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櫻招收徒

風晞那邊已經仔細查看過山門大陣,無任何異動,山內各處也無妖邪入侵的痕跡,那麽唯一的蹊蹺隻怕還是在賀蘭宵身上。

隻是,櫻招暗自觀察了他幾日,也沒發現他有什麽問題。

除了身手奇好。

他來北垚峰的第二日便要替她去甘華那裏交罰款,櫻招沒教他禦劍,本以為這北垚峰他下不去,不料東方欲曉時他便披著晨霧出了院子。

院門口的禁製無聲被觸發,櫻招一臉困頓地睜開眼,暗罵了一句找事也不知道挑個好時間,然後趴在枕頭上掐了個決,開始驅動意念。

一隻玲瓏袖珍的木雕蜂鳥自屋角緩緩飛起,初始還有些笨重,不消片刻,那隻小小的木雕便掌握了平衡,靈巧的身體倏地一下自窗口飛出,急速扇動著翅膀穿過晨霧,尋著賀蘭宵的身影而去。

櫻招將神識附著在蜂鳥的眼睛上,看著和賀蘭宵像隻無頭蒼蠅一樣圍著峰頂的平台轉了許久,企圖找出一條下山的小徑。

不過他繞了半個時辰都沒找到。

她打了個哈欠,默默地閉上眼睛。

卻不想再睜眼時天光已大亮,她一個激靈坐起身來,驅動神識一看,那賀蘭宵竟真找到了一處好攀爬的地方,此時的他正徒手順著岩壁往下爬。他嘴裏咬著一柄一看就絕非凡品的匕首,遇到無法下腳的岩壁時,可充當借力之處。

隻是北垚峰山勢極其險峻,他爬得也十分艱難,一上午的光景過去,也沒下到半山腰。現下他沒穿水火塵埃不侵的弟子服,而是穿著一身便於攀爬的黑色勁裝。衣裳被山岩刮了好幾道口子,掌心纏著的繃帶也磨破了不少,隱隱滲著血。

看起來形容雖有些狼狽,但那副咬著牙皺著眉頭使力的樣子,好歹有了一絲人氣,再不是昨天那副玉雕出來的假人樣。

到底也才十五歲而已。

少年稚嫩,未經曆多少風雨,卻長著一副硬骨頭,妄想以未築基的凡胎肉體攀下萬丈深淵。所幸北垚峰並不全是懸崖峭壁,千百年來不怕死的弟子也並非隻有他一人,前人踏出的小徑、劈出的石階皆可供他累極時歇腳。

櫻招收回神識,不打算再看,人卻瞬移到了崖底,驅動靈力設下一道法陣,才悠然飛回峰頂,在她平日裏慣常練劍的白玉台上盤腿坐下,靜心吐納,吸收天地靈氣。

她自問不是那般心狠手辣之人,若賀蘭宵不慎從崖壁上墜落,離地十尺時仍未找到方式自救,且無任何魔氣溢出,崖底的法陣自會保他性命。

身前突然覆下一道暗影,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昨日被她罵到自閉的刑天,如今正顯出原型,在她身旁席地而坐,巨人一般,將太陽擋了個嚴實。

刑天雖沒有腦袋,可畢竟是天神所化,到底還是有那麽幾分氣勢在裏麵,高大得如同一座小山的身軀也堪稱偉岸。隻是有時會嚇著旁人,他自己又不願意幻化得英俊些,所以甚少露麵。

櫻招早已習慣他這副古怪模樣,她輕飄飄地收回目光,想起昨日之事,又氣不打一處來:“怎麽,舍得出來給我一個解釋了?”

“解釋什麽?”刑天用肚臍打了個哈欠,“本尊和你同心相連,我隻會遵從你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我不出鞘,自然是因為你不想讓我出鞘。”

“怎麽會?我昨日殺氣都那般明顯了……”櫻招喃喃一句,冷靜下來問道,“這和我……丟失的記憶有關嗎?”

世人都道是她殺了斬蒼,她也確然記得自己於琅琊台上將他一劍穿心。但除此之外,對於這位年輕又短命的魔尊,她其實沒有多少印象,既記不起來長相,也記不起來自己為什麽要殺他。

或許的確是有什麽血海深仇吧,櫻招記得,在嵐光仙姑雲遊之前,自己曾在她那裏偶然看到過一張告示。

那是一張通緝令,由斬蒼親自發出,通緝對象則是櫻招。

不過沒等她把那幅告示內容看清楚,嵐光仙姑便輕打了個響指,接著那張看著有些年頭的紙就這樣消失在櫻招的手中,她隻來得及看清,告示上畫著的自己,似乎挺逼真。

“你是被那魔尊斬蒼通緝過,”嵐光仙姑說,“因為你冒充當時的魔域重臣,犯了不小的罪過。”

“噢,那難怪。”櫻招點點頭,沒繼續追問。

櫻招不傻,她當然知道自己丟失了一部分記憶,她也曾問過刑天,他可知道那部分記憶是什麽,但他卻隻說不到時候,強行將記憶灌輸於她無益。

她向來心寬,既不到時候,便也不再糾結此事,專心修行,穩住境界。刑天作為她的本命劍,自是處處為她著想。

殺斬蒼不過是替天行道而已。

每每想不明白,她便這樣勸服自己,畢竟人族與魔族勢同水火,而魔族內部動**不安、治下不嚴,導致了屢屢有不長眼的小魔進犯中土,為禍人間。

斬蒼作為魔尊自然是作惡多端之徒。

星宿錯度,日月失昏之時,斬魔便是她的使命。她殺便殺了,哪還需要什麽理由?

