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兩個人不等於我們

她抱住了眼前這個如同一株永不凋零的玫瑰一樣的少年,覺得自己從此穿上了世上最堅硬的鎧甲。

應曉雨下午三點出院,許願自告奮勇去接她,也想趁機跟她單獨聊聊。

他推開門,見她已經穿戴整齊,站在床邊看著半山腰茂密的常青樹,它們依然綠意盎然,無視秋天的存在。

“你來了。”聽見門響,她回頭笑了笑,氣色不錯。

“我來接你出院,現在可以走了嗎?”

“我在等護士把學生醫保卡拿給我,一會兒就可以走了。”

許願走過去,站在她身邊。窗戶是開著的,風吹進來,淡藍色的窗簾輕輕飄動,時不時碰到許願的臉。

“我把收音機撿回來了,對不起,既然是生日禮物,的確沒有還回去的道理,我把它收下了。”許願看著窗外,緩緩地說著,“但它的確太貴了,不過我想這是你的一片心意,說明你看重我這個朋友,大不了,你的生日我送個更貴的給你。”

“謝謝你願意收下它。”

“這麽說,又讓我慚愧了。”許願笑了笑,卻不知如何進行這段對話了,難道他要主動地告訴她,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我們不可能,我喜歡的是蘇暮雪?這分明是一把開了刃的刀,難道要他親手用它插入應曉雨的心髒?這一刻,他在辯論賽場上的勇氣不見了,他像個膽小鬼一樣等待某種裁決。

“許願……”

“在。”

“我……”

“你說吧。”

“我喜歡你。”應曉雨終於說了,她如此堅定地說了,這句藏在心底的表白,這一年來如同一艘沉在海底的郵輪,重重地壓住她的心,讓她變得像一隻失去了殼的河蚌那麽毫無抵抗力,稍有碰撞,就會粉身碎骨,“很久很久了,我本來以為,偷偷地、默默地喜歡著你,一直這樣下去也是美好的。但我軟弱了十幾年,這些年,我一直在等待別人施舍我,從未伸手說,我要。那麽今天,我想在這一刻變得強大一點兒,等不到你說,那麽我先說。許願,我想做你的女朋友,可以嗎?”她的眼睛裏閃爍著極有力量的光彩,許願知道她在等待他說出那個肯定的答案,她用了全身的力氣在等這個答案。可是,如果等不到,會怎樣呢?

“我……”許願不敢再看應曉雨的眼睛,他害怕多看一秒鍾,會被她此刻的勇敢而感動。

“我數十下,如果你拒絕我,我希望你在這十秒之內告訴我;如果你接受我,請不要說話,我知道沉默比所有的答案都有力量。”

“嗯……”

“一,二,三,四,五,六……七……”應曉雨輕輕閉上眼睛,緩慢地數著。她在心裏祈禱,祈禱不要被許願惡狠狠地打斷。許願想的卻是,不用十秒,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們是不可能的,她繼續道,“八……九……”

她睜開眼睛,偷偷看了一眼許願,他也閉上了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說出最後一個數字:“十。”

他心慌意亂得什麽也沒說,他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但他真的不知道怎麽做才是正確的。他隻能默默地站在這裏,就像等待命運的審判一樣,要我如何,便如何吧。

他什麽也沒說,眼神清亮地望著她。她反複地確認,眼前這個人並沒有拒絕她,然後伸手激動地抱住了他。她等這一天等了很久,她覺得自己不再是那隻沒有殼的河蚌了,她抱住了眼前這個如同一株永不凋零的玫瑰一樣的少年,覺得自己從此穿上了世上最堅硬的鎧甲。

許願也不知所措地、慢慢地抱住了她。

秋天的午後,宿舍裏另外兩個女生都沒回來,隻有應曉雨、沙璿、蘇暮雪三人在。

應曉雨在說出她與許願戀愛的消息時,臉上泛起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她本來想等哪天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由許願宣布這件事,但還是想先私底下跟姐妹們分享這個秘密。她說起了那十秒的煎熬,每數一下時內心的念白,她甚至希望一直數下去,永遠數不到十,這樣就聽不到他拒絕的聲音,而自己也可以一直存著希望。可是最後,他默默地接受了她,兩個都是不愛說話的人,這一刻倒是符合她的期待,隻是沒想到一切來得這麽快。

