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身份暴露

賀蘭宵將母親的回信引燃,看著信上的文字漸漸化為飛灰,心中湧上些許不安。

母親在信中言明他的父親隻是無名之輩,無須掛齒。

預料之中的回答,他並未覺得意外,意外的是母親回信的時機。

早上發出的信箋,傍晚才收到回複,這種情況實屬罕見。

若是普通信箋,自是坦坦****不必防著任何人,可用上蛟龍龍涎封口的信箋,母親向來會慎重對待。不能即時回複,母親便不會再回,靜待他下一次的來信。因為她擔心他收到回信時身邊有人,引來不必要的懷疑。

半魔之身,在修仙大派當中行事,自然須得萬事小心。

難不成是家中出了什麽事?母親在借此提醒他?

以他的腳程,禦劍飛回冀州,至少需要三日,可明日櫻招就要啟程去魔域,師父她……應當不會願意在此等他。

櫻招。

這兩個字像苔蘚一般爬滿他的心房,被窗外下個不停的雨給浸濕,想起時仍是沉甸甸地,有些喘不過氣。

迂回曲折無法言說的思緒中,裝的全是她。夜裏他那麽用力地試圖將她握緊,困她在懷裏不知饜足地索求,失控般求著她一遍一遍地叫出他的名字。可她在最不設防時,脫口而出的仍舊是那個早已灰飛煙滅的斬蒼。

他有滿腹的委屈想向她討回來。

可現在,不是時候。

櫻招早上對他起了疑心,應是他將時間暫停時不小心泄露了魔氣,令她察覺到了不對勁。但她沒有如同三年前一般直接向他下狠手,說明她還需要他。

她腕上的追魂印,發作起來似乎隻有他能安撫。

多諷刺,她在自己身上刻下的屬於別人的痕跡,造成的痛苦卻輪到他來安撫。

天幕下雨絲被風吹動,沁涼的空氣拂過麵龐,他抬手擦了擦眼睫上的雨霧,一整日的魂不守舍竟在此刻得到一絲清明。被不小心忽略的細微線索,也在此時漸漸浮上心頭。

對啊,為什麽他可以安撫呢?

若他隻是和斬蒼長得相像也就罷了,這世上相貌相似之人也不是沒有。可是,他和斬蒼之間,並不僅僅隻有“長得相像”這一種關聯。

母親究竟隱瞞了他什麽?此時此刻,他家中究竟出了什麽事?

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敢有過多揣測,隻是他必須回冀州一趟,當麵向母親問個清楚。

這個念頭一出,他幾乎片刻都不想再耽擱。急匆匆地行至櫻招房前,他才發現,她不在房內,也不在驀山樓的任何一處。

她去了哪裏?

在園中轉了一圈,賀蘭宵正欲給櫻招傳信,衣袖卻被一臉焦急的燕遲拉住。

“櫻招長老呢?”燕遲的臉上有汗珠滑落,應是方才一路狂奔過來的。

“怎麽了?”賀蘭宵在錯愕之餘,先回答了燕遲的問題,“師父不在,不知道去哪裏了。”

“快!快給她傳信!”燕遲急道,“蘇常夕……蘇常夕被我們那天追擊的妖怪掠走了!”

櫻招去了梵海寺。

昨日那個聲稱自己認錯了人的住持,此時正坐在櫻招對麵,安安靜靜地煮茶。

二人在禪室中隔著一張桌子相對而坐,桌上的朱泥茶壺已經沸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住持舀了一勺沸水,注入櫻招麵前的茶盞中,頓時茶香撲鼻。

庭院幽靜,吹進禪室的風濕潤而凝重,帶著些雨絲。

櫻招對欣賞雨景不感興趣,一口將茶盞內的茶水喝光,開門見山地問道:“住持昨日說又見麵了,而後又改口說自己認錯了人,這是何意?”

住持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解釋道:“和櫻招施主的確是'又見麵了',但認錯了人也是事實。”

“住持認錯的,可是我身後那個人?”

“昨日那位施主,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賀蘭宵來問過他?

櫻招睜大眼睛,想起昨日賀蘭宵的確消失了很久,原來是來了這裏。

那後來他情緒不佳,是因為得知了什麽嗎?

住持將昨日對賀蘭宵說過的一番話原樣複述了一遍,櫻招卻越聽越茫然。

她完全不記得那是一段什麽樣的過往,也不記得什麽“命中孤月照”這種簽文,聽著也無任何感覺。她身邊有師父,有師兄師姐,還有蒼梧山眾多同門和承載著她靈力的那群傀儡,“孤寂”是什麽滋味,她好似從未感受過。

那位應劫而死的,與賀蘭宵麵目相像的道侶究竟是誰,她根本記不起來。

從少時到現在,她所經曆過的一切都好好地留存在她腦海裏,丟失的偏偏隻是關於那位道侶的記憶。

她該如何知曉,魔界那群魔族會不會拿這個來做手腳。是不是魔族將賀蘭宵送至她身邊,動搖她的心理防線,再將她的夢境篡改,換成斬蒼的模樣?

事實上,她連分辨這個住持所言是真是假的能力都沒有。

向住持告別之後,櫻招並未急著離開,而是遵循本能拐到了昨日她未能查看的銀杏樹下。

一場大雨,讓銀杏葉在枝頭站不住腳,落了滿地。金黃的葉子浸泡在被雨淋濕的泥土裏,有些狼藉。天色不好,賞楓的遊客們不若昨日那般熱情,隻有稀稀落落的一些人撐著油紙傘來來往往。

櫻招沒有撐傘,亦忘記撐起修士真言,輕飄飄的雨絲落在她身上,她沒有在意。

清冷的秋霧將山頂包裹,她走到樹下,上前幾步,將手掌與枝幹相貼。閉上雙眼,她又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這句簽文若真應驗在你身上,我會為你報仇的。你放心,我不會拖累師門,讓他們替我白白送命,我一個人就可以。”

“那我會在死前,將你的記憶抽走。你會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樹縫中漏下一滴豆大的雨,砸中了她的額頭。她睜開眼睛,不知為何,感覺自己要被那滴雨給砸穿了,張開嘴便下意識驚呼了一聲,可是無人在意。她捂住額頭望著空****的四周,竟真的覺出了一絲孤寂的滋味。她的記憶,原來是被那個人抽走的嗎?他怎麽可以擅自將她的記憶抽走呢?他就這麽斷定她無法替他報仇嗎?