斬蒼死後,師父和幾大仙門長老一起將魔族逼退,加之魔族死了個魔尊,群魔無首、元氣大傷、內亂不止,暫時緩不過神來向她尋仇。但算一下時間,十八年,也該是他們蠢蠢欲動的時候了。

“賀蘭宵身上,為何會有那斬蒼的氣息?”櫻招又問了一遍。

刑天仍舊漠然不語。

當過天神的劍靈就是有這毛病,傲氣得很,話也不願好好說,唯恐丟了他曾是天神的麵子。

櫻招隻覺得自己和他在雞同鴨講,再問下去他也隻會用“學道修行,最忌輕言泄事”來搪塞她,她幹脆一揮手又將他收進了氣海,眼不見為淨。

時近黃昏,崖底法陣卻始終沒有被觸發。櫻招有些失望,沒精打采地揮手將法陣給撤了,然後繼續凝神調息。

不消一個時辰,天便黑了個徹底。在法陣的作用下,掛在殿前的長明燈一盞一盞自動點亮,燈火冉冉,似天上宮闕。

當頭一輪明月淡淡照著,遠處有兩道黑影緩緩禦劍而來。隔近了,櫻招才看清是甘華座下的一名弟子正攙扶著賀蘭宵踏在劍上。

“櫻招師叔,”踩上實地,那名弟子立馬彎腰行了個弟子禮,“師父讓我給您帶話,說小師弟受了點傷,您仔細著點。”

其實甘華的原話是——

“賀蘭宵這才拜入她門下第一天,就讓人從北垚峰頂爬下來,神仙也經不住這樣折騰。讓你櫻招師叔仔細著點,別把人給弄死了。”

——但他不敢說。

櫻招聞言看向站在他身旁的賀蘭宵,就著月色細細打量了一番,賀蘭宵卻隻與她對視了一眼便低下頭去。臉色瞧不見,玄色的衣裳在夜色的掩映下亦看不真切,但身上的確有股血腥味,他現在隻能用一條腿支撐住身體,另一條腿似是摔斷了。

看來的確是吃了不少苦頭。

她跳下白玉台,衝那名弟子點點頭:“我知道了,你讓師姐放心。”

“小師弟既已送到,那弟子便回狐歧峰了。”

“去吧。”

待到人走了,櫻招才神色複雜地朝賀蘭宵走近。賀蘭宵有些艱難地抬起手,向她行禮:“櫻招長老。”

纏繞著繃帶的一雙手在微微顫抖,繃帶是新的,中途應是換過,但關節處還是被染紅。

這雙手現如今應該沒一塊好皮。櫻招眉頭一調,抬手打算虛扶他一下,沒承想他實在是有些弱,她手還沒來得及收回來,便見他似是泄了力氣,有些站立不穩地往旁邊歪了歪身子。

偏偏櫻招動作又快,眼見著他要倒,她急急伸手湊上前去,手忙腳亂之下,竟結結實實地將他抱了個滿懷。

櫻招對賀蘭宵始終沒有卸下防備,唯恐他趁此機會暗下黑手,於是冷著臉拎住他的衣領將他一把拉開,心下便想將他扔出去。

可他此時看起來虛弱至極,穠麗眉眼被月光照著,麵色蒼白,眼睛也睜不開。被她扯著衣領拉開時更是出氣多進氣少,眉頭緊緊地皺著,神情痛苦不堪。

她看著莫名心一軟,不自覺鬆了力道。他重重跌落在她肩頭,她被他砸了個趔趄,鼻頭撞上他的脖頸。

又是和上次一樣的香味,夾雜著血腥味一齊鑽進她的鼻孔。她朝天翻了個白眼,認命般伸出雙手穩穩將他架好,脖子往後仰了仰,盡力避免和他貼得太近。

賀蘭宵眼皮動了動,奮力拉開一條縫隙,落入眼簾的便是她一臉嫌棄的表情。

“櫻招長老……”他艱難地開口,卻是問道,“是不是我身上很難聞?”

這世家公子可真講究,腿都斷了一條還在這兒擔心自己身上不好聞。櫻招沒回答他的問題,隻是輕拍了一下他的後背:“別亂動。”

他背上有大塊大塊的擦傷,方才一路都沒哼過一句,被她這麽一拍,突然便覺得好疼。他咬緊牙關,垂在身側的拳頭握緊,很聽話地沒有動。

櫻招喚來一個傀儡人,將賀蘭宵整個人扛在肩頭,回了他的小院。

“把他衣服脫了。”她站在賀蘭宵床邊淡定地吩咐傀儡人。

不會講話的傀儡人沉默地執行她的指令,將賀蘭宵的外衣褪下。脫到中衣時,奄奄一息的少年終於有了反應,一雙手揪住自己的領口看向她,失血過多的臉上漾著一股奇異的紅:“櫻……櫻招長老,這不合規矩。”

櫻招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你一個未發育完全的小鬼,怎麽這麽多講究?叫你脫你便脫,你全身血肉模糊,有什麽值得我看的?”

她說得坦**,賀蘭宵也不好再拿喬,隻好任傀儡人把自己身上那件血跡斑斑的中衣脫下。

少年骨架生得極好,寬闊的肩背裹著一層薄薄的肌肉,玉石一般的皮膚如今被崖壁擦刮得慘不忍睹。一雙手由於繃帶與傷處黏到了一起,繃帶被剝離時,他疼得冷汗直流,卻仍舊很硬氣地沒喊一聲疼,隻是粗重的呼吸出賣了他。櫻招稍稍側過頭去,沒有再看他。

她忽然有些不開心,但她不知道為什麽。這種感覺來得莫名其妙,一閃而過,她沒來得及抓住。

“抱歉,櫻招長老,給您添麻煩了。”賀蘭宵背對著她說道。

他沒有絲毫怨氣的態度反倒讓櫻招不好意思起來,她默了一陣才出聲:“你本就是替我辦事,倒是我的疏忽,未考慮到你如今不會禦劍。”

她還故意沒收了他的符紙,少年也是真的慘。

她上前一步,仔細查看傷勢過後,才發現賀蘭宵的確身手奇佳。摔斷的左腿是他傷勢最嚴重的地方,餘下都是些皮外傷,看著可怖,療傷術清光撫過,登時便可恢複如初,這副奄奄一息的情態或許更多是因耗費了太多體力所致。

接上斷腿費了櫻招不少工夫,她不喜歡沒話找話,賀蘭宵也沒有少年人的活潑心性。窗外草木皆寂,一時間隻聽得見他斷斷續續強忍痛意的呼吸聲。她有時會疑心自己下手太重,抬頭想看看他,卻每次都正好能對上他的視線。

漆黑的瞳仁在昏黃的燭燈下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她當他疼傻了,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袖中掏出一個魯班鎖:“我記得山外的孩童似乎都喜歡玩這個,你且自己解著,解開了,這腿便接上了。”