沙璿仰天長嘯,嚷嚷道:“哎呀,真羨慕你,我聽說許願家條件挺好的,以後你畢業不用愁了。”

應曉雨坐在床邊,拉著蘇暮雪的手說:“其實,我要感謝暮雪。要不是暮雪堅持,我就不會加入辯論隊,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跟許願朝夕相對。”

蘇暮雪笑了笑,也握住她的手。

沙璿:“你們接吻了嗎?快交代!”

應曉雨害羞地說:“沒有接吻,隻是站在窗邊抱了很久,一直到護士來了,她咳嗽了兩聲,我們才不好意思地鬆開。那個擁抱,跟我想象中的一樣,許願雖然看起來有些瘦弱,但他很用力,讓我很有安全感,真想一直這樣抱著。”

沙璿跳過來,一把掐住應曉雨的脖子:“你這個小賤人,快告訴我,你什麽感覺,他有沒有趁機摸你的胸?”

兩人在床邊打鬧起來。

一陣吵鬧之後,應曉雨又沉浸在初戀的想象當中,說:“他很木訥,隻是這樣抱著我,一動不動。聞著他身上那種香皂的味道,使我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的感覺,我希望一切都慢點來,讓我的心可以跟得上來。”

蘇暮雪:“曉雨,恭喜你。”

應曉雨燦爛地笑著,秋日的陽光從窗外鑽進來,淡淡地映在她的臉上。

中午吃完飯,應曉雨和沙璿約好去上選修課,蘇暮雪便落單了。她坐在桌前,突然想起很久沒給爸爸寫信了,於是拿出一張紙,在桌上鋪平,打開抽屜拿出她最心愛的那支冰藍色的水筆,打開,不小心把筆蓋彈了出去,掉進了床底。她蹲下來,伸手,發現夠不著,再用力,還是夠不著,肩膀卡在床沿,還差一點點。她隻好趴下,跪在地上,上半身探了進去,好一會兒才拿到筆蓋。她把頭伸出來的時候,狠狠地磕在床沿上,鑽心地疼,她捂著頭,那一陣疼痛感像極了深山寺廟裏晨鍾的回音,震**了好半天。

那一瞬間,她突然變得沒有力氣,坐在地上起不來。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失聲痛哭起來。她緊緊握著筆蓋,像個小孩子一樣,大哭著。

怎麽回事,最疼愛的曉雨有了男朋友,不是應該為她高興嗎?而那個男孩子,也是值得將曉雨托付的啊!可是為什麽這個時候,聽到他們擁抱,會這麽難過呢?真的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這個男孩兒了嗎?他到底做了什麽,他不過是在食堂偷偷看過她,不過寫過一首詩,不過一起參加了辯論賽,他與她小時候對於愛情的向往,根本不一樣啊!怎麽會在一個秋天的下午,讓她心痛得如此猝不及防呢?

哭了很久,直到眼淚流完了,蘇暮雪起身在臉盆裏倒了熱水,洗了把臉,然後收好筆和紙,背著書包出門了。

“我必須做點兒什麽,不然我就完了。”她這樣想。

蘇暮雪坐上公交車,車上沒什麽人。湖南的秋天是很美好的,不冷不熱,時不時看見落葉貼在車窗上,她伸出手輕輕一撥,那葉子又朝後方飛走了。

在車上,她像整理書信一樣,把這一年來的記憶反複梳理,竟然有些錯愕。原來自己是如此深愛許願而不自知,他純潔的心,還有孩子一樣的麵容,不知不覺早已經吞噬她的心,並霸道地占據了全部空間。她本以為這不是愛,那是因為她很確信他不會走遠,也因為他無害的性情,讓她毫不設防。而今天她才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一直等你。

她想:“我是不是應該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像雜誌上寫的那樣,用時間的流逝來撫平一切呢?可是……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

車開了很久,終於到了城東,她下了車,買了一袋狗糧,又坐上一輛三輪車來到了救助站。

推開門,她跟誌願者打著招呼。

“叮咚呢?說好了今天我給它洗澡的。”她問其中一位誌願者。

“你朋友來了,在給它洗呢。”對方回答。

她順著對方的手看過去,許願正蹲在不遠處。叮咚渾身泡沫,在他手裏變得很乖。許願抬頭,也看見了她。

她走過去,對著許願笑了笑:“你怎麽來了?”

