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賀蘭血契

月光在窗邊朦朧地暈開,賀蘭宵隔空將窗戶合上,想了想,又施了一道術法將屋子點亮。一顆一顆的光球飄浮在二人身邊打轉,將黑夜驅散。

櫻招抓了一顆在手中,又好玩似的放開。

這是最基礎的凝光術,蒼梧山的弟子們進山第一年就要學。

別的弟子用凝光術結出的光球又虛,時間又短,同樣的術法被他使出來,光球卻要強勁很多,用手去抓握時,還能感受到靈力在掌心流竄,像抓住了一顆星星。

這讓她想起藏在刑天劍穗裏的那片星河,不過那片星河一看就非凡間之物,她極少放出來觀看。

不知為何,她也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總覺得,那是屬於她一個人的東西,她一點都不想同別人分享。

眼前突然貼近一張臉,是賀蘭宵,他盯著她的眼睛,輕聲央求道:“別走神,師父。”

櫻招拉回思緒,伸手輕點著他軟軟的、還泛著水光的唇瓣,下意識撒了謊:“我沒走神,我隻是在想,你的凝光術學得還挺好。”

她方才並不是在想這些,賀蘭宵能感覺出來,不過,他決定不再那麽斤斤計較了。他傾身過來將她抱住,臉頰貼著她的發頂蹭了蹭,很少見地得意道:“畢竟我一向是我師父的乖徒兒。”

一聲一聲的“師父”叫得櫻招心驚膽戰,還未回答便聽他接著解釋了一句:“你自己說的,你要我把你當成我的師父,你既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那我也隻能這樣叫你了。”

一隻手突然輕輕捏住她的下巴,少年低下頭又輕聲問道:“你是想告訴我名字,還是要我叫你師父呢?”

這問題問得異常巧妙,櫻招在頭昏腦漲的情況下根本意識不到自己被他繞了進去,隻覺得好像以這種方式哄著他叫“師父”也別有一番滋味。

這種將一切拋之腦後的感覺帶給她一股熟悉的刺激感,是修士刻在血液當中的冒險欲。

與天爭壽、欺山趕海、吞風吻雨都不在話下,更何況隻是一個少年郎。

櫻招來找他,是想誠實地麵對自己,她喜歡和他這般親近的感覺。即使他是她的弟子,即使她化作別人的樣貌來親近他實屬罪孽深重。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拉開一點距離,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究竟,是人是魔?”

“為什麽這麽問?”少年神色未變,仿佛這個問題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回答我就好。”

他輕輕笑了幾聲,嘴唇貼上她的耳朵,與她耳語:“我是人,抱歉,讓你失望了。”

櫻招的確很失望,因為此時此刻,她竟真有些希望他是什麽魔物,那她便不需要有負罪感了。

真是可惜。

“叫師父吧。”她有些自暴自棄地,不再糾結於稱呼。

賀蘭宵閉著眼睛親了她一會兒,才低聲說道:“弟子,謹遵師命。”

說著他正欲伸手去撫摸她的腦袋,卻被她機警地察覺。她將他的手從頭上扯下,一雙眼睛瞪向他,“別亂碰!我好不容易編好的發髻,不能被你弄亂了。”

櫻招以前從未這麽在乎過自己頭上的發髻,她的頭發都是她自己做出的傀儡替她編的,有時候看起來簡直可以算得上亂七八糟,所以她經常會放棄編發,隻將滿頭黑發束在腦後。

賀蘭宵低頭看了看她實在算不上精致的發髻,裏頭纏著的是與她的衣裙顏色材質完全相同的發帶,突然心領神會。

原來玄機藏在發帶當中。

他將頭搭在她的肩膀上,抱著她偷偷笑了半晌,才翹起嘴角親了親她的發頂:“我不碰你頭發就是了。”

兩道呼吸交織在一起,一時間也說不清究竟是誰更意亂情迷一點。

雷聲在雲層當中悶響了大半夜,櫻招無意識地在枕頭上蹭了蹭腦袋,頭上編得本就不太結實的烏發散亂得厲害,那根杏黃色發帶眼看著就要掉下來。一陣金光隱隱開始流竄,賀蘭宵突然手疾眼快地勾了勾臂膀將她摟在胸前,空出的雙手摸到她頭上,把她頭上那根發帶緊了緊。

不經意對上她的視線,他才裝作無事發生一般提醒道:“你頭發亂了,我不是故意要碰的。”

少年的懷抱暖烘烘的,舒適又幹爽,身上自帶的冷桃味在此刻顯得愈發馥鬱,霸道地將她包圍。櫻招摸了摸自己那被他綁好的發帶,恍惚中想起來好像曾經也有人這樣幫她綁好過頭發。

不是師父,不是師姐,更不是她那兩個不靠譜的師兄。

是她丟失的記憶中對她很重要的人。

她心裏明白的,隻是她以前從不在意,總覺得既然是重要的記憶、重要的人,那終有一天記憶和人都會回來的,就像刑天所說的那樣,現在強行去尋還不是時候。

額頭忽然落下一個輕吻,她抬眼看去,正對上賀蘭宵的眼睛。

凝光術已經被他收起,沒有光源的屋子裏顯得黑沉沉的。櫻招動了動身子,正欲起身回房,手指卻被少年虛虛地牽住。

“再休息一會兒吧。”他沒有開口央求她不要走,隻是將下巴磕上她肩膀的動作泄露出一絲慌張。

沒有聽到她的回應大概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至少她沒有像昨日那樣,立刻抽身走掉。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少年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

恢複了安靜的房間,隻剩下兩道平穩的呼吸。櫻招有些遲鈍地抬手摟住他的背,在得到更深的回抱之前,她喪氣地想——

那就再多留一會兒吧,因為她現在突然感覺很難過。

如果那人對她真的那麽重要,為何這麽多年他從未來找過她?