賀蘭宵想說他早已過了喜歡玩魯班鎖的年紀,卻還是輕輕“嗯”了一聲,從她手裏接過,低下頭專心解起來。

斷腿完全接好時,櫻招習慣性地想上手摸一摸他的腿骨是否已經正位,指尖觸上他的膝蓋,才發覺有些不妥。她驟然抽回手,看向不知從何時起氣息漸漸勻稱的賀蘭宵。

好在他這一天累極,體力耗盡,又受了傷,此時已經抱著拆下又重新裝好的魯班鎖閉上眼沉沉睡去,並未發現她一時的失態。

櫻招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對著他施了個清潔咒,將他滿身血汙洗淨,才推門出去。

賀蘭宵一直睡到次日申時才醒。

他來找櫻招道謝時,櫻招正在殿前的白玉台上靜坐調息。

修士們壽數漫長,境界的精進雖然講究個機緣巧合,但勤勉修行與外出遊曆亦必不可少。她一夢十年,醒來之後境界便一直不太穩。蒼梧山靈氣充沛,她每日窩在峰內調息打坐,吸收日月靈氣,才堪堪穩住境界。

睜眼見到賀蘭宵正佇立在一旁,人瞧著已經大好,還是那副芝蘭玉樹的模樣,她心底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便全然消散了。

“櫻招長老。”他恭敬地行了個禮。

“嗯,”她點點頭,突然問道,“明日你是要去不囂峰進學?”

“是。”

明日是蒼梧山弟子們去不囂峰進行統一進學的日子,新進弟子尚未築基,無法禦劍,其他峰的新進弟子上課時還能蹭師兄師姐們的劍一起去,偏她北垚峰就賀蘭宵一根獨苗,出行實在不便。

總不能每次都讓他爬下去,受了傷還得她耗費靈力醫治。

櫻招思忖片刻,從袖裏掏出一疊符紙,正是那日她從賀蘭宵手裏拿走的。她從中抽出兩張騰風符,伸手遞給他:“如此,你便用這兩張騰風符往返吧。”

賀蘭宵接過時,她又吩咐了一句:“我隻給這兩張,下課便回來,不許亂跑。”

對還未洗清嫌疑之人,她須得看緊一點。

賀蘭宵卻不知在想什麽,聽見她這句話,突然牽起嘴角笑了,笑得整張臉如清風皓月。眉目舒展,是一副極開心的模樣。

“嗯,弟子遵命。”

櫻招想起當日在不囂峰主殿,強行問他願不願意拜她為師時,他的那句“求之不得”。

他哪裏是“求之不得”?從領他回來到現在,他可是一聲師父也沒叫過她,更遑論像這樣真心實意地笑一下。

怪哉。

更怪的事情在後頭。

用蜂鳥監視了他三日,櫻招發現,她這名養尊處優慣了的徒弟,隻在不囂峰的飯堂和同門一起進過一次膳,除此之外再沒吃過任何東西。

她自己早已辟穀,無須食人間五穀,隻需吸風飲露,一開始自然注意不到他有沒有進食這等小事。眼看著他這幾日清減了不少,她才覺出蹊蹺之處。

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半大少年,老是不吃飯是何意?

難不成是因為她這裏沒有廚子?甘華師姐那裏倒是有幾個上好的大廚,每日菜肴可以說是極盡奢華。難不成她還得去找師姐借個廚子過來教教賀蘭宵燒火做飯,免得把自己餓死?

那不行,對他這般慈愛可不符合她平素的作風。

她琢磨了半晌,竟真讓她想到一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她把賀蘭宵叫來房中,直接問道:“你這幾日不吃飯是何意?”

賀蘭宵怔了怔,才說道:“我自小體弱,一應膳食皆由專人準備,阿白如今已被打發回去,倉促之間,我也沒有來得及學會怎麽料理膳食。”

“那你就這麽餓著?”

“我……還有一些幹糧可以果腹。”這話他說得甚沒底氣,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櫻招又問:“阿白便是當日得知你要和我回來時那名哭天搶地的小廝?”

“是。”

原來如此。

櫻招了然,按照賀蘭家原本的打算,入了甘華師姐門下,自然不會有這等問題。狐歧峰貴族子弟多如牛毛,帶個小廝入門伺候很正常。

不過,自小體弱?

她狐疑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這身段看起來可不像是體弱之人。

罷了,她沒在意這句話的真假,隻說道:“各峰有各峰的修行法門,我已辟穀,自然沒辦法照料你的飲食,你若是年紀大一點,也該和我一般辟穀修行的。不過……”

她拖長了音調,故意賣了一番關子,看見他好奇的眼神,才衝他露出一個笑容,眉眼彎彎地說道:“不過呢,倒是有另外一個法子可以解決你的問題。”

“願聞其詳。”

“你可聽說過仙草祝餘?”

“自當聽說過,”賀蘭宵眸光一閃,“可食之不饑。”

“沒錯,”櫻招點點頭,“蒼梧山有一處朝陽穀,裏頭便種著祝餘草。祝餘草雖可食之一月不饑,但也令人少了許多口腹之樂,因此它對尋常弟子來講用處不大,對你來說卻是不一樣。”她頓了頓,站起身來走到他麵前,覷著他又笑了笑,隻不過這笑容略有些陰惻,“我可以帶你去朝陽穀,但能不能采到仙草,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朝陽穀中種著不少好東西,仙草祝餘實在算不上人人心向往之的至寶。把它當寶貝的唯有一隻凶悍無比的雙頭虎,護崽一般不許任何人近身。

這是最後一次了,櫻招告訴自己,如若這次賀蘭宵在雙頭虎的利爪之下仍舊任何破綻都沒有,那她便認了他這個弟子,以後必定用心教導他。

半魔之身,若想遮掩魔氣,最是不能食五穀,這是賀蘭宵自小便知的常識,但人族卻鮮少有人知道。

一來人族與魔族跨種族結合誕下半魔的概率微乎其微,二來選擇在人界生存的半魔自不會把這等秘辛透露於人。

而賀蘭宵便是這微乎其微的概率下生出的半魔。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母親身邊倒是有幾個男寵,但那些都不是他的父親。

母親告訴他,他的父親是魔族,因此他體內有一半魔血。賀蘭氏以母族血統為尊,父親是誰不重要,所以賀蘭宵亦從未想過要去尋他。

這一半魔族血統於他來講,是不小的拖累。為遮掩魔氣,他須每月服用賀蘭氏秘製丹藥才能正常進食。

自他能記事起,他便從未與人同桌用過膳,一應膳食皆有專人照料,不能貪嘴,亦不能貪玩。

女子繼承家業,男子送去修仙,是賀蘭氏綿延千年的傳統。隻是,送往仙門的男子,成器者雖可成為家族庇護,但不靠譜者每一輩都有,畢竟一入仙門深似海,求仙問道之路何其漫長,及冠之日還須拋卻凡塵姓氏,被仙門重新賜名。