“我有空都會來,今天下午沒課,就來了。”他用水給叮咚衝洗身上的泡沫,“需要你幫一下,衝水和吹幹的時候它就調皮,老想跑走。”

蘇暮雪也搬來個小板凳,坐下,接過許願手裏的蓮蓬頭,順著許願的手給叮咚衝洗。

“聽曉雨說,你們在一起了。”她小聲說著。

“算是吧……”許願拿來一條毛巾給叮咚擦身子。

“恭喜你。”

“謝謝。”許願抬起頭,跟蘇暮雪對視著,他拿來一個吹風機,示意蘇暮雪把叮咚摁住。

吹風機聲音有點大,叮咚很害怕,朝蘇暮雪的懷裏鑽。兩人費了很大勁才把它哄得服服帖帖。關掉吹風機,他說:“我也不知道這樣的決定是不是對的,但是,可能這是唯一的選擇吧,唯一的選擇,應該就是對的吧。”

“曉雨是個很好的女孩兒,既然你選擇了她,就好好對她。”

“我會盡力的。”

兩條雪納瑞湊過來,蘇暮雪撫摸著它們,不再說話。

“你是不是想跟我說點什麽?”許願沒有看她,輕聲說出這句。

“謝謝你來這兒。”蘇暮雪抱起其中一條,把它頭上沾的雜草摘下來。

“我挺喜歡狗的。”

救助站院子外的梧桐樹,已經沒有了梧桐花,比手掌還大的梧桐葉,也已泛黃。

深秋了,木蘭路的木蘭樹,葉子都掉光了。

沙璿和滿毅經常一起走這條路,像一對情侶,但其實不是。韓家閱開始上考研班,與他們疏於聯絡。沙璿偶爾去看他,帶著精心設計的零食禮盒,韓家閱總是禮貌地點點頭,把禮盒放一旁。沙璿便識趣地離開了,她知道畢業給一個大學生帶來的恐慌,她猜想自己大四的時候或許也會變得這麽冷漠。幸虧有滿毅一直陪著她,心甘情願地做著她的跟班,一起自習,一起吃飯,旁人都覺得他們在談戀愛,但他們卻默契地矢口否認。

許願和應曉雨也經常一起走過這條路,他們已經是一對情侶,像很多情侶一樣牽著手在這條路上“招搖過市”。

天漸冷,許願經常穿一件米色的風衣,手會放在風衣兜裏,應曉雨便挽著他的手臂,也把手放進他兜裏。

兩人偶爾遇見宿舍的劉科科,他常嘲笑二人是連體嬰。許願每次都笑笑不說話,應曉雨心裏則是滿滿的幸福,熱戀的時候,都渴望這種善意的嘲笑,仿佛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認可與嫉妒。

他們當然也會偶遇蘇暮雪,每次一見蘇暮雪迎麵走來,許願就會把手從兜裏掏出來,揮了揮,然後垂下,不再放進兜裏。一切都非常自然,就好像遇見一個普通的朋友。

他們也得到了很多祝福,比如柏千陽在得知兩人戀愛之後,送了他們一套紅色的卡通情侶衛衣,款式挺適合他們,但隻有應曉雨在穿,紅色襯托得她膚色很健康。她每次問許願為什麽不穿,答案永遠是“紅色太奪目了,不適合我”。應曉雨隻當是他羞於曬恩愛,他那麽內斂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蘇暮雪能感覺到許願見到她以後的緊張,尤其是他迅速地把手從兜裏掏出來,這個細節她也注意到了。她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他們是戀人,她才是外人,人家憑什麽在意她的感受呢?想到這裏,她會強迫自己就此打住,命運這麽安排自有道理,那麽又何必自怨自艾呢?她一個人的時候,常常這樣安慰自己,想到命運,心裏就好受多了。