還有,賀蘭宵,他昨日就已經找過這個住持,卻半個字都未向她透露。這個逆徒,究竟想做什麽?

一道火符突然自虛空中顯現,是賀蘭宵發來的傳音符。她伸手接過,看到信中關於蘇常夕被掠走的消息時,心中頓時一驚。

正欲騰風回驀山樓,挪腳的瞬間,周身經脈卻火燒一般疼。她雙膝一軟,捂住劇痛的左腕,倚在枝幹上幾乎無法動彈。

天殺的追魂印,怎麽會這個時候發作!

這次的疼痛來得太過迅猛,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令人遭受不住,幾乎是在瞬間櫻招便疼暈了過去。

堆積在梵海寺上空的雲層漸漸變得烏黑濃厚,那不是正常的烏雲積聚,而是濃得化不開的魔氣。

銀杏樹下,櫻招無知無覺地蜷成一團,十尺開外驀地閃現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左耳戴著墜子的魔族男子,一頭銀發在雨幕中極為顯眼。他垂眼看向已經疼痛到完全失去抵抗之力的女子,抿緊的嘴角無意義地撇了撇,正要抬腳朝她走近。

虛空中驀地出現一股強大的威壓,自四麵八方傳過來。銀發魔族止住腳步,抬眼環伺,才發現有八道身影懸浮在半空,個個都光著腦袋,燙著戒疤。

為首的僧人落在他身前,雙手合十,麵帶微笑:“佛門之地,還請這位施主莫要在此造殺孽。”

銀發魔族雙眉一挑,一臉奇怪地問道:“誰說我要在此造殺孽了?”

這僧人便是梵海寺的住持,聞言他一臉遲疑地看了看櫻招,有些拿不準此二人的關係。

“我隻是想知道,廂房在何處。”銀發魔族聲音和緩,似乎很好脾氣地在打著商量,“你們這些僧人,六根已淨,難不成還方便抱女子嗎?不如由我來代勞。”

“這個無妨,”住持淡淡一笑,“轉移法陣即可解決。櫻招施主暈倒在敝寺,老衲自有看護之責,施主若是有心,可在寺外等候。”

看來是沒得商量了。

銀發魔族沉下臉,舌尖頂了頂腮,從喉嚨擠出一句:“冥頑不靈。”

霎時間山頂上狂風大作,漫天雨絲化為無數道浸著魔氣的鋼針直往下墜。寺外還有不少香客,眼看著就要被千萬根鋼針穿透頭顱,飄浮在半空中的其餘僧人頓覺不妙,極有秩序地四散開來,替暴露在雨絲中的行人撐起一道道結界。

銀發魔族則趁著這當口身形一閃,繞過住持直奔櫻招。

他的速度極快,眨眼的工夫便已出現在她身前。

櫻招看起來狀態十分差勁,向來健康紅潤的臉被追魂印折磨得一點血色也無。銀發魔族一聲不吭地打量了她許久,才冷哼一聲,閃動著瞳孔蹲下身去,伸出一隻手,似乎想替她將額前的發絲撥開。

手指快要觸上櫻招的麵容時,隻聽得錚然一聲響,一道光牆竟在此時拔地而起。銀發魔族被靈力激**得退後幾步,眉頭輕輕皺起,又在看清麵前之物時旋即鬆開。

“刑天。”他勾了勾嘴角,率先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櫻招的護體神劍,會在感知到危險時,無須主人召喚便出來護主。

真是忠心耿耿啊。

“事先說明,我可沒有惡意。”他舉起雙手,將漫天鋼針收了回去。

身形巍峨如小山似的劍靈刑天擋在櫻招身前,用蔑視一切的聲音回道:“你想碰她,你也配,太簇?”

被叫出名字的魔界左使倒沒表現出任何不悅的神情,許是如今他一張臉本就陰鷙,無論做什麽表情都顯得別有用心,就如同現在。他抬手揉了揉眉骨,然後問道:“刑天,你憋了這麽多年都不能將真相說出口,應當很辛苦吧?不如和我聊一聊?”

“聊什麽?聊你是如何背叛舊主的?”

太簇稍稍偏了一下腦袋,將嘴角笑容加深:“不如就聊一聊,斬蒼藏在櫻招身上的那縷神魂,究竟該怎麽取吧。”

此話一出,佇立在一旁的住持立馬雙手合十,事不關己似的側過臉去。

刑天掃了一眼住持,又收回目光,看向太簇:“這麽迫不及待地想讓他聚魂,是嫌自己活太長了嗎?”

太簇搖搖頭:“這個你們就不用管了,是我們讓他多活了十八年,還成全他,讓他在心愛之人身邊待了這麽久。他若是知道,也會感激我們的。倒是櫻招——”他頓了頓,看向在刑天的守護結界下總算沒被雨淋到的櫻招,“她的追魂印發作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迅猛了吧?”

刑天沒搭話。

太簇繼續說道:“她的記憶發生了鬆動,那縷神魂若再不取出來,追魂印會一次比一次痛,間隔時間也會一次比一次短,再這樣下去,你覺得她還能撐幾次?”