失去了姓氏的賀蘭氏子弟願不願意反哺實是未知之數,因此守家業的女子反而要接受更為嚴苛的教導,這樣才有資格成為合格的家主。

賀蘭宵身為家主之子,倒沒怎麽察覺到這種區別對待。同輩的幾名兒孫在孩提時期也曾一起上過學堂、捉過迷藏。再大一點兒就一齊被送上了演武場。

賀蘭氏尚武,無論男女皆是修長健碩、一身武藝。連刀都拿不穩的年紀,就得學著大人模樣擺弄招式,血性上來時逞凶鬥狠亦是常事,但有大人看著,總不至於鬧出大事來。

僅有的一次差錯,出在賀蘭宵八歲那年。

他在演武場上被比他高半個頭的表妹一腳踢翻在地,表妹提著木刀收不住勢,直直朝他的頭砍來。他的木劍早已脫手,慌亂之中隻好伸出手臂格擋。隻見演武場上紫光一閃,等他回過神來時表妹的身體便如斷線風箏一般被他震出去好遠。

幸好母親及時將她接住,才未釀成大錯。

四周響起一陣竊竊私語,他茫然地環顧一圈,才發現眾人皆是一臉恐懼。

整個賀蘭氏知道他是半魔之身者寥寥無幾,演武場上的圍觀者該被封口的封口,該被安撫的安撫,才勉強將此事壓下去。表妹躺在**將養了一個月,身體才恢複如常。

母親唯恐他控製不住魔氣外泄,再次失手傷人,從此再不準他與同齡玩伴有過多接觸,進學習武皆由專人單獨進行教導。

“宵兒,你年紀尚小,加之魔氣不穩,在你尚不能控製魔氣之前,會傷害到旁人。”母親蹲在他身前這樣勸他,“你也不願意看到別人因你受傷,對不對?”

“嗯。”他心有愧疚,紅著眼睛抽泣道,“母親,我不是故意的。”

母親摸摸他的臉,安撫道:“母親明白,宵兒最乖了。”

後來他已經可以將魔氣控製得很好了,絕不會失手外泄,但也漸漸絕了與人親近的心思,變得死氣沉沉起來。

他就這般被人看顧著長到了該被送往仙門的年紀。

臨行前,母親告訴他,她已替他打點好了所有關係,隻需要他在甘華選中他時跟著走便可。

“甘華長老嗎?”他很罕見地反問了一句。

母親說:“甘華其人,貪財又好玩,但幻術冠絕天下,跟著她修習幻術於你有益,況且,你有魔氣在身,須每月服用丹藥才能正常食五穀,甘華向來對座下弟子如何修煉不會管太寬,她那裏最是適合你。”

他沉默了一瞬,才接著問道:“那……櫻招呢?”

“櫻招?”母親麵上閃過一絲驚訝,“你從何處得知這個名字?”

“不都說,她是當世第一劍修?”他問得坦然。

在被剝奪與人親近的權利後,他過得其實並沒有旁人想象的那麽寂寞,因為他在藏典閣找到了新的玩伴。

那是一本被施了術法的劍譜,被鎖在書架頂端最不起眼的角落。

既是角落,卻還欲蓋彌彰地用五彩錦盒鎖住,總有種勾著人特地去尋寶的違和感。那年他不過十歲,每日除了習武練劍便是泡在藏典閣溫書。整整六層的藏典閣,幾乎沒有他未踏足過的角落。

他分明記得前幾日書架上並沒有那個神秘錦盒,也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他像是得了什麽寶貝,將錦盒揣在懷裏帶出了藏典閣。

夜裏熄燈之後,他躲在床帳裏,打著夜明珠想弄明白怎麽開鎖,那把金光璀璨的小鎖卻在他碰到的一瞬間,自動消失了。

蹊蹺得像是等著他來打開一般。

他睜大眼睛,屏住呼吸,顫著一雙小手將錦盒掀開。枕頭上夜明珠泛著幽幽冷光,而盒中躺著的是一本小冊子,封皮上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朝真劍譜”四字,封皮左下角署著一個名字。

他不禁伸出手來輕輕撫了撫左下角,喃喃念出那個名字:“櫻……招……”

頓時,劍譜似是有感應一般自動翻開,一陣柔和的金光閃過,緊接著一道巴掌大小的身影隨著光芒翩躚紙上,那道身影身著白衣、手持長劍、神態嬌憨,是一名陌生女子。

那名女子在紙上演示完了一整套劍法,裙裾翻飛、瀟灑飄逸,一招一式卻利落如閃電。最後一招演示完畢,她又老僧入定一般閉上眼,盤腿坐在劍譜正中央,將手中長劍擱在膝頭。

這套劍法他曾見母親使過,難不成是旁人贈予母親的?那為何他以前從未在藏典閣看到過?

他俯下身子趴在枕頭上湊上前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名白衣女子。他總覺得,她不拿劍的時候,看起來有些笨笨的。

“你便是櫻招?”他輕聲問。

她沒有回答他,隻是仿若聽到了指令一般,站起身來又從頭到尾將那套劍法演示了一遍。

嗯,這下他知道了,她是櫻招。

窗外有淅瀝秋風刮過,床幔內柔光不停閃爍。“櫻招”不會說話,不會理人,亦觸摸不到,她隻會揮舞著她的長劍,一遍又一遍地演示著她的劍招,演示完畢之後便盤著腿閉上眼睛打盹。

賀蘭宵害怕縈繞在劍譜上的柔光驚醒睡在外間的小廝,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卷劍譜鑽進了被窩。被窩被他拱出一方天地,他側躺在**,不知疲憊地盯著她看了一整夜。

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私心地將那本劍譜據為了己有,藏了起來。

從此,她便是他一個人的。

櫻招。

“櫻招從不收徒。”母親一句話斷絕了他所有念想,她瞧著他的臉色,接著道,“如今的櫻招應是恨魔族至極,你貿然去她身邊,恐怕會有性命之危。若是你真的想要接近她,入內門之後再徐徐圖之吧。”

“嗯,”他點頭應道,“孩兒明白。”