難道她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嗎?

“咦!我才發現,你眨眼的時候,眼皮上有一顆痣欸!不過要隔……這麽近才能看到!”

一驚一乍的聲音,在櫻招腦海中響起,是她自己在說話。

她睜開眼,卻隻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暗,濃重得化不開,隻有聽覺是清晰的。她明白自己應當是被魘住了,陷在夢裏醒不過來,於是隻能耐著性子繼續往下聽。

“你能不能閉一下眼睛讓我看得更清楚一點?”

“櫻招姑娘,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真的很會得寸進尺?”鑽進耳朵的是一道略微低沉的男聲,語氣聽著不怎麽和善,語調有些冷,但聲線的確是好聽的。

“那我走路走不了,眼睛沒處瞟,可不是隻能盯著你看嘛!你就閉一下,一下就好!”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安靜,半晌無人說話。櫻招突然很想知道,那人究竟有沒有閉上眼睛滿足她的要求。

正納悶著,隻聽見那道男聲平靜地問道:“看夠了沒有?”

一顆心落回原處,看來這人比較嘴硬心軟。

“夠是夠了,但是吧,我有一個問題……”夢裏屬於自己的聲音果然慣會得寸進尺,“就是,那個,除了我,你還會不會給別人看啊?”

“……我不會在別人麵前閉眼睛。”

“噢,對!你這種魔頭,肯定很多人想殺了你替天行道,那你在別人麵前閉眼睛是會死的對不對!”

“你是不是想下來自己走?”

“不不不,我腿疼,還是你抱著我走吧,辛苦你了。”

這段對話進行到這裏便倏然斷絕了,好似腦中有根筋被扯斷。她的身體開始無止境地往下墜,四周仍舊是一片化不開的濃黑,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隻是驚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什麽東西。

卻撲了個空。

直到身體被人穩穩地托住,她才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四周一陣強光突然襲來,她眯了眯眼睛,看到大片的塵埃在飛舞。

適應了光線之後,她才抬起頭,視線內是一道漂亮的下頜線,再往上是一張英俊到令人窒息的臉。

將她抱住的男人神情倨傲地垂眼看向她,左眼睫毛根部藏著一顆特別小的痣,要隔得這麽近才能看見。

她呆呆地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很大膽地抬手去摸他的眼睛。

他竟然沒有躲,任由她的指尖點在自己的左眼眼瞼上,甚至還稍微把頭往下低了一點。

“斬蒼,”她聽見自己說,“你真好。”

藏在積雲中的雷,悶響了一整晚,終於在黎明時分迫近。

雨水敲打窗欞的聲音將賀蘭宵驚醒,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到櫻招還安睡在他懷裏,他才放心地蹭了蹭她的發頂,在她的額頭印下一個小心翼翼的吻。

她還沒走。

這是第一次,櫻招能窩在他懷裏安靜地讓他抱這麽久。

入睡之前,他甚至在懷疑自己的心跳聲會不會吵到她。

因為她的耳朵剛好貼在他胸口。

可是她什麽都沒有意識到,她看起來在想別的事情。

他不知道的事情。

天馬上就要亮了,逐漸亮起的天色從窗紙透進來一絲微光,心情也像是汲取了雨水一般變得潮濕起來。他垂著雙眼,凝望了她好久,始終不舍得移開目光。

櫻招的腦袋壓在他臂膀上,無意識地蹭了幾下,他又有些愉悅地伸出手去輕捏她的耳垂。

醒來之後,師父會對他說些什麽呢?是會坦率承認,還是會繼續裝傻?

不管是哪一種,他想,他都會陪她繼續玩下去。

秋雨惱人,櫻招開始睡得不太規矩,雙眉顰起,呼吸也變得急促。她的手在空中胡亂揮舞了幾下,他怕她傷到她自己,趕忙捉住她的雙手貼在胸前,同時一手罩住她的腦袋,輕輕撫摸。

這般安撫是有效的,至少她沒有再亂動,甚至還有些依賴地貼他更緊。

她將臉頰埋進他的頸窩,尋了個舒服的角度輕蹭了幾下,重新安靜下來。

可是一聲夢囈,卻如同利刃劃破空山,將少年的美夢穿透。櫻招壓了他一晚上的身子,明明那麽輕,輕到他隻想窩藏在懷裏妥帖收藏,此時他卻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斬蒼,你真好。”

——她在他耳畔這麽告訴他。

疼痛清晰地鑽進他的身體裏,少年眨了眨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在……叫誰啊?”他的鼻尖碰上她的鼻尖,顫抖著聲音小小聲地問她。

被夢魘住的櫻招卻隻是稍稍皺了皺眉頭,唇角翹出一個傷人肺腑的弧度,將右手手腕無意識地從他掌心掙脫出來,勾住他的脖子往他懷裏鑽。

“斬蒼。”

浮雲一般輕柔的聲音,釀成了一場傾盆的雨。

賀蘭宵將呼吸放到最輕,顫抖著仰起頭,枕頭上跌落的淚珠隱沒在嘩然的雨聲中,不一會兒便濕了一大片。

櫻招的左腕還被他緊緊握著,貼在胸前。害怕自己強烈的情緒起伏驚擾到她,他正欲將她的手鬆開,眼神卻在她腕間層層疊疊纏繞的繃帶上頓住。

他知道,那裏刻著一個追魂印。

單字一個“斬”。

斬?

真相侵襲而來的時刻,他才真正覺得如墜冰窟。

師父的追魂印,刻的或許並不是斬魔的斬,而是……斬蒼的斬。

原來,斬蒼便是那個男人。

可是斬蒼是怎麽死的呢?

是被師父一劍穿心,魂飛魄散而死。

師父那麽愛那個男人,最後仍舊選擇了將他斬殺在琅琊台上,就因為斬蒼是魔嗎?

那他呢?

師父會不會也因為同樣的原因殺了他?

