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雨中

青春的時光,永遠不會狼狽。

考試結束,一個漫長的暑假到來了。

說是漫長,是因為要與他們分開兩個月,這對於剛剛愛上大學生活的許願來說,真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

滿毅與沙璿留在學校,幫梁文彬籌備新一年的招生與新生入學工作,他們不知不覺就要成為大二的學長、學姐,身份的轉換讓他們興奮不已——終於可以牛氣哄哄地以過來人的身份給學弟、學妹“上課”了。

柏千陽又回了飛輪工作,酒吧經理很喜歡他,也調查清楚上次的事件是孟繁華一方惹事。柏千陽很高興,因為飛輪的工資挺高的,一個暑假下來,來年的學費不用伸手找父母要了。

蘇暮雪也留在學校宿舍,因為她在附近找了一個家教的兼職,給一名初中生輔導英語和語文,每天兩個小時,很輕鬆,距離學校也就十五分鍾的車程。她大一上學期就給這孩子輔導過,下學期因為辯論賽就沒去了,正好暑假來了,便又跟對方續約了。

應曉雨則申請去了學校打印社工作,之前的負責人去了外地度假,讓她幫忙看著,工資不多,但想著每天晚上下班,能跟沙璿和蘇暮雪一起吃吃喝喝,在盛夏的校園裏大搖大擺地晃**,她就很開心。

隻有許願,收拾好行李,又得跟各位告別。

他婉拒了爸爸和羅阿姨來接他,過完暑假就要滿十九歲了,他覺得要真正地做一名成年人,首先得學會自己回家吧。他在電話裏跟羅阿姨解釋了半天,不是怕麻煩他們,也不是交了女朋友想給他們驚喜,真的是想一個人背著包從長沙回趟家——想想柏千陽他們,已經在自己打工掙錢,而自己還像個孩子一樣被家人噓寒問暖,心裏有些慚愧。

他選擇坐火車回去,三個小時不到,路上也很安全。羅阿姨千叮嚀萬囑咐說火車上如果人很多,一定要把雙肩包背在胸前,小心扒手。他上了車,卻發現沒什麽人,這是一列從廣東始發的火車,途經湖南。路上風景不錯,許願拿出一本書,悠閑自在地看起來。

不一會兒,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去了前方的洗手間,放下書,他看著那個方向。那人上完洗手間,走過來,兩人對視,都愣住了。

許願:“媽……”

媽媽驚喜,她見許願對麵的座位是空的,便坐了過來。她從包裏拿出一瓶冰紅茶,擰開,遞給許願:“兒子,這麽巧碰到你。”

“你回老家啊?我都不知道。”

媽媽:“是啊,正好你暑假,回去看看你,沒想到跟你同一班車。你爸呢,怎麽沒來接你?”她語氣裏有點責備的意思。

“我沒讓他來,我這麽大了,其實不用接啊送的。我剛剛自己買票,上車,也不難啊,何必讓他跑一趟。”許願喝了一口冰紅茶,便擰上蓋子。他早就不喝這種甜得膩人的飲料了,但媽媽不知道。他倒沒什麽埋怨,畢竟媽媽喜歡喝什麽,其實他也不知道。

“說是這麽說,還是得接一下,你才大一呢,他就你這一個兒子,車子買了幹嗎使的,不接兒子接誰去,難道天天開著接小姑娘啊?”媽媽有些不高興,拿出兩個橙子剝皮。小時候她就閑不住,恨不得把所有吃的往許願嘴裏塞。那時候家裏條件普通,爸爸還沒升職,也沒買車。現在總算買了車,自己不坐,兒子總得多坐幾回吧。

“你又來了,我不想他接我,我的同學都自己回家,我每次讓家裏人接,別人還以為我是個身驕肉貴的富二代呢。”

“兒子長大了,挺好。”媽媽說完遞來一瓣橙子。

“媽,你這次回來真是來看我的?”許願畢竟是個孩子,想什麽就說了出來。他很開心在火車上偶遇媽媽,因為至少有兩個多小時是完全屬於他倆的,印象裏已經很久沒有跟她坐下來聊聊天了。

“是啊,待兩天就走,給你買了個手機,寄回去怕丟了。”她起身從包裏翻出一個嶄新的盒子,打開,是一部銀白色的手機。她開機,教許願如何使用。

“太好了,現在用手機的不多呢,那他們真要把我當成個身驕肉貴的富二代了。”

“當媽的誰不想讓自己的兒子過得像個富二代?”

“像不像富二代沒關係,我就希望你多來看看我。”許願玩著手機,隨口一說。

“兒子,媽媽知道你一直有氣,怪我不太管你。”媽媽之前欣喜的神色漸漸沉了下來,“我也想在你長大成人的過程中,盡最大的努力扮演好一個母親的角色,參與你的人生,幫助你一起做決定。可能就是命吧,我是一個太好強的女人,當年因為一腔熱血,要跟你爸走,你外公、外婆都不同意。你想,我是獨生女,他倆把我養大,念了大學,家裏條件也不差,為什麽要去跟一個潦倒落魄的下崗工人好呢?我當時不懂,年輕的時候覺得為了愛情什麽都可以犧牲,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你爸。但後來的日子太難過了,生完你,你爸來醫院看了一眼你,問都沒問我一聲就去加班了。後來我得了產後抑鬱症,每天看什麽都像蒙了一層灰,整宿整宿地失眠,總算是熬過來了。我當時想,你三歲了我就開始工作,我必須出去見見世麵,多跟人相處、交流,不然天天窩在家裏我會瘋的。你終於三歲了,我發現還是做不到,照顧好你,伺候完你爸,我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於是我隻好把計劃延後,想等你上小學了再說,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我做了十幾年的家庭主婦。實在受不了了,我才決定離婚的。哪個女人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一個人跑去深圳打工啊?我是沒辦法了,再待下去可能會崩潰,所以離開那個家,是救那個家,更是救我自己。這麽說可能有點自私,但是兒子,媽媽一輩子沒自私過幾次,那可能是唯一一次吧。

“去了深圳才知道,從沒工作過的我,要學會上班、與人相處,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家公司是做藥品銷售的,很謹慎,出不得半點差錯,經常加班到深夜一兩點。可我沒有回頭路可以選,隻能全力以赴地去做,再苦再累也得扛下去。每當想你的時候,我也想跑回去帶著你旅遊玩上一陣子,但我隻能忍住,不能打電話給你,因為一打給你,我就沒辦法專心工作。我想,既然我做了這樣的選擇,既然回不去了,那就總得做一些取舍。”