聽完這段話的刑天,目光陡然沉下來:“你們果然,是故意將那小子送上蒼梧山的。”

“不然你覺得,他為何會在那裏安然無恙、不被打攪地待上三年?”太簇嗤笑一聲,接著又擺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勸誡道,“刑天,櫻招是不記得了,但你作為目睹這一切的劍靈,也是時候替你主人多多考慮一下了。那縷神魂,盡早拿出來,不然隻會害了她。”

櫻招遲遲未有回應,可那大妖已將蘇常夕掠走將近一盞茶的時間,再耽誤下去恐怕有性命之憂。

賀蘭宵當即抽出弟子令,將靈力注入,拋向空中。令牌在空中懸浮著晃動了幾下,忽然光芒大盛,指向一個方位。

這是蒼梧山弟子令之間的感應,隻要蘇常夕的那塊弟子令不離身,他們就能循著方位找到她。

“我們先追,”賀蘭宵示意燕遲跟上,“師父得了消息會趕過來找我們的。”

一路直飛穿過城鎮,他們二人來到一處野林當中。夜已深,雨猶在下,茂密的枝葉在夜色掩映下如同可怖的鬼手,散發出陣陣妖氣。

禦劍已不合適,他們隻能徒步前行。隻是越往裏,妖氣越重,病態扭曲的枝幹上掛著一縷縷蠶絲。

“這蠶絲有毒,小心別碰到。”燕遲施展出凝光術,將前路照亮,卻不小心踩到一團毛茸茸的動物屍體。腐臭味令他感到不適,皺著眉頭踢了踢腳,臉又險些撞上低垂下來的蠶絲。

好在今夜有雨,蠶絲掛上了雨珠,亮晶晶的倒顯得好辨認起來。

賀蘭宵抽出時雨朝前一揮,靈力迸出將擋在前麵的蠶絲轟幹淨,才踩著濕漉漉的泥土繼續朝裏走。

來時他已經找燕遲將情況了解了個大概。

原來是蘇常夕見櫻招明日便要去魔域,她也不打算再留,按原定計劃前往流波島。流波島路途遙遠,需要置辦的物品多,所以她一整日都在拉著燕遲滿城亂逛。

路過一處僻靜巷口,忽然感受到一股濃重的妖氣,夾雜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這股妖氣和前幾日追丟的大妖氣息相同,但那晚的大妖逃得太快,他們根本沒看清楚模樣。蘇常夕想起櫻招的告誡:遇見道行高深的妖怪,切莫硬拚。於是她冷靜下來打算傳信於櫻招。

可恰巧這時巷內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他二人怕那妖怪作惡,害人性命,來不及思考太多,拔劍便衝了上去。

隻見巷子裏立著一錦衣公子,臉色白淨,張口卻在吐絲。他麵前是一位持劍的女修士,被他裹成了個蠶蛹,僅剩下一個腦袋和一柄劍還露在外麵,眼見著便要被吸幹靈力。

危急時刻,燕遲從掌心劈出一柄飛刃,將那黏糊糊的蠶絲斬斷,蘇常夕隨即飛身過去將那氣若遊絲的女修士抱住。實力懸殊,他二人不欲與那妖怪纏鬥,救了人便準備撤退。

方移形至巷口,去路卻被一縷縷蠶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擋得密不透風。

“蠶絲……”被救下的女修士睜開雙眼,虛弱地提醒道,“有毒。”

燕遲心中一驚,拉住蘇常夕的手才發現她掌心已然發黑,唇色也變至烏青。他立即掏出幾顆解毒丹替她二人喂下。可那女修士身上裹著的蠶絲仍舊源源不斷地釋放著毒素,手忙腳亂地剝幹淨之後,他們已經錯過了撤退的最佳時機。

回過身,那錦衣蠶妖原本一臉惱怒,卻在看到蘇常夕和燕遲的臉時愣了一下,然後笑道:“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蒼梧山的修士,靈力想必會更加精純吧。”

他朝他們身後看了一眼,又問:“你們不是還有一位小兄弟嗎?他沒和你一起?”

這蠶妖臉色白得瘮人,身上的濃重血腥味像是受了什麽重傷。難怪需要專門抓捕修士,吸取靈力來療傷。

燕遲握緊劍柄,勉強擠出一絲笑:“你若是想見他,不如我們現在去把他叫過來?”

蠶妖擺出一副好商量的神情,竟真的思考了片刻。

可燕遲臉上的凝重絲毫未減,他一邊盯著那蠶妖的動靜,一邊摟緊了歪在自己身上的蘇常夕,暗自給她渡著靈力。

“燕遲,”蘇常夕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他不會放我們走的……我們這裏唯一沒有中毒的隻有你,你省著點靈力,待會兒跑快一點,把櫻招長老叫過來救我們。”

燕遲沒有說話,心裏卻知道這的確是現在唯一的活路。

果然,那蠶妖思考過後,突然陰惻惻地看著他們,低沉著嗓音說道:“放你們走,簡直是癡人說夢!我有你們在手,他一樣會來,到時候你們同門幾個齊齊整整,豈不是更好?”

好個屁!

前後的路皆被堵,幾人勢無可逃。眼見著那錦衣蠶妖漸漸逼近,蘇常夕突然抽出一張真火符,將麵前的蠶絲屏障燒了個精光,然後當機立斷將燕遲推出巷口,用口型無聲催促道:“找櫻招長老!快去!”

…………

事情經過便是這樣,可惜櫻招長老至今未有任何消息。

賀蘭宵一路上連發了三道傳訊符給她,她都沒有回應。他心裏有些不安,明明知道以師父的修為,應當遇不到什麽危險,但他就是很不安。

四周寂靜得不正常,隻有雨水滴落地麵的聲音。密林深處一片漆黑,像是要將凝光球吞噬。燕遲想大聲呼喊蘇常夕的名字,卻怕驚動那蠶妖,反而壞事。於是二人隻得壓下內心的焦慮,支著耳朵留意著周圍的動靜。

樹梢豁然作響,像是有什麽東西被驚動。賀蘭宵與燕遲對視一眼,背靠著背擺出防禦的姿勢,警醒地望向四周。

方才還軟塌塌垂在樹上的蠶絲此時像被注入了生命,一根一根地豎起,像鐵絲一般直朝著二人刺過來。

賀蘭宵迅速結出一個印,掀起一道屏障將蠶絲阻擋。林中金光乍起,一番纏鬥過後,總算將那煩人的蠶絲給盡數斬落。

隻是燕遲的臂膀被劃出了幾道口子,為防止毒素侵入肺腑,他迅速掏出解毒丹藥給自己喂了一把。他見賀蘭宵地袖口也碎了幾片,語帶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要不要也吃幾顆?”