絕望蹲守在他的身旁,告訴他別白費力氣了。

向著師父走近的每一步,都像是秋蟬在毫無意義地向著樹梢攀爬,步入深秋時,便會短命地死去。

可他偏不信。

他不信,自己會落到這樣的結局。

外頭環繞屋簷的雨滴聲不知什麽時候悄然頓住,清清冷冷地懸浮於半空。耳畔突然一片空寂,隻剩下懷中櫻招平穩的呼吸聲。賀蘭宵擦了擦眼睛,才意識到是自己沒控製住力量,將時間停滯了。

窗邊滲透進來的日光也被束縛住,定格在即將劃破暗夜的這一刻,,沒再發生任何變化。

對他毫無防備的櫻招,也跟著陷入了他的時間裏。

墜入冰窟的心漸漸被貪欲填滿,秋夜變得悠長而無止境。

四周溫度仿佛變冷了一些,賀蘭宵不自覺地將懷裏溫熱玲瓏的一團摟緊,手掌慢慢地從櫻招的背脊滑到她的肩部,然後將頭埋進她的脖頸深吸了幾口氣,再抬起頭時,臉上卻帶著一絲極輕極緩的笑容。

終於爆發出來的久違的失控感,讓他覺得好暢快。

賀蘭宵很早便知道,自己有令時間靜止的能力。

小時候他力量有限,至多隻能維持一炷香的時間,覆蓋範圍也很窄,僅僅是他的小院而已。

立馬解除的話,不會有任何人察覺出異樣。

後來他已經可以將時間延長至兩天,範圍也闊大至全城。隻是,施術時雖無一人能破,但術法解除之後被困之人一旦與外界交流,便能發現自己的時間被偷走了整整兩日。

母親有旁敲側擊地問過他是否是他在搗鬼,他覺得沒什麽好隱瞞的,便大方承認了。

“宵兒,”母親一臉複雜地看向他,說道,“下次不要再這樣了。”

他沒有追問緣由,答應得極為爽快,因為他覺得這般處處是破綻的術法,用著有些無聊。

他當然有想過,為何他隻是一介半魔,卻身負這麽強大的魔氣。

有可能是源於他魔族父親的血統,隻是他父親究竟是何人,他以前從不在意而已。

而現在——

不再走動的日光,藏在紙窗後麵,昏暗的光線寥落地灑在櫻招濃密得看不見發縫的頭頂上。

他低下頭,將她的手牽到嘴邊,耐心地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吻過,眼神落到手腕上纏著的繃帶時,卻陡然變得冰冷,仔細看,還透著一股瘋意——

追魂印。

斬蒼。

他和斬蒼長得那麽像,他的父親,會是……會是斬蒼嗎?

不對,時間對不上。

斬蒼是二十年前死的,而他如今十八歲,就算是遺腹子,母親也不可能懷胎那麽久才將他生下來。

斬蒼不可能是他的父親。

那他究竟和斬蒼之間,有什麽關聯呢?

“師父……”少年將目光移回櫻招的臉上,眼神仍舊是那麽輕柔,隻是這種輕柔未免太過攝人心魄,原本清澈澄明的一雙眸子,也由於哭得眼角發紅而顯得有些邪性。

“櫻招,”他終於當著她的麵叫出了她的名字,就像他十歲那年對著那本劍譜叫出她的名字一樣,語調當中滿是柔情蜜意,“你知道嗎?我為什麽會那麽像被你殺死的那個魔?”

他固執地隻肯用冷冰冰的“殺死”兩個字來形容櫻招和斬蒼之間的關係,仿佛隻有這樣,他才能將內心當中橫衝直撞的痛苦減輕。

烏黑的發絲垂下,他傾身捧住她的臉,在她眉心落下一個吻,像是借著時間靜止的機會,最後再放肆一回。

不知道,櫻招能被他困住多久。

窗欞邊被束縛住的光線奄奄一息得有些悲戚,賀蘭宵貼住櫻招的嘴唇,輕聲說道:“永遠和我在一起吧,櫻招。”

沒有人回答他,他的櫻招正閉著眼睛不發一言。

細細密密地親吻落在她的頭頂和臉龐,卻沒有繼續往下。他停了下來,腦袋枕在她的臉側,就這樣看著她。

直到察覺到屋內昏暗的光線開始呈水波狀晃動,他才輕輕呼出一口氣,將眼睛閉上。

一盞茶的工夫而已,櫻招便意識到了不對勁。

不愧是他的師父。

懸在半空中的雨滴迫不及待地往下落,沙沙的聲響重新侵入耳洞。身邊一切事物都和少年一樣,沉默著極力裝出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

直到他的脖頸被一隻細瘦卻有力的手扼住。

櫻招睜開眼睛時才發現自己被魘得厲害,一直陷在夢中醒不過來。修士的本能令她察覺出了不對勁,雖然不至於用危險來形容,但的確令她很不舒服。

在夢裏,她見到了那個被她殺死的魔尊斬蒼。

從來都記不起的麵容,清醒之後卻依舊清晰地留存在她的腦海。

是和賀蘭宵一模一樣的臉,就連左眼睫毛根部的那顆痣,也長在相同的位置。

夢中的自己,甚至對那斬蒼抱有一絲傾慕,即使在醒來的瞬間,她也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如雷一般在響。

這是什麽可笑的夢?