許願靜靜地聽著,這種感覺很奇妙,耳邊是火車“轟轟”作響,窗外大片綠樹疾速倒退,眼前是很久不見的媽媽,不斷講述著這幾年的經曆,她的聲音不大不小,仿佛在這空氣中,慢慢流淌著。這些年自己內心對媽媽的責怪,竟然就這樣慢慢地融化了。

“兒子,你要怪我,我都理解。”媽媽也看著窗外,她並不像是在解釋什麽,卻有種一吐為快的釋然。這些年她從來沒有機會跟兒子說這些,而今天,在這個偶遇的場合娓娓道來。

她繼續說著:“等你以後步入社會,你會明白的,做一個成年人,真是不容易。媽媽現在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給你更好的條件,讓你晚一點點見識到成人世界的殘酷,可以更久地做媽媽眼中的一個小孩兒。”

許願看著媽媽的眼睛,又想起那天晚上在電話亭與爸爸的通話,突然覺得,這兩個與自己最為親近的人,其實也是兩個普通人。他們也有自己的愛恨情仇,也有自己的任性與不甘心,他們隻是比自己年長而已,隻是剛巧是他的父母,而自己,也因為孩子氣的自私與脆弱,錯怪了他們好多年。

“媽媽,我知道,我不怪你。你不要太辛苦,我不要做富二代,也不稀罕一直做一個小孩兒,我隻希望你過得開心幸福!”許願握住媽媽的手。

那“轟轟”作響的火車呼嘯而過,窗外翠綠的田野一望無垠。

在家待了一周左右,吃完午飯,趁著爸爸和羅阿姨都在悠閑地看電視,許願很認真地跟他們說:“爸,我想回學校了,跟你們商量一下,我能不能明天就走?”

爸爸把電視音量調小,他有點意外,原本以為出去念了一年書,兒子會非常想賴在家,沒想到這才幾天,就已經留不住了。他問:“回學校幹嗎?”

許願:“暑假在家也挺無聊的,與其這麽耗著,還不如去找點事做。我想去柏千陽打工的酒吧工作,幾個好朋友都在長沙兼職,倒不是說掙多少錢,我覺得早點體驗一下也不是什麽壞事。而且那個酒吧挺正規的,柏千陽在那兒做了一學期了,我想打個短期工,行嗎?”

“你已經決定了嗎?”爸爸放下遙控器,眼前這個一臉稚氣的孩子,已經十八歲了。作為他的父親從來沒想過十八歲意味著什麽,因為無論多大他都是自己的兒子,都是一個應該被家人庇護的小孩子。但沒想到這一年,許願已經有了自己的思考和決斷,大人們似乎再也左右不了他的想法,他不再眷戀這個家,想朝更新鮮、更有挑戰的地方飛去了。可是作為父親,內心又多麽希望他一直被自己藏在羽翼下,不需要去飛翔、去受挫啊。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兒,既要接受孩子大了,也要接受自己老了。

“決定了,但還是想問問你們的意見,因為我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決定就是正確的。”許願說完這句,不敢看爸爸,反而看了看羅阿姨。

“決定了,我們就支持,你都十八歲了,站著比你爸都高。”羅阿姨不等爸爸說話,搶先投了讚成票。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很高興,因為雖然你決定了,卻依然尊重我和羅阿姨的意見,那我們又有什麽理由不尊重你呢?你已經是一名大學生了,很快就要真正步入社會了,家裏人能力有限,不能一直陪伴你,但會始終如一地支持你。我隻提兩點要求:第一,潔身自好;第二,開學以後就回到校園,繼續學業。”

“沒問題!”許願按捺不住地笑了,“這兩點對我來說太簡單了。”

晚上羅阿姨做了些好吃的菜,算是為他第二天回學校餞行。許願卻覺得,這頓飯似乎是家人為自己準備的成人禮。其實從火車上遇見媽媽開始,他就有了這個念頭,打電話給柏千陽試探著說出這些想法,得到了柏千陽的大力支持。柏千陽說酒吧暑假生意好,經理跟他關係不錯,打個招呼就能來上班了。但因為許願沒做過,所以工資不高,一個月八百塊,做到開學能有一千多塊的收入。許願算了算,想給爸爸買條領帶,給羅阿姨買個錢包,給媽媽買雙鞋,竟然發現這點錢遠遠不夠,不禁感歎道,做個大人還真是不容易呢。

第二天,他再次婉拒了爸爸要送他的要求,又一個人背上書包去了火車站。想起大學報到的那一天,爸爸開著車載著萬般不情願的他,他看著高速公路上飛馳而過的景色,心裏擔憂著不知要麵臨一段怎樣的人生呢。

到了長沙,他先辦了張手機卡,興奮地衝去宿舍,站在宿舍樓梯口撥通了622宿舍的電話。

柏千陽估計正睡午覺,接了電話問:“誰啊?”

“我呀,許願,你在幹嗎呢?”

“你還在家啊,什麽時候出發,不是說今天晚上帶你去見下經理辦入職嗎?”

“哦,還沒出發呢,你等會兒。”

說罷他拿著手機,小跑至622宿舍門口,敲了敲門。

“你等會兒,有人敲門,估計滿毅回來了。”柏千陽在電話裏說。

打開門,許願站在門口,柏千陽目瞪口呆,見他手裏拿著手機,頓時明白過來。

“富二代啊!”柏千陽一把搶過手機,摟著許願,“誰給你買的?”

