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秘境試煉
櫻招發誓,自己從未這樣失態過。
在看清男人麵孔的瞬間她便直接被嚇醒,意識到自己正處在臥房時,她下意識地扯過被子,將自己全身裹緊。
半晌之後,她悄悄掀開一個被角,坐在**將自己從頭至腳打量了一番,發現自己上下衣物皆完好無損時,才輕拍著胸脯試圖平複呼吸。
根本平複不了,心髒快到要蹦出胸口,臉上的紅暈遲遲無法褪去。
滅頂的羞憤將她席卷,她泄氣般地捂住自己的額頭,沉沉地呼出一口氣。
她處在二八年紀時很少會有那些惱人的少女情懷,山外流行的話本都是些春閨悵惘的故事,看著於修行無益,倒不如多背幾本劍譜來得實在。沒想到她卻在年近九十的年紀,像開了情竅一般,在夢裏被勾得心神**漾。
夢酣春透就算了,可怕的是做夢的對象。
太禽獸不如了,夢裏那張臉,怎麽可以……
怎麽可以是——
賀蘭宵呢?
對於昨晚的記憶,她隻停留在自己倒在院子裏的那一刻,後麵發生的事情都有些恍惚。甘華師姐似乎來過,給她渡了不少靈氣,還喂了一顆極其珍貴的凝魂丹。
凝魂丹是滋養神魂的靈藥,由玄機堂掌門親自煉成,一年也就煉那麽五顆。甘華師姐每年都會花重金購入一顆給櫻招當生辰禮,以助她穩固神魂。現下應是見她情況危急,也顧不上那麽多,直接死馬當活馬醫了。
那師姐是何時走的呢?
還有,賀蘭宵,昨晚……一直在哪裏?
清晨的北垚峰有各種鳥雀在啁啾,朝陽輕紗一般透過窗紙照進來,看來今日會是個響晴天。她散出神識搜尋了一圈,整座北垚峰一切正常,草木有序蘇醒,傀儡們也開始陸續上工。
而賀蘭宵正在房外凝神打坐,氣息均勻,似乎已入定多時。
沒有人搗鬼,是她自己,無端地妄起非想。
夢中的場景實在光怪陸離,那棵亙慣天地的巨樹,一看便知絕非凡世之物。觀其形態,倒有些像神話傳說當中提到過的那棵連接三界的扶桑樹。不過那等上古之物,誰也沒見過,誰也無法下定論。
不過,眼下的問題並不是這個。
櫻招揉了揉額角,隻覺得夢中那股令人心悸的感覺仍然攀附在她的四肢百骸,罪惡的蠶絲將她緊縛,她閉上眼,雙腿盤起,試圖用清心咒讓自己恢複正常。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響起了規整的叩門聲。
是賀蘭宵,他做完早課後,跑來向她問安。
櫻招深吸一口氣,整理好衣裙,繞過屏風,在屋中端坐好,才出聲讓他進來。
雪清勁瘦的一道身影自門縫中顯現,清淩淩的朝陽隨著少年一起踏入房間,帶著崖頂幹燥的鬆風一同逼近,櫻招又聞到了他身上微微甘甜的冷桃味。
少年自踏入房門之後,便一直沒看她,不知在想些什麽。
還是櫻招先開口:“我昨夜是什麽情況?”
“師父昨夜因為追魂印發作,暈在了院中,弟子鬥膽通知了甘華長老,才堪堪將情況穩住……”他垂著腦袋,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頸。
至於她是如何進到房間,又是誰在她床榻邊守了一夜,還有,那道差點被打破的界限與她決堤般的淚水,全被他哽在了喉頭,隻字未提。
也許會一直爛在肚子裏。
櫻招輕籲一口氣,原來師姐的確來過。
“師父,現在感覺如何?身體利索了嗎?”賀蘭宵終於看向她,麵容平靜,語帶關切。
櫻招以為清心咒好歹能起幾分作用,然一對上賀蘭宵的目光,她便又想起夢中那張臉,慌亂之下倒沒察覺到夢中的賀蘭宵其實要比現在年長幾歲。
“無事。”她心亂到完全無法看他,麵上卻裝得肅然,“你既已目睹,為師也不瞞你,這追魂印時有發作,一發作便是這樣,痛至昏厥。你作為我唯一的弟子,又有這般根骨,今後更需堅定道心……”
她這樣信口胡諏時,尚能克製住自己不要想太多。
畢竟夢裏的一切場景皆與賀蘭宵無關,她告訴自己,這一切隻不過她的妄念。不知從何而起,但必然會消。
可不知為何,她竟驀地想起了夢中的那個男子用滿是血腥味的身軀將她攬進懷中的場景。
一絲克製不住的殺意浮現在心頭,正如弟子遴選當日,她毫不猶豫地對著賀蘭宵拔劍一般,此時她看著他,竟本能地想要殺了他!