大二的課比較多,蘇暮雪常一個人躲在圖書館,一直坐到宿舍快要關門了才離開,回到宿舍,和應曉雨、沙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天,就各自道了晚安。她覺得可能這樣也挺好的,大家相安無事,盡管曾有風浪,畢竟這艘載著他們六人的船,依然朝著前方航行。

柏千陽有時會跟蘇暮雪一起在圖書館上自習,因為是個安靜的場所,兩人也極少交流。他們每天都默契地坐同樣的位子,誰先來就由誰放本書在身邊占位子,到齊之後便看著各自的書,到點了,又各自散去,互不打擾。

有天下午,在圖書館,閑來無事,蘇暮雪翻了翻學校自己出版的作品合集,不承想又看到了許願寫的那首名為《雪》的詩。這首詩被收錄進了這本書,她默念了一下這首詩的作者名:許願。

這麽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原以為可以慢慢忘掉那種痛的感覺,但隻要一碰到這兩個字,那種額頭磕到床沿的痛感,又回來了。

放好書,背好書包,她對身旁的柏千陽說:“我先走了。”

柏千陽抬起頭時,她已經離開了。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最後來到了楓亭。這裏的植物比較雜,有常青樹,也是火紅的楓樹,還有一些已經枯黃的香樟,於是形成了一片紅、黃、綠縱橫交錯的獨特景致,像一盤顏料被打翻在水裏。

她坐在石凳上,看著這種景象發著呆,回想著在這裏討論辯題的時候,偶爾會有錯覺,好像許願還坐在對麵,手裏拿著資料,啃著筆頭,認真思索。

“我猜你就在這裏。”柏千陽的聲音傳來,她回頭,他站在她身後。

“很久沒來了,想起上學期,天天在這兒。”蘇暮雪看著寧靜的湖水,有魚遊過,湖麵不時泛起波紋。

“你最近好像不太開心啊。”

“有嗎?或許吧。我一直都不是一個很會表達開心的人呢。”

“是因為許願和應曉雨的事嗎?”

“為什麽,難道我不應該祝福他們嗎?”蘇暮雪心裏“咯噔”一下。

“別否認,我可什麽都知道。”

“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你喜歡許願。”柏千陽坐在蘇暮雪身邊,他嘴角上揚,但眉宇間似乎藏著一絲愁緒,“我還知道,許願也喜歡你。辯論賽總決賽那天,我在後台,那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你握住他的手。那一刻我突然有種感覺,或許當初他在食堂偷看的那個人,並不是應曉雨,而是你。你給了他麵對眾人的力量,在此以前,我一直以為是我給的。”

蘇暮雪看著柏千陽那得意揚揚的樣子,並沒有驚訝,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說:“原來這個世界上,這麽多敏感的人,任何一個人在想什麽,都逃不過另一個人的眼睛。”

“敏感真是一種可怕的能力,活著還是糊塗點比較好。”

“為什麽?”

“當我知道最好的兄弟跟我喜歡的是同一個人的時候,那種感受,你一定能明白。我很難過,但又很欣慰,難過的是,我非要和我的兄弟爭個你死我活嗎?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像讓出總決賽二辯那樣把你讓給他;欣慰的是,那個人不是別人,許願也是我很疼的人,他身上有種不一樣的光芒,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總決賽那天,當我看到你們的手握在一起,我便決定,不再像個傻子一樣追你了,我在等,等最後的裁決,我想知道命運最後會如何安排。因為你和他,兩個我都不能失去。”柏千陽撿起一顆小石子,朝湖麵扔去,濺起一陣漣漪,慢慢擴散開來,一會兒又恢複了平靜。

“那你等到了嗎?”