雨水敲打著屋簷,空氣當中滿是潮氣,少年的身體卻幹淨清爽,閉眼將她摟在懷裏,一副極其依戀的模樣,看起來人畜無害。

而刑天依舊對他毫無敵意。

這麽多年以來,就算她處於毫不設防的狀態,危險逼近時,刑天也會先她一步做出反應。

可是,賀蘭宵能安撫她的追魂印,在秘境中遇不到任何妖魔,甚至連左眼皮上有顆痣這樣小的麵部特征都能與她夢境的魔頭斬蒼相吻合,這種種奇怪的表現,讓她無法視而不見。

況且,追魂印本就源自魔域,這等陰損咒術,魔域有克製之法也很正常。

伸手扼住他脖頸的動作是本能反應,她靜靜地凝視著他的麵容,沉下臉色等待著他轉醒。

少年鼻翼輕翕,終於緩緩將眼睛睜開。意識到自己被扼住脖頸之後,他下意識地想往後撤,卻被她掐得更緊。

“別動。”

“姑……姑娘……”他的喉管有些喘不上氣。

櫻招手勁沒鬆,直到看見他那張冷白的臉開始由於呼吸不暢而漲紅,才將掐住他脖子的那隻手移向他的下巴,捏住。

拉滿的弓驟然鬆懈下來,大口的空氣湧入少年的喉管,他撫著自己的脖子看向她,平複呼吸之後才滿臉疑惑地問她:“為何,突然發難?”

一雙眼睛像被雨聲包裹一般濡濕,眼尾泛紅像是剛剛哭過一場。

櫻招沒有回答他,隻是捏著他的下巴審視了他半晌,才伸出另一隻手在他的左眼睫毛根部輕點了一下,接著問道:“這顆痣,你有沒有給別人看過?”

她將少年略微錯愕的神情收入眼底,然後聽見他回道:“我自記事起,就不會在別人麵前閉眼睛,除了……除了你和我師父。”

和夢裏幾乎一樣的回答,未免太過巧合。

她幾乎已經確信,這是一場針對她的陰謀,隻是不知道賀蘭宵是棋手,還是棋子。

不管怎麽樣,眼下的確不能打草驚蛇,才能放長線釣大魚。

漸漸亮起的天色照亮了整個屋子,她將手抽回來,不再理會他,從被子裏坐起,穿衣走人。層層疊疊的繁複衣衫,屍首分離一般被隨意扔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隔空取回來花了她不少工夫。

收拾妥當之後,她見賀蘭宵仍舊垂著腦袋坐在**沒動,寬闊漂亮的肩上還留存著她昨日咬下的齒痕。

她走近他,沉默著想要替他消除幹淨,剛伸出的手卻被他輕輕擋開。

“不必了,”他說,“我想留著。”

櫻招沒有勉強:“隨你吧,我走了。”

換皮的遊戲,沉迷了兩次,也是時候該結束了。

這件杏黃色衣裙,她大概再也穿不到了。

一晚上的柔情蜜意,卻是這般尷尬慘淡的收場,對於誰來說都有些始料未及。

這次賀蘭宵沒有再天真地問她還會不會再出現,仿佛心裏已經預料到昨日找她討要的承諾已經全部作廢,他隻是低低地應了一聲。

“嗯。”

窗外雨還在下,輕紗般的雨幕籠罩著整座城,厚重的積雲仍舊盤旋在上空,天色看著比早上還要陰沉幾分。

櫻招已經走了許久,賀蘭宵在**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才坐起身來,掏出一張傳信符。

有些真相,須得自己查明。

然而傳信符發出去卻遲遲得不到回音,賀蘭宵輕輕皺了皺眉頭。

使用蛟龍龍涎混合白磷封口的信封,此時正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輕巧捏住。四四方方的信封,被那隻手襯得有些小。

左耳戴著墜子的魔族一臉玩味地將封口處的白磷打量了半晌,突然輕笑著將信封往空中一扔,指尖一道滲著黑氣的光迸出,封口處的白磷頓時燃燒起來,隻是下一刻,信中的內容便一字一句地於空中浮現。

“吾母親啟。”那隻魔輕飄飄地念出這四個字,明明一直在笑,聲線中卻透出一股令人膽戰的寒意,“他怎麽突然開始好奇自己的身世了?”

他將目光瞥向跪在下首匍匐在地的女人,終於收斂了笑容。

“嗯?賀蘭舒?”

時隔三年,冀州賀蘭氏府邸再次迎來了數量龐大的魔族。

豔陽高照的天氣,院子裏卻是一片沉重的肅殺之氣。頭戴額飾的魔族戰將們將族長院落圍了個嚴嚴實實。院落外,賀蘭氏族人們遠遠地抬首看著,又狀似無事發生一般木著臉走遠。

兩個府上的老人邊走邊咬牙:“公子在時,這群魔族連方圓百裏都不敢靠近,現在竟直接圍了進來……”

“是啊,若是公子還在府上,他們又豈敢這般猖狂。”

“說什麽呢?”一道身影插進二人中間,伸手攬住二人的肩膀,左顧右盼了一番,才好奇地問道,“你們公子是什麽人啊?為何他在,魔族就不敢靠近?”

二人同時側過臉,看到了一個頭戴額飾的女魔不太服氣的臉。

見那二人嚇了個激靈的模樣,藍雀摸了摸自己頭上的魔角,一臉納悶:“怎麽,我看起來很可怕嗎?”

“不,不可怕。”其中一人大著膽子回道。

藍雀滿意地點點頭,又問回了方才的問題:“你們公子是誰?為何我們魔族要怕他?”

她當上左使親兵的時間短,對於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不過她隱約知道左使大人這十幾年來會時常往中土走動,每次都隻會來這一個地方。

這還是她第一次跟著左使大人一起來中土,一路上倒是聽聞這個賀蘭一族千百年來一直在侍奉魔族,在魔族的扶持下,才有今日風光。

不過,流傳更為廣泛的說法是左使大人與這賀蘭氏的族長有私,隻不過人魔殊途,二人之間的關係見不得光,因此行事隱秘。

還有傳言說這族長還給左使大人生了個孩子,好端端地養在府中。左使對這孩子寶貝得緊,派出無數親兵保護在周圍不說,各種奇珍異寶更是源源不斷地往這裏送。閉關幾年,好不容易消停了些,一出關又忙不迭趕了過來。

這二人口中的“公子”,難不成就是那個孩子?

