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罰之印
“欸欸!快醒醒!掌門過來了!”
參柳今日講課到一半,不知抽了什麽風,竟整了整衣袍,慢條斯理地踱下了講壇,走入了睡倒一片的弟子們中間。一排一排碼得整整齊齊的矮案旁,還有一隻穿著弟子服的小狗在汪汪叫。
掌門的法陣課上到第二年,大家基本上也熟悉了他的套路——他在課堂上講了些什麽玩意兒根本不重要,那些道法、佛法、陣法知識太過高深,他既不會循序漸進,也不會深入淺出,低階弟子們根本聽不懂,亦跟不上。
他這門課的重點不在課業本身,而在於怎麽找到授課地點。
掌門開課前一刻鍾,會通過弟子令臨時發布授課地點。原本都是些熟悉的地方,可一旦被掌門選定,那塊地盤便會被一道法陣包圍。弟子們需要在掌門踩著點到達之前將法陣破解,順利找到自己的課桌。
考慮到弟子們才剛剛入門,這些法陣通常不會太難,隻是變幻多端,回回都不一樣,極其考驗應變能力。
最後一名破解法陣到達教室的弟子,會被參柳略施小懲,變作一隻小狗全程旁聽。
若有弟子直到下課之前都無法破解法陣,那抱歉了,今日的掌門與你無緣,等到下次掌門開壇授課,憑本事進來了,再來拜見掌門吧。
兩年來,新進弟子們或多或少都有被變作小狗的經曆,除了賀蘭宵與蘇常夕。
風晞的親傳弟子燕遲,平日裏和蘇常夕十分不對付。新進的三名親傳弟子中,他築基最晚,於是蘇常夕時常喚他“老三”,提醒他是萬年吊車尾的事實。
燕遲曾有一次落到了最後一名,參柳在對其施變形術時,許是看他眼尾上挑,整個人又跟沒骨頭似的憊懶,思忖片刻之後,竟將其變作了一隻貓咪。
變形術化作的動物,皆跟本人五官走勢如出一轍。此前也不乏有變作小狗的弟子們因為太過可愛而被眾弟子圍觀一整節課的例子。燕遲被參柳變作小貓後,趴在自己案頭,懶洋洋地耷拉著眼皮將琥珀色的眼珠遮住,要掀不掀的模樣,更是引得女弟子們咬著手指嗚嗚叫。
蘇常夕坐在他身後,捏著拳頭一臉無語。
明明燕遲做人的時候性格差勁,嘴又毒,現下不過是變成了貓而已,竟換了個待遇了?
這些女子是沒見過貓嗎?飯堂外麵不還經常聚集著兩三隻野貓嗎?她瞧著也挺可愛的呀!怎麽沒見她們圍著誇讚呢?挑選靈寵的時候也是,個個都挑又凶又氣派的,對於毛茸茸的美麗“廢物”可看都不看一眼。
偏偏那個燕遲還一臉享受,絲毫不以為恥。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從縮小的弟子服中露出來,甩了幾下就豎到天上去了。
嗬,吊車尾這麽喜歡當貓是吧?
少女圓溜溜的眼珠子轉了一圈,下課之後“噌”的一下跑到參柳身邊,眨巴著眼睛問道:“師父師父!我近段時日是不是表現得很好?”
的確是很好,門門課都拔尖,特別省心。
但她這樣問出來,還是令參柳有些狐疑:“你想幹什麽?”
果不其然,少女看了一眼被眾弟子圍住調侃卻由於變形術沒解開仍舊維持著貓咪形狀不變的燕遲,回頭問參柳:“師父,基礎的變幻之術我已經掌握純熟,包括變形之術,不如今日就由弟子來替燕遲解咒吧?”
在一旁單純路過的賀蘭宵抬頭看了她一眼,頓時明白過來她的居心。
但他沒多管閑事,兀自沿著小徑走了。
倒是參柳追著賀蘭宵有事要問,他看了看蘇常夕,思忖著應該出不了什麽大亂子,便細細交代了她幾句解咒要領,匆匆離開了。
此時此刻的燕遲正被不知道多少雙手摸得心煩意亂,一雙貓耳向後折成一對小翅膀,整個身子弓起來,毛發豎成鋒利的針,齜著牙似乎隨時要發飆。
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那不靠譜的掌門也不知急著幹什麽去,竟忘了給他解咒!
“誒!讓讓!讓讓!”笑得一臉得意的蘇常夕奮力擠開人群,瞧見燕遲似乎準備撒開爪子奔向參柳,她心裏一咯噔,趕緊伸手提溜住他的後頸,將他一把抱進懷裏。
燕遲猝不及防被少女甜香蒙了滿臉,竟一時間沒顧得上掙紮。
趁著少年正愣神,蘇常夕直接衝眾人扔下一句“我師父將他交給我了”,然後幹脆利落地拐著燕遲回了弟子院。
直到第二日蘇常夕才將他變回人形。
這事傳回參柳耳朵裏時,已過了許久。
弟子之間互相鬥法,在蒼梧山再是尋常不過。他年輕時也不是沒做過比這更鬧騰的事情,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除了愛好在課前設置些障礙,在課堂上這位掌門可以說是非常的鬆散。他自覺道法高深,而眾生又多迷真道,底下的弟子即使聽不懂他在講什麽,睡倒一片,可隻要他們在入門初期能耐著性子坐在案頭,盡力做到去凡情、脫俗氣、摒習心即可。
像今日這樣突然起身走下講壇的舉動,的確從未有過。
一共十八名新進弟子,在參柳的平緩魔音之下幾乎全軍覆沒。就連平日聽課最認真的蘇常夕,近日也鬆懈了許多。她撐了大半節課,終於沒忍住支著腦袋小憩了一會兒。
方才也不知道是哪位勇士在周圍報信,她一個激靈驚醒,還以為這是靈草課。她自恃慧極,想著早已提前將課本啃完,任授課長老如何提問,自己也能答出花來,便直接將手高高舉起,操著一口清澈嗓音道:“點我!點我!長……”
對上參柳驀地掃過來的眼峰,蘇常夕一個“老”字在喉嚨一轉,延遲了半晌,才有驚無險地轉成一個“門”字。
坐她隔壁桌的燕遲明明方才睡得比她死,此時竟然好整以暇地將身板挺得筆直,然後衝著她嘴唇輕啟,無聲張合出四個大字:你完蛋了。
落井下石的嘴臉,怎麽看怎麽可惡。
卻沒想到參柳輕飄飄地掠過了她,徑直走到位於蘇常夕斜後方的賀蘭宵桌前,問道:“賀蘭宵,你來答。”
賀蘭宵:“嗯?”