“師父,弟子明白,弟子今後必定會一心向道,不讓師父失望。”
賀蘭宵細細地回話,他總是這樣,不管櫻招說什麽,都會給予回應,盡職盡責地恪守著弟子的本分。
話音剛落,便聽見櫻招從牙縫當中擠出一聲——“滾!”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臉震驚地抬頭看向櫻招,卻見櫻招一手捂住腦袋,另一隻手對著門口一拂。不容抵抗的靈力從掌心激**而出,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已被那道靈氣卷住身子,一把推出了房間。
兩道木門在他麵前重重地合攏,力道大得像是壓製著巨大的怒意。
“師父!”他不明所以,急急走上前去輕拍著門問道,“師父,你怎麽了?”
櫻招腦子一片混亂,靈氣在氣海中亂竄,浪潮一般幾乎要衝**體。她強行壓製住體內躁動不安的殺意,幾乎是從齒縫中蹦出幾個字:“別煩我!滾!”
她害怕,怕他要是再待下去,自己真的會一時失手,將他斬於劍下。
門外的賀蘭宵被她吼得渾身一顫,有些不知所措。他沒有再說話,隻是盤腿坐在門外等。
房內激**的靈力花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平息,但櫻招一直閉門不出。
秋天易晚,他守在她房前直到天色徹底暗沉,才起身對著門板道:“師父,弟子告退了。”
門內無人應答,貼在門上的手徒勞地彎曲了幾下,放下的時候連嘴角也一同垮了下來。一步三回頭地回了自己的小院,他想著應當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或許是他昨夜態度不對,師父還未氣消。
等到第二日他再好好賠罪。
可第二日他卻沒有見到師父。
因為師父閉關了。
而師父閉關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叫他滾。
平心而論,櫻招並未覺得自己閉關閉得有多突然,她孑然一身慣了,在道心受損、境界不穩的情況下,哪裏還顧得上旁的事物。匆匆傳音給了蒼梧山的幾位長老,便了無牽掛地將自己關進了北垚峰積石洞。
修士修仙,妄想與天同壽,越是高階修士進階越是凶險。她自睡了十年醒來之後,便一直處於境界不穩的狀態,可以說近二十年未得寸進。
雖說進階一事也得講究個機緣,急功近利反倒容易生出魔障。但如今她魔障已生,早日穩住道心,才是她眼下最重要的事。
至於那個無辜被自己遷怒的弟子,櫻招心想,罷了,由他自生自滅吧。雙頭虎已不是他的對手,他想摘祝餘草,自去摘便是。蒼梧山課業安排得合理,築基期的低階修士需要她親自指點的時候不多。
倘若他真的有什麽問題,其他幾位長老必會有所察覺。
她現在最不應當想的人,便是自己這位年僅十七歲的徒弟了。
這一閉關便是整整一年。
她原本隻打算找個清靜地穩住道心,但陰錯陽差間,也算是小有所成。一直未能完全穩住的境界,反倒比之前還要精進不少。
如今她靈台清明,自是神清氣爽。
參柳身為掌門,事務繁忙,未在她殿裏逗留多久便離開了。臨走時給她留了一封戰書,是在她閉關期間送來蒼梧山的。
雖說櫻招第一劍修的名頭響亮得很,她自己也並未覺得高處不勝寒,但對於生性好鬥、誰也不輕易服誰的劍修們來說,她已經成了快作古的傳說。畢竟,二十年未出山,也未與人對戰過,誰知道境界是精進還是退步。
她在劍修榜榜首的位置待久了,也是時候退位讓賢,給年輕人一點機會了。
給她下戰書的是東極門掌門首徒離霜,櫻招對此人有些許印象。猶記得某年仙門大比時,離霜的表現極為出色,稱得上是年輕一輩的翹楚。據參柳說,這些年來劍修榜上有名氣的前輩們一個個全被她挑落,如若這次她真能把櫻招給拉下來,那榜首就得重新易主了。
“你也可以不接,”參柳走前還在碎碎念,“畢竟你跟她差了輩分,到時省得別人說你欺負小輩。”
櫻招卻是一臉興奮:“現在的小輩們這股狂妄勁兒很不錯嘛!不過,我更喜歡把他們打得滿地找牙的滋味!”