“公子……公子自小不喜魔族靠得太近,方圓百裏之內如若有魔族環伺,他會釋放出威壓驅趕。”另一人答道。

無靈根者,自然感受不出那樣的威壓究竟是靈氣還是魔氣,隻覺得公子不愧是天生的修道者,也難怪會被蒼梧山櫻招仙子收作唯一的徒弟。

藍雀倒沒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反正被驅趕的也不是她自己,她隻是覺得如果那“公子”果真是左使大人的孩子,那天生魔氣強勁的確情有可原,隻可惜養在人界,對魔族沒有認同感,到底非我族類。

“你們公子現在何處?”她問。

“拜入了蒼梧山櫻招仙子的座下。”

蒼梧山?!

櫻招仙子座下?!

藍雀的瞳孔突然放大,將那日一直跟在櫻招身後的俊俏少年與這家公子聯係起來。

竟……竟然是他!

議事堂裏已經屏退了旁人,隻餘下賀蘭舒與太簇二人。

屋內一片寂靜,隻有手指敲擊著茶杯的聲音,一聲一聲如同催命的喪鍾,細致又緩慢地傳入耳中。

坐在上首的銀發魔族,左耳戴著一個精巧的耳墜,眉毛往下壓得很低,嘴角卻漾著堪稱冷麗的笑容。名貴粉青釉茶杯裏的茶水已經完全冷卻,賀蘭舒卻總覺得那裏麵裝著一杯沸油,不知什麽時候便會全數澆在她頭上。

“蒼梧山,櫻招座下?”太簇低低地重複了一遍,似乎在消化這一訊息,“我不過閉關三年而已,賀蘭舒,你真是給了我好大一份驚喜啊。”

迎著即將噴薄的怒火,跪在下方的賀蘭舒不緊不慢地答道:“這件事情,左使大人不是早就心知肚明嗎?現如今又何苦做出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懸在頭頂的擊盞聲頓了頓,向來陰晴不定的魔族從喉嚨裏發出一聲輕笑:“哦?此話怎講?”

“宵兒他……”賀蘭舒剛張嘴,便察覺到自己已經失言,立馬改口道,“尊上他,最後一縷神魂仍未聚齊這件事,左使大人不是一直在煩惱嗎?”

太簇沒有接她的話,而是淡淡提醒道:“賀蘭舒,你可不要真把他當成你兒子了,他可不是從你肚子裏出來的。”

“是,屬下不敢,”被點到名的女人恭恭敬敬地朝他拱了拱手,接著道,“自十年前櫻招蘇醒的那一刻起,搜魂針便直指蒼梧山方向,一直到左使大人閉關之前都未曾變過半分位置。當日尊上魂飛魄散之際,隻有櫻招一人在他身邊,尊上的最後一縷神魂藏在何處,亦是不言而喻。

“您雖未明說,但尊上至今無法化魔,想必的確是缺了這縷關鍵神魂。可櫻招一直避世不出,蒼梧山又是鐵桶一塊,貿然侵入得不償失不說,或許還會打草驚蛇,暴露尊上的位置。恰逢蒼梧山十年一次開山收徒,屬下便鬥膽修書於甘華,先把尊上送進山,再從長計議。”

一番懇切陳詞完,賀蘭舒背後的衣襟已被冷汗浸濕,藏在袖中的手在細微顫抖,但她麵上仍舊一派平靜:“這些事情,難道不是您默許的嗎?”

斬蒼魂飛魄散之後,在魔界一直不肯聚魂,元老院用盡了各種辦法,白白耗費了兩年時光,卻無一點長進。萬不得已,太簇才和元老院商量著把他散亂的神魂放到人界來養。

卻沒想到,僅僅一個月而已,他的大部分神魂就已聚攏,但可以化魔的那縷關鍵神魂一直找不到。

直到櫻招蘇醒的那一刻,搜魂針才開始轉動。搜魂針直指蒼梧山方向簡直是毫無懸念的事情,畢竟,斬蒼那個情種,無論何時都是這麽的沒出息。

三年前,太簇的確無意中提到過派到蒼梧山打探的魔全都有去無回,要找回斬蒼最後一縷神魂或許隻能趁著蒼梧山十年一次開山收徒之機,潛進山內伺機奪取。

但那時他舊傷複發,不得不臨時閉關穩住境界,等到周圍守著的魔族回過神來時,賀蘭舒已經自作主張把斬蒼送進了蒼梧山。

不過,默許?

太簇站起身來,日光照射在他微微晃動的耳墜上,反射出一陣刺目的光。賀蘭舒輕輕眯了眯眼,再睜眼時,一隻腳已經碾上了她撐在地上的手。

來不及感到疼痛,她的下巴便被人抬起,她不得已迎頭望過去,與那雙透著恐怖笑意的眸子對視。

她知道,他在探究她說的究竟是不是實話,然而,更直接的方法應是——

突然,她的瞳孔開始巨震,隨即身體也開始劇烈顫抖。太簇的手罩在她的頭上,掌心滲出漆黑的煙霧。不消片刻,那股煙霧便鑽進了她的雙目,將眼白都染成黑色。

眼眶中兜著的那雙漆黑無神的眼球,在下一刻竟浮現出閃著紫光的梅花魔紋。

千年之前,賀蘭氏先祖為了在戰亂中保護族人,走投無路般地與魔族簽訂了血契,將靈魂賣給了魔族。從此,賀蘭氏族人隻要體內流有賀蘭氏血液的一天,便世世代代都要聽命於魔族,為奴為婢,莫敢不從。

梅花狀的魔紋便是侍魔的標誌。

修仙世家血液中卻流著臣服於魔族的血契,的確是魔族的一把好刀。

魔紋既然還在,那麽,賀蘭舒說的,都是真話。

太簇閉關期間,賀蘭舒曾數次修書於他回稟過此事,他也的確有將計就計之意,但她這般做法卻仍舊令他不喜。

此番過來,雖不是專門興師問罪,但看到卑賤的人類如同螻蟻一般瑟瑟發抖的樣子,他還是感覺十分暢快。

喜怒無常的魔界左使大人將賀蘭舒鬆開,看見她的身影委頓在地,才背過身去緩緩坐回主位,端起早已涼透的茶,喝了一口。

片刻之後,他又狀似無意地問道:“克製魔氣的丹藥,他可有一直服用?”

