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見端倪

梵海寺是揚州有名的古刹,坐落在一片秀美山麓中。所謂聽梵放海潮音下,香火旺盛不說,周邊景致亦是絕美。楓葉紅盡的季節,層層疊疊的紅葉鋪滿整座山巒,闊大的楓海裏鳴叫的秋蟬與驚飛的鳥雀,都熱鬧得十分應景。

江南自古便是富庶之地,連這邊的僧人都比別的地方會營生。

蒼梧山的秋天也不是沒有這般茂密又炫目的楓林,隻是無人專門打理以吸引遊人過來賞玩。

通往梵海寺的山溪兩岸,頭頂是綿延不絕的紅葉海,腳下是特地鋪就的石板路,白日遊人們可在山溪處煮酒、賞楓、烹螃蟹,夜裏楓樹下還會掛起燒紅的竹炭供遊人賞夜楓。

這般奇巧心思,也難怪會吸引周邊遊人一窩蜂往這裏跑。

蘇常夕精力向來充沛,也不知從哪裏弄了一袋螃蟹,裝在乾坤袋中一齊帶了過來。

幾人在溪邊找了一處人少的地方,將煮酒烹蟹的器具一一擺開,點上火,沒一會兒鼻頭便充滿了蟹香味,聞得櫻招食指大動。

她雖已經辟穀,但偶爾也會破戒。以前在蒼梧山時,沒事的時候她也會去甘華師姐那裏打打牙祭。回到北垚峰,如若不小心碰到賀蘭宵,他還會一本正經地聞著她身上的味道提醒她要擦幹淨嘴巴。

她嘴巴明明擦得很幹淨,也不知道怎麽被那人聞出來的。

麵前突然出現一盤剔好的蟹肉,蟹肉與蟹黃一起裝在蟹殼裏,遞到她嘴邊。她看了一眼手的主人,很自然地接過,話也沒說,便仔仔細細品嚐了起來。

這般熟稔的舉動,是自賀蘭宵拜入北垚峰之後日複一日養成的。櫻招不太會照顧自己,那時年僅十五歲的弟子便主動承擔了這份職責,即便中間空缺了一年,但他仍舊習慣性地事事以櫻招為先。

蘇常夕瞪大眼睛,瞬間覺得自己嘴裏的蟹黃都不香了。她看了一眼燕遲,那傻子正專心致誌地與手上的蟹腿作鬥爭,見她看過來,他愣了半晌,才伸手將自己剛剪出來的那截蟹腿肉遞過去,問道:“你要嗎?”

那眼神,要多不舍就有多不舍。

“不要,”蘇常夕嫌棄地一轉頭,“你留著自己吃吧!”

打發誰呢?

她決定了,等她步入金丹期,她就去收個懂事又養眼的小徒弟!就像賀蘭宵這樣的!

正想著,袖子卻被人輕輕拉了拉,她一臉慍怒地看向燕遲,麵前的少年笑嘻嘻地遞過來一盤剔好的蟹肉:“蘇大小姐,這盤總能入你眼了吧?”

無名怒火瞬間消散,她很快地接過他手裏那盤蟹肉,生怕他反悔似的,吃到一半才扭過頭小聲地說了一聲“謝謝”。

蘇常夕係在腰間的乾坤袋突然有什麽東西在動,束口的細繩一點一點地被拱鬆,接著一根五顏六色的尾巴悄然從袋口探出,滑向擱在一旁的小桌板,卷起一隻煮熟的螃蟹便往回縮。

整個過程十分迅速,隻有櫻招一人察覺到。她見蘇常夕吃得正歡,沒忍心出言打斷。

在那根尾巴卷起第三隻螃蟹時,她才終於伸出兩指,笑嘻嘻地將罪魁禍首拖出乾坤袋。

那隻娃娃騶吾被櫻招揪起尾巴時,嘴裏還叼著個比自己身子還大的螃蟹,肚子鼓鼓脹脹的,吹了氣似的。它見事情敗露,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當著眾人的麵嗷嗚一聲,直接嚼都不嚼,就這樣被倒吊著,將嘴裏吃了一半的螃蟹給生吞了進去。

蟹腿從它的肚子裏戳出幾個凸起,櫻招真怕它的肚皮就這樣被戳破。

但騶吾這等神獸實在消化力驚人,不消片刻,那快要將肚皮戳穿的凸起便眼見著消了下去,棱角分明的肚皮亦恢複成了圓滾滾的模樣。

櫻招一臉驚奇地將它往眼前提了提,還沒說話呢,它竟後知後覺怕起來,假惺惺地湧出兩滴淚水,撲騰著四條小短腿在風中直抖,還一麵扭過頭向蘇常夕求助。

不得不說,不管是什麽物種的幼崽都有種魔力,那就是當它們擺出一臉委屈巴巴的情態時,不管什麽錯處都能被原諒。

蘇常夕本來因為它偷吃東西一事一臉憤怒,對上騶吾的目光,心又不自覺地軟成一塊絹絲。

不就是偷吃幾隻螃蟹嗎?家裏也不是沒那個錢給它吃,況且它看起來是真的餓。

“它是餓。,”櫻招將騶吾置於掌心,一邊替它注入靈力一邊解釋道,“騶吾雖生來食肉,但它天性仁德忠義,不會主動殺生獵食,隻吃自死之獸,這幾日你是不是隻給它喂了活物?”

“啊,對!”燕遲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幾日我都是抓麻雀給它吃。”

靈獸課上雖然也會學習基本的靈獸喂養之法,但騶吾這等珍稀靈獸卻還沒開始學。

從秘境當中出來後,因騶吾蛋還未孵化,再加上蘇常夕將花魄超度一事差點引來責罰,因此根本沒有一個長老告訴過她這靈獸該怎麽喂養,就連用真火符來孵化,也是他們三個在路上瞎琢磨出來的。

賀蘭宵給它買了些羊奶,倒是喂著吃了一點,瞧著它也不大喜歡。

他們考慮到這等長大之後形似老虎的猛獸應當會更享受自己獵食的感覺,需要從小培養它的獸性,索性直接捉了麻雀往乾坤袋裏扔了。

事實證明,在照顧幼崽這種問題上,三個少年都有些缺心眼。

蘇常夕解開乾坤袋,探頭進去瞅了一眼,果然看到她扔進去的幾隻麻雀都好好地待在騶吾棲息的地盤,它根本碰都沒碰。反倒是她儲藏在乾坤袋中的幾袋零嘴,被那群麻雀啄得七零八落,都快吃光了。