“我媽,我的呼機終於可以淘汰了。”

兩人一陣打鬧後,柏千陽幫許願搬來了622宿舍住。許願宿舍其他人都不在,晚上一個人住有點害怕,跟柏千陽一起住晚上還能聊天。

晚上他們一起去了飛輪酒吧,許願兼職的生活便正式開始了。柏千陽先帶許願見了一下酒吧經理,經理也挺喜歡許願,笑話柏千陽,說他要把自己的優等生好兄弟拖下水。其實許願的工作無非是跟著柏千陽跑跑腿,幫忙拿拿酒,加一下冰塊。柏千陽時不時教他一些行規,比如看見一群人喝得東倒西歪了,要及時找其中相對清醒的那位買單,不然一會兒都醉倒了,都不認賬,引起爭端最後倒黴的還是自己。

兩三天後,許願便適應了服務生的工作。

他們每天睡到中午起床,一起吃飯,下午去圖書館或者網吧打發時間,那時剛流行聊天軟件,OICQ剛剛變成QQ,兩人都注冊了賬號,彼此的好友裏都隻有對方。晚飯會約上蘇暮雪、滿毅他們一起,學校食堂專門給留校不回家的學生提供飯菜。吃完晚飯,兩人便坐上公交車,去酒吧換上服務生的衣服,開始一晚上的別樣人生了。

這天客人不多,兩人一時間竟然閑了下來,靠在吧台聊起了天。

“感覺怎麽樣,富二代?”自從許願有了手機,柏千陽便常把這綽號掛在嘴邊,“不好好在家過你的大少爺生活,非得跟著我受苦受難,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出乎意料地好。”許願邊擦杯子邊回答,“暑假如果在家,那才叫煎熬,每天不管多晚睡,阿姨必須早上七點喊我起床。我真不明白,在他們大人眼中,不吃早飯真的有那麽十惡不赦嗎?還有呢,有一次我賴床睡到十一點,她逼我吃了一碗麵條,才剛剛過了一個小時,又要吃午飯。我說我剛吃完呢,吃不下,她說,剛吃的那是早飯,沒讓你多吃啊。”許願邊說邊笑,內心倒是挺感激羅阿姨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

“因為他們把你當孩子嘛,你還不懂……”柏千陽說著說著,突然語速變得緩慢,眼睛望向不遠處。

許願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張熟悉的麵孔就出現在臨近的散座。她一個人坐在那裏,眼睛也直勾勾地望著他們。

“夏舟……”許願碰了下柏千陽的胳膊。

“知道,別理她。”

話音剛落,夏舟朝他們揮了揮手。

柏千陽無動於衷,假裝手裏在忙活著,許願隻好走上前,問:“你……你好,請問要喝什麽?”

“轟動聯大的最佳辯手許願,怎麽也跟著柏千陽在這兒自甘墮落了?你們中文係怎麽回事,我真有點看不懂了。”夏舟顯然對柏千陽的無視很是不滿。

許願繼續問:“你要喝什麽?”

“我要一杯長島冰茶。”夏舟看了看吧台那邊的柏千陽,語氣稍稍變得溫和,“麻煩你讓他送過來。放心吧,我不是來搞事的,我有話跟他說。”

許願點點頭,看了一眼夏舟,竟覺得她的神情有些哀傷。

他走去吧台,告訴了柏千陽。或許是擔心這姑娘一點就炸,柏千陽點點頭,隨後端著長島冰茶走了過來。

柏千陽:“三十塊。”

夏舟打開錢包,把錢遞過來,柏千陽收好錢,正欲轉身。

“等等!”

“還有什麽需要嗎?”柏千陽有些無奈地看著夏舟。

“明天晚上你有空嗎?”那些屬於夏舟的鋒芒,此刻全都不見。

“沒有。”他想也沒想。

“後天呢?”

“也沒有。”

“那你什麽時候有空?”

“暑假都沒空,我都在這兒上班,不過夏舟同學,我非常誠懇地請你……不是,哀求你,請不要來酒吧鬧。這是我工作的地方,我不像你,什麽都不用幹就有錢花,上次已經讓我丟了一次工作了,我很珍惜這個工作機會,我求你行行好,放過我,如果我哪兒得罪你了,認真地向你道個歉,我是個一文不值的草包,不值得。”柏千陽一字一頓地看著夏舟的眼睛說。

如果在此之前夏舟還認為柏千陽隻是不願承認喜歡她,那麽這一刻,她真的相信了,柏千陽不是躲她,不是覺得她孩子氣,他就是不喜歡她,他甚至還很討厭她。

“上次你丟工作不是因為我,我救了你。”夏舟將眼神看向別處,小聲說。

柏千陽刹那有些慚愧,上次與孟繁華打架,最後還是夏舟出麵才平息了風波,那次給店裏賠了不少錢,都是夏舟出的,她不說他還真忘了自己欠了這麽大個人情呢。他隻好說:“那你什麽意思啊,上次賠了多少,我開學了還你。”

“我不是來討債的。”

“那你是來幹嗎的啊?你別告訴我你還喜歡我啊,你到底喜歡我什麽,我改行不行?”

“我想約你吃頓飯,僅此而已,你就當我是滿毅,是許願,或者是沙璿、應曉雨,當個普通朋友,約你吃飯,好嗎?”夏舟的聲音竟然有些哭腔,眼睛裏滿是期待,等著柏千陽肯定的答複。

柏千陽回頭看了一眼許願,許願假裝沒看見,繼續擦著玻璃杯。

“隻吃飯?”

“隻吃飯。”

“下周三吧,我每周三休息,這周三我有事兒。”

夏舟高興地點頭。

“對了,”柏千陽又補了句,“上次賠了多少錢,你得告訴我,我不欠人錢的。”

“賠了三十塊。”

“三十塊?你騙小孩兒?”

“就是三十塊。”夏舟從柏千陽手裏搶過剛才付的三十塊,說,“今天你請我喝酒,你欠我的一筆勾銷,怎麽樣?”

柏千陽無奈地看了看夏舟,說:“隨你。”然後轉身離去。

走到吧台,許願悄悄地問:“她跟你說什麽了?”

柏千陽不耐煩地回答:“上次賠酒吧的錢,她墊的,今天來要債。”

“哦。”

夜更深了,許願的聲音淹沒在酒吧狂躁的音樂聲中。

這周三是蘇暮雪十九歲的生日,柏千陽早算好了這個時間,他每周可以休息一天,他毫不猶豫地選了周三。

周三下午,她照常去給孩子補課,小朋友名叫金馳,單親家庭,母親去世幾年了,父親金嶽是一家投資公司的老板,這兩年在長沙投了兩個大項目,因此駐紮於此,帶著兒子來了。轉校生總是不太適應,聽不太懂老師嚴重的長沙腔,所以才想到找家教中心推薦一位品學兼優的大學生來。金嶽第一次見蘇暮雪的時候,她剛大一,但早已把資料掛在聯大的家教中心。蘇暮雪的談吐得體,氣質有種不卑不亢的硬朗,她的表現讓人覺得很舒服,金嶽沒見第二個,當即便跟她談妥了酬勞。中間因為辯論賽,她有半年沒能來,金嶽找過幾個人來替代,但始終覺得不太如意。暑假一到,誰知她主動打來電話,問能不能繼續教金馳,金嶽自然是馬上答應了,擔心她變卦,還主動加了工資。出乎意料的是,蘇暮雪婉言謝絕了金嶽的好意,她說自己請辭一個學期,很是抱歉,現在能把工作撿回來已經很開心,倘若再漲工資有些失禮於人,還是按照之前的來。金嶽很感動,頓時覺得自己提出漲工資的行為顯得庸俗不堪,對這位年輕的蘇老師更是肅然起敬。