賀蘭宵搖搖頭:“沒事,繼續走吧。”

他的手臂方才在揮劍時的確不小心被偷襲的蠶絲劃破了,但蠶絲的毒素對他沒有任何作用,沒必要強行吃丹藥。況且燕遲的腳步明顯比方才虛浮了許多,這丹藥還是留給他自己比較好。

林子盡頭是一個洞穴,他們還未走近洞口,一陣陰風便拂麵而來。風聲漸近時,那蠶妖的聲音也漸漸清晰了:“還沒累嗎?那繼續跑吧。”

氣定神閑的語氣,像是在逗著人玩。

那至少說明蘇常夕沒事。

燕遲鬆了一口氣,提著劍往裏走了幾步。隻見蘇常夕與那女修士都被她那隻小騶吾馱在背上,撒開四爪在洞穴內幻影移形。

說來也是湊巧,蘇常夕因時時刻刻將這隻騶吾裝在乾坤袋中,誤打誤撞之下,被蠶妖一起帶回了這處洞穴。一路上那蠶妖覺得這倆小姑娘橫豎已經毒素入體,無法動彈,便未多此一舉耗費蠶絲將她們裹住。

他有傷在身,妖氣尚未恢複,得省著點用。

那娃娃騶吾這幾日已經完全練就了從乾坤袋裏解開束口的技能,一根長長的尾巴從袋口伸出來,三兩下便能將乾坤袋完全扯開。它昨夜被櫻招喂了靈力之後,在乾坤袋裏睡了個飽,此時精力異常充沛。

它正想爬出來叼蘇常夕的辮子玩,將頭探出時才傻了眼。

陰濕冷潮的林子布滿了蠶絲,各處都是腐爛的獸骨,雖然這都可以成為它的食物,但這境況明顯不是它可以大快朵頤的時候啊!因為蘇常夕正被一個充滿死氣的妖物扛在肩頭,迅速穿林而過。

這神獸騶吾被孵出來不過幾天,沒見過世麵,被這場景嚇得渾身發抖,當即靜悄悄地將尾巴收回來,默默縮回了乾坤袋,還多此一舉地將束口的細繩重新係好,打了個死結。

過了好半晌,護主的本能令它克服恐懼,重新伸出尾巴。這次它費了老大勁才將自己係的死結解開,比巴掌稍大一些的身軀輕飄飄從蘇常夕腰間蹦出。

滾到泥地上時,那蠶妖腳步一頓,回頭看了一眼,卻未發現任何異常。

神獸騶吾畢竟有著縮地成寸、日行千裏的本事,雖是隻娃娃獸,但幻影移形是刻在血脈中碾壓級別的本能,隻一瞬的功夫,它便躲得沒影兒了。

它躲在一棵大樹後,眼見著那蠶妖將蘇常夕與那女修帶回了蠶絲洞,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林子裏暴露出來的獸骨啃食了個幹淨。

身軀在一瞬間暴漲,它佯裝殘暴,怒吼著衝進蠶絲洞,將被隨意扔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蘇常夕和那女修叼到背上,就這樣馱著她們打算離開。

可那蠶妖沒那麽好騙,他一眼便識破了這隻騶吾不過是隻虛張聲勢的幼獸,根本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於是冷眼坐在原地根本沒動。

蠶絲洞在騶吾身後收攏,來路已被堵死,它隻能勉強馱著人在洞穴內不斷變換位置,以免被那妖怪抓到。

蠶妖也不急著抓它,隻盤腿穩坐在洞穴內的石台上消化今日吸取的靈力,耐心地等著騶吾體力耗盡。

蘇常夕的弟子令掛在他指尖晃**,察覺到林子有人在接近,他才一抬手重新將通道敞開。

他抬眼看著出現在洞口的兩個少年,微微一笑:“嗯?人齊了。”

剛踏入洞穴,賀蘭宵便察覺出了異常。

洞穴內壁太光滑了,不像是天然的石洞,倒像是一個巨大的蠶蛹。

像是在印證他的猜測,那蠶妖話音剛落,洞穴內光禿禿的黑色石壁便開始發生變化。隻見細細密密的白色蠶絲急速從地底生出,順著石壁不斷往上攀爬。他們的腳下也是,蠶絲激流一般迅速鋪過來,頃刻間便布滿了整座洞穴。

馱著兩個女修的騶吾看到賀蘭宵與燕遲出現在麵前,終於似看到了希望一般嗚咽一聲,眼淚汪汪地朝這邊奔過來。但這騶吾畢竟是隻幼崽,強撐到現在已是極限,一邊跑竟一邊打了個哈欠。

結果一時不查,被地麵上不斷蠕動的蠶絲絆到。

眼看著騶吾即將摔個四腳朝天,燕遲趕緊撲過去將蘇常夕和那女修架住。

背上的重力消失時,那騶吾又變回了昨日那副巴掌大小。賀蘭宵手疾眼快地拎住它的尾巴,將它摁在肩頭放好,再抬眼時,整座洞穴已經完全變樣。

頭頂、腳下,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厚厚的蠶壁,就連來路也已完全被封死。結絲速度之快,簡直聞所未聞。

野林當中那些毒絲看來隻是開胃小菜,正餐在這裏等著。

不過好在四周的蠶絲看起來沒有毒,不然他們幾個就真成甕中之鱉,隻等著那蠶妖下口了。

燕遲又喂給蘇常夕幾顆解毒丹,現在她已恢複了些神誌。蘇常夕扶著那名快被吸幹靈力、昏睡不醒的女修剛站穩,趴在賀蘭宵肩頭的騶吾便一躍鑽進了她懷裏。

櫻招長老並未跟著前來,想必是遇上了什麽麻煩。蘇常夕沒有多問,隻獎勵性地摸了摸自己靈寵的腦袋,將它放進乾坤袋收好,順手從袋中掏了一把真火符出來,隨時準備引燃。

這般動作落在蠶妖眼中,卻隻引來兩聲輕笑。他兀自在洞穴中央坐著,朝著一臉防備的幾個小修士問道:“上次是你們幾個在追我吧?膽子倒是挺大。”

“是,是我們,”燕遲有意拖延時間,十分爽快地承認了,還企圖和他多聊幾句,“敢問您是何方大妖?”

那蠶妖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察覺出他的意圖:“對我這麽感興趣啊,還是說你想等著誰來救你們?”