拳頭被她捏得關節作響,參柳看了她一眼,不甚放心地走了。
天色晴好,櫻招走出大殿,散出神識在北垚峰巡視了一番,覺著溪山翠竹、枯鬆絕壁哪哪都可愛,回到小院收拾行李時才發現自己的凝魂丹哪哪都找不到。
櫻招閉關一年忘了吃,此番出山也不知會有何際遇,還是帶一顆在身上比較保險。
興許是賀蘭宵幫她收著了。
她正準備去找他,房門卻被人敲了敲,她抬頭看見賀蘭宵站在門外,似是有話要說。
未得到師父的允許,賀蘭宵沒有踏進房內。上次他踏足這個房間時,還是一年之前,他被她枕著手心睡了一夜,接著被她一掌推了出去。
他已經不想去回憶第二日哪裏都看不到師父時自己究竟是什麽心情,說是險些發瘋也好,總之不是什麽可以自行排遣的情緒。
他在櫻招的房門前枯坐了一天一夜,望著北垚峰頂長青的鬆樹發呆。她留下的傀儡們起初都在沿著既定的軌跡忙活,後來一個一個地聚到了她的院子裏,坐下來陪著他一起等。
包括那個櫻招特地為他改良過的對戰傀儡。
木雕傀儡和少年一樣,都失去了主人,於是吹過山頂的風也變得料峭。
參柳在第二日傍晚終於記起櫻招還有個弟子,趕過來告知賀蘭宵櫻招已閉關,賀蘭宵才終於得知師父的去處。
當賀蘭宵被問及要不要暫時去不囂峰和其他弟子們一同住時,他說不必了,他要在這裏等師父回來。師父出關時若是見不到他,說不定又要懷疑他幹了什麽壞事。
櫻招向來對他不放心,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好才行,所以他要留在這裏,讓師父出關後一眼就能看到他。
雖然不知道她是否還願意再見到他。
參柳沒有勉強,而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半晌,才囑咐道:“若是有什麽需要,盡可以去不囂峰找我。”
“掌門,”賀蘭宵突然叫住他,問道,“我是不是和您的某個故人長得很像?”
這樣的疑慮,他一早便有。雖然參柳表現得不甚明顯,但他隱隱約約覺得,參柳在透過他的麵容,找尋某些痕跡。
師父追魂印發作的那一晚亦是如此,甚至給他的感覺更為強烈。
那樣的眼神,絕對稱不上清白。
但卻不是對他。
“為什麽這樣問?”參柳卻輕笑一聲,反問道,“你覺得迄今為止,在我們蒼梧山,有誰把你當成替代品過嗎?”
該說參柳不愧是老奸巨猾嗎?他將問題拋回來,而賀蘭宵此時卻根本沒法靜下心來思索答案。於是這個話題便這樣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的事情還有很多,他一早便給師父備下的生辰禮,那顆花了好幾個月才種出來的文玉樹玉石,就這樣在他的乾坤袋中積了灰,再也沒機會送出去。
師父閉關的一年以來,他曾無數次坐在師父的房門口,背對著空空如也的房間,不安地想是不是她已經發現了他的秘密。
他有兩個秘密,半魔之身是為其一,他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隻能寄希望於師父有朝一日能對魔族改觀,那時他必會向她坦白一切,希望師父能原諒他。
還有一個秘密,除了師父閉關前的那一夜,差點失控,其餘時候他分明掩飾得很好,誰也沒辦法知曉的。
他從來不敢光明正大地打量師父,盡管他在十歲那年就已經能純熟地畫出她的模樣了。眼神能傳遞出的情緒太多,師父神識過於強大,被人盯久了總是會很警覺,他隻能趁她不注意時偷偷看她幾眼。
他在不知愛為何物的年紀,就好像已經愛了師父很久。
這兩個秘密,不管哪一個敗露,師父那句“滾”都是那樣理所當然。
“宵兒,你來得正好,”櫻招衝他招招手,“你可記得我的凝魂丹放哪裏了?”
賀蘭宵躊躇了一瞬才踏入房中,他伸手指了指窗戶旁的梨花小桌:“你自己放在了那個抽屜裏。”
櫻招走過去一看,丹藥瓶果然在裏頭,和幾個荷包堆作一處。她將丹藥瓶收進乾坤袋,回身道:“還是你細心。”
賀蘭宵低頭不語,櫻招看著他,亦沒有說話。
他原本就不是活潑的性子,亦不會像別的弟子一般會對著師父撒嬌賣好。師徒二人一年未相處,比之從前好似生疏了不少。在殿上匆匆一麵還能勉強寒暄幾句,如今四下無人,倒一下陷入了無話可說的境地。
詭異的沉默在空中蔓延,賀蘭宵忽然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正打算開口,櫻招卻先他一步問道:“你來是為何事?”
他定了定神,答道:“海藏秘境過幾日便會開啟,明日我將隨同門一起去鹿吳山,我是來向師父辭行的。”
位於鹿吳山的海藏秘境算不得什麽凶險秘境,但也有比較厲害的妖獸坐鎮,試煉程度中等,幾乎可以說是為築基期弟子們量身打造。但不是所有門派的築基期弟子都有資格進去,因為低階弟子人數眾多,各大仙門需要先進行一輪門內比拚,以此篩掉大半人選,勝出者才能入秘境試煉。
蒼梧山是修仙大派,山內有不少秘境可供門內弟子和其他修仙門派一同試煉,但那些秘境太過凶險,不適合低階修士,所以暫未到開啟的時候。
賀蘭宵既然要隨同門一起去海藏秘境,那他已經通過門內比拚了?