蘇暮雪從小便不貪多,可能因為生來是個公主,要什麽有什麽,很少與人爭搶,養成了這種對利欲無感的個性。其實她覺得金嶽給的酬勞已經超出了她的預期,而金馳聰明可愛,不像別家的熊孩子愛哭鬧,語文和英語教起來也不費腦子,實在是個輕鬆的活兒。

上完課,蘇暮雪給金馳布置完作業,看看表,已近午飯時間。她摸了摸金馳的頭,說:“今天就到這裏吧,作業可以晚上再寫,明天我會來檢查,老師先走了。”

金馳咬著筆頭,回答:“蘇老師再見,生日快樂。”

蘇暮雪有些詫異,隨即想起自己在家教中心的資料上有身份證複印件,想必是金嶽囑咐兒子給她送上的祝福,於是笑了笑:“謝謝。”

走到門口,手剛放在門把上,金嶽從書房走了出來。

“蘇老師,下課了?”金嶽問。

蘇暮雪鬆開門把,轉身說:“金總好。金馳進步挺大的,很難得這麽小的孩子,對學習不抗拒,比我小時候好多了。”

金嶽四十歲上下,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但溫和得體,穿著也講究,下巴留有刮過之後的青色胡根,或許是學識與閱曆使然,他看起來比同齡人更潔淨、更有活力。他拿出一個紅包,雙手握著,遞過來:“蘇老師,一點兒小意思,請收下。”

“金總,還沒到結工資的時候啊。”

“今天你生日,太忙了沒能準備什麽像樣的禮物,隻能俗氣一把了。”金嶽的聲音厚實而溫暖,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像滿身銅臭味的商人,但又覺得明知她的生日,不表示一下敬意有點過意不去。

“不不不,您太客氣了。”蘇暮雪趕緊推回去。

兩人幾番推讓,金嶽還是堅持把紅包塞進她手裏,說:“拿著吧,也是我們對老師的一點兒心意,沒別的意思,也請體諒做家長的苦心。”

蘇暮雪拿著錢,無可奈何地說:“金總,能教金馳我很開心,就當認了您這個朋友了,如果這算是朋友的心意,那我收下了,謝謝您。”

金嶽說:“當然,當然,朋友之間不言謝,生日快樂。”

金嶽這才放心,他很感激暑假有人陪著兒子,對這個青春正好的女孩兒也著實喜愛,看她頂著大太陽來給金馳上課,心存感激。

蘇暮雪道過謝,便離開了。

出門正是烈日當空,她並沒有打傘,天生麗質得連老天爺都眷顧她,讓她生來是個曬不黑的美人。太陽下來來去去,從不需要遮擋,皮膚依舊白得晃眼。

擠上公交車,蘇暮雪掏出那個紅包,打開一看,足足一千塊。蘇暮雪趕緊放回書包,有些後悔收了這筆錢。

答應了姑姑回來吃頓飯,趕到家的時候,菜剛上桌。從小到大,每年的生日都沒落下,小時候跟爸媽過,後來跟姑姑過,無論再忙,生日的時候做一頓家宴是姑姑最在乎的事。蘇暮雪看著滿桌的佳肴,感歎著:“姑姑,你做這麽多,怎麽吃得完?”

姑姑還在廚房忙活著:“怎麽會吃不完,你弟弟那麽能吃!”

表弟墨墨正在房間寫暑假作業,他大聲回應道:“你怎麽什麽都怪我!我不吃,你怪我浪費糧食;吃,你就怪我隻吃飯不幹活!”

蘇暮雪笑著說:“墨墨快出來吧,姐姐不怪你。”

墨墨從房間衝出來,一把抱住蘇暮雪,大聲祝福姐姐生日快樂,兩人從小玩鬧,感情很深。姑姑小心翼翼地端上最後一道墨魚燉排骨,嘴裏念叨著:“讓開讓開,小心別碰著。”

三口之家,其樂融融。

蘇暮雪手拿著雞爪啃著,全然不顧形象。姑姑拿張紙巾,伸手過來擦了擦她的臉:“全是油,慢點吃,你生日沒人搶。”

“謝謝姑姑。”

姑姑試探著問:“上次跟你說的那個事兒……你怎麽想的?”

“放心吧,我會去的,但不是現在。”

姑姑邊盛湯邊問:“為什麽?那什麽時候去?”

“我知道他很想見我,但我還沒做好準備去見他,我希望等來一個契機。”

姑姑又問:“契機?你是他女兒,這還需要什麽契機嗎?”

蘇暮雪想了想,吮吸了一下手指,說:“契機……比如,如果我談戀愛了,第一時間就會去看他,我希望是帶著高興的消息去見他的,而不是兩人相對而坐,說起那段我不願麵對的曆史。我現在很好,但姑姑你知道的,為這個,我用了很多年。”

“談戀愛?什麽時候談?”

“我哪知道啊,不過,我覺得快了。”

“快了?”

蘇暮雪看了下表,著急地喝了口湯,開始擦手:“快到時間了,我約了人。”

“約了誰?”

“同學,女同學。”

“你就吃這麽點?”

“留著墨墨吃。”

蘇暮雪風風火火地收拾完,背上書包便出門了,剩下姑姑和墨墨在餐桌前。

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蘇暮雪才趕到城東的一條老街,在一家寵物店門口下車。她在一棵大梧桐樹下等著其他幾人。正是梧桐花季的尾期,地上散落著白色泛黃的花瓣,不時有花瓣毫無征兆地掉下來,打在她的頭上和肩上。那花瓣有的似巴掌大小,像是有人輕拍她的身體。不一會兒,柏千陽、許願、滿毅、沙璿和應曉雨五人都到齊了,韓家閱馬上要大四了,閉關複習準備考研,與他們短暫地斷了聯絡。

沙璿剛下車就嚷嚷開了:“來這兒幹嗎啊,過生日不是應該熱熱鬧鬧嗎?”