“等到了。”柏千陽猶豫片刻,說,“蘇暮雪,讓我重新開始追你吧。”

“千陽……”

“你說。”

“我們是不可能的。”

“為什麽?許願已經和應曉雨在一起了,你不是說要祝福他們嗎?難道你還對他念念不忘?別傻了,這是故事最好的結局。”

“千陽,愛一個人,不是一定要在一起的。當我確定我愛許願的時候,就已經是故事的結局了,這跟他有沒有和應曉雨在一起沒有任何關係。愛本身是一種創造力,它讓我變得更好、更勇敢、更有擔當,我很感謝許願給了我這種力量。所以,雖然我們沒在一起,但我會一直愛著他,這是我的決定,雖然很痛苦,但我認為這是我需要的方式。所以,我不會跟你在一起,因為我不愛你。”蘇暮雪緩緩地說,她的聲音在楓亭流淌著,有時甚至會有錯覺,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其實,她很欣賞柏千陽,但命運如此,總是讓那些受了傷的人,把所有的痛苦都在另一個人身上如數奉還,仿佛是要讓自己多一個疼痛的同伴。

“你一點兒希望都不給我?”他的聲音有些顫抖,這麽久了,終於等來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答案。哪怕是呼風喚雨的柏千陽,也贏不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就像還沒有開始戰鬥,他就已經犧牲了。

“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那個沒心沒肺、打不死的柏千陽,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呢?”

“誰說我不是呢?”柏千陽突然又像當初那樣大聲笑了起來,“好吧,做不了戀人,就做哥們兒吧,咱們做一對長長久久的哥們兒,戀人分了就變仇家,哥們兒是一輩子的,對吧?”

蘇暮雪看著他傻嗬嗬的模樣,很是欣慰。

柏千陽也看著蘇暮雪的眼睛,笑啊笑啊,好像從來不曾悲傷一樣。

晚飯時,食堂一下擁進上千人,許願和應曉雨也在其中。好不容易擠到打飯的窗口,許願伸出飯盆,說:“三兩飯,一個西紅柿炒雞蛋、一個宮保雞丁。”

他回頭從應曉雨手裏拿來她的飯盆,問:“你吃什麽?”

應曉雨站在人群裏,大聲說:“二兩飯,你吃什麽我吃什麽!”看著許願在窗口忙活,她的心無比甜蜜。

每次打完飯,都折騰出一身汗,應曉雨掏出紙巾給他擦了擦,他接過紙巾說:“我自己來吧。”

兩人端著飯菜,走到窗口的位子,麵對麵坐下。許願朝窗外看了看,人來人往。

應曉雨說:“其實那次你從窗口看我們,不是我第一次見你。”

“是嗎?我們之前見過嗎?”許願對這個話題並不是很感興趣,大家同處一個校園,低頭不見抬頭見,肯定經常會遇到,有什麽好說的呢。但他想,應曉雨這麽說,一定是很想聊這個事,所以隻好這樣問。

“報名那天,我中暑了,坐在宿舍樓下,你給我買了一瓶水,隻不過那時候我是長頭發,軍訓的時候才剪短。”她饒有興致地說著,期待著許願驚訝的表情。

“是嗎?難怪當時看你這麽眼熟。”他的語氣稍顯平靜,一定與應曉雨的期待有些差距。

“你那天,偷偷地看過來,其實是看我對不對?覺得像在哪兒見過我,對不對?”

“嗯,是啊……你怎麽不吃呢?吃飯吧。”

應曉雨得到了這個滿意的答案,才開始吃起來。

“對了,今天吃完,我們別回院裏自習了,去散步吧?”她邊吃邊說。

“好啊,去哪兒?”

“去體育場吧。”

“體育場?”

吃完飯,天黑了。他們一起來到學校的體育場,有個鐵門的鎖壞了,一直沒人修,學生們經常偷偷進來踢球。但這天,偌大的體育場隻有他們兩個人。

兩人圍著跑道,一圈一圈走著。

“你為什麽想來這裏?”許願問。

“嗯……你跟我來。”

應曉雨拉著許願走上了最東側的主席台,俯視著整個體育場,頭頂是深邃高遠的星空。秋風吹過,有點涼。

應曉雨:“你看,在這個位子這兒,是不是很美?”

許願點了點頭,站在這裏,有種心胸開闊的感覺。

“我一個人的時候,偷偷來過。”應曉雨鬆開牽著許願的手,走到主席台最前麵,“我經常會幻想台下人山人海,就像我們大一入校時的開學典禮一樣,我記得那天我們都在下麵站著,張校長在主席台上,就是站在這個位置說話的。”

許願笑著說:“你是想假扮張校長嗎,還是想體驗一下君臨天下的感覺?”