方才他雖然沒犯困,但他也沒聽,因為他一直在很不明顯地走神。
他站起身來,一臉誠懇地問道:“答什麽?”
少年原本就氣質卓然,站在一水兒青蔥似的弟子中間,更是身姿挺闊,眉目如畫。他的性情其實不算張揚,因為自小孤僻,更因為身份特殊,在人群中時總是力求降低存在感。
但合該被矚目之人,不論如何低調行事,都無法阻絕窺探的目光。
現下他隻是立於堂內,便如墨汁滴入清泉之中,浸染得周圍的少女們都有些躁動。
怎麽可以做到在掌門麵前每個吐字都這般坦然?
蘇常夕與燕遲對視一眼,忍不住在心裏為賀蘭宵鼓掌。
小兔崽子。
參柳眯著眼,垂頭看著已經長得與自己差不多高,並且仍在抽條的少年,暗自在心裏輕哼一聲,麵上卻維持著風度,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自己方才的問題:“厭火魔宮地基之下有一道法陣,不知是哪一任魔尊所設,其功效是進入法陣之內的修士,會被削弱一半的力量,這樣的法陣你可熟悉?”
作為一派掌門,參柳並不忌諱提及魔族,因此在場的弟子們並未覺得有何不妥。
除了被點名回答的賀蘭宵。
但他並未感到任何慌亂,這種程度的試探與他來說早已習慣。更何況,他飛速在腦海裏回想了一遍,自己近段時日並無任何行差踏錯之處,不然以櫻招的個性,應當早將他就地正法了。
她一向所有情緒全寫在臉上,若真有事,不可能藏到現在。
“聽說過。”他定了定神。
“噢?”參柳挑了挑眉,“願聞其詳。”
賀蘭宵對上他的視線:“掌門曾在數月之前,提到過一道梅花狀的法陣,名為五方斬,被困陣中之人,會感覺身體重若山嶽,無法動彈。行氣受阻之下,直接被削弱一半的力量。”
“掌門提過這個嗎?”燕遲在一旁小聲嘀咕。
“當然提過,”蘇常夕橫他一眼:“你在睡覺,自然沒印象。”
參柳:“……”他還真提過。
於是他沉默半晌後,扔下一句“行吧,以後別老打瞌睡”,便一屁股坐回了堂前的交椅上。
催眠的魔音繼續響起,強打精神的弟子們繼續萎靡,就連側邊上那條小狗也漸漸將下巴搭上前爪,眯縫著雙眼昏昏欲睡。
蘇常夕倒是徹底沒了瞌睡,她一雙眼盯住坐回自己位置的賀蘭宵,有些不服氣:“這問題我也能答上,我是師父的親傳弟子,我手舉那麽高他看不到,非得點你來回答……”
“不如,你去問問你師父?”賀蘭宵回她。
為什麽明明他語氣很正常,但配上他那張臉,總覺得有種挑釁意味在裏麵?
蘇常夕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燕遲打岔道:“人家櫻招長老的劍術課,你表現得比誰都積極,賀蘭宵不也沒跟你計較?我看,你們兩個就得換個師父。”
蘇常夕,雙眼放光:“我覺得可以!”
賀蘭宵,麵色不虞:“絕對不換。”
接下來是靈草課。
修真之士,靈草一門雖多數時候隻起到輔助作用,但的確必不可少。
初級靈草課的內容主要是辨認各種靈草的習性和功效,熟識之後,便要學習一些基礎的栽種方式。
在正式入道之前,靈草、丹藥、法陣、劍術等等都屬於通識內容,都得學。
蒼梧山每位弟子都分有一小塊藥田,裏麵種著授課長老要求栽種的靈草,各自進行照料。除去土壤、氣候這些必備生長因素,弟子們也須學習如何控製靈氣來對靈草進行照料。
對不同的靈草需要使用不同的澆灌方式,如此晝夜持護,不僅可以磨煉弟子們的耐力,還能提升對靈氣的掌控力。
不過近日,所有弟子的課業都卡在了文玉樹上。
文玉樹是傳說當中可生出五彩美玉的寶樹,雖無療傷和增進修為等實用價值,但極其珍稀,更重要的是,若想令此樹發芽,對靈力的微妙控製要求極高,不能出一絲一毫的差錯。
負責授課的靈素長老頭上的那根五彩玉簪,便是由她親自種下的文玉樹結出的美玉打造,世間獨此一份,每次亮相時都如祥瑞縈繞發間,十分吸睛。
靈素長老那一棵文玉樹,被她精心養護了近三十年,才結出這麽一塊美玉。
當然,現階段對於他們這群入門才堪堪兩年的弟子們來說,自然是不需要令樹開花結果的,隻需要其發芽即可。
隻可惜,種下已過數月,每個弟子的文玉樹都還是光禿禿的幾根枝丫,瞧著還挺孤苦伶仃的。
靈素長老巡視一圈,見眾弟子皆是一臉悶色,不禁安慰道:“都說十年種樹,其實修行亦是如此。你們其中大部分已築基,但若想繼續進階,花費的苦修要比你們想象的更為漫長。被命運眷顧者或許隻需要一次機緣,而有些人,終其一生都有可能不得寸進。這就跟培育文玉樹一樣,或許明天就能結果,或許二十年、三十年,又或許白費功夫,都看開點吧。”
眾弟子:謝謝長老,真的有被安慰到。
“反正這幾堂課大家都掛零蛋,下堂課我們換新的靈草,你們又是同樣的起點。這樹嘛就種在這裏,你們願意養護就花時間照料一下吧!”
“是……”
無精打采的應和聲響起,弟子們收拾東西的手腳卻異常麻利。
夕陽西下,臨近飯點,各個峰的飯堂此時都像裹著聖光,閃閃發亮。
靈素長老笑著揮揮手,也就一瞬間的工夫,靈草田裏的弟子們就跑得隻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
西南角的靈草田有個身影在慢條斯理地整理物品,這片長勢喜人的靈草田屬於賀蘭宵。
說來也奇怪,少年明明師承第一劍修櫻招,在養靈草方麵卻莫名有幾分本事,不像他那個隻會拿刀劍砍伐樹木做成傀儡的師父,半點侍弄花草的天分也無。
這件事櫻招也想不通,為何同樣的草木,同樣的吐息之法,被他體內的靈氣**滌過後,竟恁是比旁人的靈草要更為枝繁葉茂。像是,生來便擁有木神句芒之力,能令萬物煥發生機。
而魔域那片地方,瘴氣叢生,常年陰雲不散,力量亦多為邪宗,若賀蘭宵真是魔,這反倒有些說不通了。
櫻招慢慢開始覺得,弟子遴選當日她感受到的魔氣,或許真的是個誤會。這也是她放下戒心,傾囊傳授於他的原因。
“你又不吃東西?”
