇暮雪,說:“柏千陽,你這得算兩次了!”

第五輪,許願連贏數把,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他甚至有點猜不透自己的心了,不知是想贏,還是想輸。一直到最後對決柏千陽,好幾把他們出的都是一樣的,最後許願勝出了。

沙璿拍拍桌子:“快快快,沒什麽驚喜。”

應曉雨原本正拿著一塊曲奇要放入嘴中,見許願贏了,害羞地放下曲奇,等待他的吻。

許願微微低著頭,遲遲沒有親。

柏千陽看了看應曉雨,似乎有著不祥的預感,他催了句:“喂,許願,快親啊,親了開始下一輪。”

舞池裏,音浪強烈。

應曉雨看著許願,不明白他為何還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裏。場麵僵持了好一會兒,許願終於站了起來,他向前走了兩步,在眾人的一片疑惑當中,親了蘇暮雪的臉。

舞池裏的情侶們依然忘我地跳著舞,音樂像是靜止了一般。

他終於親到了她的臉,在此之前,他曾幻想過無數次會在一個怎樣的場景下留下這個難忘的吻。

回到座位上,他看著發呆的應曉雨說:“對不起。”

應曉雨:“你開玩笑的,對不對?”

柏千陽拍了拍應曉雨的肩說:“曉雨,他逗你的……”

“對不起。”許願一字一頓地說,“我喜歡蘇暮雪。”他也不知道是在跟誰說,是應曉雨,還是柏千陽,抑或是他自己。他隻知道這一刻他要說出來,既然之前那個穩定和諧的局麵是由他來打破的,那麽他也不介意成為繼續粉碎它的那個人。

滿毅瞪大眼睛,沙璿往後退縮,心裏默念著,完了完了。他們怎麽也沒想到,這個遊戲最後居然演變成這樣。

蘇暮雪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尷尬地看著許願。

應曉雨:“什麽時候開始的?”

許願:“從一開始,我就喜歡她。”

應曉雨無助地看了看周圍的人,柏千陽低下頭沉默不語,蘇暮雪滿臉慌張與錯愕。似乎得不到任何支援,應曉雨又問:“你在食堂看的到底是誰?”

“蘇暮雪。”許願說出這個名字,竟然有種解脫的感覺。

應曉雨起身衝了出去。

柏千陽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閃爍的彩燈中,回頭對發著呆的許願大聲說:“你還愣在這兒幹嗎?快去找她!”

許願趕緊起身衝出去。

蘇暮雪把書包朝沙璿手裏一塞:“給我拿好。”起身看了柏千陽一眼,也跟著許願衝了出去。

許願推開大門的時候,已經不見應曉雨的身影。他朝宿舍附近的小道走去,一路呼喊著應曉雨的名字。

兩邊的路燈形狀很奇怪,像兩排昂首挺胸的武士,那燈罩便是他們誇張的笑臉,在嘲笑著他的慌亂。終於在小道與通往校外大馬路的交匯處見到了她,她站在那裏,旁邊是來來往往的公交車。

許願走過去:“曉雨……”

應曉雨回過頭,與他對視著,說:“為什麽選在今天?”她的聲音不大,幾乎要淹沒在周圍聒噪的汽車聲中,但許願還是清楚地聽見了每個字。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後天,但突然就變成了今天。”

她沉默許久,又問:“你忍了很久,對不對?”

“我以為我可以,但我高估了自己,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種痛苦也會變成另外一種力量,不知不覺地傷害你。”

“為什麽不早說?”

“我總以為……或許再久一點兒就會好了。”

“你是個笨蛋!”

“對,我是個笨蛋。”

“難道你不知道,越久,我便會越愛你嗎?”

“對不起。”

“算了。”應曉雨有些哽咽,卻並沒有掉眼淚,或許是長久以來的隱忍與猜疑,也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她終於明白他們之間到底隔了什麽,隻是沒有想到,隔著的那個人竟然是蘇暮雪,她說,“他們說,跨年如果不開心,接下來一整年都會不開心,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一輛公交車停下,2000年的最後幾個小時,大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一大群想在今夜逃離校園去市區瘋狂的學生見車門打開,蜂擁而至,應曉雨跟著人群上了車。許願隔著車窗,看見她跟他揮了揮手,那車迅速關了車門,伴隨著沉悶的噪聲揚長而去。

他依然站在那裏,直到蘇暮雪找了過來。

“你找到她了嗎?”她在他麵前停住腳步。

“她說想靜一靜,坐車走了。”

“你為什麽不跟上去?”