少年立在她麵前,鬆枝一般的身形,已經寬闊挺拔到她需要抬起頭來看他。
他其實是個特別溫柔的人,但他的神情總是過於冷漠,唯獨那雙覆在寶石般眼睛上的睫羽,眨動起來時會偶爾流露出容易受傷的情緒。
不過一年時間而已,櫻招突然覺得自己錯過了他很多。她擔著一份師父的責任,卻因為自己的錯誤將他無辜遷怒,不聲不響將他扔下,也不知他是否怨她。
若她開口問,他定會回答“毫無怨言”吧,畢竟他一向是個寬容忍讓、從不開口索取的孩子。
櫻招未來得及收拾好的東西散亂地攤在床幾椅案上,她指著案台上堆著的幾顆夜明珠說道:“那你幫為師收拾下行囊吧,明日為師送你過去。”
“師父……”賀蘭宵喉結輕滾,“您不必如此麻煩。”
櫻招輕輕敲了敲他的腦袋:“想什麽呢?順路而已,沒見為師早就在收拾東西了嗎?”
“啊,是。”他這才留意到櫻招的確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
“有人下了戰書給我,約定的地點離鹿吳山不遠,剛好我可以送你一程,”櫻招說,“明日你不必隨他們一起走了,你與我一道,路上師父再傳你一套劍法,保你在秘境中拔得頭籌。”
她見他仍舊低著頭沉默不語的模樣,有些疑惑,上前一步問道:“怎麽了,你不高興?”
少年略微泛紅的眼角令她的問話滯澀住,她情不自禁地靠過去想看個仔細,他卻在她靠近的瞬間退後了一步,側過頭眨了眨眼睛,再看向她時神色已如常,仿佛那一眨眼的脆弱隻是她的錯覺。
他甚至勾起嘴角衝她笑了笑:“當然高興啊,師父,能夠得到師父的真傳,簡直太好了。”
冷漠到不近人情的麵容,卻長著一雙豔麗的唇,笑起來竟讓人移不開眼。
“行了行了,”櫻招有些費力地收回視線,轉過身忙活起來,“這一年是我疏忽你了,以後師父會多多關照你的。”
再看下去,她閉關這一年工夫便要白費了。
北垚峰一向很安靜,傀儡雖多,但從來不發一語。鳥獸間或發出幾聲叫,卻顯得越發寂靜。唯有櫻招絮絮叨叨的聲音是真實的、有生氣的。
賀蘭宵知道,櫻招一向沒有心。
所以她不會在乎他,更不會察覺出到他不可告人的心思。
幸好,幸好她沒有發現。
次日,櫻招是被賀蘭宵的敲門聲吵醒的。
她一向懶散,出遠門也沒個時間觀念,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大亮。師徒二人匆忙趕到山門口時,與賀蘭宵同期的弟子們早已穿過山門,禦劍飛遠了。
蒼梧山山門大陣內被祖師爺下了禁製,進出山門之路有陣法三千。
二十年前櫻招將斬蒼斬殺之後,為防止魔族中人前來尋仇,山門陣法又被加固了幾層。弟子們出山時帶著令牌雖無須一關一關闖過去,但在強力禁製之下,亦無法使用任何術法,隻能徒步穿過山門。
櫻招原本想帶著弟子出出風頭,然而此時山門口除了幾個出來送行的長老,四周一派寂靜。秋風刮下來幾片落葉,居然有種人走茶涼之感。
她麵子上掛不住,隻好給自己找補:“進出山門這段路除掌門外都隻能用腳走,他們也剛剛走出去,禦劍飛行也飛不了太遠的。我用瞬行法帶你過去,不過三息便能到,屆時你必定是第一個到的弟子。”
賀蘭宵其實不太在乎自己是不是第一個到的,他隻是覺得三息時間太短。
“那到了鹿吳山,師父是要先走嗎?”他問,語氣當中也不知道在期待些什麽。
櫻招搖搖頭:“不是說了還要教你劍法嗎?為師會陪你到秘境開啟的。”
他又笑了,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明澈的眼裏盛著秋日的天:“多謝師父。”
迎麵撞上好整以暇看著她的幾位長老,櫻招沒急著打招呼,而是先對著賀蘭宵說道:“瞧瞧,師父對你好吧,別的長老就送到山門口而已,哪像我,一路將你護送過去。”
語氣中倒是全然忘了自己隻是順道送他。
“櫻招。”參柳走到她麵前,“又在這裏瞎說什麽。”
櫻招這才笑嘻嘻地喚他一聲:“師兄。”
賀蘭宵一一向各位長老行過弟子禮,便自動走遠幾步,立在一旁靜靜地等。
門中事物繁忙,自三年前弟子遴選過後,師兄妹四人平日裏從未有機會聚得這般齊。接任峰主之前幾人倒是經常一起插科打諢,不修煉時還能湊一桌打馬吊,各自開宗之後逍遙日子便一去不複返了。