眼見著蘇常夕衝到了眾弟子最前麵,踏著劍倏地一下就沒影兒了,燕遲收回目光,走到賀蘭宵身邊,誠心邀他去羽陽峰的飯堂一聚:“你在櫻招長老的北垚峰是不是從沒吃上過熱乎飯菜啊?你不饞嗎?”
人活著不就得逞那點口腹之欲嗎?
還在長身體呢,賀蘭宵卻要跟著櫻招長老這等大能一起辟穀,他們這些同門都覺得他有點慘。
賀蘭宵搖搖頭,一口回絕:“多謝,不過不必了。”
因為時刻謹記著自己身份特殊,所以他與同門之間一直保持著溫和有禮,卻並不親厚的關係。再加上他長得實在太過令人矚目,所以沉默著不說話時,總顯得有些冷若冰霜。
唯有燕遲與他交流還算多,隻不過也僅限於課堂之上。
正是愛玩的年紀,師兄師姐們經常會帶著師弟妹趁沒有課業時溜下山玩,賀蘭宵從未參與過。
他對於時間有種近乎執著的吝嗇,總覺得在櫻招身邊的每一刻都是自己偷來的。
他不該把日子糟蹋在無用的玩樂上,他應當再努力一點,讓櫻招多看看他,這樣即使他的身份終有一天會敗露,那也是他義無反顧自己選擇走的路。
“行吧。”燕遲沒有勉強,他看著漸漸沉入雲層中的夕陽,摸了摸早已餓扁的肚子,一臉爽朗地衝賀蘭宵揮了揮手,“那我可不管你了。”
他要再耽擱下去,就隻能自己給廚子塞靈石開小灶了。
“嗯。”賀蘭宵點點頭,“快去吧。”
靈草田裏的弟子們陸續禦劍離開,賀蘭宵卻不似往常一般急著回北垚峰。
他將自己的書本放下,徑直走向屬於自己的那株文玉樹樹苗。光禿禿的幾根枝丫,在繁茂卻井然的靈草田中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輕柔的夕風拂過麵龐,被少年捕捉到指尖,匯聚成一道紫光,刀片一般刮向文玉樹樹苗。
不足二尺的樹苗被輕柔的紫光密不透風地包孕住,靈力散去時,黑褐色的枝丫間赫然浮現出一點明麗的綠意。
他這棵文玉樹已經發芽了。
他甚至隱約知道,自己該如何令它結果,但他暫時不想聲張。
文玉樹結出來的美玉,他想讓師父第一個看到。
師父的生辰在冬天,算算日子也快要到了。這塊玉雖及不上掛在她刑天劍柄上的那顆珠子,但她應當也不會太過嫌棄。
師父向來就喜歡這種閃閃發亮的東西,就跟小龍一樣,特別……
特別可愛。
傍晚的靈草田,入目皆是橘子的顏色。少年獨自盤腿坐在文玉樹前,引氣入體。
無數道清光自少年身下鋪開,靈蛇一般遊向文玉樹,自根莖攀向枝頭。
靈草田地勢高,低矮的積雲壓在上空,瞧著已經渾然一體,無法分割。火紅的夕陽將雲層染透,連靈草田都紅得像是要燒起來。
霞光被某種無法抵抗的力量拘禁,朝著隻生了一朵嫩芽的文玉樹奔襲而來,很快便匯聚成一團火種。
眼見著那團裹住文玉樹的烈焰往空中直躥至三丈高,賀蘭宵眉頭一凜,迅速收住力道將烈焰往下壓,漸漸將其控製在十尺之內。
這瞬間的靈力激**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蒼梧山內修煉者眾多,不同靈根的弟子們使用的修行方式不同,控製不住靈氣產生異常波動亦是家常便飯。一日之內,甚至能產生這個山頭冒煙,那個山頭泄洪的奇觀。
賀蘭宵調整吐息,包圍住文玉樹的火勢漸歇,隻剩下絲絲縷縷的紫色靈力寂然地繚繞在枝頭。而方才還光禿禿的枝丫,此時已擠滿了闊大的葉片。
一片翠綠中,掩藏著一塊閃閃發光的五彩美玉。葉片在風中竊竊私語,一如少年無法言明的心思。
他上前一步,將那塊玉石摘下。
夕陽沉下去了,月光淡淡,圓潤的玉石在暮雲下發出五彩斑斕的光。
很漂亮。
戴在櫻招身上應當會更漂亮。
賀蘭宵玉石收進袖中,回了北垚峰。
他走得幹脆,因此並未發現靈草田中已經枝繁葉茂的文玉樹,在短短一刻鍾之內又生生拔高了幾丈。璀璨的玉石自枝頭生出,綴了滿樹。薄霧隨著夜色一齊將靈草田籠罩,唯有掛在文玉樹枝頭的一顆顆玉石在隨風搖曳。
巡山的羽陽峰師兄被滿樹霞光所吸引,騰風下來查看過後,立即將此事報告給了風晞。
風晞趕來靈草田時,靈素長老已經先他一步到達。
掛滿玉石的文玉樹在夜裏兀自絢爛,而這位教授靈草一門已經近二十載的長老卻被震驚得半晌沒說話。
她顫抖著雙唇圍著文玉樹不知道繞了多少圈,見風晞慢慢走近,她扭頭說道:“即使是最為純正的木係靈根,使用最精妙的木係術法,也無法做到這個地步。”
這已經不是天縱奇才能形容的了。
五彩玉石如同最尋常的葉片一般擠作一堆,連成一串,在黑夜中寂寂發光,恍若上古時期的神跡。
這樣的場景,靈素長老至今隻在幾本古籍當中讀到過。而今竟被一個築基期的弟子重現……
“賀蘭宵,他究竟是何人?”靈素長老喃喃。
賀蘭這一族,向來厲害的都是女子,送往蒼梧山的男子多是紈絝之輩,爛泥扶不上牆。在賀蘭宵之前送來的那位,拜入的似乎是狐岐峰吧,到如今已是泯然眾人。
而這個賀蘭宵,入門當日就被櫻招長老給帶走了。
現在想來,櫻招師姐果然是慧眼識人,眼光獨到啊!