將那幾隻麻雀放生,蘇常夕再看向那隻眼淚巴巴的騶吾,頓時覺得自己可太委屈它了。待到櫻招給它注足了靈力之後,她才小心翼翼地將其抱進懷裏一邊摸頭一邊哄。

哄得那騶吾一邊拱著腦袋蹭她,一邊從喉嚨裏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更為神奇的是,它吸收了櫻招的靈力之後,整個身軀都長大了一圈,長勢實在是飛快。

頭頂的楓葉紅得好似燃燒的火焰,連山溪也被染紅。櫻招吃完第三個螃蟹,賀蘭宵說什麽也不讓她再吃了,說蟹寒,對身體不好。

行吧,櫻招舔了舔嘴唇,施了一道清潔術將雙手洗淨,轉過頭看向賀蘭宵,他這時才給自己剝了一個,正慢吞吞用小銀勺挖出蟹黃。一雙手修長白淨,平穩有力。

握劍時漂亮,昨日用力握住她肩膀時也漂亮,手背上幾根青筋凸起,讓人移不開眼。

她艱難地收回目光,平白無故咳了幾聲,引得賀蘭宵側目過來。以為她被嗆到,他當即遞過來一盞黃酒:“師父,你悠著點。”

“是……”她垂著眼接過,“是該悠著點。”

一行人吃飽喝足,沿著賞楓道一路往梵海寺而去,經過一處觀景台時,四人被遊人擠散。

賀蘭宵始終跟在櫻招身邊寸步不離,於是師徒二人發現原本四人隊伍隻剩下彼此時,倒也沒覺得奇怪。

順著山道走了一截,櫻招才覺出一絲別扭來。

這是此前在北垚峰每日與他朝夕相處時,都從未感受過的別扭。

昨日那件事姑且撇開不談,反正在賀蘭宵看來,與他春風一度的女子不是她櫻招。但她追魂印發作那晚,卻是實打實地抱著他睡了一整晚,睡醒之後還沒個仔細的交代便直接來了鬆江府,還要他這個做徒弟的自己找過來。

這一係列的荒唐事後知後覺地侵入了櫻招的思緒,如今他走在她身後,她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她停下腳步回身,賀蘭宵剛好落後她兩階,見她停下,他也跟著停了下來。

日光從枝葉的縫隙中漏下來,將他的眼睛照得澄澈分明,一雙眸子定定地將她籠住,被四周紅得璀璨的楓葉映襯得溫柔又熱切。

他如今怎麽看誰都是這副模樣?

櫻招被他看得有些惱,她側過身,毫無道理地示意道:“你走前麵!”

“師父……”賀蘭宵有些遲疑,“這樣,不合規矩。”

他多虛偽,昨日做過的不合規矩的事情那麽多,也未遲疑半分,此時卻不願輕易如她所願。

因為他實在不想讓師父離開他的視線。倘若他走在前麵,他便看不到她了。

櫻招衝他扔下一句“隨你”,不再管他,疾步往上走去。

二人腳程極快,路旁風景也無心思欣賞,不一會兒便行至寺門口。恰好碰見一身披袈裟的僧人將幾名貴婦模樣的女客送至寺廟前香鼎處。女客身旁簇擁著兩隊士兵,看起來應是哪位達官顯貴的女眷。

寺門口雖未戒嚴,卻一時間也無人靠近。櫻招站在原地等待了片刻,待到那幾名貴婦離開,才抬腳往寺裏走去。

不承想那僧人仍舊佇立在原地。

櫻招經過他身旁,本不欲停留,那僧人卻側過身來衝她雙手合十施了一禮,淡淡道:“又見麵了,施主。”

櫻招一臉奇怪地將他打量了一番,這僧人看起來約莫五十歲左右,一身佛光寶氣,後頭有幾個小沙彌跟著,難不成是這梵海寺的住持?

可她從未見過他,是在她丟失的那段記憶中見過嗎?

“這位大師,”櫻招客氣回禮,“我們認識嗎?”

僧人似乎沒想到她會有此發問,他抬了抬眼皮,目光投向她身後站著的賀蘭宵,略微停頓了一瞬,才微笑道:“施主恕罪,是貧僧認錯人了。”

說罷他微微欠身,示意讓她先行。

櫻招原本還想多問幾句,視線中看到離霜帶著兩個清俊少年款款走來,對方一早便看到了她,見她看過來,頓時一臉興奮地衝她打了聲招呼。

正打算回應,櫻招的目光卻落在離霜身後的那兩個少年身上——那不是昨日在雅間斟酒的伶人嗎?今日便帶出來遊玩了?

眼見著離霜馬上就要走近,櫻招驀地意識到賀蘭宵還站在自己身後,萬一離霜嘴上沒把門,把她昨日逛了伶館之事抖出來,那她苦心隱藏自己真麵目一事可就瞞不住了。

於是她一下便把那僧人之事拋到腦後,提步直奔離霜走去。

走到半道,她才回過身對著賀蘭宵正色道:“你且自己逛著,我與東極門的離霜仙子有要事相商,待會兒我自會來尋你。”

“是,師父。”賀蘭宵點頭稱是,果然沒再跟過來。

目送著櫻招朝著一劍修模樣的女子走近,直至停下,賀蘭宵這才轉過身,循著緩緩走遠的住持的方向追過去。

沒曾想那僧人看著走得慢,卻暗自使用了縮地之術。賀蘭宵從大廟一直追至後院廂房才將他追上。

“施主追至此處,可是有惑要解?”後院回廊曲折,站在回廊上的住持亦是一臉禪意。

空氣中滿是凝神靜氣的檀香味,賀蘭宵的心卻靜不下來。他當然有惑要解,卻不知從何問起,思忖半晌才問出一句:“大師方才並未認錯人,對嗎?”

住持看了他半晌,才不緊不慢地開口:“是,櫻招施主命格特殊,的確令人過目不忘。她看起來絲毫未變,貧僧卻不是曾經那副模樣,她認不出來想必也是正常。”

“她曾來過此地嗎?”

“多年前的確是來過敝寺。”

“你見到她時,她的身邊是不是跟著一個戴麵具的男人?”少年問得有些急切。

“是。”

這般肯定的回答,讓賀蘭宵有些不敢再問下去,但寺門口住持看他的那一眼,卻令他十分在意。

一陣風將頭頂上長勢正好的楓葉吹落下來,剛好落在院中央的鏡池中,池麵被染成一片火紅,顯出豔麗的色澤。真相隨著黃昏一起迫近,賀蘭宵看著境池裏漂浮著的燦爛紅葉,輕聲問道:“大師方才是將我認錯成別人了吧?”

住持並未立馬回答。

橘色的天空沉穩地壓在院牆上,少年問出了他最想問的問題:

“我和那個男人,是不是很像?”