燕遲立馬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都要死了,讓你們死個明白也行。”蠶妖說,“本公子名叫'先蠶',你們可以叫我'先蠶公子'。”

先蠶?

一個凶殘成性的妖怪,竟妄想和黃帝的妻子嫘祖使用一個稱號,簡直是笑掉大牙了。

燕遲和蘇常夕一個沒忍住,竟真的笑出了聲。站在一旁的賀蘭宵瞟了他們一眼,還未收回目光,便聽見對麵的蠶妖隱隱帶著怒氣的聲音:“你們在笑什麽?”

話音剛落,蠶妖便雙指一抬,兩道蠶絲從指尖射出,直直地衝向燕遲和賀蘭宵的腰間。他二人還未來得及格擋,掛在腰間的弟子令便被那蠶絲牢牢黏住。不過瞬息而已,他們身上的那兩塊弟子令,全落入了蠶妖手中。

蠶妖慢吞吞地將那三塊令牌提到眼前,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我聽說蒼梧山的長老可以在力量所及範圍內用長老令直接召喚弟子,所以這東西,還是毀掉好了,我可不想讓無關人員來打擾我們。”

糟糕!

賀蘭宵心下一凜,提著劍便直衝過去。

“無知小兒。”蠶妖輕哼一聲,坐在石台上巋然不動。

森森劍意靠近的瞬間,蠶妖的麵前竟憑空生出一根根白色的蠶絲,在空中交錯成一個淬著劇毒的牢籠,兜頭便朝著賀蘭宵罩過去。

他沒想到那築基期的少年身形極快,牢籠罩過去時,蠶妖根本沒看清他究竟是如何逃脫的,他隻覺得自己手上一空,再回過神來時,手中的令牌已被他奪走。幾下兔起鶻落,少年又退回了原處。

“奇怪,你沒有中毒?”蠶妖看向賀蘭宵的眼神多了幾分審視。

他和那個紮著小辮的少年一路闖進來時,或多或少都被蠶絲劃傷過。另外那個,看起來雖神色如常,但毒氣早已入體,服下解毒丹也隻能延緩毒氣攻入心脈而已,如若沒有外力將毒氣逼出,一樣會命喪於此。

這個人,竟然完全不受毒氣侵擾?

蠶妖回想起自己被這三個修士追蹤那日,的確感應到了一股強大的威壓。那日他身受重傷,妖力隻剩不到三成,不欲與他們硬碰硬,才慌忙逃竄至此。連日來吸幹了幾個誤入此地的小修士,才勉強將妖力恢複到七成。

小門小派的修士,靈氣繁雜,對於傷口愈合的效果十分有限。

今日遇到這幾個蒼梧山的修士完全是運氣好,這幾個小鬼,一個空靈根、一個純金靈根、一個火靈根,剛好可以擺個拘靈陣出來。原本空靈根用來壓陣再好不過,現在看來,這個金靈根的劍修更加適合。

百毒不侵,多好的體質,速度還能快過他吐絲的速度。這般精純的靈力,吸進體內也不知道能漲多少道行。

蠶妖突然站起身來,朝著那幾位修士走過去。他看到燕遲不自覺地將蘇常夕攔在身後,又停下腳步,柔聲道:“別怕嘛,反正你們毒氣已經入體了,不會很痛苦的……”

“你都說他們已經毒氣入體了,再對他們下手,未免勝之不武,不如先衝我來?”

賀蘭宵神色淡漠地將蠶妖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後者聞言果真轉了轉臉,朝向他,饒有興致地說道:“看來你們同門情誼還挺深厚,行,你既然這麽想保護他們,我會將你們的屍骸扔到一處的。”

說罷他腳下的蠶絲驟然暴起,直衝賀蘭宵殺去。

早已擺出防禦姿態的賀蘭宵從容應戰,兩股力量碰撞到一起,刺耳的滋啦聲響連四壁,洞穴內頓時冷光四射。

蘇常夕與燕遲亦強行運轉靈氣,加入纏鬥。隻是靈氣運轉越快,毒素便侵入得越快,不消片刻,毒素已流竄到他二人的指尖。

眼見著他二人動作越來越慢,賀蘭宵突然沉聲道:“你們不要動了。”說著便要飛身過去將弟子令塞入他們懷中。

師父,師父為什麽還不來?究竟是遇上了什麽棘手之事才會完全失去音訊?

難不成是,追魂印發作了?

他瞳孔震了震,一時不查,被腳下生出的蠶絲纏住雙腿。

眼前忽然落下一道人影,是那個自稱是“先蠶公子”的可笑蠶妖,他慢慢悠悠地奪過賀蘭宵手裏的弟子令,綠色的火光自掌心生出,那幾塊小小的令牌漸漸被火光燃燒殆盡。

看到賀蘭宵陡然變得冰冷的神情,他又輕飄飄地拍了拍手:“你這麽寶貝這幾塊令牌,看來你們長老的確就在附近。那就先將你解決吧,你的力量,我最喜歡。”

耳畔傳來一陣異動,隻見密密麻麻的鋒利蠶絲緩緩從洞穴內壁生出,欲趁著賀蘭宵不能動彈的當口,穿透他的身體。

下一刻,那些蠶絲應當會被這少年的血盡數染紅。

誰叫他說話不好聽呢,小小年紀就這般狂妄,也該將他折戟於此咯。

蠶妖看著自己眼中的獵物,剛準備露出一個誌得意滿的笑,他的笑容卻連同那些針尖般的蠶絲一起,發生了停頓。

櫻招疼暈過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耽誤了多久,隻知道自己醒來時正躺在梵海寺的禪房中。

她“噌”的一下從**坐起,坐在床邊的小沙彌被她嚇了一跳,愣了片刻,才遞給她幾張傳信符:“施主,這是在你昏迷期間傳過來的,施主放心,我沒打開看。”

“多謝!”櫻招急忙將傳音符拆開。

是賀蘭宵,連發了幾道傳音符報告自己的行蹤,最後一封的傳來時間距離現在已經過了將近半個時辰。

她暗叫一聲不妙,旋即掏出蒼梧山長老令,念了一道咒語注入令牌當中往空中一扔。那塊小小的令牌頓時幻化出三塊沒有實體的金印,倏地朝著一個方向飛去,三道光芒交織在一起,在夜空中滑出炫目的閃光。