此時的羽陽峰峰主亦望著這株招風的文玉樹頭疼。他已經查看過溯光鏡,此樹的確是因賀蘭宵灌注的靈力而長成,且那少年走時隻取走了一顆玉石。
恐怕賀蘭宵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能讓玉石一串一串地掛在枝頭,佇立在靈草田裏不值錢似的發光發亮。
他這份能力太過令人在意,若是傳開恐怕事情難以收場。好在巡山的弟子機靈,沒等此事發酵就直接傳信給了他,現下知情人士隻有寥寥幾個,掀不起大風波。
麵對著靈素長老的疑惑,他冷靜道:“賀蘭宵的來曆隻有掌門知道,其他人等一概不知,此事還請靈素長老切莫聲張。”
都是心思亮堂之人,風晞此言一出,靈素便明白過來他的用意。
她看著風晞蓄起靈力,緩緩走近文玉樹,一臉痛惜地問道:“風晞長老,真的要毀了嗎?”
這男人也太暴殄天物了吧!誰來阻止他啊!
可現下偌大的靈草田裏,也隻有她與風晞,還有完全說不上話的羽陽峰弟子一名。
風晞的靈力十分霸道,與他本人一般,冷硬死板,沒有回轉餘地。眼見著那道聚起的罡風就要朝著文玉樹刮過去,靈素突然出聲道:“甘華師姐還未見過這寶貝呢!”
這位明明沒修無情道,卻比任何人都無情的羽陽峰峰主動作僵了僵,紋絲不動的一張臉隱隱顯出猶豫之色。
靈素趁熱打鐵:“這滿樹的玉石,又能觀賞又能賣錢,不如就充公給狐岐峰,也算給我們蒼梧山弄點額外開支,甘華師姐肯定會歡喜的!”
蓄在風晞掌心的靈力悄然渙散,他點點頭:“如此,便依你所言,將此物送至狐岐峰吧。”
靈素鬆了一口氣,果然,還是隻有甘華能治住他。
既然決定將此事瞞下,為了不引起懷疑,就不能隻衝賀蘭宵這一棵文玉樹下手。其他弟子那些樹苗,也得一並處理。
屆時扯個法陣自動將樹苗回收的理由,也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話雖如此,靈素還是覺得心痛不已,雖然這些樹苗根本沒半點發芽的跡象吧,但好歹也是弟子們幾個月的辛勞。
到底不忍心直接銷毀,她連施數道術法,在樹身上分別掛上弟子們的銘牌,然後一起將其收進了自己的隨身空間中,以期待來日有機會歸還於他們。
終於將犯罪現場處理幹淨,作為罪魁禍首的二人就此分道揚鑣。
賀蘭宵的那一棵文玉樹最終還是由風晞送往狐岐峰。
靈素可不敢跟他搶功,雖然這份功勞實實在在應當算到她頭上。
文玉樹被法陣回收這個理由,弟子們都接受得很平靜。
平靜到甚至都沒發現自己種了好幾個月的文玉樹苗不見了。
這讓靈素長老覺得自己對弟子們的一番愛護之情如同喂了狗,怎麽想都不太得勁。關鍵是,不僅旁人沒反應,就連讓文玉樹發芽結出了玉石的賀蘭宵本人,看起來也並無半點遺憾之意。
這件事情就這麽悄然過去了。
靈素長老也並未去找掌門探究少年的來曆,她本能地覺得這不是她該過問之事,便自動選擇了緘口不言。
而對於賀蘭宵來說,法陣將樹苗回收反而是好事。他種出了玉石,還能不引起圍觀,這法陣簡直幫了他的大忙。
到夜裏,他回到北垚峰,路過櫻招的庭院時,她正在院子裏鼓搗一個人形傀儡。算算日子,他已經有整整三日未曾與她打過照麵了。
雖然整座北垚峰隻有他們兩個大活人,想見的話,怎麽都能見到的,但他這幾天其實有些鬧情緒。
他單方麵的……
起因是前不久的櫻招開壇的劍術課,狐岐峰的一個少年表現十分不佳。
那時燕遲還滿目鄙夷地嗤笑那少年不愧是狐岐峰的紈絝子,秉承了狐岐峰一貫之風格,平日裏不好好學,一到關鍵時刻就開始臨時抱佛腳,企圖借用各種符咒與法器蒙混過關。
可劍術是最做不得假的功課,再簡單的劍招也需要日複一日在私底下練習過成千上萬遍,看起來才稍微能像個樣子。
誰私底下沒用功,櫻招自是一目了然。
隻是她從來不會過多苛責弟子,事實上,她對於弟子們的課業管得非常鬆,凡事都以自覺為主,也極少和不成器的弟子們置氣。
參柳的課還睡倒一片呢,她的課至少大部分弟子都在認真向學。況且峰主級別的長老屈尊授課,一年也就開四次。兩年下來她人都認不全,根本沒那精力一個一個盯著練。
就是有一點令人心驚——她偶爾會心血**點人出來演示劍招。點人的方式隨心所欲,讓人摸不著規則。
不少弟子抱有僥幸心理,總覺得櫻招點不中自己。有些人甚至會在課前打賭,賭今日被點中的倒黴蛋究竟會是誰。
狐岐峰那位同門因從未被點中過,故認為自己是天選之子,櫻招布置的課業他從來都不照做。
此次也是欠了些運氣,他剛好就被櫻招揪了出來。
狐岐峰同門緩緩走進人群中央,從起手開始便是錯的,一把劍被他架得有如自戕,揮劍時出招緩慢,執心不一,還差點把自己絆倒。
周遭有人忍不住笑了一聲,接著場麵便有些肆無忌憚。笑聲像是炸開了鍋,回**在演武場。
賀蘭宵雖未跟著嘲笑他,但他也覺得對方實在是活該。師父作為當世第一劍修,名震天下,山外多少人想求著她指點一二都求不到。蒼梧山的弟子們近水樓台,人人都能有機會得到這份機緣,卻總有人不知道珍惜。
而那狐岐峰同門原本還通紅著臉,手足無措,見櫻招麵色未變,甚至隱隱有被逗笑的趨勢,便也跟著撓撓頭,老實認錯。
秋日的陽光正好,透亮而溫柔。日影透過葉片的間隙灑在櫻招的鼻尖,微微上翹的弧度在日光的雕琢下顯得愈發秀挺。
賀蘭宵的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她,因此也清楚地知道,櫻招一直未曾看向他,她的注意力都在別的弟子身上。
而她此刻的確是有些愉悅的,嘴角彎出淺淺的笑,然後說道:“真可愛,回去多練練吧。”
她根本不與不成器的學生們一般見識,因為不在乎。
林間的風透著絲絲涼意,順著賀蘭宵的後頸鑽進背脊。
無端的他就感到不開心了。
“可愛?”蘇常夕在一旁嘀咕,“哪裏可愛了?櫻招師叔難道喜歡蠢人嗎?”