蘇暮雪:“保證讓你們熱熱鬧鬧的。”

蘇暮雪昨天便一個個打電話,約大家齊聚於此,路途雖遠,但今天她過生日,所有人都得聽她的。沙璿還以為是來參加一個光彩照人的生日派對,換了身自認為最炫酷的新戰袍,誰知折騰這麽遠,並沒有任何開派對的跡象,她有些失望。

柏千陽:“來,現在大家開始交錢了,每人五十塊。”

邀請大家來的時候,蘇暮雪特地交代,所有人都不許買禮物,但要求每人準備五十塊現金。這讓原本為生日禮物發愁的許願,鬆了口氣,他為這份禮物徹夜難眠了好幾天,琢磨著買一份什麽樣的生日禮物既拿得出手,又不會太顯山露水,以至於讓人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可蘇暮雪這人,平常對待物質的態度寡淡如水,沒人知道她的喜好。這樣一來,倒簡單了。大家都伸手掏錢,以為是要AA製吃飯。

蘇暮雪擺了擺手,笑道:“現在不用了,錢足夠了,你們來了就好。”

大家正疑惑著,蘇暮雪已經推開那家寵物店的門,指著貨架上的狗糧問:“這種狗糧,多少錢一袋?”

“八十塊一袋。”

“我要十二袋。”

說完她把金嶽給的紅包拆開,拿出一千塊付錢。貨架上的儲量不夠,店員用小推車從倉庫運來幾袋。大家瞠目結舌,並沒有聽說蘇暮雪養狗,更何況即使養狗,也用不著儲備這麽多啊。

柏千陽忍不住問:“蘇暮雪,你這是要幹嗎?”

蘇暮雪笑而不答,說:“你們站著幹嗎?來,幫忙一起搬一下。”

他們一頭霧水,但也湊過來把十二袋狗糧搬了出來。蘇暮雪攔了兩輛三輪車,一輛給了十塊錢,招呼著大家上了三輪車。柏千陽心裏琢磨著,這姑娘,真讓人猜不透。

十多分鍾後,三輪車停在一個小院門口,蘇暮雪跳下來,背上兩袋狗糧朝小院裏走去。其他幾位搬下狗糧,也跟隨蘇暮雪走進去。

大家莫名其妙地朝裏走著,當蘇暮雪推開小院的門,數十條不同品種的小狗朝他們跑來,後麵跟著幾個衣著樸素的女孩兒。小狗們繞著他們叫喚,那幾個女孩兒與蘇暮雪熱情地打招呼,看得出她們很熟悉彼此了。

蘇暮雪見眾人驚訝的表情,說:“這裏是一家沒有名字的流浪狗救助站,幾個誌願者一起建立的,他們都是附近幾家寵物醫院的員工,因為愛狗才走到一起。這些狗,有的是棄兒,有的是走丟了,城東一帶特別多,它們沒東西吃,還經常被附近的居民驅趕毆打。這幾位租了這個地方,把這些無家可歸的小狗帶過來,給它們洗澡、喂食。它們本來每天都活在絕望中,現在有家,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我在電台裏聽到他們的故事,很感動,來看過幾次。小時候我養過狗,是一條很聽話的比熊,後來因為一些變故,沒能繼續養。今天我生日,就想,不如大家別送我禮物,把錢湊起來買點狗糧捐贈給救助站,反正我什麽也不缺。但這裏,很缺狗糧,光靠誌願者的力量,其實微乎其微,不過……今天提前發了工資,錢夠了……”說完她抱起一條棕色的泰迪,它被照顧得很好,看起來不到一歲,不知為何會流落街頭,“看,這條叫‘叮咚’,它剛被收養的時候才兩個拳頭大,估計被自行車撞傷了,躺在路邊,現在已經好了。”它被放下,又歡快地蹦跳起來。

沙璿站在狗狗中間,一時不知所措,她蹲下來撫摸著這群毛茸茸的小東西:“蘇暮雪,你可真行,一開始不說,是怕我們不肯來嗎?我喜歡狗,多可愛啊,宿舍不讓養,不然我真想領一條回去。”沙璿坐在地上跟小狗們玩耍,看得出她樂在其中。

誌願者們拆開狗糧,開始喂食,小狗們一見開飯了,更是興奮。

蘇暮雪說:“其實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們,是覺得,這不是什麽值得去炫耀的事情,舉手之勞,但可以幫助這麽多生命,未來的我想起這個十九歲生日,應該會非常懷念吧。”

應曉雨也抱起一條柯基,笑得很明媚:“暮雪,以後你來,一定叫上我。”

許願與滿毅也蹲下協助著誌願者喂狗,柏千陽則在一旁幫它們洗澡,蘇暮雪見朋友們滿頭大汗地忙活,內心自然是感激的。

柏千陽正給一條頑皮的斑點狗洗澡:“我從小就想養狗,可我媽不讓。每次我一提出養狗的想法,她就說,我們家隻養一個畜生,你和狗,自己選,我隻好選自己了。”

眾人大笑。這時斑點狗猛地甩頭,沾了柏千陽一身泡沫,大家再次被逗得大笑。

許願偷看了蘇暮雪一眼,不巧又與她的目光對視,他趕緊移開視線,參與到柏千陽給狗狗洗澡的工作中去。

眼前這一切,讓他對蘇暮雪心生敬意,他默默地拚湊著這一年來對蘇暮雪的記憶,從食堂窗口見到她,在她宿舍樓下的偶遇,一起參加辯論賽,直到今天與她一起用這個特別的方式慶祝她的十九歲生日,更加堅定了自己對她的愛。

洗完後擦幹,蘇暮雪把叮咚抱到一旁,用吹風機給它把毛吹幹。

許願時不時地偷瞄蘇暮雪專注的神情,暗自發誓,未來如果有機會,一定要讓這個善良的女孩兒永遠保持此刻的純真。

院子四周種滿了梧桐,梧桐花被風吹到院子裏,紛紛落在他們身上。蘇暮雪朝著空中伸出手,輕易地便抓住了一片淡黃色的花瓣,厚實軟綿,她握在手裏,滿心歡喜。

在流浪狗救助站吃完飯,天漸黑。他們乘車到湘江大橋邊,準備再換乘中巴到一江之隔的聯大。不料突然下起雨來,他們站在公交車站躲雨,但這雨看起來連綿不絕,南方落雨便是一周,但中巴一直沒有來。蘇暮雪突然提議:“敢不敢走回去?”

沙璿一聽便泄氣了:“走回去?離我們宿舍兩千米,還下著雨,怎麽走?”