他想,他也隻是嘴上明白而已。弟子遴選當日,櫻招對他的殺意有目共睹,雖然事後給了個漏洞百出的解釋,但他很清楚,她將他收作徒弟的用意是什麽。

可是他沒有辦法拒絕,他也不想拒絕,他選擇親手將自己的性命交到她手上。

盛有壓製魔氣丹藥的瓷瓶在他入北垚峰的第一天就被櫻招收走了,他亦無法在櫻招眼皮子底下伺機與賀蘭氏其他族人聯係,因為她在監視他。

他既是半魔之身,自然有異於常人的敏銳度,灑掃傀儡、木雕蜂鳥,還有北垚峰上的一草一木,都有可能附有櫻招的神識。她又是極不擅長遮掩之人,所以就連監視人這等事,都做得無比坦**,明晃晃地昭示著她對他的不信任。

距離他上一次吃丹藥已經快要過去整整一月,他頂多還能再撐三日。

賀蘭宵記得,母親曾說過,蒼梧山朝陽穀中有一味仙草名為祝餘,於他來講是滋養魂體的至寶。母親原本也打過祝餘草的主意,然祝餘這種仙草極為嬌貴,也就蒼梧山這等靈氣充沛之地才能生長,離根三日便會枯萎,失去本來效用,根本無法成為市麵上的流通貨,即便花重金買來也無法移植,這才作罷。

如今,櫻招說要帶他去摘祝餘草,雖然她的表情怎麽看都像是不懷好意。

但為什麽,她總能夠在想把他弄死的情況下,又恰好給他送來最想要的東西呢?

朝陽穀因遍布著奇珍異寶,除四峰長老外,唯有親傳弟子能接近。穀中大大小小結界無數,加之封印著各種凶獸,若無人指引,擅自驚動棲息在內的凶獸妖物,橫死穀中也未可知。是以朝陽穀雖景致絕妙,卻鮮少有人踏足。

櫻招帶著賀蘭宵在穀中穿梭了許久,踩著碎石狹道七拐八繞,終於,在一片寬闊穀底停下。

穀中飛花片片、煙波茫茫,一片狀若韭菜的祝餘草在十尺之外靜靜佇立,泛著青光隨風輕晃。隻是周圍寂靜得有些不正常,尋常活物皆不見蹤跡,鳥聲蟲鳴皆不可聞。

櫻招上前一步,抬手對著虛空輕點。忽見一道青光自她指尖生出,結界在空中鋪開一道蛛網,壁壘一般懸掛在眼前。

她轉過頭看向賀蘭宵,問道:“你可察覺到什麽異狀?”

“太安靜了,”他如實回答,“莫不是裏頭有什麽凶獸?”

倒是神思敏捷。

櫻招眼裏閃過一絲讚賞,沒有瞞他:“嗯,這裏有一隻生性凶殘的雙頭虎,儼然把自己當作這片祝餘草的主人,因它有兩顆腦袋,五感亦比一般獸類要能耐許多,你隻要踏入結界便會將它驚動。”說著她扔給他一柄利劍,“這柄劍你且帶著防身。先說好,我隻幫你破開結界,其餘不要指望我。”

一番話說得無情又無意,仿佛巴不得他早些去死。

賀蘭宵抿住唇,沉默地提著劍上前一步,在結界外停下,與她並肩站著。他看著她將手掌抬起,掌心凝結出一道金光,蛛網般的結界瞬間張開一道可供人踏入的大口。

他沒有猶豫,正欲抬腳,忽又聽見她問道:“害怕嗎?”

他迎上她的視線,搖搖頭:“不怕。”

因為她會救他,她一定會。

賀蘭宵在雙頭虎的利爪下堅持了一刻鍾。

那隻凶獸在他踏進結界的瞬間便不知道從哪裏躥了出來,威風凜凜地張著兩張血盆大口朝他撲過去,四隻鋒利的鉤爪閃著駭人的凶光。

他靈根雖純,但如今僅處在煉氣初期,還無法純熟地引氣入體,釋放靈力。他大傷初愈,又小餓了幾天,身體正虛,縱然使出了渾身招數,也無法越過雙頭虎接近那一片祝餘草。節節敗退之下,四肢和後背已經被那凶獸抓得傷痕累累。

櫻招在結界外挑了一塊高聳的巨石坐下,姿勢堪稱閑散,隻是表情顯得有些冷肅。

她在等著最終的結果,看看他到底在生命垂危時會不會爆出當日她感受到的那股魔氣。但在雙頭虎第一次拍中賀蘭宵時,她的眉頭便緊鎖了起來。

她下意識想衝進去救他。

雖然她實在不明白自己哪裏來的“下意識”,她隻是覺得胸口很悶,雙手藏在袖子裏不自覺捏成拳,好似見不得他受傷一般。

她隻能閉上眼睛不去看,可雙頭虎的兩張嘴此起彼伏的怒吼聲吵得她心煩意亂。她忍無可忍地再次睜眼時,賀蘭宵的肩頭已經被咬出一道深可見骨的齒印,四肢也血肉模糊地遍布著爪痕。

他的長劍早已脫手,此刻他赤手空拳站在雙頭虎麵前,退無可退,而那隻雙頭虎幾乎毫發無傷。

好弱,他太弱了。

櫻招揉了揉腦袋,一臉苦惱。

圍獵已近尾聲,雙頭虎貓逗耗子一般將賀蘭宵耍著玩了半晌,耐性已然用盡。它甩著兩顆腦袋彼此對視了一眼,忽然其中一顆頭直豎起一雙電目,張開鋸齒大口便對著賀蘭宵的脖子直咬過去。

一道金色法陣倏地自賀蘭宵腳下鋪開,不過須臾而已,他整個人便憑空消失在原地。

雙頭虎撲了個空,反倒把自己舌頭咬到,吼叫著朝結界亂撞。

結界外,櫻招將渾身是血的賀蘭宵抱在懷中,雙手捧住他的腦袋,低頭湊近:“賀蘭宵,賀蘭宵!沒死吧?”