燕遲跟著回她:“那我總算是知道為什麽櫻招師叔老是誇你可愛了。”
“想死你就直說。”
“我說真的,我學不會那些複雜劍招時,櫻招師叔也誇過我可愛。”
無聊的爭執聲從賀蘭宵耳畔掠過,恍惚中他想到,櫻招的確這樣誇過許多弟子。
唯獨沒有這樣誇過他。
雖然他知道,這隻是櫻招隨口一說,根本算不得什麽誇讚之言,過後或許她連對方的臉都記不住。
但他就是,不太開心。
他入門之後,櫻招便很少親自替他喂招了。她對他的領悟力太過放心,隻偶爾會旁觀片刻,指點他幾句,其餘時候陪他練劍的都是木雕傀儡。
那些用於對戰的木雕傀儡都是她的得意之作,一招一式皆灌注了她的靈力,承載著她的劍術。甚至,她會根據賀蘭宵每個階段的水平去調整傀儡的戰力,循序漸進。
他也不負她所望的進步神速。
櫻招的確是個極好的師父,他沒有什麽不滿足的。
賀蘭宵這樣勸自己。
不過是,她不能時常陪在他左右而已,雖然這其中也有他自己的原因。
他隻是,覺得自己已經不正常了。
櫻招看向他時,他不滿足,不看他時,也不滿足。櫻招離他太近時,他不滿足,離他太遠時,更不滿足。
這份無法自控的別扭在櫻招對著狐岐峰那紈絝子說出“可愛”二字時達到了頂峰,他單方麵地開始對她置氣。
並且在此後長達一年的時間之內,他光明正大地借著對戰的機會,次次都對著那名紈絝子下了不小的狠手。
而櫻招毫無所覺。
鼓搗著人形傀儡的櫻招很早便聽到了少年的腳步聲。
秋末的天氣,庭院裏還殘留著桂花的香氣。她回過頭,看到賀蘭宵沿著靈燈法陣緩緩走近,一襲湖藍色的袍子自夜色中突圍,衣袂翻卷間莫名透著股攝人心魄的意味。
氣質若是能不那麽冷就好了。
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紀,怎麽一舉一動比她還老成。
“宵兒,”櫻招手上動作沒停,出聲招呼,“快過來!看看我改良過的對戰傀儡!”
爽朗又得意的語氣落在少年耳中,卻讓他感到一陣憋悶。
胸腔像是被棉絮堵住吸了水一般,帶著五髒六腑都在往下墜。
他頓了頓腳步,沒什麽笑意地應了一聲,才接著踏入櫻招的院子。
櫻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無形當中又令少年的悶氣加深了一層,她隻是覺得賀蘭宵似乎對這個傀儡看起來興致缺缺。
她當是他不懂這等好東西的厲害之處,便耐著性子獻寶似的解釋道:“之前那個傀儡的劍招已經完全被你破解了,速度亦跟不上你——”
雕刻的工具被她擺了一地,零零落落地散在櫻招腳邊。此時她正蹲在地上,校正傀儡的踝關節。相較於其他峰主來說,她真的可以稱得上平易近人,平日也極少擺架子。
除了……除了一開始對他動了殺心。
賀蘭宵想。
“這個新傀儡被我加入了幾套中階劍術,或許一開始對你來說有點難,你要吃些苦頭,但你放心,不會傷你太重的——”
因為要親手對傀儡進行調試,她穿得十分輕便,一頭烏發幹脆利落被她高高束起,露出一截白白的後頸和小巧精致的耳朵。
如果將文玉樹的玉石做成項鏈,戴在她脖子上應當會很漂亮。
“若是你不小心受傷了,丹藥我已為你備好,自己療傷就行。傷勢太重實在搞不定再來找為師——”
或者做成發簪也很好,櫻招頭發濃黑,茂密到看不到發縫,壓得住這般華麗的玉石。
可是,不論是項鏈,還是發簪,都是定情意味濃厚的信物。
他沒有辦法以弟子的名義送出。
不合規矩,不成體統。
他能做的,隻有好好地把那顆玉石裝進昂貴小巧的錦盒當中,如同將自己的心意封存好一般,不做任何改動地送給她。
“宵兒?”櫻招見他半晌沒回話,終於止住話頭問道,“你不高興嗎?”
“沒有,師父。”
賀蘭宵上前一步,在她身旁蹲下。
月亮將他們的影子邊緣混淆在一起,交疊成更為濃黑的一團,看起來距離終於沒那麽遠了。
櫻招的右手握在木雕傀儡的腳踝處,原本細細白白的手指上沾滿了木屑,不知道有沒有小傷口,反正她從來也不太管這些。
他隻隔著空氣虛觸了一下,接著將指腹落向傀儡的膝蓋處。
半空中振翅的蚊蟲欲蓋彌彰地將他愈漸急促的心跳聲遮住,他克製著將目光從櫻招手上收回來,低聲說道:“我很高興。”
他需要讓自己高興起來。
世上不會有比她做得更好的師父。
然而櫻招卻沒被他這樣蒙混過去,她對情緒的感知力雖然不太明顯,但兩年相處下來,她多少能從少年變化不大的表情中分辨出基本的情緒。
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她的小徒弟情緒有些低落。
“是這幾天課業太辛苦,挨罵了嗎?”她側頭問,“哪個長老罵了你,師父幫你罵回去。”
“沒有。”賀蘭宵搖頭。
“那是耗費了太多靈力,行氣受阻了?”