可原本應當將那幾個小鬼帶回來的金印卻什麽都沒有帶回來,櫻招站在大廟前,看著黑沉沉的夜空,突然瞳孔緊縮。

他們已經出事了!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循著賀蘭宵最後傳信的位置瞬行而去。磅礴的劍氣溢出體外,如同流星滑過黑夜,將雨幕穿破。

雨水澆在她臉上,她頓時想起,自己在賀蘭宵的玉佩上,下過的追蹤咒。

與此同時,巨型蠶蛹外下個不停的雨在空中停駐,不再往下落。

賀蘭宵看著在自己麵前僵住的蠶妖,麵無表情地伸手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

他心裏記掛著師父的安危,已經完全沒有耐性繼續裝下去,隻想速戰速決。

蠶妖被他的響指驚醒,還未來得及弄清楚此時的處境,便感覺對方伸出一指點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你想要我的力量對嗎?”

賀蘭宵問得很平靜,蠶妖卻陡然從心底裏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懼。他用餘光瞥了瞥四周,隻見原本應當穿透少年身體的蠶絲,竟然在他一尺之外盡數停住了。

怎麽回事?為什麽蠶絲不聽話了?蠶妖動彈著雙腿,試圖往後退,卻在挪動腳步的瞬間雙膝一軟,跪在了賀蘭宵麵前。

“不必行這麽大禮,你想要我的力量,我給你便是了,隻不過——”

恐怖的威壓自蠶妖的頭頂傳過來,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少年輕蔑的詢問:

“給你,你受得住嗎?”

巨大的白色蠶蛹從中被撕裂,一道一道的紫光四射而出,如同燃燒的紫色太陽,將黑壓壓的天幕撕破。雲層斷開,沉沉積雲中發出隆隆的雷鳴聲。

方還駐紮在空中不動的雨滴,瓢潑一般迫不及待地往下落,迅速澆在下方燃燒起來的蠶繭上。可是火勢實在太大,完全澆不滅。

空氣中滿是焦臭味,除此之外,濃烈的妖氣、恐怖的魔氣與巨大的火光一齊侵襲著櫻招的感官,她在空中調轉了方向,直直地落在已經被燒了個精光的蠶繭周圍。

隔著滔天的雨幕,她看到,自己教導了三年的弟子,緩緩地轉過了頭。

仍是那張好看到驚人的臉,寶石般的眼睛沉沉地看向她。他動了動嘴唇,似乎說了一句,師父。

櫻招不自覺後退了一步,將拳頭握緊。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他是魔!

奔流不息的磅礴魔氣充塞在蠶繭方圓百裏內,櫻招的注意力全係於賀蘭宵一人身上,因此忽略了隱匿在不遠處的另一股魔氣。

“左使大人。”一名頭戴額飾的魔族戰將悄然出現在太簇身後。

遠處是已然暴露身份的賀蘭宵和才恢複一點力氣就急匆匆趕過來救人的櫻招。

師徒二人想必有很多很多話要說。

太簇從鼻孔中發出一聲微不可查的冷笑,忽聽得身後的屬下不解地問道:“大人,為何我們不直接殺了這女修士取魂?”

太簇緩緩轉過身,看向開口的屬下。

不知為何,那幾乎已經是左使心腹的戰將,卻在左使的眼神下不自覺顫抖起來,背脊攀上一股極強的冷意。他遵循著本能迅速跪地,將頭重重一磕,求饒道:“大人恕罪,是屬下多嘴。”

太簇輕飄飄地看著他將額頭磕得血肉模糊,才大發慈悲地抬了抬手:“起來吧。”

“東極門的地界,魔族大軍不好傾巢而出,而梵海寺那群人執意要將她保下,加上刑天……我勢單力薄,不一定拚得過。”太簇難得多解釋了幾句,躬下身子拍了拍下屬的肩膀,說道,“所以,你知道該如何向元老院複命了嗎?”

天空聚積的烏雲喪失了輪廓一般堆積翻滾,碰撞出一道道響雷。

太簇沒有再回頭,淡聲吩咐道:“走吧,聚魂一事不會等太久了,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茅草茸頂的房舍,裏頭隻有幾樣簡單的家具和常年不滅的燭火。

窗外的天不知道黑了多久,也許是一日,也許是幾日,賀蘭宵已經記不清了。因為這裏沒有正常的日月輪轉,需要人催動陣法才能將黑夜白天轉換。

幾棵參天大樹聳立在屋外,他前不久還在樹下練過劍。

這是他第二次進入到櫻招的紫雲壺裏,隻不過這次是以雙手被束縛住的姿勢。縛住他的繩索是用肥遺之皮專門製成的縛魔索。因肥遺是見之天下大旱的怪蛇,即使是蛇皮,對魔族來說也能造成不小的傷害。

全身的力氣都在流失,體內的水分像是要被腕上的繩索吸幹。

好渴。

嘴唇已經幹得開裂,賀蘭宵用舌頭舔了舔。

櫻招在這期間隻來看過他一次,她告訴他,燕遲和蘇常夕體內的毒素已解,沒什麽大礙。那個別派的女修傷得重一點,仍在昏迷,不過體內餘毒已清,也算是沒辜負他們幾個拿命去救她的一番好意。

其餘被殘害的修士由於屍骨已被燒光,隻找到幾塊可以辨認的令牌,櫻招便依著令牌上的字跡一一通知了師門,讓人過來處理後事了。

“燕遲醒來之後問你去了哪裏,我告訴他,你有別的任務,”櫻招停頓了一瞬,“可能很長時間都不會再回來了。”

“我不能再回蒼梧山了,對嗎?”賀蘭宵張了張嘴,發現嗓子啞得厲害。

他坐在椅子上,微仰著腦袋看著櫻招慢慢朝他走近,在他身前停下。她將手指伸到他麵前,好像碰了碰他的嘴唇,又好像沒有。

他感覺不出來,他隻能看到她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是,你不能再回去了,蒼梧山從未收過魔族的弟子,今後,你也不再是我的弟子。”

與他相處的兩年時光中,櫻招很少對他露出這樣沉滯的目光。

她是心思明淨之人,喜怒皆溢於言表。不管是惡狠狠地瞪他,還是笑盈盈地看他,總之想什麽便做什麽,一點都不會遮掩。

不像現在,睫毛陰鬱地耷下來,覆蓋住那雙琥珀色的眼珠,不想泄露一絲一毫的情緒。

她指著桌上的水壺說道:“壺裏的水永遠不會幹涸,你渴了便自己喝一點,我還有事,忙完再來處置你。”

“再來是什麽時候呢?”他突然問她。

櫻招愣了愣,低低地回他:“你這麽想被提審嗎,還是說你準備了很多謊話要說給我聽?”