恢複神誌的賀蘭舒摸著被踩到發抖的手,緩了好一會兒,才低頭答道:“不曾間斷。”

太簇收回目光,未再多問。

二人正沉默著,一封書信憑空出現在賀蘭舒手邊。

這樣的傳信方式,隻有賀蘭宵會用。

“是尊上的傳書。”

賀蘭舒低著頭,仍維持著跪地的姿勢,側頭看了一眼那封信箋,手指壓在地上沒有移動半分。

這樣的傳信方式雖然隱蔽,但並非萬無一失,在櫻招眼皮底下傳信,更須事事小心,以免被截獲時暴露身份。賀蘭宵平日在信中頂多隻會寫一句“安好,勿念”,其餘一切近況都不會多言。

因此賀蘭舒根本不擔心這封信會給自己造成什麽困擾。

信箋輕飄飄地飛入太簇手中,附在信封上自燃的術法對他來說自是雕蟲小技,信中內容一字一句浮於空中時,他的眼皮才微不可見地**了一下。

這次賀蘭宵依舊沒有任何寒暄之話,隻說了自己安好,然後開門見山地求問自己父親是何人。

“他怎麽突然開始好奇自己的身世了?嗯?賀蘭舒?”

“屬……屬下不知。”

“三年了,他非但沒把自己的最後一縷神魂找回來,反而開始好奇自己的身世,這便是你替我辦的好事?”

照進屋內的陽光沒有一絲溫度,賀蘭舒打了個寒戰,旋即匍匐下來,額頭抵著地麵做出一副驚恐萬分的模樣:“左使大人恕罪,屬下的確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岔子,按理說,他二人相處這麽久,神魂應當早就能拿回,但許是……許是櫻招一直有所防備,因此……”後麵的話她沒說下去,嘴裏隻念些求饒之語。

這位魔界左使,多數時候喜歡將人踩在腳下踐踏,偶爾的和顏悅色也是浸了毒藥的酒,一不留神便會侵入肺腑。賀蘭舒與他打了十幾年交道,早已深知他的脾性。

辯無可辯時,她也隻剩下求饒一途可走。

一聲輕笑突兀地響起,賀蘭舒鬆了一口氣。

她對他果然還有用處。

太簇畢竟是舍不得這樣一把好刀。

可他同時也在防著她,因為她們血液裏效忠的,隻是魔界尊主,不是隨隨便便哪個魔。至於誰當尊主無所謂,魔印才是驅動她們的鑰匙。

十八年前,太簇和魔族元老院大祭司來此,將匯集了斬蒼魂體的結魄燈交於她手上時,同時帶來的,還有屬於斬蒼的魔印。

現在這個魔印,掛在太簇的腰上。

“族長不必如此害怕,”太簇慢悠悠地靠上椅背,嘴角的笑意堪稱溫和,“起來說話吧。”

賀蘭舒硬著頭皮站起身來,剛在他西邊的下首坐下,便聽見他問道:“他的衣物可還留著?”

“不曾動過。”

“那麽,全收拾了,交給我吧,”太簇說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是。”

賀蘭舒沒有多問,謹守棋子的本分,將太簇的要求吩咐下去。

獨屬於賀蘭宵的院子裏,種滿了桃樹,深秋時節枝幹光禿禿的,掉落的葉子被人盡職地打掃幹淨,呈現出深秋該有的蕭索感。

但他來時恰好是春天。

彼時賀蘭舒剛繼任族長之位,她從太簇手裏接過斬蒼的魂體時,表情是掩飾不住的震驚。

畢竟,斬蒼被櫻招一劍斬殺在琅琊台之事,整個修真界盡人皆知。一死一傷的結局,看客們自然喜聞樂見,但對於知情人士來講未免太過唏噓。

櫻招沉睡至今,絲毫未見醒來的跡象,而斬蒼……不知道魔界用了什麽辦法將他的魂體收集起來,聚魂之後又有什麽謀劃。

“他在魔界無法聚魂,放在你這裏好生看護著吧。”太簇那時的表情亦是十分溫和,和傳言中與斬蒼情同兄弟的形象出入不大。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們魔尊是魂身一體,隻要能聚魂,任何事物都可以讓他重塑軀體。”說話的是與太簇一同前來的元老院大祭司虛昴,一個長著狐狸眼,長相偏陰柔的魔,總是笑嘻嘻一副十分溫柔的模樣。

但魔族大祭司究竟是個怎樣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賀蘭舒也是有所耳聞的。

他二位帶著斬蒼的魔印過來,看似好商量地與她說著話,實際上根本不容她拒絕。她斂著眉將此事應承下來,住進了賀蘭氏位於山間的別院,盡職盡責地喂以各種靈藥來滋養斬蒼的魂體。

賀蘭氏的府邸原本就是魔族在人界的據點之一,太簇與虛昴二人在此盤桓了將近一個月,別院中人人戰戰兢兢,如臨大敵。

幾度天晴落雨,一個紅綻雨肥天,滿院開得正好的桃花突然應風而動,別院周遭的萬頃桃枝頃刻間便被掃**了個幹淨,隻剩下光禿禿地枝幹立在遠處。片片飛花似粉雪般匯集在一起,朝著天空直衝而上,鋪出一道絢麗的空中花海。