“……不是的。”他垂眼,露出左眼睫毛根部的小痣。
的確是有些呼吸不穩,櫻招感覺到了,她下意識去尋他的手腕。
其實隔得並不遠,一直在她視線範圍之內,極有存在感地搭著。少年如今手掌闊大,腕骨消瘦,方才說話那一小會兒,他已經無意識地握了幾次拳,手腕內側浮雕一般顯出幾根青筋,像是在忍耐些什麽。
少年身上的冷桃香與空氣中的桂花香糾纏在一處,櫻招呼吸一窒,猶豫了一瞬,才將手指搭上去。
自兩年前,櫻招將他從朝陽穀拖回來,徹夜療傷之後,師徒二人便很少會有這種程度的肢體接觸。
指腹下屬於少年的那截腕子在這刹那變得無比僵硬,連帶著櫻招也無措地勾了勾手指,因此她一下子沒把中他的脈。
黑夜無聲震顫,櫻招觸在他腕上的柔軟指腹並未離開,卻讓賀蘭宵覺得那上麵像是開了一朵帶刺的小花,令他快樂得有些痛楚。
他的拳頭又開始捏緊,垂下的睫羽顫動了幾下,再抬眼時,他把手抽了回去。
在這樣讓櫻招繼續觸碰下去,他會很想對她做些什麽。
即使下一秒就會被打到吐血。
麵對著櫻招一臉呆滯的神情,他猛地站起身來,飛速解釋道:“師父,我……我真的沒事,您不必擔心!我還有符咒課的課業未完成,就先行回房了!”
“不是,這就回房了?”櫻招奇怪地問道,“那傀儡……”
“傀儡我明日再來取!”
櫻招跟著站起來,目送著少年進了他自己的院門。隔著一道柵欄,她加大音量叫住他:“宵兒!”
略微急促的腳步聲在此時頓住,賀蘭宵將手搭上門扉,深重地呼吸了幾口,才回過頭看向她。
背著庭院的燭火,少年的五官在黑暗的包裹下顯出濃重的棱角,不知為何,一雙瞳仁卻像有水光在閃爍,顯得有些可憐。
究竟怎麽了?
櫻招不太明白,隻覺得賀蘭宵如今未免與她太過疏遠。她睡了十年醒來之後,便成了喜歡享受孤獨之人,卻在此刻難得感受到了一絲寂寞。
“真的沒遇到什麽煩心事嗎?”她又確認了一遍,“你可以和我說。”
煩心事?
少年喉結動了動,像被黑夜飼養了執念似的,頭一次對著她任性道:“弟子的煩心事,師父應當不懂。”
他的煩心事都與她有關。
她根本就不懂。
木門被輕輕關上,房中的燭火透過窗紙輕輕暈開。少年的影子貼在門邊,遲遲未動。
她不懂?
櫻招皺起眉頭,險些被這句話氣笑。
好歹她也是年輕過的好嗎?十七歲的少年,滿腦子不就是修行那點事嗎?修行上的煩惱,不問她這個頂厲害的師父,要問誰啊?
難不成……
櫻招捏著雙手在院子裏踱了一圈,再將目光投向賀蘭宵的房門時,眉頭皺得更深了。
難不成……他小小年紀就開了情竅?
草叢裏有寒蛩細細鳴叫,綽綽月影斑駁閃動,一股沒來由的焦躁突然在她心底攀升。
不行,他不能這樣。
這般天資,在理應奮發修行的年紀,斷不能被“情”字所耽擱。
她自問不是那般古板的師父,可是,他如今是她唯一的徒弟,她自是擔了這份教導之責。
焦躁醞釀成了衝動,在想明白之前,她便急匆匆地抬腳,跨過散了一地的雕刻工具,直衝賀蘭宵的院子。
不過她沒能成功踏出自己的院門。周身經脈急火攻心之下驀地開始灼痛,火燒似的自左腕流竄到全身,直至肺腑。五髒六腑像是移位一般絞得人震顫不已,她疼得沒站穩,屈起一條腿直直跪在地上。
院門口的小徑上鋪滿了白色碎石,膝蓋應當磨破皮了,但皮肉的疼痛卻遠遠及不上經脈的灼痛。
櫻招顫顫巍巍地抬起左手,看到她腕上的“斬”字已經變作全黑。
該死,她的追魂印,在沉寂了多年之後的此刻竟然發作了。
這是追魂印的反噬。
追魂印是天罰之印,罪孽牽纏之人才會在入陰司時被烙下印記。一旦烙上發膚,便刻入神魂,每到木星運行到大火之日,皆須經受經脈焚燒之痛,不管修為幾層皆難滅難消。
因此咒太過陰損,中土幾大仙門皆將其列為禁咒,隻有幽冥界與魔界才能尋到施咒之法。然追魂印施咒時咒語變幻無窮,因此唯有施咒之人可解。
櫻招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被烙上追魂印的,隻知道自己睡了十年,醒來之後胳膊上就有了這麽個倒黴玩意兒。師父說這是她自己種下的,解咒之法亦須她自己想起來。
幸好這印記沒下完整,加之櫻招並不是罪孽纏身之人,所以這二十年來也就發作過一次。
這次是第二次。
發作的契機是什麽,沒有人明白。
恰如她給自己種下追魂印的原因,被她遺忘在記憶中,已無法追溯。她隻能咬著牙,暗罵自己以前腦子定是有什麽毛病,不然好端端地為什麽要給自己下咒!
遭到反噬的滋味可真疼啊……
來勢洶洶的灼痛令櫻招直不起身子,捂著手腕委頓在地。
關上房門隻是阻絕了櫻招的視線而已。
空氣中絲絲縷縷的煩擾依舊未散開,反而像蠶絲般令賀蘭宵愈發鬱結。映照在窗紙上的影子,亦是一副耷拉著腦袋的姿態。
他有些懊惱,不該用那種硬邦邦的語氣對櫻招說話的。她什麽也沒做錯,卻承受了他莫名其妙的怒氣。可他實在太不爭氣,在她身邊多停留一會兒,他便無法自控地變得奇怪,身體和頭腦都奇怪。
羞恥與自責在拉扯,他靠在門邊,平複之後,決定出去向櫻招道歉。
手搭上門閂,他敏銳地捕捉到有什麽倒地的聲音。他以為隻是傀儡在動,畢竟北垚峰有各種傀儡,有時候這些傀儡還不看路,和櫻招一樣,容易精神不集中,碰撞到一起是常事。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從小仰慕著的、那個有著搬山填海之力、修為深不可測的厲害師父,會靜悄悄地暈倒在院子裏。
可櫻招的確是倒在了地上,在兩座院子間架著的籬笆旁。細瘦的身軀縮成一團,單薄的衣衫像是要被風吹碎了。
少年不假思索地瞬行過去,扶起櫻招時,他連手都在哆嗦。
“師父!師父!您怎麽了?”
然而櫻招此時卻無法回應他,月光下她的麵色慘白,雙眼緊閉,眉頭亦皺得死緊。
掌心下屬於櫻招的身軀在發燙,賀蘭宵隔著衣袖去摸她的脈,才發現她的經脈似有岩漿滾過,灼得他掌心疼。
那櫻招該疼成什麽樣呢?