“櫻招長老……”腦袋枕在櫻招膝頭的賀蘭宵看起來情況真的很糟糕。他虛虛地睜著眼睛看向她,原本黑亮瞳孔有些渙散,一開口嘴角便滲出一絲血,“祝餘草,我隻摘到一株。”

櫻招倒不知何時他已經摘了一株祝餘草在手,她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輕聲道:“這一株,夠你吃一個月了。”說著又伸出手擦了擦他嘴角的血。

好燙,血不停地流,她怎麽擦也擦不幹淨,偏那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她,裏麵沒有任何責怪之意,隻有安心。

可為什麽他會覺得安心呢?她不明白,明明她對他這樣狠。

山林間有風在拂動,櫻招頭昏腦漲地將賀蘭宵摟緊了一些,伸手開始在他心口要害處施療傷術。源源不斷的靈力從她的掌心流進他的心口,他有些放鬆地闔上雙眼,薄薄的眼皮上墜著一顆特別小的痣,藏在睫毛根部,睜眼便看不到了。

她有些好奇地俯下臉湊近,伸手在那裏點了點,察覺到他眼睫在顫抖之後,才整了整表情,將手收回來。

原來,隻堅持了一刻鍾的人,是她自己。

賀蘭宵的傷勢比上次重了許多,櫻招幾乎花了一整晚的時間才將他身上的傷口全部修補完畢。她將他弄回北垚峰之後,他便一直在昏迷,其間由於疼痛難忍醒來過幾次,沒堅持多久又昏睡了過去。

櫻招坐在他床邊,看著自己被他緊緊握住的手,有些茫然。

也不知道是在他哪一次醒來時牽上的,她念在他年紀小,一身血淋淋的傷痕皆拜她所賜,想著他想抓個什麽東西便讓他抓著好了,結果這一牽便再也沒放開過。

她有試圖要掙開,他卻驟然將五指攥得死緊,拽著她的手便往懷裏揣。其實那點力道於她來講根本算不得什麽,但她卻由著他扯了一截,上身趴在床沿支著肘,盯著他緊閉著的雙眼,一臉怨氣。

她是在生自己的氣,氣她看走眼,誤以為他是斬蒼所化。她這樣將他折騰來折騰去,也不知道這小鬼心裏怨不怨她。

“你想抓便抓著吧。”她嘟囔了一句,反手將他握緊,他這才下意識鬆了一點勁。

賀蘭宵一直到次日清晨才恢複意識,渾身骨頭像被打斷之後又重新接上一般,沒有力氣。嫋嫋晴絲從窗欞灑在他臉上,他眼皮顫了顫,朦朧的視線漸漸清晰。

繡被上樹影在搖曳,有些晃眼。他正欲抬起手來遮臉,卻發現自己的手心正虛虛地抓握著另一隻手,而手的主人還趴在床邊熟睡。

他的心髒突然停跳了一瞬,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在十歲到十五歲這段漫長的時光中,他曾無數次伸出手來想要觸碰她的衣角,摸摸她的頭發,卻從來都觸不到。劍譜上的“櫻招”沒有實體,隻是一段虛幻的影像,沉默又衷心地陪著他走過五個春秋。

真正的劍修櫻招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她好冷漠,看他的眼神充滿了防備,她將他當作一個異類。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即使他是半魔之身,但他也隻想好好當人。

明明她也可以很溫柔地摸別人的頭,但她轉向他時,麵上卻沒有絲毫溫情。

可現在她怎麽會這麽乖,這麽乖地讓他牽著?

她真狠,可他此時竟然覺得很滿足。

他將兩人交握的手輕輕拉近,近到他可以看清楚她指尖薄薄的繭,虎口處也是,都被薄繭覆蓋,典型的拿劍之手。可還是很好看,手指細白而有肉,牽上就不想放開。

視線緩緩上移,他看到了一截皓腕。

櫻招的睡姿很不規矩,在床沿趴著,滿臉都是被衣物壓出的折痕,更別說一隻袖口已經被她蹭到臂彎。白白的一截手臂在仙境般的溫暖日光下像如同一塊暖玉,令他心神恍惚。

一道金色的印記突然自她的手腕上浮現,他定睛一看,那道印記卻緩緩匯成了一個字——斬。

他怔怔地抬起手,還未來得及觸碰,她便“噌”的一下坐起身來,睜著一雙惺忪睡眼左右看了一眼,才最終將視線落在他身上。

這樣子的櫻招,真實到不可思議,而賀蘭宵剛剛差點把她當成了劍譜中的那個假人。

還妄想……

妄想……

他將快要蹦出喉嚨的心跳咽回去,悄悄握緊了她還未收回去的手。

睡醒的櫻招終於想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她神情鬆快地摸了摸他的額頭,笑道:“你終於醒了。”

說著毫不留戀地將他的手掙脫開,拂了拂袖子,將那一截小臂遮得嚴嚴實實。

“櫻招長老,”他突然問道,“你腕上為何刻著一個'斬'字?”

嗯?她瞟了一眼自己腕上已經顯形的那個字,隨意答道:“興許是斬盡天下魔族之意吧,我忘了。”

斬盡天下魔族?

賀蘭宵沒有再追問,隻是眼神黯淡了些許。

“我昨晚已經將祝餘草喂給你了,你感受一下,是不是已然有飽腹感了?”櫻招問他。

“嗯,腹中不僅有飽腹感,還有靈氣在流轉,”賀蘭宵掙紮著坐起來,“多謝櫻招長老。”

“那便好。”櫻招點點頭,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問道,“昨日你在結界中,可是使過朝真劍法?”

那套劍法是她早年間自創,她下山曆練之時也曾傳授於人過。劍法雖是自創絕學,卻也是身外之物,所謂達則兼濟天下,如果有人想學以傍身,她也決不會藏私,是以她雖未正式收徒,但在她這裏學過一招半式的人不在少數。

或許是大傷初愈,賀蘭宵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想不到任何托詞,他沉默了半晌,才將自己私藏了五年的朝真劍譜從乾坤袋中取出:“是……我偶然從家裏的藏典閣中發現了這本劍譜。”

少年手上的劍譜,看起來已有些年頭。封皮雖然微微卷邊,但看起來仍舊幹淨整潔,是被主人精心愛護、小心收藏之物。

隻是封麵上歪歪斜斜的幾個大字有些煞風景,櫻招皺著眉頭接過,頓時覺得自己像拿了什麽燙手山芋,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翻開。她瞥了一眼賀蘭宵,少年沉靜的麵上難得顯現出一絲慌亂。

把自己的身形做成幻影拘在劍譜中供人一遍又一遍的瞻仰,她可不記得自己曾做過這般自戀之事啊!