鳥雀驚飛間,四周草木殺意逼人。

太簇及時布下一道結界,以免這般異象引來過路修士,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那道遮天蔽日的花海在空中盤旋了幾圈,突然安靜下來。熠熠火光自花海中鑽出,高空中火舌飛舞,一團一團的天火朝著地麵墜落。

虛昴正欲驅動咒語將那團團天火兜住,卻發現火焰在落地前便自行寂滅了。

不會焚毀物品嗎?他站在原地,伸手將手掌攤開。火焰落於掌心時,卻愈燒愈旺,呈現出真實的灼燒感。虛昴吃痛般驚呼一聲,立馬施了道術法將火焰澆滅。

寄希望於無人看見顯然是癡心妄想,他聽到了在一旁站著的太簇發出的一聲輕嗤,其餘賀蘭氏的族人皆將頭低垂著,像是要埋進胸口。

算他們識相,撿回一條命。

虛昴將心中湧出的殺意壓回去,看著被燒出肉味的手,愣了好一會兒神。

粉白的花瓣在空中焚盡時,幾近枯萎的桃樹下突然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

賀蘭舒急忙跑過去,捧著早已準備好的包巾將其裹住。恢複了平靜的春風悠悠地吹到臉上,空氣中滿是馥鬱的花香。

第一次抱新生兒,她的動作還很不熟練,幸好嬰兒形態的斬蒼在剛剛一聲啼哭後變得安靜異常,隻睜著一雙漆黑的眼睛注視著世界。

那兩個位高權重的魔族走上前來,她立馬伸出雙手想將人遞過去,卻無一人接手,她隻好悻悻地將人抱回臂彎。

虛昴好奇地探頭將斬蒼瞧了又瞧,突然笑著說道:“他這個樣子,看起來可真脆弱,兩根手指就能捏死的那種。”

賀蘭舒正心驚肉跳著,卻又聽見他轉向太簇,問道:“你不抱一抱嗎?”

懸在空中的手遲遲沒有落下,半晌,太簇淡淡地笑了一聲,將手收回,轉而從袖中掏出一瓶丹藥,對著賀蘭舒囑咐道:“這是克製魔氣的丹藥,你記得定期讓他服用,煉製之法亦在丹藥瓶裏。”

“這麽小的孩子,吞不了丹藥。”賀蘭舒身邊的嬤嬤提醒道。

“這便是你們的事情了,”太簇說,“想辦法讓他吃,不然魔氣引來修士,吃虧的是你們。”

這話聽著便是要全然將斬蒼寄養在這裏的意思。賀蘭舒有些疑惑:“你們,不把尊上帶走嗎?他已經聚魂了,是否帶回魔域會更穩妥些?畢竟事關重大,我……”

“事關重大,所以你務必好生將他養著。”虛昴笑著打斷她,隨後又補充了一句,“養廢了最好。”

見她當場愣住,他才半真半假地眨眨眼:“開玩笑的。”

明眼人都知道,這絕不是玩笑,但她隻是裝作聽不懂地回道:“我賀蘭舒從不養廢人。”

虛昴嗬嗬兩聲,沒有再多言。

太簇在一旁催促道:“走了,回去複命吧。”

許是賀蘭舒在他們眼中是螻蟻一般的存在,因此說這話時沒避著她。

他們走後,暖暖春陽又重新照進了院落裏,隻是方才還生機勃勃的桃樹們,此時已經被吸幹了精氣,懨懨地迅速頹敗。

斬蒼的魂體選擇了桃樹重塑身軀,這副軀體看起來和人族嬰孩沒什麽不同。嬌嫩、脆弱,的確如大祭司所說,兩根手指就能捏死。

他真能變回以前的模樣嗎?

嬤嬤將他放進搖床中,熱了一碗羊奶一勺一勺地小心喂著。賀蘭舒看了一會兒,不禁想到,太簇說要回去複命,可他們的魔尊都在這裏,那麽,他們是要向誰複命?

元老院嗎?

斬蒼身死,獲利最多的應當是元老院那群人吧,畢竟,他生前可是從未將那群人放在眼裏過。

鳥盡弓藏也好,卸磨殺驢也罷,總之,事已至此,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山中的桃樹重新換了一批,賀蘭氏府邸中獨屬於賀蘭宵的院落裏也移栽過來不少新生桃樹。

十八載大雪霜降,十八載清明穀雨,這些桃樹的枝幹愈長愈粗,春夏時節枝繁葉茂,甚是喜人。

可惜下一個春天時,賀蘭宵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院子裏不停有人進進出出,他們將賀蘭宵用過的物品整理好,裝箱搬到院中。

行將下沉的太陽光,照在太簇臉上,他突然問賀蘭舒:“舍不得?”

“養了這麽久,若是全然沒有不舍之意,那也太假了吧。”賀蘭舒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在這一瞬間,她仿佛見到了十八年前將斬蒼的魂體交到她手上時的太簇。那時的太簇瞧著要比現在這個魔界左使正常不少,她已經不確定他那時臉上是否有愧疚之意,但等待斬蒼聚魂的那一個月,他的確看起來很消沉。

“你可知道,我們為什麽要把他放在你這裏?”太簇又問。

這也是賀蘭舒一直以來想不通的問題,若是要監視斬蒼,何不幹脆將他接回魔域,即使最後一縷神魂一直未找回,但放在眼皮底下看管,再慢慢尋找,豈不更加萬無一失?

思來想去沒有結果,賀蘭舒選擇了避重就輕的回答:“因為賀蘭氏是母係氏族,父親不重要,他不會想去探究自己的身世。”

“是啊……父親根本不重要啊。”太簇偏頭看向她,“那麽,你知道該怎麽向他回信了嗎?”