一陣慌亂過後,賀蘭宵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傳信於甘華長老。師父的靈藥都是從狐岐峰購入,甘華長老應當是對師父的病情最了如指掌之人。
傳音符隱入虛空,在等待的間隙,賀蘭宵傾身將櫻招抱起,往她房中走去。
這不算逾矩,他想,若是師父醒來之後要責怪他,那便責怪好了。最好是連同他嘴上衝撞她的那樁錯,一起罰他。
總好過現在不省人事,一點生氣也無。
櫻招是在這時候醒過來的,少年將她抱進懷裏時,她已經感覺好過了許多,隻是人不太清醒。
睜開眼睛,她甚至認不出來抱住自己的人是誰,視線中隻能看到一道漂亮的下頜線和長著一顆唇珠、很適合笑,卻極少笑的嘴唇。
她恍若掉進了一潭清泉,泉水在她的經脈中衝刷而過,將令人肝腸寸斷的灼痛帶走,隻留下沁人心脾的冷桃味。
思緒再次昏沉,她閉上眼,不自覺地在他懷裏偎緊了些。
賀蘭宵身軀一僵,怔怔地垂眸看向自己懷中的師父,驚喜當中夾雜著些許茫然無措。
醒了嗎?呼吸好像平穩了不少。可為什麽雙目還是緊閉著?
她好像又開始疼了,眼角似有晶瑩的水光在閃。但她始終沒有出聲,就這樣安靜地咬著唇將四肢蜷成一團。
他的心也跟著揪成一團。
顧不上男女之防、禮義廉恥,他竟出奇大膽地將櫻招捏緊的拳頭握住,然後一根一根地將她的手指掰開,與自己十指交疊,同時用另一隻手將她的手背包裹住。
少年人指節分明的雙掌將櫻招的手籠住,像築起一道銅牆鐵壁般密不透風,裏麵囚著他大逆不道的真心。
緩解灼痛的清泉像是回來了。
櫻招輕輕睜開眼,突然用力回握住了他。
由於疼痛,她的手心滲出不少虛汗,黏膩的汗水使兩人的手掌糾纏得更緊。
一顆心開始亂衝亂撞,賀蘭宵忍不住湊近她,啞聲問道:“師父,你怎樣才能好受一點?我——”
一道身影急匆匆地自房屋中央閃現,打斷了少年的問話。
他側過臉看去,原來是甘華長老。
甘華來得極快,幾乎是接到傳音符的瞬間便由狐岐峰瞬行至了北垚峰,手裏還握著一根沒吃完的烤肉串。
她並未辟穀,一日三餐一頓不落,大晚上還喜歡吃消夜。狐岐峰的弟子們有樣學樣,弟子們甚至將山外的夜市原封不動地搬了進來。一到夜間,整座峰熱鬧非凡,煙火氣十足。
這位長相與習性極其不符的狐岐峰峰主一見到櫻招這半死不活的狀態,便明白過來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將手裏的烤串往門外候著的傀儡身上一扔,自己則撲到床邊,果斷將櫻招扶起,迅速封住其周身大脈。
狹長而嬌媚的眸子掠過師徒二人交疊的手,甘華這才發現,自己這小師妹一直將少年的手攥得死緊,對方顯然也並未有半分放開的意思。
默默歎了一口氣,她打算眼不見為淨。
“你師父是追魂印發作了,”甘華一邊替櫻招渡氣,一邊對著賀蘭宵解釋道,“就是她左腕上那個印記,發作時全身經脈會如同被業火灼燒,所以才會這般痛苦。”
“追魂印?原來是會發作的嗎?”
櫻招的追魂印,賀蘭宵聽人說起過,是她年少時自己種下的,但具體為什麽要給自己下咒,誰也說不清。就連櫻招談及此事,也隻是一句“興許是要斬盡天下魔族而已”,便將此事搪塞過去。
沒有人告訴過他,這印記還會發作。
“不然你以為這是什麽好玩的東西嗎?萬幸這印沒刻完整,若是完整的追魂印,每到木星運行到大火之時,都要連續多日經受這一遭。”甘華拾起櫻招未被少年牽住的左手,卻發現她腕上那道可怖的印記,竟然漸漸消停了下來。
奇怪,上一次發作明明花了整整三日才好,這次時間竟這麽短嗎?
“脈象已經……平穩了……”她沉吟著看向賀蘭宵,“你方才有做過什麽處理嗎?”
賀蘭宵搖搖頭:“沒有,第一時間便傳信於您了。”
這便奇怪了。
這次發作的契機,應當是櫻招的記憶發生了鬆動,但為何會突然平穩,卻讓人摸不著頭腦。這招魂印總共隻發作過兩次,這兩次唯一的變數是身邊多了個徒弟。
尤其這徒弟還身份不明,來曆隻有參柳知曉。
雖然她和風晞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不過,眼下這些話都不好對少年明說。
“你做得很好。”甘華沒再追問,從袖中掏出一顆凝魂丹給櫻招喂下,再細細用手帕將她額間的汗珠擦拭幹淨。
一係列動作做完,見櫻招的確是無礙了,她才站起身來,對著賀蘭宵囑咐道:“別多想,你師父睡一覺應當就會好的。照顧好她,我這便走了,不用送我。”
“是,甘華長老。”賀蘭宵在原地施了一禮。
門外,傀儡人還盡職盡責地舉著甘華那根沒吃完的肉串,她走過去,接到手裏,咬了一口。
涼透了。
正打算一扔了事,卻在半道改了主意。
熱一熱還能吃,不如借風晞的煉器爐一用,火候他必然能掌握好。
夜已深,北垚峰上風更大了一些,吹得廊角的風鈴不住地響動。搖擺不停的樹影印在窗紙上,如同少年的心,晃****的,落不到實處。
灑掃傀儡將門窗閉緊,自去睡了。
整座北垚峰又如同往常一樣,隻剩下師徒兩個大活人。
不同的是,這一次,賀蘭宵在櫻招的房中。
櫻招吃了凝魂丹後,一直在沉睡,手勁卻沒鬆,將賀蘭宵的手拽著,側身枕在臉下。小巧的臉蛋就這樣無意識地賴在他的掌心,有時還會極其親昵地蹭一蹭。
賀蘭宵坐在櫻招的床邊,覺得經脈灼熱的人仿佛是他自己,不然他為什麽會這樣焦渴。
正式拜師以來,他還從未在櫻招房間逗留到這麽晚,也從未這般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看過。不止如此,很長一段時日,他都沒有再踏足過師父的房間,說上幾句話。
因為這裏的氣味令他有些癡迷,經常會有亂七八糟的想法不合時宜地冒出來。
方才,替師父將被角掖好時,他還很無恥地,悄悄聞了一下她的發頂。
好香,有股甜味。
這種心髒劇烈跳動到痛苦不堪的感覺,明明應當畏懼,明明應當遠離,就像他一直以來做的那樣,雖然很拙劣,雖然更難受,但總歸一直在正軌上。
這一切卻在今晚破了功,他握住櫻招的手,放任自己越來越沉溺。
掌心托住的那張臉,與他隻隔著一臂的距離,他趴在床沿,就這樣看著櫻招,看著她的麵色由蒼白漸漸恢複紅潤。