如遭雷劈的第一劍修維持著捧住劍譜的姿勢,半晌沒有說話。呆若木雞的模樣,倒是和劍譜中的小人看起來一模一樣。

明豔白皙的麵頰似霧濛花,突然就與賀蘭宵長久以來的想象發生了重合。

他坐在**,仰臉看了看櫻招,又看了看她手中縮小版的櫻招,隻覺得胸腔一陣鼓脹,充盈得令他不安。

劍譜中的小人舞完一套劍法,便盤腿坐下,將長劍置於肩頭,自行休憩。櫻招耐著性子看完,問道:“舞劍的指令是什麽?”

神情辨不出喜怒。

賀蘭宵躲避著她的視線,將腦袋垂下,後領支出一截冷白的脖頸,中間微微凹陷的弧度顯得利落而清俊。但他隻躊躇了片刻,便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櫻招。”

聲音很輕,是他在私底下喚過成千上萬遍的、呢喃般的語調。

一群飛鳥撲騰著翅膀從窗外掠過,櫻招猝不及防地被新收的弟子直呼其名,第一反應不是嗬斥他對自己大不敬,而是覺得……有些熟悉。

熟悉得令她產生了一絲莫須有的悸動。

回過神才發現少年其實根本不是在叫她,而是在叫劍譜當中的小人。

那小人呆呆傻傻,不能言語,隻知道聽從指令舞劍,也不知道賀蘭宵這小鬼到底看了多少遍才學會她的朝真劍法。

櫻招看不下去了,直接將劍譜往懷中一收,嘴裏碎碎念道:“興許是某些入不得大流的妖商術法,倒教我如同醜角一般被人日日觀看,實在是奇怪得緊,這玩意兒我便收走了,你以後也切莫再碰。”

眼見著她又要將自己東西給沒收,賀蘭宵臉色一變,向來不輕易外露的情緒陡然變得激烈起來。

“櫻招長老,你不是……我沒有……”他不是神思遲緩、口齒不清之人,但此時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一片混亂中,他甚至試圖伸手將那本劍譜奪回。

櫻招坐在原地巋然不動,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觸上她衣襟的前一刻驟然停手,然後握緊拳頭抽手坐回榻上,仔細觀看他的臉色,雖然仍是白淨一片,但耳垂卻隱隱轉紅,也不知到底是羞還是憤。

真是稀奇,這不苟言笑的小鬼居然會有這麽幼稚可愛的情態。

把他的符紙和丹藥收走都沒見他反應這般大,不過一本施了術法的劍譜而已,怎會如此戀戀不舍?

難不成他日日見著那個冒牌櫻招,產生了仰慕之情?

沒想到啊,她近二十年未出山,在山外還能有年紀這般小的仰慕者,看來年輕一輩的修道者們的確不太長進。

櫻招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盡量讓自己不要表現得太得意,眼角的笑意卻怎麽也掩不住,便是坐姿也不自覺刻意了幾分。她沒往旁的地方想太多,隻覺得弟子仰慕師父天經地義,更何況是她這般厲害的師父。

想到這裏,她便也就原諒了他對著劍譜當中的自己直呼其名之事,揚起嘴角湊近賀蘭宵,故意打趣道:“怎麽,舍不得?”

賀蘭宵沒有回答,隻是屈起膝將胳膊肘架在膝頭,臉埋進去不理她,沒辦法遮住的耳朵瞧著比方才還要更紅一些。

櫻招兀自笑了一會兒才發覺自己方才那話問得不妥,她漸漸收了笑容,正色道:“好啦,我既已在你麵前,這劍譜你也用不著了,以後你想學什麽,我親自教你便是。”

埋頭默不作聲的少年終於有了一點反應,他動了動腦袋,抬眼望向她:“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幾次三番的試探過後,櫻招對他的懷疑雖未完全打消,但既已將他認下,用心教導肯定免不了。她靜靜地看著他,突然一臉糾結地問道:“我且問你,你為何從不叫我'師父'?”

賀蘭宵有些遲緩地眨眨眼,輕聲反問她:“我可以嗎?”

“什麽可以不可以?”櫻招想起自己對他的百般刁難,心結頓開,她略微抱歉地抿了抿嘴,嘴上卻將師父的架子端得十足,“我既已收你為徒,那你自當叫我師父啊。”

春三月,白雲浮玉。賀蘭宵看著櫻招盛滿笑意的一雙眼,隻覺得滿心的不可思議。

劍譜是陪了他五年的舊物,就這樣被收走,他想,他還是會有些低落。但如今櫻招活生生地在他麵前,其他身外之物,好像也不那麽重要了。

他掀開繡被下床,鄭重其事地在櫻招麵前跪下,行了一個拜師禮:“師父。”

沒有絲毫猶豫,他恭敬又乖順地將這一聲“師父”叫出了口。

他其實更習慣直接喚她“櫻招”的,但此時此刻,他覺得叫她“師父”也很好。櫻招從不收徒,他是她唯一的——

弟子。

他是她的唯一。

櫻招繃不住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從沒過過這樣的癮一般說道:“嗯,乖徒兒。”

不過是小死一次而已,他得到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櫻招於八十八歲時收了人生中第一個弟子,縱然一直未對他全然放心,但也算是悉心教導。劍修雖不富裕,但她身為一派長老,除了吃,其他用度亦從未虧待過他,於他修行有益的天才地寶更是不吝嗇地給。

是以他的修為精進得還算快,不到一年便成功築基,和掌門的親傳弟子蘇常夕差不多同時。同輩的親傳弟子還有一名拜在風晞座下,是一名頭上綁了幾根小辮的少年,名叫燕遲。燕遲築基要稍晚幾個月。

賀蘭宵更是,除了去不囂峰進學,其餘時候皆窩在北垚峰,調息打坐練劍,勤勤勉勉修行,自律得不像個少年郎,比櫻招當年聽話多了。

至少櫻招在十五歲時的願望就是躺著吸收天地靈氣,反正蒼梧山靈氣充沛,她就算再不濟,也比別的小門小派修為精進得要快的。更何況那時參柳作為大師兄,也沒樹立個好榜樣,成日裏吊兒郎當的沒個正形,代師父管教櫻招時也是今日不佳,明日欠好,後日不宜見兵器。總之是由著她自己胡來。如此這般耽擱了幾年,直到某日她驚覺自己落下了太多,才開始奮起直追。

於是賀蘭宵這般沉穩模樣反倒叫她覺得十分省心。

省心之處還有很多。

作為一個劍修,櫻招隻在修行一事上勤奮,其餘事情都十分不上心,甚至可以說是懶惰。她喜歡任何事都有人代勞的滋味,但又不喜歡身邊圍繞著太多人,所以親手雕刻了很多傀儡,以滿足基本需求。隻是那些傀儡畢竟是她雕刻的,注入的是她的靈力,她不會的東西傀儡自然也不會。她丟三落四,高階低階的法寶湊作一堆,傀儡們也仔細不到哪裏去,需要的時候誰也尋不著。

賀蘭宵與她正好相反,龜毛死板得很,不喜蟲、不喜老鼠亦不喜髒亂,雖然年歲小,家裏錦衣玉食地養著,倒也並不紈絝。自己的物品分門別類整理好不說,看到櫻招將物品亂放,也會順手整理一番,整理完之後還會仔細叮囑她物品的擺放規律。

櫻招樂得當甩手掌櫃,自然更加不會花心思在這方麵。

反正已經有人替她代勞了,不是嗎?