臨別前,甘華拉著櫻招的手仔細囑托道:“凝魂丹記得吃,有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若覺得傳信給師門太遠,記得去驀山樓報我名字。”
驀山樓是中土最大的妖商連鎖商鋪,分店遍布九州大陸,近幾年甚至開到了魔界。隻是極少有人知道,其背後的老板是仙門中人。
櫻招感動得熱淚盈眶:“師姐,你對我真好!你放心,我不會和你客氣的,每到一座城鎮,我定會先去驀山樓搜刮一番。”
難得甘華這麽大方,她當然得抓住機會狠狠宰她一筆。
甘華趕緊鬆了手:“那倒……也不必,師妹你,悠著點。”
風晞在旁輕笑一聲,甘華恨恨地瞟過去,他才及時斂了神色,衝櫻招道:“時候不早了,還是快上路吧。”
秋風搖漾,刮起幾片枯黃落葉,時近晌午,陽光從樹葉縫隙中漏下,落在臉上有些灼人。時候的確不早了,櫻招看向一旁微笑不語的參柳:“那,掌門師兄,我這便走了。”
“行了,”參柳點點頭,“再耽擱下去便要到明日才能出發了。”
本想再叮囑一句早些回來,但出山曆練境遇萬千,蒼梧山對弟子們都從未有過這般規矩,更何況如今她已是一峰長老,什麽時候回山又有誰能管得住她。隻是他仍舊習慣把她當小孩看待罷了。
他默了一瞬,才對著賀蘭宵道:“照顧好你師父。”
“是,掌門師伯。”
幾句話完全沒人覺得不對,就連櫻招自己也沒回過神來自己竟然被拜托給了一個還未及冠的築基期少年。
看著師徒二人漸漸遠去的背影,甘華側頭看向參柳,歎道:“壓了她三封戰書,終於舍得給她了?”
“總不能一輩子將她留在蒼梧山吧?”參柳哈哈大笑幾聲,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師父知道了也會怪我的。”
想起當日琅琊台上,幾乎丟了半條命的櫻招不顧自己渾身血跡,強行在自己胳膊上刻下追魂印,卻由於被師父打斷而哀求得泣不成聲的情狀,三人皆是一陣沉默。
甘華其實從未見過斬蒼,也不知道櫻招和那個傳說中一出生便擁有天魔之力、令整個修真界聞之色變的魔頭之間有什麽過往,她隻知道自己這個師妹從小便是心緒寬闊、活潑可愛之人,沒心沒肺地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不知愁苦為何物。
她記得,櫻招在情竇初開的年紀,除了練劍修行,對好看的少年郎也是興趣極大,一月能換三個心動對象吧,不是這個峰的師弟便是那個峰的師兄。
對此參柳很是嫉妒。
同門幾人在院子裏看星星時,參柳甚至指著風晞道:“小師妹,你也看看你這幾個師兄好嗎?你三師兄不好看嗎?”
還沒等櫻招回答,風晞便握緊了手中的煉器卷軸閃到甘華身後,一臉冷漠:“別扯我,與我無關。”
參柳不甘心,繼續問道:“那你大師兄我呢?這麽豐神俊朗,哪裏是別的峰的小鬼頭比得上的。”
櫻招看也未看他:“對不起師兄,我不喜歡老男人。”
比櫻招整整大了六十歲的參柳被她氣得足足三天沒和她說話。
不過櫻招的喜歡的確很短暫,通常在他們記住名字之前她便換了人選,被問及為什麽這麽快便移情別戀時,她給出的回答總是“他們打不過我,太弱了”。甘華這才明白過來興許在櫻招心裏根本沒弄明白什麽是喜歡。
她以為師妹便是這樣一個沒有常性,看似極好接近,但誰也不會走進她心裏的人。
櫻招去魔界尋刑天那幾年,甘華剛好在閉關,閉關出來便被一臉凝重的師父通知櫻招出事了。
師徒幾人趕到琅琊台時一切皆已結束。
櫻招的淚水許是在斬蒼魂飛魄散的那一刻便已流幹,被師父抱起時眼眶裏已經滲不出淚來,然而神色卻淒惶到令人不忍心看。
隻刻了一個“斬”字的胳膊有金印在流轉,然而作為天罰之印,這等禁術刻在發膚之上哪裏會輕易讓人好過。櫻招疼得渾身發抖,卻仍舊死死揪住師父的衣袖不撒手。
“我快要忘記他了,師父……
“斬蒼那個壞人,他把我的記憶抽走了……他要我忘了他。
“求您了,師父……您讓我把他的名字刻完,隻有追魂印能把我的記憶留下來……
“我不能……我不能忘記他的……我怎麽能把他殺了之後還把他忘了呢……師父……”