“我……沒來得及。”

“她出事了怎麽辦?”

“對不起。”他記不清今天說了幾次對不起。他甚至開始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他明明很努力地想讓一切變得更好,但每一次都事與願違,有時麵對這些意想不到的錯過、巧合和矛盾,人的力量真的好微弱。他越來越懷念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無論犯了多大的錯,隻要淚眼汪汪地說一句對不起,一切便春風化雨了。大人的世界真的很難懂,而此刻的他,除了能說句對不起,還能做什麽呢?

“你今天……為什麽這麽做?”蘇暮雪看著來往的車流,其實她更想問的是這句。

“柏千陽說的,撒謊五雷轟頂。”

“哦……”蘇暮雪竟有些語塞,覺得自己剛才問了句廢話,她明明知道答案,她跟眼前的這個男孩兒早已深知彼此的心思,隻是沒想到命運安排在這個晚上破解了密碼。

“我現在也不知道怎麽辦了。”從來都很有決斷的她,想了半天,說出無可奈何的一句。她突然覺得他們幾人,就像被粘在一張蜘蛛網上的幾隻蟲子,動彈不得,不知道蜘蛛先吃哪一個。

“我一個朋友跟我說,上天會眷顧比較自私的人。”

“所以呢?”

“蘇暮雪,我們在一起吧!我不管之前錯過了什麽,現在是2000年最後一天,我不想又錯過一年。”許願又向前邁出一步,離蘇暮雪更近了。

“你瘋了嗎?”

“為什麽?”

“我怎麽麵對曉雨?你怎麽麵對柏千陽?你怎麽可以這麽自私?”

“我就是因為不自私,所以錯過了你!”許願突然激動起來,他想要大聲地說出這句話,可以蓋過四周的噪聲。

蘇暮雪不回答,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她看著這個男孩兒,想起剛才他在她臉上的那個吻,他湊過來的時候,她聞到了應曉雨說過的那種好聞的香皂的味道。她多想這個吻可以停留得久一些,然後伸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哪怕是跟那些庸俗的情侶一樣在舞池裏搭著肩跳那種奇怪的舞,隻要是跟這個男孩兒在一起,又有什麽不可以。

“我做不到。”蘇暮雪冷冷地扔下一句,像逃亡一樣轉身跑開了。

他聽見了那熟悉的歌聲,走過去一看,原來柏千陽也在洗冷水澡。他對著柏千陽點頭打了個招呼,然後在旁邊脫個精光,打開水龍頭,正鼓起勇氣要把冷水淋在身上。

“今天才5℃,你不要命了!”柏千陽哆嗦著說。

“你不也在洗嗎?”

“我幹嗎你就要幹嗎啊?我喜歡蘇暮雪你也喜歡蘇暮雪,淨學我!”

許願不作聲,接了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來,他大喊了一聲。他喘著氣,又來了第二盆,身體的熱氣冒了起來,總算適應了這樣的寒冷。

“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呢?”柏千陽問。

“你沒問過我。”

“我不問你,你準備什麽時候告訴我?”

“今天不就說了嗎?”

“那……你們,怎麽樣了?”

“沒怎麽樣,她……不會跟我在一起。”

“真的?”

許願應了一聲。

“嘿,兄弟,咱倆同病相憐啊。”柏千陽笑了下,不知是安慰,還是幸災樂禍,他抬起一桶水澆下,泡沫在地上流淌,“別難過,你有我呢!”

“謝謝。”

“客氣了!”剛說完,柏千陽一桶水潑過來,水花四濺,許願措手不及。他“哈哈”大笑著,又被許願潑來的水迎麵擊中。

兩人又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地玩鬧起來。

公交車開過湘江大橋,應曉雨漫無目的地跟著人群下車,走到解放路一家名叫“城市英雄”的電玩城。看著招牌繽紛奪目,很多小孩兒抱著夾來的娃娃進進出出,她好奇地走了進去。

她第一次來,被裏麵千奇百怪的遊戲機吸引了,像進了大觀園一樣一路看過來,走到了售幣台。她發著呆,突然想起隻帶了公交卡,沒帶錢。突然,有個麵容清秀的男孩兒在離她兩三米遠的地方跟她打了個招呼。她看了看身邊,確定沒有其他人,然後一臉警惕地望著他。

那男孩兒說:“Hello,你也是聯大的嗎?”