櫻招行至離霜麵前,自覺危機解除,才看著她身後那對雙胞胎男伶笑著調侃她:“看來你昨晚過得還不錯,都帶出來遊山玩水了。”

“是挺會伺候人的,”離霜大方一笑,“你呢?我方才見你身後跟著個少年郎,那模樣可真俊,你從哪裏尋來的?”

櫻招笑了笑,老實道:“是我弟子。”

離霜的確聽說過櫻招於兩年前收了個親傳弟子,那少年在仙門比試之中表現甚佳,可謂驚才絕豔,但這幾年她一直在外曆練,各大仙門之間的比試從未去觀看一二,因此一直無緣得見。

今日這一瞥,聯係起昨日櫻招的表現,也難怪她挑來挑去一個也看不上。有這麽個徒弟每日在麵前侍奉著,自然看誰都是俗相了。

二人又沿著寺廟平台走了大半圈,頗為暢快地眺望著山中層層疊疊的紅葉,交流了一番修行心得,眼看著落日即將沉入西山,才約定好下次一定要去蒼梧山地界上,讓櫻招也盡盡地主之誼。

“對了,”臨走之前,離霜看了看遠遠跟在後麵的二人,雙胞胎男伶很懂事地沒過來打擾。她湊到櫻招耳邊說道,“你師姐那衣裙,你不是說褪下便會失效嗎?我昨日試驗了,扯下一根布條綁在發髻上,也是一樣的效果,別人根本認不出來我是誰。我估摸著,你師姐應是在逗你。”

櫻招愣了愣,在心裏罵了甘華幾句,才悄悄問道:“那你昨日究竟是以真麵目示人還是?”

“一開始是以那衣裙的麵貌,後來覺得沒必要,就以真麵目示人了。”離霜眨眨眼,“你若是覺得這樣好玩,盡可以多玩一會兒,反正誰也不知道。”

還有一件事,離霜並未拆穿。

她今日在來的路上,聽雙胞胎說了一件趣事。他們說,昨日替櫻招斟酒的那位男伶並未伺候得成她,而是被人弄暈,扔在走廊上睡了大半宿。

秋夜寒涼,那男伶醒來時脖子都快斷了不說,還染上了風寒。可櫻招卻是實實在在待到了下半夜才離開,那進房裏的人究竟是誰,想必也隻有她自己知道了。

太陽從綿延闊大的紅葉海中沉下去了,一棵一棵的楓樹下有人點起了照明的炭火,觀賞道旁隨處可見賣燈籠的小販。

櫻招獨自站在梵海寺外的觀景平台上,俯身往下看,遊人們一人提著一盞燈,沉沉夜色中,燈火如遊龍般沿著山道蜿蜒,比起白日遊賞時又多了一番風味。

可白日圍在她身邊的三名蒼梧山弟子,此刻一個都不在。燕遲和蘇常夕兩個興許是不想被人打擾,她表示十分理解,但賀蘭宵竟也耽擱到現在還未回來。

梵海寺外圍種著不少亭亭如蓋的古樹,在月色下顯得朦朦朧朧。櫻招散開神識搜尋了一番,才發現賀蘭宵正躺在一棵古樹上。

她整了整衣裙,決定去尋他。

今夜的月光不是很清亮,照在樹梢上莫名有些蕭索。明明樹下熱熱鬧鬧,遊人如織,樹上卻被濃重的樹影割裂出另一個世界。

躺在樹上的少年有著細密而精致的輪廓,櫻招隔著老遠就辨認出了他的身形,樹蔭遮住他的臉,看不清神情,但她覺得他看起來很不開心。

就一會兒沒看住他,怎會情緒如此低落?

正欲走得近一點,櫻招卻頓住腳步。

她畢竟是不聲不響將他拋下了一年,這一年的空缺令她錯過了太多,此時他應當不會願意和她這個做師父的傾訴心事。

而且倘若他真是什麽魔物,在她麵前應會更加小心行事,輕易不會露餡。

還是換身衣服吧,昨日那個姑娘的麵孔他看起來倒是喜歡得緊,說不定放鬆警惕之下,能泄露出什麽消息。

她找了個僻靜地給自己施了一道術法,將昨日那身杏黃色衣裙換上,檢查無誤之後,才朝著賀蘭宵走去。

柔軟的草地上點綴著幾片枯葉,軟靴踩上去哢嚓作響,向來機警的少年此時卻並未察覺。直到枝幹上落下一道杏黃色的身影,他才怔怔地抬眼看向對方。

櫻招在他麵前坐下,雙腳懸空,很愉悅地對著空氣踢了兩腳,然後笑著對他說道:“公子,又見麵了。”

耳邊充斥著秋蟬的鳴唱聲,麵前的少年隻是盯住她,不說話,臉上分明是落寞的神情,眼裏卻漸漸氤氳起一股奇異的熱切。

她伸出手在他麵前晃了晃,猝不及防被他捉住了手指。

接著她的腰肢被他攬住,整個人結結實實地被人撈入了懷中。

他和那個男人,究竟有多相像,才能讓那僧人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將他認錯?

“施主心中已有計較,又何必執著於一個答案?”

回廊吹過來一陣冷颼颼的風,那僧人眺望著天邊漸漸暗下去的雲朵,接著說道:“櫻招施主,曾在敝寺求過一簽,貧僧恰好是那解簽之人。”

彼時他隻是一年輕小沙彌,遠稱不上“沉穩”二字,見到簽文的第一眼便變了臉色。櫻招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不對勁,瞟了一眼簽文的內容,十分不在乎地扔下一句“這簽一點都不靈”,便拉著身邊那個戴麵具的男子離開了。

走時嘴裏還碎碎念著:“我是修道之人,跑來求佛,真是腦子壞掉了!八成是要捐什麽功德,才會替人消災解難,都是騙錢的玩意兒!還有你,你跟我們種族都……算啦算啦!”

“這種東西我自然不信,”那個戴麵具的男人低頭看著她回了一句,“不過,若真是應驗了,那至少,死的是我。”

小沙彌第一次負責解簽便遇到個不信命的施主,不由得站在大廟前多看了幾眼。那個男人的話似乎惹怒了櫻招,她一把將他甩開,氣衝衝地跑到了一棵銀杏樹下不理人。

直到小沙彌看到那個麵具男走到她身旁,一把將自己臉上的麵具掀開,傾身吻過去,他才本著“非禮勿視”的原則移開目光。

那個男人藏在麵具下的臉,的確是一眼萬年的好看。

那般罕見的姿容與麵前的少年奇異地重合,隻是那個男人年紀看著要大幾歲。

“她抽中的簽文內容,大師還記得嗎?”少年看起來比方才平靜多了,眼睫輕耷,將眼底情緒束縛住。

“命中孤月照,殘生夜驚鴻。”

住持嘴唇輕啟,將這句記了大半輩子的簽文告訴少年。

這句簽文,聽起來太過不祥。少年茫然半晌,才轉過頭來,滯澀著聲音問道:“怎會,怎會如此?”