應曉雨也衝著他笑,然後轉過身對著空曠的體育場大聲喊道:“我——談——戀——愛——啦!”

她邊說邊笑著,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笑得那麽放肆。

許願:“一會兒該把保安招來了。”

“不會,我經常這麽幹。”說完,應曉雨走到許願身邊,一把抱住了他,她的嘴唇貼住了許願的嘴唇。

這是她的初吻。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初吻竟然是自己主動去親一個男生。但她已經不再顧慮,隻想深深地吻著許願,她用力地呼吸,聞著許願身上那好聞的香皂味道,而這個期待已久的吻,竟然比想象中更甜美。她貪婪地吮吸著許願的唇,渾身顫抖,仿佛快要被這短暫的熾熱融化了。

許願突然抓住她的雙臂,把她輕輕地移開。她不解地看著他,她還沒有吻夠,她原本做好了準備,她想,如果許願要更進一步的話,她可以與他在主席台上瘋狂一次,就在這裏幕天席地,把自己交給他。

但他是怎麽了?

許願放開手,朝前方邁了兩步,走到欄杆處。風刮得更大了,他打了個哆嗦。

“對不起,我還沒有準備好。”他想了很久,回頭說。

應曉雨傻傻地站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

“應該我說對不起……”她突然想找個地洞鑽進去,“的確太快了,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許願笑了笑,伸出手:“走吧,天冷了。”

她趕緊牽著他的手,一起迎著秋風,朝著體育場大門走去。

路燈下,沙璿坐在長凳上,蹺著二郎腿,時不時伸手一拍,心裏暗罵著:這秋蚊子太毒了,打死你們一個個的。

滿毅捧著幾個鹵蛋跑過來,緊挨著沙璿坐,把鹵蛋遞給她:“趁熱吃。”

沙璿第一次見滿毅,就吃過他在男生宿舍樓下買的鹵蛋。那一天她剛跟韓家閱唱完歌,餓得前胸貼後背,因此對滿毅的鹵蛋印象深刻。這些日子,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會買鹵蛋給她吃。雖然不是她的男朋友,但滿毅想,韓家閱和沙璿之間肯定沒戲,若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哪怕久一點兒,那也是值得的。

她接過,一口吃掉半個,邊嚼邊說:“今天的有點淡。”

滿毅咬了一口:“我覺得還行啊,是不是你嘴太淡了?”

沙璿沒精打采地念叨著,說:“可能是吧,最近吃什麽都沒味道。”

“你是不是病了啊?”滿毅伸手要摸沙璿的額頭,被她躲開。

“你才有病,我是因為好幾天沒看見韓家閱了。一想到他快要畢業,我就吃不好、睡不好。”咽得太快,她有點被噎著了。

滿毅趕緊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她,她喝了口水,神神道道地說:“對了,你說奇不奇怪,他跟那個自考‘伊能靜’分手之後,一直沒找女朋友,他不寂寞嗎?喂,你們男生……如果那方麵有需求了,怎麽解決啊?”

“要解決……總有辦法的嘍!”滿毅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唉,你們男人,真是捉摸不透。”

“隻有兩個月就期末考了,你還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我需要操心嗎,大哥?上學期我打通關呢,掛科的可是你啊,語文和英語兩科都沒及格。”

“我那是個意外,本來我也能拿獎學金的。”

“吹吧你,你說說,怎麽個意外法?”

“你說這語文吧,我都考得不錯,偏偏作文給我零分。”

“零分,怎麽可能?”

“騙你是小狗。”

“你們中文係的作文題是什麽?”

“作文題是——水災之後,請你以田鼠的口吻來講述這場災難。”滿毅手舞足蹈地描述著,給沙璿講段子是他最熱衷的事兒。

“你怎麽寫的?”

“我是這樣寫的: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沙璿笑得差點兒嗆到,咳得臉都紅了。她追問:“那英語呢?”

“英語的作文,我也是零分,作文題是用英文寫一段王子與公主的對話。”

“你又是怎麽寫的?”