“你怎麽知道?”她有點後悔來這家電玩城,竟遇到這來路不明的人。

“我跟你一起上的車啊,”那男孩兒眼睛大而機靈,圓寸看起來精神又可愛,人畜無害的樣子,“交個朋友吧,朋友都叫我‘蝸牛’,聯大新聞係00級的,你呢?”

“我也是新聞係的,是你師姐,我叫應曉雨。”

“你就是99級新聞係第一名的應師姐啊!幸會幸會!”

兩人在一旁的休息區坐下,因為他倆同係,應曉雨對這男孩兒便沒了設防之心,反而覺得在這個痛苦孤獨的跨年夜,他的出現就像是她掙紮在水裏時送來的一根救命稻草,讓她沒有繼續下沉。

“中學的時候我覺得情比金堅,絕不可能分開,來了長沙之後,我和她明明隻隔了一條江的距離,但覺得再也走不近了。還好我早有預感,所以也沒有太難過,隻是有點……不甘心。”蝸牛從包裏掏出兩瓶綠茶,擰開一瓶遞給應曉雨。想必這原本是給他的女友準備的吧。

她拿著那瓶綠茶,猶豫著要不要喝,聽過各種女學生被下迷藥的傳聞,害怕自己就是中招的那一個。

“怎麽,不敢喝?”蝸牛又笑了,“怕喝完醒來之後,睡在酒店房間的浴缸裏,然後少了一個腎?別怕了,要不咱倆換。”他伸手,把自己那瓶遞了過去。

“不……不不,謝謝,我沒那麽想。”應曉雨被猜透了心思,瞬間臉紅,她馬上喝了一口,像是宣布自己對他的信任。

“對了,你為什麽會一個人來這裏?”

“我……我沒來過這裏。”她答非所問,並不打算跟一個陌生人講述這段劇情複雜的曆史。

“走,我帶你玩點兒刺激的!”蝸牛站起來,笑得陽光燦爛,是那種讓人見了就很開心、極具感染力的笑容。

蝸牛買了一堆幣,拉著應曉雨來玩“生化危機”,一人一杆衝鋒槍,對著屏幕裏的僵屍一頓掃射。她從沒玩過電玩,瞬間被這真實感所感染,興奮地跟蝸牛並肩作戰,全情投入地打起僵屍來。

“左邊!左邊!開槍啊!”蝸牛急得跳腳。

“右邊!我沒子彈了!小心!”應曉雨從未這麽痛快地大聲叫喊過。

喧嘩的電玩城裏,她短暫地忘記了兩個小時前,那個讓她措手不及的男孩兒。他們打過了一關又一關,逐漸配合得默契。

“贏了一局!耶!”蝸牛興奮地跳起來,伸出手,與應曉雨來了個響亮的擊掌。

回來的出租車上,應曉雨心裏有些自責,在她看來,跟一個陌生的男孩兒深更半夜玩電玩,已經是大逆不道的行為了。

——但我失戀了啊。這麽一想,她又有點心安理得了。

一路上,蝸牛見她沉默不語,便戴上耳機聽音樂,拿下一個耳塞,問她要不要一起聽,她趕緊擺手說不用了。

回到學校已是淩晨,因為跨年,所以宿管科開了個小門,大媽躺在宿管科的沙發上睡著了。應曉雨在門口跟蝸牛道別,然後偷偷摸摸地鑽進小門,繞過大媽,走進宿舍大廳。回頭一看,蝸牛還站在外麵,她揮手示意他快走,蝸牛笑了笑,轉身離開了。見他臉上又是那人畜無害的笑容,應曉雨感歎道:“這麽好的男孩兒,情路也坎坷啊,我也沒什麽好抱怨的了。”

應曉雨嚇一跳,小聲應了一句。

蘇暮雪換了個邊,與應曉雨頭挨著頭,說起悄悄話:“你去哪兒了?”

“我……我跟中學同學去電玩城了。”

“你還好吧?”

“我沒事的。”

“對不起……”蘇暮雪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道歉,但感覺事情因她而起,總是有些歉疚。

“你說對不起幹嗎?你們個個都說對不起,其實你們都沒做錯,錯的是我,我讓大家難做了,如果要許願一直為我委曲求全,也太自私了。”

“你真的沒事?”

“這不好好在你身邊嗎?”

“那就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這個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小雪……”

“怎麽了?”

“如果有天你真的跟許願在一起了,你們就在一起吧,我會祝福你們的。”

“為什麽?”