“屬下明白。”

賀蘭舒拱手應下,隨即當著太簇的麵將信發出去,今日發生之事則隻字未提。

然而這般小心謹慎的做法卻依舊無法打消太簇的疑心,離開之前,他輕輕抬了抬手,站在他身後的魔族戰將突然一左一右地架起賀蘭舒的手臂。

那是兩隻高等魔族,賀蘭舒本能地掙紮了一下,發現自己掙不過,便直接放棄了。

魔族與人族差不多,戰力也分三六九等,普通魔族自然不足為懼,但此次跟著太簇過來的是魔族雷部的精兵。

斬蒼在時,魔族大軍一共分為金、雷、水、火四部,這四部實力強盛、堅不可摧,的確令整個修真界聞風喪膽。

好在斬蒼沒什麽侵略的欲望,弱小的人族他向來不放在眼裏。但他不欲侵吞別族地界,他身後大批吸食惡意而生的魔族呢?他們是否與他同一條心?

斬蒼身死之後,這四部雖還保持著原先的旗號,但實際上已經被元老院瓜分了個幹淨。

關於斬蒼的一切皆被淡化,不過二十年而已,魔族大軍中注入的新鮮血液已不聞舊主之名。

雷部戰將皆被太簇收編,他今日帶來的隻是極少一部分。

訓練有素的魔族精兵們隨著夜幕一起占領了整座府邸,頭帶精巧額飾的高等魔族一個接一個地在高高的院牆上站定,形成將月亮都遮住的黑色方陣。

府外賣瓜果的小攤販的叫賣聲細微地停頓了一瞬,才連貫地接上詞。透過虛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普通人看不到的魔族正黑壓壓地將立在牆頭,冷冽的夜風將他們的玄色衣角吹得獵獵作響,一時間壓迫力驚人。

他將手悄然地探入袖中,握住藏在袖中的硬物,冰涼的觸感令他頭皮發麻。

斜對麵的奢華酒肆中,人聲鼎沸。正與人拚酒的紈絝子透過大開的窗戶往外掃了一眼,突然腳步一虛跌了個倒栽蔥。一身衣物皆浸上了酒漬,他連聲說著抱歉,推開眾人出了雅間。

賣胭脂水粉的商鋪老板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堆著笑將店麵打烊。門閂插緊後她卻站在門後沒有動,一臉肅然地等待著最後的信號。

處於風暴中心的賀蘭舒一臉淡定地問:“左使大人,您這是何意?我從未背叛過您,血契的壓製想必您比誰都清楚。”

血契未解,又談何自由?

賀蘭舒未揭穿他的話,隻是朝院中眾人遞過去一個少安毋躁的眼神,然後沉聲問道:“我的族人呢?您可願不傷他們分毫?”

“這是自然,他們對我可沒半分威脅。”

看到賀蘭舒的神情漸漸軟化,他笑著做了個手勢:“那麽,請吧。”

院牆之外種著幾棵高大的杉樹,樹幹之上用符咒刻著獨屬於賀蘭氏的家紋。一道細細的白光從紋路上滑過,幽幽然消失於無蹤。原本深深印刻在枝幹上的家紋也隨著白光一起漸漸變淡,直至隱形。

賣瓜果的小攤販將袖中法器放開,推著車漸漸走遠了。車輪骨碌碌地滾過青石板,街道上埋伏著的人隨即悄然散開,隱入了茫茫夜色中。

鳴金收兵。

暫時還不是亮牌的時候。

太簇走了,留下了大半魔族戰將在此以作監視。

藍雀就是那個被留下來貼身監視賀蘭舒的倒黴蛋,因為在這一批跟過來的魔族中,她是為數不多的女魔。

在賀蘭舒門口守了她大半夜,藍雀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個櫻招的小徒弟,也就是這家公子,怎麽和自己母親長得一點都不像?和左使大人也不像。而且今日左使大人對待這賀蘭舒的態度,也不像是有私的模樣。以族人性命作威脅,的確是過於心狠了。

左使大人下達命令時,藍雀麵前站著的剛好是個正值垂髫的女娃,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看過來,她都不好意思亮出刀鋒。

幸好這位族長及時醒悟,沒強行和左使大人硬碰硬,不然今日她的刀可真要喂上人血了。

這般別扭感,就好似櫻招下在她肩頭的禁製還未消散一般。

可那金印明明在她回魔域時就消散了。

當日她麻溜地趕回魔域之後,原打算等著另一位與她一同出任務的成員一起回去複命。他的修為在她之上,按理說不應當比她慢,可她等了許久都沒見他趕上來。她心裏覺得奇怪,又悄悄潛回了事發地,結果卻看到同伴屍骨無存的慘狀。

留存在那團黑影上的,並不是修士的氣息,而是更為霸道的魔氣。一股從未遇見過,但攻擊性極強的魔氣,讓人不自覺地想要臣服。

沒過幾日,左使大人便急吼吼地出關,親點了一隊精兵趕來了人界。

藍雀原本沒把左使大人出關的事和櫻招那個小徒弟聯係起來,今日聽賀蘭氏的族人提起,她才發覺事情大概不簡單。

而且,左使大人走之前說怕做母親的會壞他大事?那他的大事應當和那小徒弟有關咯?

那麽強的魔氣,難不成左使大人是想要據為己有?

藍雀突然捂住嘴,瞬間覺得這個猜測異常靠譜。她朝房內投去震驚的一瞥。恰好賀蘭舒練完了一帖字,站在燈下柔柔地衝她露出一個笑。

她被那笑晃了下眼,立即收回目光,一抬手將敞開的房門拍上。

不對勁。

她竟覺得這賀蘭舒長得十分眼熟,可她明明從未見過這族長,也從未來過中土。

像誰呢?

院子裏的蛐蛐藏在草叢中不知疲倦地鳴叫,藍雀無意識摸了摸自己肩上那道早已消失的禁製,陷入了沉思。

櫻招那個詭計多端的修士,是不是在騙她?

禁製根本沒消失,而是侵入骨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