刺骨的冬風將她強忍疼痛的聲音吹散,天空堆積著厚厚的灰白色積雲,翻滾著落下飛花似的雪片。一大片雪花落在櫻招臉上,和她臉上的血漬融在一起,顯出刺目的紅來。
“好疼啊,師父……我怎麽會這麽疼……”她的聲音漸漸虛弱下去,眼神空洞失去了焦點,像是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隻記得全身經脈淬火似的疼。
師父向來鐵石心腸,在那一刻竟也紅了眼眶。
最後是師父在櫻招頭頂施了昏睡術,才將人成功帶回了蒼梧山。
轉眼二十年已過。
師父渡劫之前最放心不下的還是櫻招,因為強行被抽掉的記憶總有一天會露出破綻。
“師父說,能瞞一天是一天,但師父也說,記憶到了該回來的時候,瞞也瞞不住,這是櫻招命裏的劫數,躲不過。”參柳將目光從遠處賀蘭宵的背影上收回來,“如今到了她該尋回記憶的時候了。”
她的記憶已經被命運送到了她身邊。
這一次,應當會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吧。
參加試煉的其他門派弟子都到得十分積極,提前半月便已將鹿吳山附近的客棧全部訂滿,周邊小鎮一時之間熱鬧非凡。
蒼梧山作為修仙大派,雖向來喜歡壓軸出場,但前期的住宿問題亦會考慮周全,負責接引的弟子早早地包下了大半客棧的上房作為據點,看上去的確是風頭無兩。但參柳不喜歡鋪張浪費,因此住房的間數是定額分配。
櫻招臨時決定跟著賀蘭宵過來,到了客棧才發現自己沒有房間住。眼看著客棧如今已是人滿為患,負責接引的弟子更是誠惶誠恐。賀蘭宵當即要把房間讓出來,自己去和人擠一擠。
“是我臨時起意要過來,不怪你們,”櫻招說,“一切照舊便是,我自有去處。”
櫻招的去處是她早些年尋得的一件靈寶,名為“紫雲壺”,巴掌大小的酒壺,裏麵卻藏著一個洞府。她是不擅長發現生活中美好的那類人,一個人出門遊曆時幾乎過得一塌糊塗,風餐露宿是常事。
她得了這個法器之後也沒怎麽拾掇過,洞府內隻有一間木屋和幾樣簡單家具,花鳥蟲魚全無。粗是粗糙了點,但幸好她十分愛幹淨,在壺內辟了一灣溫泉出來,偶爾泡泡溫泉便算放鬆了。
“你師父我好歹也是個化神,怎會被住宿這種問題難倒。”她坐在賀蘭宵房中,衝他晃了晃手裏的紫雲壺,“這東西雖然比不上師兄的月魄鍾,但出門在外也夠用了。”
賀蘭宵目光掃過她手上精致的小壺,問道:“那師父夜裏是宿在我房中?”
雖然的確是這麽回事,但這話聽起來有些奇怪,他自己說完也悄悄紅了耳朵。他抬眼望她,猝不及防撞上她眼神,又巴巴解釋道:“我……弟子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怕,有損師父清譽。”
“什麽清譽?”櫻招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一直挺注重男女之防的,小小年紀便被養得一身規矩。
她無奈道:“啊,你說那個啊,我坦坦****,又有誰敢置喙?”頓了頓,她又問,“還是說你怕有損你自己的清譽?”
“沒有。”賀蘭宵趕緊搖頭,耳朵不知怎的更加紅了。
櫻招以為是他不好意思拒絕,便說道:“那不然等蘇常夕來了,我將紫雲壺放她房裏好了。”
那小姑娘她還挺喜歡的,人可愛又聰明,嘴還甜。
“不是!師父!”他這下急了,趕忙阻止,“你不要讓蘇常夕看見你了,不然她又要纏著你。”
蘇常夕就跟她自己沒師父一樣,一看見櫻招就湊上來。
“哦……”
櫻招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便見他一把搶過她手裏的紫雲壺,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道:“師父,你……哪裏都不要去,就在這裏,可以嗎?”
在櫻招閉關之前,師徒二人在北垚峰經常會有這樣類似的對話。因為賀蘭宵性子太悶了,做什麽都慢條斯理,很少會有急眼的時候,被櫻招逗急了才會顯露出一點少年心性。
但他看起來總是開心的,不像現在,小心翼翼地好似裝滿了心事。
不過,他也的確到了有心事的年紀了。修士修行,與天爭壽,最是容易滋生煩惱與欲望,哪能如同少時一般事事如意呢?