“櫻招施主命格特殊,說是天命之女也不為過,”住持淡然道,“人間帝王尚且要稱孤道寡,更何況是在修道之路上一直順遂的修士呢?”

修仙修佛修聖人,佛法與道法雖不相同,但成佛與成仙皆須受盡苦難。當年的沙彌曾拿著簽文問過寺裏的高僧,得到的回答也隻有一句“自然之數,不能易也”。

“奪天地造化之人,命中該有此劫,”住持看向賀蘭宵,“如今劫數已過,施主不必憂心太多。”

夕陽的殘光剛好映照在賀蘭宵麵前橫著的枝丫上,暗影傾灑在他的臉上,過於沉靜的畫麵反而顯出一絲陰鬱來。

走出後院時,太陽正好沉入雲層,他的一顆心也仿佛隨著日照一起無止境地下墜。

不是沒想過要回到師父身邊,但此時此刻,賀蘭宵突然不太想讓她看見自己的臉。

與那個男人相像的臉。

雖然他心裏知道,他的不甘其實毫無緣由。

命中孤月照,殘生夜驚鴻。

這是櫻招命裏的劫數。

劫數既已渡過,蒼梧山眾人皆安然無恙,那麽應劫之人……想必真如燕遲所說,已經不在人世。

三年前,師父看到他這張臉,並未想起那個男人,甚至還試圖將他斬殺,說明師父應當是丟失了某段記憶。他以前從未在意過師父掛在嘴邊的“我忘了”,以為隻是她不想回答,或者天性就是如此不著調,現在想來,這些其實都有跡可循。

她其實就是忘了。

可她究竟該有多愛那個人,才會讓前任掌門設下禁製,連提都不能提及?

天色已經擦黑,他像丟失了魂魄一般跟著人群四處漫遊,最後尋了一棵僻靜的古樹,攀爬上去。

他想,師父應當會原諒他暫時還無法若無其事地站在她麵前,因為他現在心情真的很糟糕。不快的情緒隨著夜晚的蟲鳴一起蜂擁而至,體內安靜聽話的魔氣甚至隱隱有外溢的趨勢。

在即將失控的前一刻,他終於回神,盤腿坐在枝丫間念了一刻鍾清心咒,才稍微平靜下來。

該去找師父了,不然她等久了,或許會發脾氣。

這樣想著,師父卻輕輕巧巧地出現在他麵前,杏黃色的衣裙,是昨天晚上那一身,隻有他能看見真容的衣裙。

她又假裝成別人了。

她是來見他,還是來見他這張臉呢?

即使是失去了記憶,但不管多少次,她還是會不自覺被這張臉給吸引是嗎?

動作比思緒更快地將他出賣,他在想明白之前,便迫不及待地抓住了她朝他伸過來的手,死死地將她擁進了懷裏。

賀蘭宵抱她抱得很用力,一隻手攬住她的背,一隻手竟伸入她的腿彎直接將她端到了自己身上。兩條長臂密密匝匝地將她圈住,腦袋卻湊過來不發一言。

綿綿的氣息帶著些顫,明明動作強勢得快要令她窒息,但他閉著眼睛將臉貼在她頸側的模樣卻充滿了依賴。

“這麽想我嗎?”她喃喃問道。

這人怎會如此脆弱?不過一晚上而已,就對這圓臉姑娘不舍成這樣?

他沉默了半晌,終於悶悶地開口:“嗯,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他對她的想念,並不是從昨晚的分離開始,而是自一年之前,她一聲招呼也不打就將他扔下閉關起,日漸累積至今。思念如同春日翻飛的燕尾,在胸腔亂竄,撕破的口子怎麽也填不滿。

即使她近在咫尺,也依舊不得解脫。

他不能光明正大地看她,不能觸碰她,更不敢問她會不會也有一點點想他。

為什麽?憑什麽那個男人就可以?

她究竟把他當什麽?

總覺得,越來越透不過氣了,櫻招睜著眼睛將下巴磕在他肩膀上,正打算掙開他,忽覺頸間有溫熱**滾落,於是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轉而撫摸上他的腦袋。

雖然以前老是會摸他的頭,但摸得總有些敷衍。

她從未真心做過這種安慰人的事情,動作生硬得像是在撫摸一頭凶獸。

幸好他沒讓她摸幾下,便自己用手背蹭了蹭眼睛將她鬆開了,然而另一隻手仍舊掐著她的腰不放,雙腿穩穩地架在枝幹上讓她坐著。

她直起腰湊到他麵前,有些好奇地問道:“你遇到什麽傷心事了嗎?是家中遭了變故還是修行受阻?”

賀蘭宵搖頭不語,昏暗的月色遮住他泛紅的眼眶,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看著她的眼睛問道:“你能親我一下嗎?”

他想,隻要櫻招能親親他,他心裏對那個男人的嫉妒也就能被悉數豁免了。

“親你一下你就能開心嗎?”櫻招一臉不解。

這是什麽奇怪的要求?

“嗯。”

內心深處對她擅自的埋怨,全因他太過貪心而起。師父充其量隻是助長了他的貪欲而已,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反而讓他得到了好多。

那麽,要求更多也是可以被原諒的吧?

櫻招想了想,特別慷慨地說道:“那我親你三下,你會不會更開心?”

他突然笑了,雖然眼角仍舊有些紅,但總算不是開始那副沉鬱的模樣。他一邊將眼睛閉上一邊說道:“那你先親,親完我再告訴你。”

小孩子索吻才會將眼睛閉得這樣乖。

櫻招湊近的瞬間,他左眼睫毛根部那顆小痣清晰地落入眼簾,她本就不太集中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眼皮。

少年的眼睫顫了顫,等得不耐煩似的,主動傾身吻了上來。

攬住她腰肢的手瞬間收緊,壓住她的腰背朝他貼近。少年閉起的雙眼已經睜開,漆黑的眼珠裏似乎蘊藏著一團野火,不知什麽時候就會突然燒起來。

他的唇重重地碾過她的,卻又在下個瞬間舍不得將她弄疼一般放輕了力道,細細地將她的唇瓣描繪。

分開的時候,她的嘴角已是水光一片。他看了一眼,又戀戀不舍地湊上來吻了吻她的嘴角。

一係列動作做完,他卻沒急著退開,而是輕輕地將下巴磕在她的肩膀上,特別眷戀地偏頭親了親她的耳垂,才低聲提醒道:“你動作太慢了,所以剛剛那個不算,你還要再親我三次才行。”

這真是有些孩子氣了,仿佛做出方才那般強勢動作的人不是他自己一般。

“不就是三次嘛,又不是給不起。”櫻招嘟囔一句,又撅起嘴朝他吻過去。

可少年卻伸手捧住她的臉,搖頭說道:“不是今天,是下次。下次你再還債給我。”

麵對櫻招不解的目光,他牽起嘴角笑了笑,解釋道:“因為我下次還想再見到你。”

少年身後有枯葉在簌簌墜落,雖然他在盡力讓自己看起來開心一點,但櫻招總覺得,他這一瞬間的開心,就像蜉蝣的羽翼,薄得透明,一戳就要破。

“可以答應我嗎?”他將她一隻手牽起,小心翼翼地問她。

櫻招沒立刻回答,是因為她想到他馬上要被她帶去魔域,倘若她以這個圓臉姑娘的皮囊太輕易地找到他,那不馬上就要露餡嗎?