“我——”

“我現在不想聽。”

“不要再叫我師父了。”

陣法造就的太陽太過刺眼,櫻招背對著他擦了擦眼睛,抬手將壺中的天色換成了黑夜。

她這幾日有些暈頭轉向,煩惱紛至遝來,堆積在一起。不知道該相信什麽,她隻能將最棘手的麻煩放在最後。

深秋時節,雨停之後便是連日的陰霾,壓得人喘不過氣。櫻招習慣性地轉過頭,想和賀蘭宵抱怨幾句,卻發現人早已被她關進了紫雲壺中。

不,他也算不上是人。

他自己怎麽說來著?

半魔。

母親是人,父親是魔。

在那個濃雲翻滾的夜晚,她占據著最好的觀眾席,將賀蘭宵釋放出魔氣令一個有著千年道行的大妖爆體而亡的場景盡收眼底。

那股能讓天地翻覆的魔氣在斷開的積雲中睃巡了一圈,又聽話地鑽入了少年的指尖。轉過臉來,他對上她直勾勾的視線,似乎也隻是慌亂了一瞬而已。

熊熊火光映入他的眼底,看起來有些悲戚。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透過雨簾凝望住她,沒有任何辯解,隻問道:“師父為何來得這樣晚?是追魂印發作了嗎?”

“是。”櫻招有些遲緩地點了點頭。

“那難怪,”他又問,“現在已經好了嗎?還疼嗎?”

“不疼了。”

不知為何,聽到這個回答,他竟露出一副鬆快的神情,有些解脫地低聲道:“那就好。”

在理智棄守之前,櫻招沒有再與他漫無目的地兜圈。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是人是魔?”

這句話,她以另一副麵容問過他一次,他當時給出的回答是——

“我是人,抱歉,讓你失望了。”

這次他顯然已經放棄掙紮,什麽花招都不想耍了。絲毫停頓都沒有,她聽見他老實承認:“嚴格來說是半魔,母親是人,父親是魔,但師父若想把我全然歸於魔族,也行。”

一口一個師父,叫得諷刺,她櫻招可沒有能耐教出這麽“厲害”的徒弟。

他那股魔氣,與弟子遴選當日縈繞在測靈珠上的魔氣一模一樣,是斬蒼的氣息。她對他的懷疑,從三年前第一次見到他起就一直盤踞在心頭,不曾散去,即使所有人都告訴她,她的感覺出了錯,但她仍舊堅信自己的預感。

雖然關於斬蒼,她亦是滿腹的疑惑,無處可解。

雨絲紛紛揚揚地飄著,櫻招從乾坤袋中抽出縛魔索,一邊朝他走近一邊細細解釋道:“肥遺之皮製成的繩索,專克你魔族,被縛住之後,你會全身力氣盡失,水分亦會慢慢被抽走,越是掙紮就會越渴。”

她見他站在原地沒有動,隻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便好心提醒:“現在,你可以開始逃了。”

“浪費時間來追我,他們就沒救了。”賀蘭宵指了指著身後齊刷刷躺著的那幾個修士,緩緩朝她伸出了雙手,“還是先將我綁住吧。”

繡滿了真言,不會被雨淋濕的袖口兜進了冷冽的風,像蝴蝶的翅膀上下翻飛,攪得櫻招眼睛發酸。

被繩索束縛住時,他將頭垂下來,貼著她的耳朵說道:“抱歉,師父,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

說著不是故意要騙她,也騙了兩年之久了。

賀蘭宵身上的謎團多得數不清,要認真審問起來,說不定一天一夜都問不完,而且,誰知道他會不會繼續騙她?

多事之秋,空氣中滿是惆悵的氣息。風晞師兄親自將燕遲和蘇常夕接回蒼梧山時,問起賀蘭宵去了哪裏,櫻招隻說他去別處曆練,其餘什麽都沒有透露。

明明將賀蘭宵帶回蒼梧山,交由風晞師兄審問才是最好的選擇,但她不想將他交出去。

要知道,她可是堂堂修真界第一劍修,蒼梧山一峰之主。第一次收徒便收了個半魔少年,傳出去恐怕要淪為天下人笑柄。更何況,他們之間早已逾矩。

雖然這事隻有她自己清楚,但如若讓向來麵冷心硬、手段狠辣的風晞師兄來審,說不定很快就能查到她身上。

樁樁件件的罪名,若是認真計較起來,不光她清白不到哪裏去,弟子遴選時整座蒼梧山無一人察覺賀蘭宵是魔這種事,也會被扒個底都不剩。

她自己名譽受損事小,給蒼梧山蒙羞事大。所以,即使是為了師門的榮光,她也決計不能將他交出去。

還是先關著,再想辦法處置吧。

到時候隨便找個理由說他死在了曆練當中,也沒有人會懷疑的。仙門曆練,本就凶險萬分,前幾日被蠶妖吸幹精氣橫死的修士們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師兄。”風晞準備離開時,櫻招將他叫住。

“還有什麽事嗎,櫻招?”風晞不會看人臉色,向來隻有事說事,對於小師妹一臉的糾結亦完全沒留意。

櫻招問他:“搜魂之術,怎樣才能減輕被施術者的痛苦?”