“因為……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這個永遠都不會改變的啊。”

蘇暮雪伸出手,摸了摸應曉雨的臉。

第二天是元旦節,蘇暮雪答應了流浪狗救助站的誌願者,跟他們一起過節。在圖書館待到下午五點,她在路邊買了點水果便乘車上路了。

坐在公交車上,她從包裏拿出一個CD機,這是考上大學後姑姑送的禮物。她戴上耳機,裏麵播放的依然是王菲的歌:“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曆史在重演,這麽煩囂城中,沒理由,相戀可以沒有暗湧……”

蘇暮雪從王靖雯時代就開始喜歡王菲了,這個特立獨行的女人,每個造型都令人注目,有次竟然幹脆剃了平頭。而她的感情更是如此,每一段都那麽驚世駭俗。

想到這兒,蘇暮雪又有些自怨自艾了。初中時看娛樂雜誌,提到過王菲的偶像是冰島女歌手比約克,還說一個人倘若有一個偶像,大概也是發現了偶像與自身有某種共通之處。她還曾暗自得意,覺得或許心靈深處也藏著一個像王菲那麽我行我素、執著純粹的靈魂,現在看來,自己對於愛的怯懦,真是慚愧擁有這樣一個敢愛敢恨的偶像。

到了流浪狗救助站,推門進去放下水果,跟大家打完招呼,她見到許願也坐在其中,她草草地行了個簡短的注目禮。

這時,走來一個編麻花辮的女孩兒,她是這裏年紀最小的誌願者。她碰了碰蘇暮雪的手,說:“你同學真有心,今天給狗狗買了一些衣服,天冷了,很實用。”

蘇暮雪看了一眼許願,他正蹲著給叮咚穿上一件紅色的毛衣,叮咚穿上之後像個鮮豔的火龍果,跳來跳去很是喜歡的樣子,她被逗笑了。

麻花辮女孩兒順著她的眼神也看了看許願,小聲問:“你們怎麽每次都一前一後來啊,真默契。”

大家湊錢一起吃了頓簡餐,聊的話題也都與狗有關,無非是這些日子它們又有哪些趣事。好幾次蘇暮雪與許願的目光交匯,她都迅速移開。

見天色已晚,她說快考試了,要先趕回學校複習,匆匆道別後走去車站等公交車。許願緊跟在她身後,保持了不遠不近的距離。車到了,他們一起上了車。

車上沒有座位,人太多,他們之間隔了好幾個人。他們各自抓緊扶手,搖搖晃晃地站著。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許願,他正看著窗外緩慢倒退的樓房發呆。他有種很幹淨的氣質,那種氣質甚至帶著一種強烈的感染力,仿佛無論在多汙穢不堪的地方,他一出現,就會變得清澈起來。比如現在,她似乎能感覺到這輛有些腐朽的老式公交車上,盡管人群擁擠,仍然能聞到一陣淡淡的香皂味道。

車又在橋頭停下,剛下車,誰知下起了傾盆大雨。街上的人們都慌張地冒雨小跑著,橋頭也開始堵了起來。

他們要換乘一輛中巴開過橋去學校,但久等不來,而堵車的狀況愈演愈烈,放眼望去,像是一片巨大的、停滿了車的停車場。估計車來了也過不了橋。

“走回去吧。”這是許願今天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蘇暮雪朝遠處張望,因為大雨,橋上可能出了車禍,整座橋都被堵死了,若要等到通車,晚上就荒廢了。

她點點頭,準備迎著雨朝橋上走去。

“你等會兒,我去買雨衣。”他衝進雨裏,朝附近的小巷跑去。

一會兒他便回來了,渾身濕透,手裏拿了一件雨衣:“你穿著吧,就剩一件了,我反正已經淋濕了。”

“不用了,這麽大的雨,穿了一樣淋濕,反而礙事兒。”

蘇暮雪朝雨中走去,許願拿著雨衣緊跟她身後,不到幾秒鍾,便已經如同在水裏浸泡過一樣了。

雨太大,兩人一前一後,許願甚至有些看不清蘇暮雪的背影。

“你還是穿上吧!”他大聲喊著,無奈雨聲與汽車喇叭聲瞬間吞沒了他的聲音。她快步朝前走著,雨水打在臉上,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朝遠方望去,漆黑的夜空壓抑得似乎要垮塌下來,她張口想說點什麽,雨水卻灌入喉嚨。

他們就這樣狼狽地朝前走著,無法交流,也看不清彼此。

也不知走了多久,或許快到了吧。蘇暮雪突然停了下來,許願也隻好停下來。

她轉過身來,大喊一聲他的名字:“許願!”