“好啦,”櫻招別過眼,“我哪裏都不去就是了。”
蒼梧山眾人禦劍速度慢,要夜間才會到。下午櫻招將賀蘭宵帶到壺中,傳授了他一套劍法和陣法。
她隻教了一遍,便把他扔在了壺裏自行練習,自己則出了紫雲壺,坐在房中入定調息。
修行到她這個境界,已經不需要鍛體,破境講究的是個“頓法”,因此她每日仍是以修心為上。
賀蘭宵這等低階弟子則不一樣,更需注重日常積累的“漸法”,修心、鍛體缺一不可。
一下午的時光很快過去,黃昏時分,夕陽的餘暉帶著街邊小販的叫賣聲一起漫過窗欞,平日裏在北垚峰鮮少感覺到的煙火氣將廂房填滿。晚鴉停在簷角嘎嘎叫,櫻招睜開眼,看見賀蘭宵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紫雲壺中出來,此時正坐在窗台上。
身影背著光,她隻看清了一道輪廓。
他是否一直在看她,她不確定。
“練好了?”她問。
“嗯。”他跳下窗台走近,“師父要檢查一下嗎?”
櫻招搖搖頭:“不必,你心裏有數就好。”
賀蘭宵學什麽都很快,她從不擔心他誇海口。
“你剛剛在看什麽?”她又問,“外麵很熱鬧嗎?”
地地道道的世家小公子如實答道:“比不上金陵城,不過,我沒有感受過。小時候一直不被允許出門,大一點便直接被送來修行了。”
這是他入蒼梧山後第一次下山,鎮子雖小,但由於這幾日擠滿了修士,所以周邊村落的小販們全都聞聲趕了過來,在街邊擺了一長溜攤子,紅紅的燈籠掛著,比平日裏繁華了不少。
正值晚飯時間,雖然櫻招已辟穀,賀蘭宵亦不需要攝入五穀,但窗外香煙亂飄的場景倒是勾起了櫻招不少興致。
“出去逛一下吧。”她說,“剛好你也沒逛過。”
“嗯!”
他點頭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點,臉上堆著的笑意多少有些孩子氣,這讓櫻招有些想摸摸他的腦袋。她動了動指頭,正欲將手伸過去,卻突然聞到了夾雜在窗外各色食物的氣味中的一絲魔氣。
她神色一凜,“噌”的一下站起來,和站在對麵的賀蘭宵對視了一眼。接著她直接從窗邊一躍而出,追著那股氣息瞬行而去。
賀蘭宵沒有絲毫猶豫,下意識便跟著她追了過去。
一路疾馳到了一片僻靜樹林,她見四下已無人煙,才凝聚靈力從掌中放出幾道閃著金光的飛刃。
飛刃帶著淩厲的攻勢劃破長空,“嗖”的一下將一道黑影牢牢釘在地上。飛刃沒有實體,乃是靈力化形,金色光芒看起來漂亮,卻蠻橫無比。
黑影被釘住四肢,一動彈周身經脈便如同被刀刮過一般,剜心刺骨。一口黑血噴出,黑影才喘著粗氣顯形。
魔族中人自詡為美麗又強悍的種族,尋常形態下和人類看起來並沒有什麽不同,隻是身形更為高大健碩,顯出魔形時才會在頭上長出魔角與利齒。有些通體漆黑,有些具有某種獸態,總之千奇百怪。
魔族的修行法門與修士不一樣,等級劃分也不同。功法由低到高分為四象,分別是玄樓象、魂門象、星宿象與幽夜象,每一象又有低、中、高三個等級。魔族以前的左右使包括四部戰將的主將全是幽夜象的高手。
而死在櫻招劍下的魔尊斬蒼,則是淩駕於這四象之上的存在。
沒有人知道當年他的實力究竟有多強,正如櫻招自己也無法想象二十年前,她究竟是如何將其打敗的。
或許那日他剛好狀態不好,是她乘人之危,又或許是她在神魂受損之前,功力的確已達化境……總之不能細想,想也沒用。
越是高等的魔族對於本體的掩飾能力越強,輕易不會露出真身。
被櫻招釘在地上的魔族此時顯然已經維持不住人形,奄奄一息地將本體顯露出來,通體漆黑,周身還縈繞著一層薄薄的黑霧。
櫻招飛至他身前,一眼掃過他頭上的額飾,突然輕哼了一聲:“嗬,還是一名魔族戰將。怎麽,你們如今內亂已平,勻得出工夫來監視我了?”
“櫻招仙子說笑了,你殺了我們尊上,監視你伺機尋仇,這不是理所應當嗎?”那魔族戰將看起來虛弱,卻仍舊牙尖嘴利,“倒是你躲在蒼梧山當了二十年的縮頭烏龜,如今終於肯出來了?”