白撿一個徒弟,資質好又懂進退,無聊時還能陪著說說話,當人師父的感覺好像還不錯。

隻是久了她便發現,她這個徒弟好像太沉悶了一點。她有試圖讓他多往各峰走動走動,結交一些朋友,雖然這話從她口中說出來甚是別扭,但她既已收他為徒,便擔著一份教導之責。

賀蘭宵卻反問她:“師父如今放心我四處走動了?”

她心想這不是有蜂鳥監視著嘛,總翻不出天去,但嘴上不能承認自己仍舊對他有所戒備,她幹笑幾聲:“你這是什麽話,之前是見你出入不便,怕你受傷之後又來勞煩我而已,現如今你既已學會禦劍,多加練習總是好的。”

“師父……”彼時他正坐在她身邊,專心擦拭著手中長劍。這把劍是他築基那日櫻招送他的禮物,名喚“時雨”,算不得什麽神兵利器,隻是她年少時的舊物而已,陪著她走過了不少年頭。賀蘭宵卻寶貝得跟什麽似的,每日精心養護著。

他說得坦**,語氣中亦無絲毫落寞感,陽光斜斜照在他的眼睛裏,看起來更像寶石了。

櫻招仔細想了想,才搖頭道:“不,是為師多慮了。常言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平日裏一個人,應該也有我理解不了的樂趣。”

“師父,我自小便是這樣,您不必太過憂心。”賀蘭宵將劍舉起來一些,劍身反射出一道刺眼光線,他眯了眯眼,透過鋥亮的劍身看見櫻招已然釋懷的臉。

夕陽芳草,有風吹過。櫻招又聞到了賀蘭宵身上的冷桃香,香味鑽進鼻孔裏直教人想多聞幾口。她不著痕跡地往旁邊挪了挪,拉開一小段距離,卻被他敏感地察覺。

原來方才她坐得那樣近,近到他隻要側身,便能碰到肩膀,但他隻是抱著劍僵坐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師父,”他突然站起身來,低頭衝她一施禮,“既無事,那弟子先行告退。”

他這個年紀,正是別扭時候,櫻招已然習慣,是以她看也沒看他,隻是衝他揮揮手:“嗯,退下吧。”

趕緊退下還她正常呼吸。

賀蘭宵拜入她門下,轉眼已是兩個年頭,十七歲的少年長起身體來當真是一天一個樣。

她看著賀蘭宵漸行漸遠的背影,突然驚覺他又長高了許多,眉眼亦是,拔尖得鋒芒畢露。

孩子大了,她也不好意思每日用蜂鳥來監視他,畢竟她再無師德,也會擔心是否會撞見什麽不該撞見的畫麵。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蜂鳥是時候功成身退了。

櫻招不再監視賀蘭宵,這反而令他有些不習慣。

圈在脖頸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收緊的韁繩突然被主人撤走,雖然他再不需要每日提心吊膽,擔心自己被突然絞殺,可櫻招這樣幹脆利落地將他放養,他卻變得更為惶恐。

尤其是,最近他極少見到櫻招。

櫻招本來就與別的師父不同,她不需要弟子每日過來晨昏定省,通常是做弟子的已經披著晨霧禦劍去了不囂峰進學,做師父的卻還蒙著腦袋窩在房裏呼呼大睡。

作為久負盛名的第一劍修,她實在過於遊手好閑,每日不是坐在峰頂的白玉台上鼓搗她的各種木雕,就是日夜顛倒創作各種奇奇怪怪的新功法,然後拿到自己麵向蒼梧山一季度一開壇的劍術課上進行展示。

有時她也會對自己的不務正業感到些許羞赧,對著拔高成一棵鬆柏、情緒卻越來越不輕易外露的弟子解釋道:“為師早過了該勤勉的年紀了,一般來說,像我這個境界的劍修,隻收一個徒弟還是很少見的。你看看別的峰主,徒弟徒孫都一大堆了,你師父我啊,現在就想享享清福,安心將你拉扯大,你將來出息了,也別忘了師父,記得給為師養老送終就好了。”

於是賀蘭宵便也順著她的話回道:“師父放心,我哪裏也不去,會一直陪在您身邊。”

“嗯,”櫻招打了個嗬欠,笑著喚他,“乖徒兒。”

成為櫻招的弟子之後,賀蘭宵才慢慢察覺到,她的精神其實不太好,需要長時間靜養。因此她根本不出遠門,隻會待在蒼梧山內,靈氣充沛的地方敗家。

這其中肯定有狐岐峰峰主甘華的功勞在裏麵,櫻招每次去狐岐峰都跟進貨一樣,有的沒的買一堆。

據說是因為多年前櫻招與魔尊斬蒼在琅琊台那一戰,令她神魂受損,睡了十年才醒,醒來之後境界仍舊不太穩,所以需要大量滋補的靈藥來滋養神魂。

雖然對賀蘭宵來說,她已經厲害到隻能令他仰望,也許終他一生都追趕不上,但她不握劍時,總顯得……有些遲鈍。

她遲鈍到察覺不出來他有意無意的眼神躲閃,也察覺不出來他的別扭與排斥,抑或是她根本就不在乎。

但他知道她總是在的,北垚峰的靈燈法陣,無論多晚都會為他亮起,一盞一盞騰騰燃燒,順著煌煌的燈火走下去,他總能走到離她最近的地方。

然後,在她的院子外駐足片刻。

這樣的境況很奇怪,一個在盡力躲避,一個卻毫無察覺,師徒二人就這樣巧妙地疏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