她短暫的猶豫化作了一隻螞蟻在他心上噬咬,少年定定地看著她,眼裏是壓抑了太久,從未大方在她麵前暴露過的渴求。他將她的手握緊了些,忍不住催促道:“答應我。”

“可是,我該怎麽找你呢?你會一直在此地逗留嗎?”

這個在櫻招看來極現實的問題,賀蘭宵聽了卻突然鬆了一口氣,至少師父在認真考慮該怎麽和他相見。

他感覺自己很沒出息地眼眶又開始變濕,不想讓她看見,於是急急低下頭去,用額頭抵住她的手背,深呼吸了幾口氣,才抬起頭來,用櫻招最能接受的方式哄道:“我能感受到你的修為極高,所以,你肯定有辦法找到我的,對嗎?隻要你願意。”

“那倒是沒錯啦,我的確修為極高,”櫻招的思緒果真被他帶跑,“大概……和你師父差不多吧。”

揚揚得意的語氣,順帶把自己又誇了一把。

接著她順著他的話思索了一番,然後說道:“你可有貼身之物?我可以在你的貼身之物上下個追蹤咒。”

蒼梧山的弟子令其實也可作追蹤之用,但現下她頂的不是櫻招的臉,自然要換個別的物什才好。

賀蘭宵想了想,將自己的隨身玉佩解下。

當今世道君子佩玉是某種約定俗成的風氣,賀蘭宵這塊的確是從小戴在身上,但這不過是他眾多好東西當中的一樣而已,並無特殊意義。

若是櫻招願意給它施咒,那意義便不一樣了。

櫻招接過那塊瑩潔美玉,施咒之前突然想起不能讓他看出來自己所用的術法,便照著回憶,模仿了東極門離霜的結印手勢,將追蹤咒刻上去。

“好啦,”她將玉佩遞回去,“收好吧,這下不論你在哪裏,我都能找到你了。”

他將玉佩收好的動作未免也太過珍視。

櫻招稍稍斜歪著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在他的視線回望過來時,她突然輕咳一聲提議道:“既然我不能再主動親你,那我可以允許你來親我。”

賀蘭宵開始快樂起來了。

他伸出手重新將她圈緊,一雙帶著笑意的唇忙不迭送到她嘴邊,細細密密地將她吻住。她亦將雙手伸出,搭在他頸後迎合。

這番你來我往下來,二人都有些失禮。

櫻招及時叫了停。

少年濕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手背上,又一臉不滿地捉住她的手親了許久,才斂著眉,緩緩吐出一句:“抱歉。”

他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看起來好像心情已經好轉。櫻招放下心來,說道:“我該走了。”

“嗯,我也該……去找我師父了。”他點點頭,抓住她的手卻沒鬆。

賀蘭宵終於想起他還要去找師父這件事讓櫻招有些欣慰,但每次從他嘴裏聽到“師父”二字,都讓她有心驚肉跳之感。

她沉思了一會兒,發現他仍舊沒有放開她的意思,才輕微使勁將手從他掌心掙脫出來。

“我晚上來找你。”櫻招摸了摸他的腦袋。

少年眼神突然發亮,幅度很大地點點頭:“我等你。”

沿著梵海寺的小路,櫻招一路往大廟前的香鼎走去。

她已經換回了自己的衣衫,打算到了廟前再用召喚符召喚那幾個玩到不知影蹤的弟子們。他們既是跟著她出來的,她自然也得負責將他們好生帶回去。

路過一棵高大的銀杏時,她突然停下腳步,被什麽釣住似的,緩緩側過頭去。

此時熙熙攘攘的香客們已經陸續往山下走,她的視線裏隻看到金黃的銀杏葉鋪了一地。一陣夜風拂過,闊大的枝幹上搖搖欲墜的葉子又被刮下來一大片,在月光的浸泡下,顯得有些孤寂。

那裏有什麽東西嗎?

她的眼眶突然有些泛酸,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抬腳便要往那裏走。

眼前突然出現一個身影擋住她的去路,她抬頭一看,是她那個才分開不久的徒弟。

“師父,”賀蘭宵上前一步,將她的視線籠得嚴嚴實實,“我們下山吧。”

“哦,”她有些怔怔地,回過神來問他,“你去哪裏了?”

她多假惺惺,明明前一刻才被他抱在懷裏吻,現在卻又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問出這種問題。

好在賀蘭宵絲毫不覺,他伸出手在她肩上輕輕推了一把,然後握住她的雙肩往大廟前走去,“我躺在樹上睡了一覺,昨夜睡的時間太短了。”

這樣的舉動,其實是不小的僭越,他以前從來不敢這樣碰她。但也許是方才的親近讓櫻招有些無法抽身,她一時間也沒覺得這樣有什麽奇怪,“你昨夜等我到那個時候,今日又起得那麽早,的確是容易乏。”

被推著走了幾步,她才記起自己忘了要去銀杏樹下看看,正欲扭頭,站在她身後的少年卻悄無聲息地繞到她身側,她的眼睛隻能看到他精巧的下巴。

“師父,弟子有一事不明。”他接著問了一個道法題,扣住她雙肩的手悄然緊了緊。

道法這種東西,櫻招的確不太擅長,但應付這種築基期的弟子還是夠了。於是她隨口胡謅了幾句,並未察覺自己被賀蘭宵帶著往前走了好一截。

那棵牽動她心神的銀杏樹已經離得很遠了,樹身惆悵地佇立在月光下,影子被拖得很長。

一直走到大廟前,賀蘭宵才將櫻招放開。收回去時,他還有些戀戀不舍地替她將落在肩頭的一片銀杏葉摘下。

“他們兩個人,你知道在哪裏嗎?”櫻招回過頭問他。

他搖頭,麵色有些冷:“我一直沒看見他們。”