“我第一句就是,王子對公主說:Can you speak Chinese?(你能說中文。)”

沙璿被滿毅逗得開心起來。

滿毅看著她笑,也被感染了。好一會兒,他才吞吞吐吐地說:“沙璿,跟你商量個事兒……”

“你說。”

“你看你……跟韓師兄也挺不現實的,我想……”

“你想都不要想啊,我是不會跟你在一起的,你現在充其量就是我的男閨密,你不斷了這個念想,明天我們別見麵了。”沙璿的聲音立馬變得高八度,迅速打斷了他。她早已決定了,從小縣城考來長沙多不容易,找男朋友必須高標準。她想:我可不是來搞慈善的,我還得別人來救濟救濟我呢。

“我……我知道,我是說啊,幹脆啊,你別指望他了,萬一陷得太深……我是怕你以後會受傷。”

“行了行了,我有數。走了啊。”

沙璿起身,拍了拍屁股,哼著小曲兒走開了。

滿毅見還剩一個鹵蛋,拿起來一口咬掉一半。

他看了看長凳上自己的書包,打開它,拿出一束玫瑰花來,本來想送給沙璿,然後趁機跟她說點什麽,算了,再等等吧。

他借著路燈的光看了看這束花,塞包裏一整天,都有些蔫了。他把花扔在長凳上,也哼著小曲兒走開了。

晚上一幫中學同學來聯大玩,約上柏千陽。其實他並不愛參加同學聚會,因為每次聚會的主題都是各自吐槽現在讀的大學,他有點膩歪了。但這次他們約在學校附近的啤酒屋,他有點想買醉,正好今天不用去飛輪上班,於是就答應了。去了才知道,原來是有兩個老同學談戀愛了,跟舊友們知會喜訊,一高興幾瓶啤酒下肚,有點喝高了。他從啤酒屋出來時,突然想起,淨顧著喝酒,一口飯都沒吃,餓得腿軟,看了看時間尚早,便朝墮落街走去。

秋風撲麵,他打了個哆嗦,酒醒了不少。

因為是同學聚會,他稍稍打扮了一下,下半身是一如既往的牛仔褲和球鞋,但上身穿了件格子襯衫,套了件薄薄的藏青色毛衣。他肩寬,手臂有肌肉,這樣穿顯得神采奕奕,又多了點書生氣。隻是已是深秋,這身打扮在夜裏自然是有些冷的,又懶得再回宿舍加衣,見串串香店的燈亮著,香味和熱氣從門縫裏鑽出來,想著吃串串會很暖和吧?

推開門,他找了個靠牆的位子坐著,要了個麻辣鍋,轉身隨手拿了一堆串串,等著湯沸了就可以涮了。

他四處看了看,隻見夏舟又坐在之前那個位子上。

她穿著一件褐色的風衣,一雙黑色的靴子,很幹練的樣子,隻是麵容看起來有些憔悴。奇怪的是,這樣瘦削、蒼白的夏舟,沒有了平日裏的那種淩厲與桀驁,反倒顯得更美了。

她走了過來,問:“我可以坐這裏嗎?”

“我說不可以,你會走嗎?”柏千陽涮了些牛肉,大口吃了起來。

“你喝酒了?”她順勢坐下。

“喝了不少。”

“為什麽?”

“你管不著。”

夏舟不作聲了,她能感覺到柏千陽有種悲壯的氣息。

“你怎麽不問了?”柏千陽突然抬起頭,“你不咄咄逼人地追著問,我倒有點不習慣了。”

“我問多了,你又嫌我煩,我想重新跟你開始,得好好表現。”

“你現在還是天天來這兒?老吃串串香不好。”

“我沒天天來。”夏舟突然笑了起來,沒想到柏千陽竟然也會關心自己,或者,他隻是不想老在這裏遇見她吧,“今天真是偶遇,我也幾天沒來了,怪想念這裏的味道。”

“喝點兒?”他埋頭吃了半天,說了這句。

“行啊。”