其他人聽完倒是讚同這個想法,一直等車也不是辦法,況且也不是什麽傾盆大雨。

柏千陽說:“等會兒,我去旁邊看看有沒有雨衣賣,你們女生別淋感冒了。”說完帶著滿毅跑去附近的小巷。

沙璿一時內急,拉著應曉雨陪她去找廁所,於是車站隻剩許願與蘇暮雪,身邊等車的人眾多,人聲喧嘩,於是二人便這樣站在站台下,看著麵前下落的雨滴。

公交車站隔壁有家精致的小店,蘇暮雪站得有些無聊,於是扭頭跟許願說:“你在這兒等他們,我去那兒看看。”指了指那家小店,隨後便冒著雨小跑去。

這家店賣一些創意獨特的小玩意兒,蘇暮雪被一台複古風格的小收音機吸引,做工精細,墨綠色的亞光漆,還有手工縫製的皮套,她愛不釋手地擺弄著。她想起宿舍的收音機已經有些故障,時不時得拍打一下才能出聲,便想買下來,一問價錢,才知需要一千多塊,她倒抽一口涼氣,買這麽貴的收音機,有點不值吧,自嘲道,要是今天不買狗糧,倒是可以買得起,想必是命裏無緣帶它回家了,便依依不舍地放下。

小店側門有個衛生間指示牌,她從側門走出去找衛生間。

在門口偷偷看著蘇暮雪的許願,這時走了進來,也拿起那台收音機,也問了下價格,櫃台小妹有些不耐煩,告訴他要一千多塊。

許願拿著它,心想,她想必是很喜歡的,開學的時候就能拿到工資了,買倒是買得起,隻是那時她的生日已經過了,有什麽理由突然送一份禮物給她呢?不管了,送禮物還要什麽理由呢,大不了到時候告訴她,蘇暮雪同學,我喜歡你,這是我送你的禮物。就這麽辦了,他抬頭也見到那個衛生間的指示牌,放下收音機,愉快地朝著指示牌走去。

應曉雨從門口走進,順手拿起那台收音機,望向許願離開的方向,然後問櫃台小妹:“您好,請問這台收音機怎麽賣?”

小妹不高興了,破鑼嗓子嚷嚷道:“一千零八十八塊,今天怎麽回事,都來問,沒一個人買!”

沙璿叫喊著應曉雨的名字:“曉雨,走吧,他們都好了。”

兩人回到公交車站,其他人都已到齊。

柏千陽抱歉地拿出三件透明的雨衣,說:“幾家店都找遍了,對不住各位,隻買到三件,要不都女生穿,我們男生淋個雨不礙事。”

沙璿:“要麽都穿,要麽都別穿,這點雨,又不是下刀子。”

蘇暮雪:“要不這樣,我們誰也別穿,但可以把雨衣舉起來,當成傘來用,兩個人一件,這樣誰也不會被淋到。”

柏千陽:“好主意。”

開始分發雨衣,可哪兩個人一組便成了問題,大家各懷心事,誰也不好意思啟齒。但很快便解決了,因為滿毅想跟沙璿一組,沙璿一把拉過應曉雨,組成一組,柏千陽把雨衣往許願手裏一塞,將他推至滿毅身邊,說:“你倆一起。”他便順理成章地和蘇暮雪一組了。

雨水淅瀝,六個人,三件雨衣,開開心心地出發了。

盡管雨水飄到臉上,打濕了頭發和衣領,但許願內心是激動的。青春的時光,永遠不會狼狽,那每一幀畫麵都是刻骨銘心的記憶。

走在前方的蘇暮雪時不時回頭看看身後的幾位,許願知道,蘇暮雪看的是他一個人。

柏千陽:“唱什麽?”

蘇暮雪:“《追夢人》會唱嗎?”

大家都說會,於是蘇暮雪起了個頭,開始唱了起來:“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讓它牽引你的夢,不知不覺這城市的曆史已記取了你的笑容,紅紅心中藍藍的天是個生命的開始,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獨眠的日子……”

很多年後,許願依然記得那一天,蘇暮雪十九歲的生日,他們幾人冒著雨前進。兩邊是雨中江水,城市的光亮倒映在江麵,他們大聲地唱著歌。他記得每個人都很用力地唱,好像是為了蓋過雨聲,好像是想讓江麵上漁船裏的人也能聽見;又好像是因為興奮,每一個人都很興奮。

對了,他還記得柏千陽走在最前麵,回頭大聲說了一句:“我們六個,永遠不要分開哦!”他在心裏第一時間回答了柏千陽:“這麽美好,誰會想分開呢?”

這天中午,許願還在夢境中,被柏千陽叫醒。

柏千陽:“我今天回家吃午飯,爸媽做了好吃的,去不去?就叫了你一個。”

許願其實很想去,認識這麽久,還從來沒有去過柏千陽的家,他一直在猜測柏千陽這樣的人,到底出自一個什麽樣的家庭呢?

總之,被邀請去家裏吃飯,應該算是好朋友之間最高的禮遇了,而且他強調,隻邀請了許願一個人。可是他前一天晚上很晚才收工,實在困意難耐,就想多睡一會兒,於是閉著眼睛回了句:“我還想再睡會兒,你自己去吧,求你了。”

柏千陽不放棄,伸手撓癢癢,惹得許願東躲西藏,大叫道:“你多大了啊,怎麽這麽幼稚,再讓我睡會兒嘛,飯哪天不能吃啊!”

柏千陽突然停下,認真地對許願說:“今天我滿二十歲。”

許願呆住了,臉上流露出懷疑的神色:“你生日?我不信……”他想,柏千陽這麽浮誇的人,過生日一定是要大張旗鼓,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的啊。

柏千陽拿出身份證,指了指生日那一欄:“騙你是王八蛋。”

許願:“好吧……我信,那幹嗎不叫蘇暮雪他們?”

“我從來不過生日的。”柏千陽順手幫許願疊了被子,“從小就不過,隻在家裏吃頓飯,今天也不例外。但我想叫你一起,也沒別的意思,你去不去嗎?”他見許願無動於衷的樣子,言語間竟然有些撒嬌的意味。

“去去去,馬上起床,生日快樂。”許願跳下床,穿好衣褲。

許願很意外,他沒有想到平常喜好熱鬧的柏千陽,竟然會如此平靜地過一個生日,但見柏千陽並沒有打算向自己解釋,他也就沒有問。

兩人上了公交車,半個小時左右就下車了。

更讓許願意外的是,他原本以為柏千陽是個隱藏的貴公子,至少也是個小康家庭的少爺,誰知柏千陽家竟然住在湘江附近的群居樓裏,下車後走了好一陣,才到柏千陽家樓下。

柏千陽看出了許願的不解,他坦然地說:“我從小過生日都是跟爸媽一起,長大了他們也老了,所以更覺得要跟他們在一起。但家裏是這樣的環境,所以也不好意思叫其他人來,我倒不是怕醜,主要是怕虧待了大家。”

“你不怕虧待我?”許願學著柏千陽壞笑道。

“你是我親弟弟,我怕什麽?”