他胡思亂想著,沒有注意櫻招已經睜開了眼睛。她的視線霧蒙蒙的,瞳孔閃動,略微渙散,被他的影子罩住,莫名有種很脆弱的感覺。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師父……
對上她的視線,賀蘭宵感到一陣不可抑製的耳鳴。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現在的境況,但他倔強地沒把手從她頭下抽回,而是執著地抿住雙唇。過了半晌,他才終於開口:“師父,我不是故意要氣你的,我隻是……不喜歡……不喜歡你誇別人。”
櫻招卻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麽, 她似乎陷入了某種夢魘,還未回到現實。她就這樣呆呆地將臉伏在他的手臂上,然後,伸出一隻手,極其自然地摸了摸他的左眼。
那裏藏著一顆很漂亮的小痣,隻有他閉上眼睛才能讓人看到。
指腹下,少年順從地將眼睛閉上,甚至為了讓她撫摩得更方便,竟伸著脖子湊近了一些。於是櫻招滿意地笑了笑,指尖熟稔下移,滑過他的側臉、鼻尖,最後一指點在他的唇瓣上。
這樣的恩饋,對於賀蘭宵來說已經遠超負荷了。呼吸完全不聽使喚,紛亂到艱難的地步。
心底某些很糟糕的想法被輕易誘發,衝動之下,少年竟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溫柔又克製地張開唇瓣,將送到嘴邊的手指吻住。
一下、兩下,吻到櫻招指尖蜷縮。
他的發絲不知何時已經垂到了她的臉側,呼吸相觸間,師徒二人的距離親密到突破了界限。
正因為湊到這麽近,賀蘭宵才發現,櫻招的眼睛裏麵好像含著兩汪清泉,眨一眨眼,就流下兩行淚來。淚珠沿著她的麵頰滑下,沉重地打在他掌心。
他停下來。
即使非常不願意承認,但尚存的理智告訴他,櫻招此刻並沒有看向他。她始終沒有開口說話,一雙眸子尚未聚神,似乎在透過他這張臉,看向旁人。
“別哭了,師父,”賀蘭宵伸手將她眼角的淚拭去,輕聲哄道,“別哭了。”
軟靴踏碎霜層,四周有晚鴉在噪。
櫻招在冷的夜氣中,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
追魂印的發作令她的意識出現了大片的空白,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哭了許久。沁人心脾的木香混雜著血腥味縈繞在她鼻尖,她猛地睜開眼,眼前卻霧蒙蒙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她隻知道自己手上黏黏膩膩的,散發著血腥味,但她沾上的卻不是她自己的血。
究竟是誰的血呢?
修士原本寒暑不懼,她卻在此刻感受到刺骨的寒,雙膝都快要支撐不住。一雙臂膀穩穩地將她架住,她抬起臉,感受到自己眼角的淚被人輕輕吻幹淨。
“好端端的,怎麽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他這樣問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她怎麽知道?
像是讀懂了她的焦急,他緩緩貼近她,直到全然將她環住:“我沒事,櫻招,所以別哭了。”
啊,原來那股好聞的香味也是他身上的。陌生又熟悉的香味驅散透骨的寒,她感覺暖和了一些。
可在這瞬間,他卻不見了。
櫻招隻好踩著枯葉往前走,那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又漸漸變得濃鬱。蒙住雙眼的霧氣隨之散去,映入眼簾的場景卻十分蹊蹺。
她看到了……一棵樹?
是一棵極其巨大的、亙慣天地的樹。
粗壯的根莖張牙舞爪地紮進地底,巨大的樹身直衝雲霄,樹冠遮天蔽日,即使是散開神識,也一眼看不到盡頭。
更為奇特的是,這棵樹,一麵是繁茂枝葉,千萬種綠色層層疊疊,風一吹便如衝開了玻璃皺,美到失語;另一麵卻遍布著炙熱岩漿,黑黢黢的枝幹竟未被岩漿燒毀,而是任其流淌,直至滲入地心。
可夢裏的她並未對此情景感覺到半分驚訝,而是輕車熟路地縱身一躍,尋到一處枝丫安穩坐下。攀附在樹身上的藤蔓簇擁過來,她側了側身子,後頸尋到一處適合安枕的葉片,打算就這樣窩著,什麽也不做。
月光被葉片搪住,四周一片昏蒙,遠近的山鳥聲伴著好聞的木香將她圍繞,她覺得極為安心。就好似,她跋涉了那麽久,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最終隻是為了抵達這裏。
“櫻招。”
耳畔有一道男聲在喚她的名字,她睜開眼睛,忽覺自己被人摟進了懷裏。
是方才那個人。
“嗯。”她不自覺應了一句,在這當口才辨認出他的聲音其實有些耳熟。但他講話的語調應當再冷一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柔軟得叫人無法拒絕。
一隻大手輕輕地將她的臉掰過,她順著力道回身,還未看清他的麵容,便已被對方吻住。
她頭昏腦漲地被他捧著臉,細細親吻了許久。
“想我了嗎,櫻招?”他伸出手指壓著她的唇瓣問道。
想他?
她為什麽要想念一個連麵容都看不清的人?
“我才……”
“你才不會想我。”他喃喃一聲,語氣有些委屈,“你都把我忘了,又怎會想我……”
她本能地感到一陣心慌,急於解釋,但他已經不再試圖和她交流,隻低著頭輕笑一聲,又依依不舍地湊上來堵住她的嘴。
於是她嚐到了滿嘴的木香,倏忽間又像是咬了一口桃子,甜蜜的汁液流淌在牙關中,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等等……
桃子?!
驚慌失措間,她一把將對方推開。蒙住雙眼的霧氣在此時完全消散,而男人的麵容正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