那便隻能使用召喚符了。

其實更簡單的辦法是直接用蒼梧山長老令傳喚弟子,但那兩個少年人興許玩得正歡,她這個做長輩的如若直接將人強行帶回來,也未免太過掃興。

還用些溫和點的辦法好了。

蘇常夕倒不是特地與櫻招走散的,隻是上山的小徑窄,遊人又多,一不小心就落後了腳程。

她玩心大,也沒急著往前追,而是被山道旁的擺了一溜的貨攤所吸引。

這些貨攤許是被山上的佛門庇護,占道占得理直氣壯,一眼望去也的確琳琅滿目。茶水點心、肉幹果脯、佛經古籍一應俱全,但更多的是賣香燭與平安符的。

平安這種事,蘇常夕向來求己不求人,便徑直走向了賣肉幹果脯的小販。

因為她的存貨全都被麻雀啄了。

每樣挑了一點,她正打算付錢,身旁卻伸出一隻手率先替她將錢付了。

一扭頭,她才看到是燕遲。

他嘴上叼了根糖葫蘆,清俊的側臉對著她,付完錢後才慢悠悠地將另一隻手攥著的糖葫蘆遞給她,一雙眸子極清淺,太陽下顯得很明亮。

燕遲彎了彎嘴角:“我不一直在你旁邊嗎?”

蘇常夕抿了抿唇,一時間沒回話。

雖然燕遲總與她不太對付,但他的確一直都在她身旁,隻要一找便能找到。蒼梧山的同門若是找不著燕遲,會第一時間來問她。

他們似乎非常篤定她一定能知曉他的下落。

事實上,她也的確知道,說不清為什麽,她就是知道。

恰如這次她其實內心很清楚,燕遲肯定會跟著她,不讓她落單一般。

他其實是她最好的玩伴。

燕遲是有些肆意的性格,可與人相處時卻意外地講究分寸,偶爾的嘴賤也不會令人反感。他其實很會保持距離,從來不會做出逾矩之事。

除了昨夜。

他們兩個遍尋賀蘭宵不到,便在那座島上四處亂晃。她走路喜歡左顧右盼,瞧見個熱鬧玩意兒就走不動道。恰好有座舞伶館二樓有舞姬在臨窗而跳,衣袂飄飄好看得緊,她停在原地多看了幾眼,一回頭便發現燕遲已經走遠。

幸好少年的背影在人群中極為打眼,她三步並作兩步跟上,拉住他的手說道:“燕遲,你慢點——”

卻正對上一張陌生的臉。

那人一臉奇怪地看向她,見她就一小姑娘,倒也沒惱,反而有些輕佻地問道 :“小姑娘,找人呢?”

她呆愣在原地,一聲“抱歉”還未說出口,手腕就被一股大力扣緊,將她的手從那人手裏抽回來。接著她肩膀一沉,燕遲從她身後貼近,將下巴磕在了她肩頭。

“不好意思,”燕遲衝著那人揚了揚眉,聲音不辨喜怒,“她找我。”

那人麵色悻悻,也沒糾纏,轉身便走了。

磕在蘇常夕肩頭的下巴隨即離開,但燕遲抓住她腕子的手卻沒鬆,反而越來越用力,就這樣拉著她往回城的渡口走。

邊走他還邊碎碎念:“我這麽個大活人就在你身後,你看不到是嗎?盡追著不相幹之人跑,那妖怪如今遁入了人群,賀蘭宵又下落不明,你若是落在那妖怪手上怎麽辦?”

認識三年,他們一起溜下山逛過許多次集市,但都是鬧哄哄一幫人,走散了便散了,待到約定回山的時間,自然會重聚在一起。她與燕遲通常是隔著一段距離各玩各的。

像今日這樣被他捉住手腕拉著走,還是第一次。

還挺新鮮。

她這樣想著,就這樣乖乖地跟著他,沒爭辯,也沒掙紮。

船槳攪碎月色,她被燕遲帶到船尾坐好。水麵起了霧,燈火通明的舞伶館遠遠地佇立在水麵上,一座座樓閣上掛著紅彤彤的燈籠,在水霧中連成一線,看著像另一個世界。

突然抓著她手腕的那隻手拉著她往船邊扯了扯,她順著那股力氣趴上船舷,不明所以地看向燕遲,問道:“怎麽了?”

河水冰涼,少年的手掌卻粗糙灼熱,重重地在她掌心蹭,甚至連指縫都被洗到。

蘇常夕突然就想起了不囂峰飯堂前那幾隻被廚子養的貓。

據說貓的領地意識極強,雖然它們不喜歡與主人太過親密,但同時亦不會允許主人離開視線。若是主人身上沾有別的貓貓狗狗的味道,它們會產生巨大的危機感,需要重新在主人身上舔舐,標記上自己的味道,才會放下警惕。

不知道燕遲是不是因為變過一次貓,便把自己當成了貓。

少女雖隻顧著修行,根本未想象過今後該如何與意中人牽手,但她本能地覺得不是這樣。

她才不是他領地內的所有物。

蘇常夕倏地將手抽回去,將手上殘留的水珠往他臉上一甩,低聲嗬斥道:“你發什麽瘋?”

豆大的水珠打在少年眼皮上,他垂著眸,眉骨繃著,半晌,才從嗓子裏擠出一句:“沒瘋。”

一副極不服氣的模樣,蘇常夕簡直要被他氣笑。

沉沉夜色中,兩人都有些上頭。此後的一段路,一直到進了驀山樓,兩人都是沉默著互不搭理。

蘇常夕忘性大,睡一覺就什麽都忘了,也忘了自己昨天夜裏究竟在氣憤些什麽,但見到燕遲時還是感覺很別扭。

梵海寺的山道上,她咬著糖葫蘆,看見燕遲不太自在地瞥過眼,輕聲說道:“抱歉,昨天晚上是我的錯。”

“嗯,是你的錯,”她點點頭,接著又笑道,“但我原諒你了。”

她覺得自己可真好哄。

他們都不是信佛之人,可既然來了寺廟,還是跟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按照祈福路線瞎逛。為了不被擠散,他們挨得很近。

在蘇常夕第三次差點被旁人身上抱著的香燭戳瞎眼時,燕遲終於從她身後牽住了她的手,另一隻則攬住她的肩膀。寬闊的胸膛抵在她背後,頭頂拂來熟悉而清新的氣息,蘇常夕才驚覺初見時與她差不多高的少年,如今已經擅自脫離了稚氣,邁向她所不熟悉的青年期。

少年好脾氣地一邊向周圍的人說著“借過借過”,一邊護著她穿過人群,終於來到一處空曠地,他竟也沒鬆手,就這樣將她的手拉到眼前,十分禮貌地問道:“就這樣牽著吧,可以嗎?”