於是又叫了幾瓶啤酒,兩人像朋友一樣,大口喝了起來。

真是匪夷所思的感覺,柏千陽想,明明那麽厭惡這個女孩兒,為什麽此刻,反而覺得像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了呢?在她麵前,似乎不用偽裝、不用設防,或許是因為無論怎麽邋遢、怎麽不堪,她都不會離開吧。

“你不能喝了就說,你醉了我可抬不動你。”夏舟說完,喝了一大口。

“我酒量比海深,你別小看我。”

“我從來沒有小看過你。”她看著柏千陽的眼睛,很認真地說。

他們陷入一片靜默之中,店裏充斥著嘈雜人聲。

柏千陽突然哭了起來,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

夏舟握住他的手,什麽也不說。

“夏舟,我現在懂你了。”他擦了把眼淚,“我怎麽對你的,是會還的,你的那些痛,我一五一十全部經曆了一遍,真的,太痛了!”他歇斯底裏地哭得像個三歲的小孩兒,但他絲毫沒有覺得丟臉,因為蘇暮雪不在、許願不在,他不用扮演強者,而他無論多麽懦弱,眼前的這個女孩兒都是不會笑話他的。

“可我現在不痛了,一點兒也不痛。”

“為什麽?”

“柏千陽,我發現,愛你已經變成了我的一個理想,崇高的理想。愛你這件事,已經跟你沒關係了,我圖的是自嗨。因為愛你,讓我覺得自己越來越牛了,哈哈哈。”夏舟笑出聲,笑著笑著眼淚也掉了下來。

柏千陽伸手把她攬在懷裏,嘴唇湊上去,用力地吻了起來。夏舟也配合地抱住他,兩人在火鍋邊激烈地擁吻。

周圍的顧客起著哄,老板過來敲了敲桌子:“喂喂喂,這裏是吃飯的地兒,要幹事去別處啊。”

柏千陽鬆開手,從兜裏掏出錢,往桌上一拍,起身拉著夏舟往外走。

兩人東倒西歪地走在墮落街的巷子裏。

“我們去哪兒?”夏舟問。

“除了回宿舍,去哪兒都行!”

他們像一支打輸了仗的隊伍裏的兩個逃兵,一前一後趔趄地前進著。

路過一家小旅館,他們停了下來,對視了一眼。柏千陽拉著夏舟往裏走去。

房間裏,他們瘋狂地吻著,柏千陽手忙腳亂地脫下毛衣,扯開襯衣,因為太過用力而崩壞了兩粒扣子。他健壯的身體**在夏舟麵前,就像希臘雕像一般的美好,她用盡全身力氣地抱住他,指甲仿佛要紮進他的肌肉裏,她害怕下一秒他會消失不見。他像頭獅子,沉重地喘息著,他進入她的一刹那,她趴在他耳邊顫抖著說:“柏千陽,我願意為你去死!”

淩晨,天將亮未亮。

柏千陽醒了過來,掀開被子,看見一個赤身**的自己。夏舟抱著他,睡得很熟的樣子,月光很明亮,從窗外灑進來,落在她潔白的胴體上。借著月光,他清晰地看見了床單上紅色的斑點,有些詫異。

他輕輕地把夏舟的手拿開,光著身子坐在床邊,從地上的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包煙和打火機,點燃一根,回憶著昨晚發生的一切,似乎已經忘了是怎麽來的這家旅館、誰提議的、誰付的錢,全然不知。

他自言自語道:“我是發什麽瘋了?”

他穿好衣褲,離開了。

他從旅館門口出來的時候,不小心絆到腳,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那模樣就像是被人一腳踹了出來一樣。

翻牆進了宿舍,他沒有回622宿舍,敲了敲626的門。

好半天,半醒著的許願才來開了門,見是柏千陽,有些意外。還沒來得及問,他便闖了進去,迅速脫得隻剩短褲,鑽進被窩。

“你今天怎麽了,一身酒味。”許願關門,上了床。

“不臭吧?”

“臭倒是不臭,你跟誰喝酒了?”

柏千陽轉過身,抱住許願,像個剛被訓斥過的小孩兒一樣。

“喂,”許願拍了拍他的肩,“你幹嗎呢?”

“讓我抱會兒唄,我有點兒害怕。”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