上樓開門,許願眼前一亮。柏千陽的爸媽把家裏布置得美好而溫馨,一看就是為了兒子的生日精心設計的——五彩的氣球,用藍色的貼紙做出了一個生日快樂的橫幅,他媽媽還做了一個小皇冠,戴在柏千陽頭上。

柏千陽戴著皇冠,無奈地看著許願,露出羞澀的表情,說:“他們覺得一年就一次,每次都是一樣的套路,我都習慣了。”

許願心裏充滿了羨慕,想起過去的生日,每次都是匆匆地跟爸爸和羅阿姨找個飯館吃頓飯,像是完成任務一樣地吹蠟燭切蛋糕,然後爸爸就去忙工作。

眼前這一切,多美好。

柏千陽:“媽,別折騰了,吃飯吧!這是我跟你們說的許願,我最好的朋友。”

柏媽媽滿臉笑容:“好好好,許願你好,千陽經常提起你,你可是他第一個帶來我們家的朋友!”說完招呼著上桌吃飯。

不得不說,許願長這麽大也沒吃過這麽豐盛的生日宴。四個人十三道菜,色香味俱全,雞鴨魚肉應有盡有,看得出柏媽媽和柏爸爸應該忙活了一上午。柏爸爸不善言辭,但看起來也淳樸和善,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好客之情,隻能搶過許願的碗拚命給他夾菜。柏千陽伸手搶回來,說:“爸,人家吃飯不用夾菜,自己人,繁文縟節都丟掉吧。”

許願端著碗,看著這熱熱鬧鬧的一家人,大口地吃起來。

吃完飯,兩人坐在狹窄的陽台上聊天。

許願:“謝謝……謝謝你讓我成為第一個來你家的客人。”

柏千陽:“是不是覺得跟你想的不一樣?”

許願:“是有點不一樣,但比我想的更好。其實你挺幸福的,你爸媽很疼你,你擁有的愛,已經比大多數人都要多了,我很羨慕你。”

柏千陽:“我很感激我爸媽,雖然小的時候也常常抱怨,為什麽我沒生在一個有錢人的家裏,想要什麽就能買什麽,然後……爸媽穿著時尚,看起來年輕,去學校看我的時候讓我倍有麵子。慢慢長大了,反而覺得生在這個家裏,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他們雖然能力有限,但一直在盡最大的努力讓我接受最好的教育、過最好的生活,讓我看起來跟城裏這幫孩子沒什麽兩樣,所以我一點兒都不自卑,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我知道他們內心覺得愧對我,其實我很害怕他們這樣想,越是這樣想,我越覺得自己太貪婪,何德何能擁有這些啊?但我現在改變不了什麽,隻希望有一天能出人頭地,讓他們不用再覺得愧對我,而是很驕傲地說,我們雖然窮,但養出了一個很棒的兒子。”

柏千陽孩子氣地笑了笑:“我非常肯定,我們以後會過得很好。”

許願:“我也希望。誰也不想庸庸碌碌地活一輩子,可是好像每個人都這樣想,最後大多數人都對命運妥協了。我不敢奢望太多,隻想以後我們可以做一輩子的朋友,不管是光芒萬丈,還是像隻螞蟻渺小地過一生,都不要分開。”

柏千陽:“可我覺得我們幾個注定是與眾不同的一群人,總有一天我們可以讓這個世界因為我們而變得有一點點不一樣。這才是老天爺安排我們遇見彼此的原因,也是我存在的價值,如果不可以很熱烈地活一次,我寧願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許願點點頭。

他並不完全認同柏千陽的話,也懶得去做那個改變世界的人。當然,如果柏千陽可以做那個人,許願也會很開心的。他已經滿足於此,之前覺得漫長得難挨的大學歲月,現在每一天都變得轉瞬即逝,未來還沒到,他隻想好好地過著當下的每一天。

他們抬頭看見天空有一群鴿子,疾速地從陽台邊飛過,朝更遠的樓宇飛去了。

周三,柏千陽下午洗了囤積了幾天的髒衣服,想起上周答應了夏舟一起吃飯,心裏默默祈禱對方忘記這件事,剛把最後一件衣服晾好,宿舍電話響起。

果然是夏舟。

柏千陽沒好氣地說:“我記得,記得,晚上見,吃什麽?”

夏舟:“我們去吃西餐吧?”

柏千陽:“吃不慣,要不吃串串香吧?墮落街有一家還行。”

夏舟有點猶豫,隨即馬上回答:“好,那就傍晚六點,墮落街南口見。”

柏千陽一早就想好了去墮落街。這是一條坐落在幾所學校交界處的商業街,原名叫“麓山文明商業街”,卡拉OK和各種小吃店密密麻麻地聚集在這條街上。之所以被叫作“墮落街”,顧名思義,因為街道裏也有一些簡陋又便宜的小吃店和酒吧,是談戀愛的學生情侶們的最佳去處,常年在學生中流傳,成了被更多人知道的這條街的別名。

柏千陽打著算盤,在墮落街這種廉價的小巷裏,沒有空調又髒亂的串串香,夏舟這種千金大小姐一定按捺不住,草草吃完早點走人,大家落個相安無事,最好的結果。

傍晚六點整,柏千陽穿著短褲背心,踩一雙掉了色的人字拖,頭發像個被鞭炮炸過的雞窩一樣張牙舞爪,大搖大擺地到了約好的地點,發現夏舟早已經在那兒等著了。他瞥了一眼,從她身邊走過,說了句:“走啊。”他並沒有停下腳步,夏舟趕緊跟著他朝前走。

小店裏人多,燥熱,剛坐下便滿頭大汗。兩人一直沒說話,直到東西點好了,柏千陽把涮好的毛肚塞進嘴裏,問:“喂,你怎麽不吃啊,不喜歡吃嗎?”

柏千陽看了看她,埋頭吃起來,不再說話。

“一會兒吃完,你有別的安排嗎?”夏舟試探著問。

“沒啊。”柏千陽剛說完又有點後悔,“可能要去趟飛輪,怎麽了?”