都牽了這麽久了,現在才問。

蘇常夕覺得他真是狡猾。

她故意沉默了許久,直到少年臉上那股溫和的禮貌終於掛不住,顯現出幾分焦躁,才大方道:“牽啊,免得待會兒我又牽錯人。”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靈驗的廟裏都會有一棵掛符牌祈福的古樹,但梵海寺是如此。

那棵掛滿了符牌的樹長在一處空曠地,被一圈柵欄圍起來,樹下安置著一張長桌,桌上筆墨符牌擺了一溜,供香客自取。

走出去時,蘇常夕問燕遲:“你求了什麽?”

燕遲一愣:“不是說出來就不靈了嗎?”

蘇常夕卻滿不在乎:“求神之事,說出來或許不靈,但我是求己,所以不怕。”

自信明媚的小姑娘,在陽光下笑得一臉張揚。

燕遲不自覺盯著她看了許久,才問道:“所以你的願望是要當掌門?”

“你怎麽知道?”蘇常夕睜大雙眼,語帶驚訝。

“整個蒼梧山誰不知道?”

“噢,那你呢?”她又問,“你的願望是什麽?”

盛滿了陽光的眸子就這樣盯著他,燕遲按著腦袋移開目光,手背遮住上半張臉,難得有些羞澀。

“是什麽啊?”她催促。

“蘇常夕會當掌門。”他低聲說。

這下愣住的人成了蘇常夕。

燕遲在說完那句話後,放下了遮住半張麵孔的手,去尋她的眼睛。她卻下意識地垂眸,低著頭避開他的目光。她將腳尖點在地上,嘟囔道:“那多謝你啦。”

二人的手早在祈福時已經鬆開,現下誰也沒敢主動牽回去。

就這樣一路耽擱到了夜裏,燕遲給蘇常夕買了一盞燈籠,然後隨著遊人一起賞夜楓。

月影伴著燒紅的炭火,周遭的一切都顯得斑駁陸離。

不知不覺二人就落後了人群,拐到一處僻靜地。雜遝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隻有微風鼓**著葉片,搖擺個不停。

二人沿著僻靜的小路走了一截,蘇常夕突然道:“其實,我還有一個目前就可以實現的願望。”

“什麽願望?”燕遲問。

“我想試試親嘴的滋味。”她這樣答著,直白又坦然。

頭頂的楓葉紅到令人心慌,燕遲腳步頓住,垂落的指尖有些發顫。

“你……”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得十分明顯的喉結上下滾動,聲線竟也喑啞了幾分。

他說,你別玩我啊。

蘇常夕卻沒正麵回答,隻問道:“你試不試?”

語氣稀疏平常得像是問他要不要去把靈獸課長老的靈寵偷過來玩幾天一樣,笑容裏竟帶著一絲頑劣。

她見燕遲半晌沒答應,也不等他,抬腳便走。

一股大力攝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去,接著她的臉被人捧住,那人低下頭來,憋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似的碰上她的嘴唇。

“試就試。”

召喚符發出去後,師徒二人在原地沒等多久,便看到兩道身影急急禦劍而來。

蘇常夕手上提著的燈籠由於飛行速度太快,在夜空中滑出一道光線,燈籠也隨之被點燃成為一顆火球。飛至櫻招麵前時,那燈籠剛好燒了個幹淨。

見她這般急切,櫻招趕緊安撫道:“別跑太急,我也不是在催你們。”

月光下她的唇瓣似乎有些腫,櫻招看了一眼,又看向燕遲。

那少年先是有些羞澀,而後又衝著她大方一笑,行了個弟子禮:“櫻招長老。”抬頭時露出一口白牙,特別燦爛的模樣。

一直站在櫻招身邊的賀蘭宵突然上前一步,將他的視線擋住。

燕遲的笑容僵了僵,直覺自己方才好像觸到了某個人的逆鱗,但這……也太誇張了吧?

他連衝著櫻招長老笑的權利都沒有了?

幾人各懷心思地回到驀山樓,各自回房時,燕遲手疾眼快地跟在賀蘭宵身後,一閃身便溜進了他的房中。

賀蘭宵一臉莫名,“你跟著我幹什麽?”

他心裏記掛著櫻招不知什麽時候會來,現下隻想讓燕遲趕緊走。

“我還想問你,你要幹什麽?”燕遲衝他露出一副看穿一切的眼神,“你今日表現得也太明顯了吧?幸好蘇常夕的腦子跟正常人不一樣,不然誰會認為你那是徒弟看師父的眼神啊!”

再沉穩的少年在情竇初開時也是不懂遮掩的,雖不至於每日情思昏昏誤了修行正事,但充滿癡意眼神的確藏不住。

既已被人看破,賀蘭宵也不打算辯解,他隻是說道:“此事全因我個人而起,與師父無關,所以,還須請你替我保守秘密。”

“這是自然,”燕遲擺擺手,“若是此事被捅出去,萬一櫻招長老要將你逐出師門,那可就糟了。至於你,我勸你還是早點想開,櫻招長老那個道侶一事還真相不明,你這邊又……”

站在對麵的少年,明明表情未變,卻突然散發出一股令人害怕的冷意,周身溫和的氣質亦不複存在。

燕遲突然沒敢接著往下說。

“燕遲。”

賀蘭宵突然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啊?”

“我心裏有數。”

“那……那便好。”

燕遲自覺已言盡於此,再多說下去人多半也不會聽。他默默地歎了一口氣,告辭了。

沐浴更衣過後,賀蘭宵一直安靜地等在房中,照在紙窗上的燭光,有了焦急的氣息。他的眼睛盯著那片搖曳不停的光亮,看到焰芯越燒越短,麵色也越來越沉鬱。

也許師父隻是隨口一說,回來之後便忘了要來找他,反正她向來就是這般不著調,答應過的事情說忘就忘。

這樣神經粗的一個人,卻對著一棵樹露出那樣含情脈脈的神情,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淚來。

他從來沒有享受過那種眼神,即使兩人貼得再近,她也不會那樣看他。

屋裏漸漸暗了,他有些頹然地捂住麵頰,呼出沉沉的一口氣。

窗戶突然被敲響的篤篤聲應當是此刻世上最動聽的聲音,他迅速瞬移到窗邊,將窗門拉開。

當她換上這身衣服時,便是在暗暗向他傳遞她需要他的訊息。

他明白的。

因此他急切到連一句禮貌性的“你來了”也忘了說,便伸手直接將她一把從窗戶外抱進來。

天空一隅,遠雷轟鳴。

他將她抵在牆上,凶狠地吻上去。

少年的吻是如此不講道理,淺嚐輒止已經無法令他滿足,他低著頭將她的臉頰捧住。

麵對師父時一直彬彬有禮的弟子,此刻像換了一個人。

黑暗助長了他的不甘,他的指關節用力到發白,可捧住她的力度依舊柔軟,在借助唇齒宣泄的同時,他仍然記得將其餘手指墊在她腦後,以免牆壁磕疼了她的腦袋。

這樣矛盾的情緒,落在櫻招眼裏,有些莫名其妙。

她應當沒有耽擱太久吧?總得等到大家都睡下了才好過來吧?怎麽他竟表現得她遲來了很久一樣?