風晞的羽陽峰肩負著守衛山門大陣的職責,平日裏抓到的想潛進山內作怪的妖魔不在少數,那些心思詭譎的惡徒,客氣的審問根本撬不開他們的口。萬不得已時,他們也會用到搜魂術這種極其殘酷的術法。

修真之人自詡人間正道,創造出來的術法卻一個比一個殘忍。追魂印、搜魂術,都與神魂有關,仿佛切膚之痛根本不算什麽,觸及神魂才能真正讓人遭受折磨。

“既然都已經用到了搜魂術,那麽對方想必是陰險狡詐、窮凶極惡之徒。”風晞有些奇怪,“我為什麽要減輕他們的痛苦?”

櫻招斂了斂眸,扯出一個笑:“你說得對,是我多慮了。”

案上密密匝匝的文字漸漸看不明白,她吹熄燭火,在黑暗中深吸了幾口氣,才鑽進紫雲壺中。

不管怎麽樣,該麵對的,總得要麵對,而且現在最緊要的,是弄清楚賀蘭宵是如何以半魔之身通過的弟子遴選,又是如何隱藏魔氣這麽久的,還要問清楚蒼梧山內,他又是否有魔族內應。這些是遠比壓在她心頭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更為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那張蠱惑人心的臉現在被折磨成了什麽模樣。

可令她失望的是,賀蘭宵那張臉,除了嘴唇裂開,滲了點血,麵色蒼白了些,其他好像沒什麽變化。靠在椅背上依舊是腰杆挺直的模樣,隻是比不得往日精神。

走近了,她才發現他其實五感衰退得厲害,抬起頭看向她的瞬間,他居然沒有正確地對上她的眼神,像是已經捕捉不到她的方位。

“啊,你來了……”不能再叫她“師父”,他幹脆省略了稱呼。隻是他太久沒開口說話,喉嚨就像破了個口一樣,聲音從未這麽難聽過。

應該要高興的。

他這般受折磨,她應該是要高興的。

可下一刻,她卻沉著臉將束縛住他的繩索解開,任憑他無意識地閉著眼睛貼上她的腰。不想將他扶住,櫻招兀自站著,偏過頭不看他,卻沒料到下一刻,他便直直地栽倒在她腳邊。

賀蘭宵被人捏住下巴將水灌進來時,一起灌入耳中的還有櫻招的碎碎念:“被綁住之前不是很能耐嗎?道行那麽深的一個妖被你像那樣輕鬆解決,我不信這根縛魔索就能真的困得住你。不是給你留了水,你不知道喝一點嗎?”

話說得又氣又急,還帶著些許埋怨,可她將水灌進他嘴裏的動作輕緩無比。他癡癡地看著她一張一合說個不停的嘴,悄悄地將頭搭上了她的肩膀。

這副極其依賴的模樣,卻適得其反地令櫻招回過神來。

端起茶壺的手頓了頓,她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突然一把將那個小小的茶壺塞進他手裏,說道:“你自己喝!”

他恢複得未免也太快了一點,一般的魔族自愈能力根本沒有他這麽強。短短時間之內,他的呼吸已經趨於平穩,幹裂的嘴唇也隱隱有愈合的趨勢。

這讓她回憶起了他剛來蒼梧山的時候,她讓他徒手爬下北垚峰的情景。彼時他身上的傷口看著恐怖,脫了衣服卻隻是些皮外傷。她一直以為是他身手了得,卻沒想到除此之外,他的自愈能力也是異於常人。

一切早有跡象,可她是個睜眼瞎。明明知道他是一頭狼,卻還盡心養在身邊,不知道他是不是把她當傻子在看。

一時無人說話,隻有壓抑的呼吸在四壁間回**。血液靜靜地回流到心髒,脈搏被攥緊似的,悶悶地、遲緩地跳動。賀蘭宵看到櫻招在他麵前蹲下,盯住他的眼睛問道:“好些了嗎?”

“嗯。”他點點頭。

“那麽,回答我幾個問題吧。”

“你說。”

屋內沒有一絲風,放置在桌上的燭火卻在輕輕搖晃。櫻招的瞳孔有光斑在閃動,她眨了眨眼,先問他:“你的名字,是叫賀蘭宵嗎?”

她的不信任程度已經連對他的名字都產生了懷疑。賀蘭宵張了張嘴,不禁低笑出聲,隻是那聲笑太過短促,聽起來竟有股難喻的絕望。

“是。”最終他還是這麽回答了。

櫻招接著問道:“你來蒼梧山,有什麽目的?”

“賀蘭氏,男子世代修仙,我隻是按照家規,被送往仙門而已。”他頓了頓,“至少我了解到的事實是這樣,其他的,我不太清楚。”

“你是通過什麽辦法隱藏魔氣?”

“不食五穀就行,萬不得已要吃的情況下,族中還有秘製丹藥可以壓製。”

所以賀蘭氏的確算不上清白,而且他用於辟穀的那株祝餘草,還是她親自帶著他去采的。

她怎麽能傻到這個地步呢?

櫻招的眼神從他的臉上輕輕掠過,忽然不想繼續這樣漫無目的地問了。她沉默著支著身子湊近他,開口問道:“除了這些,你還有別的事情瞞著我嗎?”

賀蘭宵沒說話。

當然有。

除了由於他的半魔身份引發的一係列謊言,他最無法言說的秘密,是她本身。

真奇怪,他明明對什麽都興致缺缺,卻好像是為她而生。從十歲起便一直流淌在他的血液中的情愫,在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漲潮成了洶湧的愛意。是她給了他機會乘虛而入,將那些不堪的夢境變為現實。

可如今這種情況,訴之於口,隻會更加不堪。

他低下頭:“有,但我不能說。”

“是嗎?”櫻招沒有驚訝,像是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伸手捧住他的臉,迫使他與她對視。

真好看啊。她看著他,一顆心開始亂顫。

把事情弄清楚之後,就把他關起來吧!別的女修也特地去獵了魔族關起來過,她們做得的事,她怎麽就做不得呢?

她伸出一隻手搭上他的天靈蓋,安撫似的摸了摸。少年順著她的力道低下頭,寬闊的肩膀仿佛要挨上她的,她索性伸手將他抱住。懷中的少年僵硬了一瞬,不敢置信地抬起手回抱住她。

他還沒恢複什麽力氣,這個懷抱不至於讓她喘不過氣來,要說的話也沒那麽難以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