“你怎麽不走了?”

“你昨天說的是不是真的?”她的聲音穿透雨水,鏗鏘有力地落在他的耳朵裏。

“哪一句?”

“聚餐那句。”雨實在太大了,拍在她的臉上、額頭上,她每一個字都說得很艱難,但還是一字一頓地說完了,“你說從一開始就喜歡我!”

“今天幾號!”

“2001年1月1日!”

“我不會讓你錯過一年的!”

蘇暮雪衝上前抱住了許願,他手裏的雨衣滑落在地上,他隨即也緊緊地抱住了她。身邊的路人行色匆匆,都冒雨趕路,無人顧及這兩個在雨中擁抱的奇怪的人。他捧著她的臉,用力吻住她的嘴唇。

他們就這樣抱著,舍不得分開,竟也不覺得冷。直到雨漸漸小了,看著落湯雞一樣的彼此,兩人不禁發笑。

“做我的女朋友吧!”他終於可以清晰地說出來了。

“剛才已經是了啊。”

雨停了,柏千陽晃晃悠悠地去了626宿舍,想約許願去澡堂洗個熱水澡,見許願還沒回來,便拎著桶獨自下了樓。路過女生宿舍的時候,他看見許願送蘇暮雪回來,也看見他們的手是牽著的,難舍難分的樣子。窮人家的孩子,擅長察言觀色,那一瞬間他就知道了,他們的關係已不再是前一晚在舞會時的掙紮與隱忍了,他們不管不顧了,是一定要在一起的。

他把桶扔在一旁,大搖大擺地走過去,說:“喂,這麽好的消息難道不應該第一個告訴我嗎?”

兩人略有些拘謹,許願說:“老大,也就是剛才的事兒,正要跟你說。”

“祝福我們吧。”蘇暮雪麵帶笑容,濕漉漉的頭發搭在胸前,被雨淋濕的臉在昏黃的路燈下,晶瑩得有種不可名狀的美。

“恭喜恭喜!”

“謝謝。”許願回答。

“來,讓我沾沾你們的喜氣,也祝福我早日脫單。”柏千陽張開手。

許願麵露難色:“我這一身都濕透了。”

剛說完,柏千陽便緊緊地抱住許願,他的手在許願背上拍了拍:“許願,我希望你好,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

許願的下巴擱在他肩上,內心的歉疚慢慢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厚實的溫暖。

柏千陽放開許願,轉向蘇暮雪,又張開了手:“不介意吧?”

蘇暮雪大方地與他擁抱。她自然是沒什麽介意的,看到柏千陽心胸坦**的模樣,她反而踏實了,之前最擔心的局麵,想必是不會出現了。

一秒,二秒,三秒。

他知道再多一秒,就有點過分了。他禮貌地鬆開手,但踏踏實實地記住了這三秒,這是他與她最親近的三秒,是他期待了很久的一個擁抱,終於在這個冬天的雨後,以這樣的方式到來了。他多想一直這樣抱下去啊,但還是鬆開了手。

柏千陽自嘲地想著,上天真的好會安排,他最好的朋友許願可以得到他最喜歡的女孩長長久久的擁抱,這是他們三人的緣分吧。

想到這裏柏千陽心裏一陣絞痛,但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隻能任由它那麽肆虐地痛著,然後還要麵帶輕鬆地微笑,說:“我不打擾你們了,還有事,你們小心感冒。”

他走在木蘭路上,路上稍顯冷清。臨近考試,大家都窩在某個暖和的地方複習,這是一條每天都會走過的路,卻很少去留意它。路邊的木蘭樹葉子掉光了,春天才會發出新芽,這枯敗的模樣,盡管隻是暫時的,但看起來是多麽悲傷啊。

柏千陽停下腳步,站在一棵木蘭樹下,那光溜溜的樹幹就像個落魄的士兵。

他突然跑了起來,耳邊的寒風“呼呼”作響。

跑過木蘭路,跑上陡峭的坡,跑到了外語學院的女生宿舍樓下。他站定,喘著粗氣,大聲喊道:“夏——舟!夏——舟!”

三樓正中間的宿舍窗口,窗子被推開,夏舟探出頭,滿臉意外。

他的聲音變得更大了:“做我女朋友吧!”

夏舟沒有回答。

他又喊了一遍:“我後悔了,做我女朋友吧!”

夏舟關上窗,衝下樓,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