唇瓣突然被咬了一口,她抬眼,看到賀蘭宵輕輕皺起了眉頭:“你在想什麽?”

師父那樣小的一張臉,在他的掌心被親到通紅,可眼神依舊是清明的,眼睫眨動時透著一股無意識的乏味,像是在故意縱容他的惡劣。

而下一秒,隻要她不願意了,一根手指頭就能將他推開。

她看向那棵樹時,不是這樣的眼神。

不是這般可有可無的、看玩物的眼神。

“沒想什麽呀,我隻是在想你們這個年紀的少年,可真是喜怒無常,前一刻和煦似春風,下一刻又狂暴似驟雨。”他這般別扭表現,在櫻招看來的確隻是些無傷大雅的小性子。

在師父麵前忠心耿耿的乖乖仔,私底下有另一幅麵孔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他突然伸出一隻手將她的眼睛蒙住,她聽見他歎了一口氣,接著認命似的將唇印在她的嘴角。

“喜怒無常?”他貼著她的唇瓣低聲說道,“也許吧,誰叫你的出現和離開都是這麽隨心所欲呢……”

他原來是這麽貪心的一個人嗎?

在海藏秘境的客棧,被師父拽進床帳內時,他所求的不過是能留在師父身邊而已。

可是得到的越多就越不滿足。

他上一刻心裏想的,是師父的唇瓣即使是浸滿了毒汁也沒關係,即使她在耍他、將他用完就丟也沒關係,下一刻他就開始怨懟為什麽師父看他的眼神一點也不認真。

兩種極端的情緒在他心頭拉扯,他本來已經被哄好了的,可他現在真像個瘋子。

師父不會喜歡他這種瘋子的。

所以他必須見好就收了,總不能勉強師父哄他第二次。

“那也沒辦法呀,”櫻招的眼睫在他掌心眨動,聲音裏滿是不在乎,“我又不是沒正經事可做,可以時時刻刻都要來找你。”

一時間櫻招隻能聽到窗外的雷聲在噪。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感覺到少年側過頭在她頰邊親了一下,然後問她:“那什麽事不正經啊?”

“是這種事嗎?”他傾身過來貼上她的唇瓣,“你沒有時時刻刻想,可我時時刻刻在想,所以你救救我吧,好嗎?”

他落在她耳畔的呼吸很亂,可蒙住她雙眼的那隻手卻一直沒放開,任由她的睫毛搔刮掌心。喉嚨裏發出近似嗚咽的聲音,是極其脆弱的姿態,但他的動作很凶。

賀蘭宵看著溫文爾雅,有時候可真狠,也不知道她究竟哪裏惹了他。

肩膀被捏得越來越疼,受人鉗製的滋味她已多年未品嚐過。防備的本能占據上風,一股沒來由的戾氣直衝天靈蓋,此時此刻她覺得他有些欠教訓。

勾在少年脖子上的手“啪”的一下打上他的麵頰,她一把將他推開,厲聲道:“放肆!跪下!”

那一巴掌扇出去,櫻招便後悔了。

不是後悔打了他,因為她根本沒使勁,她要使勁打,此時他應當不死也殘。

她後悔的是自己放鬆了警惕,不自覺以他師父的身份自居,竟然說出了“櫻招”這個身份能出說來的話。

她抬眼看向賀蘭宵,少年似乎被她一巴掌打蒙,半晌才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

事到如今還是一走了之比較好吧?但被架到這個份上,他要是不跪,她也挺丟麵子的。

櫻招沉著臉,還未思索出該怎麽辦,恢複冷靜的賀蘭宵卻驀地發出一聲輕笑。

“跪下?”他撩起眼皮看向她,很有原則地搖了搖頭,“不行,我隻跪我師父。”

說完他還在思忖著自己是不是該表現得更加掙紮一點。

大意了……

櫻招擰起眉頭,暗自咬了咬嘴唇。她忘了自己這個徒弟有時候的確有些冥頑不化,她頂著如今這張臉,要他跪下的確有些強人所難。

但要讓她在此時做出讓步那是絕不可能的。她攥緊自己的裙子,輕哼一聲,揚起脖頸斜睨著眼睛看向他:“那我允許你把我當成你師父。”

居高臨下的語氣,讓賀蘭宵險些又要不管不顧地貼過去將她揣進懷裏。

他的師父怎麽會這麽傻又這麽可愛?

怎麽辦,他竟然開始覺得,就算此刻她真的把他當成了別人,也無所謂了。

看他的眼神不認真,也無所謂了。

隻要她看向他就好。

“你……想當我師父?”賀蘭宵裝作一副很驚詫的樣子,怔怔地問她。

櫻招語塞了片刻,才騎虎難下地答道:“那我昨晚,可不就是你師父嗎?你忘了,昨天是誰說的'教教我'——”

“別……別說了,”他的臉上及時浮起淡淡的羞赧,低下頭去勉強接受她的提議,“我當你是師父便是……”

少年即使是跪著,身形也是高挑的,勻稱有力的背肌藏在薄薄的寢衣底下,隻有兩道鋒利的肩胛骨從衣物下凸起,像是蘊藏著不知道何時會爆發出的力量。

有時候她真覺得他像個獸類,隻在表麵上溫馴的獸。

櫻招還未覺得暢快,便看見他仰起腦袋,與她四目相對。他眼裏有顯而易見的掙紮,手指垂在身側不知道該往哪裏擺。沉默了片刻,他才輕聲問道:“這樣,你消氣了嗎?”頓了頓,才加了一句,“師……師父。”

他這一聲“師父”喚得櫻招心尖發顫,差點隨口就應了他。

而他叫出那一聲之後,好像覺出了什麽趣味,竟然看著她的眼睛笑了笑:“師父,你喜歡我這樣叫你嗎,師父?”

他的師父就這樣安靜地站在他麵前,觸手可及,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喚她。

發顫的指尖觸上她的裙角,他感到一股自我麻痹般的滿足。

櫻招卻覺得,她失聲要他跪下這個提議簡直是在給自己挖坑,她有些羞憤地一把將裙角從他手裏扯過來,將那層層疊疊的繁複布料擁在懷裏,輕聲嗬斥道:“閉嘴!起來!不要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