“我們找個地方坐會兒吧,喝杯咖啡什麽的。”

“這兒不行嗎?”

“這兒太吵了,說什麽都不方便。”

“你想說什麽就說吧,沒什麽不方便的。”說完柏千陽繼續吃著,因為有點燙,所以不停吹著氣,顯得有些狼狽,但那專注的神情像是在做一件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夏舟突然不說了,眼眶瞬間紅了起來。其實她知道,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就好像在沙漠裏等待一艘船。從小到大她想要什麽,一定有人摘星弄月地送到她麵前,隻有眼前這個看起來吊兒郎當的男孩子,他不但始終與她保持著距離,而且,他碗裏的這塊毛肚,似乎都比她更加重要呢。

柏千陽見她不說話,抬頭看了一眼,她眼眶的淚滴似乎隨時都要掉下來。

“哎呀,你真麻煩。”柏千陽放下筷子,擦擦嘴,一見女孩兒落淚便有些於心不忍,“行吧,我不去飛輪了,跟你一塊兒吧。但別去喝什麽咖啡,太悶了,要不去看個片子?”

“好。”夏舟忍住,沒讓眼淚奪眶而出。

“走,去環球。”

柏千陽起身買單,兩人一起來到臨近的環球影院。雖然有個高大上的招牌,其實這就是墮落街裏的一家錄像廳,除了大廳用投影放映電影,還有幾個包廂可以自己選片觀看。這也是學生情侶們的好去處,包廂隻要十塊錢看一部片子,很多情侶會選個愛情片,情到深處來一個熱吻,配合愛情片的起承轉合。但柏千陽選這裏是想一起看個片子,相對無言,時間打發了,看完就可以說:不早了,我該回宿舍了。

他挑了《阿飛正傳》,兩人坐在這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包廂裏,壁燈忽明忽暗。

他嗑著瓜子,片子開始了。

柏千陽看著屏幕,夏舟卻看著他。他轉眼一看,說:“你能不能認真看啊,看我幹嗎?嚇我一跳,你這樣我也沒法看。”

夏舟不說話,繼續看著他。

屏幕的光影投射在他們的臉上。

柏千陽皺了皺眉,心想,隨便你,我看我的,然後幹脆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

夏舟突然搶過他手裏的遙控器,“啪”的一聲關機了。

柏千陽又搶過遙控器,“啪”的一聲開機。

看了兩分鍾,夏舟又伸手搶遙控器,柏千陽藏背後,不給她。

兩人打鬧了起來,好似兩個仇家的廝殺,全然不是情侶之間的嬉戲。屏幕裏正播放著張國榮扮演的阿飛,暴打他養母的情人,光影晃動,配合著柏千陽和夏舟的打鬧。見她一直拽著遙控器不放,柏千陽終於忍不住了,大聲吼道:“你有完沒完?”

“你來環球不看片子能幹嗎?”

夏舟喘著氣,惡狠狠地盯著他的雙眼,突然將遙控器朝茶幾上一扔,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脫去了自己的上衣,穿著內衣坐在柏千陽麵前。她一臉倔強,挑釁一般地繼續看著麵露驚訝的柏千陽。

“你……你幹嗎?你穿上!”柏千陽眼睛望向別處,號稱“柏三周”的他一下臉紅了,手忙腳亂地拿起扔一旁的衣服朝夏舟手裏一塞。

“柏千陽,你為什麽不喜歡我?”夏舟不穿,繼續盯著他的臉。

“那蘇暮雪為什麽不喜歡我?這能說得出原因來嗎?”

“你必須喜歡我。”

“我憑什麽必須喜歡你?我就不喜歡你,我喜歡蘇暮雪!”

“你不喜歡我,明天就等著給我收屍,我會寫封遺書,告訴全世界是你把我害死的,我說得出就做得到!”那一瞬間,夏舟覺得自己贏了。當她發現把自尊像扔衣服那樣扔掉之後,眼前的這個男孩兒立刻像個舉著白旗的輸家,有些可憐巴巴地看著她。誰不怕一個豁出去了不顧後果的人?

“夏舟,夠了啊!你把衣服穿上,你這樣隻會讓我更討厭你!”

“夠了?什麽叫夠了,我已經不要臉了,你現在跟我說夠了?柏千陽,我告訴你,隻要我願意,我能找到一百個、一千個比你優秀,比你有種的男人,可能我被人下了降頭了,就是喜歡你。我也不知道是發了什麽瘋,你越討厭我,我就越喜歡你!我今天就要你喜歡我,哪怕隻有一天,一個小時都可以!”夏舟說完把內衣也脫了,上身**裸地**在柏千陽麵前。她一把抓住柏千陽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胸脯上。

柏千陽觸電般地掙脫,卻發現這一刻,夏舟力大如牛,拚了命似的不肯放手。

“放開我,你真的夠了!你看看你這樣,還像個女人嗎?你覺得我會喜歡你這個樣子嗎?我求求你饒了我吧……”柏千陽趁夏舟發呆的時候抽回手,突然“嗚嗚”大哭起來,“你別欺人太甚,從中學就折騰我,我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學,你還這麽咄咄逼人,我隻想安安靜靜地把大學念完,我跟你不一樣,我沒那麽多時間陪著你作!”

柏千陽也沒想到自己突然就哭了,他委屈地坐在那兒,像個孩子一樣地哭著。

夏舟慢慢湊過去,輕輕抱住他,撫摸著他的背,這一刻他沒有躲開。

他們就這樣擁抱著,好一會兒,柏千陽擦幹了眼淚,站起身,夏舟不再纏著他,他走到門口停了停,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屏幕上是張曼玉扮演的蘇麗珍和阿飛躺在**,蘇麗珍低聲下氣地問,能不能搬過來跟阿飛一起住。

夏舟依然光著身子,發著呆坐在原地。

暑假過完了,領了工資。經理不舍地問許願是不是真不能來了,許願說答應了家人隻打短期工,道過謝,他歡天喜地地坐上公交車。

“你好,請問之前放這個位置的收音機哪兒去了?”許願急切地比畫著,“就是那台墨綠色亞光漆的,這麽大,一千多塊那個。”

“那個就進了一個,昨天剛賣出去。”櫃台小妹頭也不抬,全神貫注地在塗指甲油。

“請問還有哪兒有賣?”

“不知道。”

“那你們還會進貨嗎?”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