魔族之人性格狂妄,不管實力如何,動手之前總喜歡放幾句狠話。即使在被完全碾壓的境況下,嘴上也要找回點場子。
櫻招早些年和魔族打過不少交道,熟知他們的套路,並未被激怒。她冷淡地笑了笑,回敬道:“縮頭烏龜?隻敢用分身來見我,究竟誰才是縮頭烏龜啊?”
夕陽漸漸下沉,林子裏暗了下來。櫻招沒再看他,而是不緊不慢地昂首環視一圈,想辨別出他的本體所在。
這隻魔身上的魔氣這麽重,本體必定在附近。
忽聽得身後有人禦劍而來,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賀蘭宵終於追了上來。
“師父。”賀蘭宵在櫻招身後站定,看了一眼地上被釘住四肢、一臉痛苦的魔族,飛速移開了目光。
雖然他心裏對於魔族沒有半點認同感,但櫻招一出手便如此狠厲,仍舊讓他心神有些慌亂。
少年一瞬間的錯眼沒有被那個魔族戰將捕捉到,反倒是他這副麵容引得對方注目了良久。他的眼神在師徒二人之間睃巡了一番,突然不怕死地開口道:“好俊俏的徒弟啊,我久不來人界,倒不知如今人界世風這麽開放,和我們魔界有得一比了……”
他見櫻招終於沉下麵容,竟緩緩道:“你二人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怕不是名為師徒,實為道侶吧?”
話音剛落,魔族戰將便後悔了。
求生的本能讓他口不擇言,逃脫不得,便隻能竭盡全力激怒櫻招以圖讓她一劍了結這個分身。因為她的靈氣化刃實在太過強勁,即使隻是釘住分身,那股暴掠的痛意卻連本體都幾乎承受不住。
釘住四肢的金色飛刃又往裏紮了一寸,魔族戰將痛到想要翻滾,卻由於四肢動彈不得而狼狽地扭動著身軀,喉嚨裏發出近乎絕望的嗚咽。
“很痛苦吧?”櫻招看著他,“想激怒我讓我給你個痛快?我教你一個辦法好了,你乖乖地求我,求得我高興了,說不定我就準了。”
他渙散的瞳孔微微聚攏,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已經虛弱得說不出任何話來。
櫻招遊刃有餘地往後退了一步,忽地抬眼看向右前方,長袖一揮從掌中湧出一道劍氣,朝著百丈開外直逼過去。前方那一大片不甚起眼的樹林中突然蹦出一道黑影,朝著天空一竄而起。
本體在那裏!
她幹脆利落地揮手斬落分身的頭顱,黑霧騰騰間,朝著黑影消失的方向急追。
一直站在身後的賀蘭宵被她毫不留情的殺招震懾住,一時之間忘了跟上去,等到回過神來時,櫻招已經沒了蹤影。夜空中隻傳來一句不容置疑的吩咐——
“你留在此地等我,不要亂走。”
“……好。”他望著櫻招消失的方向,緩緩應了一句。
地上那具魔物的分身漸漸化作一攤黑水,熱騰騰的煙霧滋滋往上冒,消散時泥土上隻留下一團形狀可怖的焦黑印跡,仔細看過去,還能辨認出掙紮過的痕跡。
雖然隻是一具分身,賀蘭宵卻不禁想到,半魔的死狀會不會也是這樣像個完完全全的怪物,還是會維持住人身?
月亮出來了,一棵棵蒼天古樹的樹影被照射得很明顯。一陣陰風吹來,賀蘭宵警醒地執劍回身,隻見前方那塊空曠的土地上有一道陰影正緩緩聚攏,原本淡淡的一層影子漸漸變得濃黑。
黑霧從地麵上升騰而起,一道懶洋洋的聲音自黑霧中傳來:“說了要他別離櫻招太近吧,這下被發現了,難逃一死咯。”
那聲音不知怎的聽起來還有股幸災樂禍的味道。
賀蘭宵後退一步,將劍橫在身前擺出防禦姿態。他皺著眉頭定睛看去,隻見另一隻頭戴額飾的異瞳戰魔偏著腦袋好整以暇地站在黑霧中,對著他笑得一臉莫測。
這不是令人愉悅的笑容,賀蘭宵壓下心中的不快,出聲問道:“你笑什麽?”
異瞳戰魔朝他慢慢走過來,十分耐心地答道:“我是在笑方才藍雀那家夥說的也不全是信口開河嘛。”
剛才被稱為“藍雀”的魔族戰將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淚眼婆娑間自然看不真切這少年的情態,反倒是這名天生異瞳、眼力遠超尋常之魔的戰將,埋伏在遠處時便將少年一瞬間的失措捕捉到。
像是察覺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翹起嘴角輕聲說道:“你想成為你師父的道侶啊,小郎君?”
果然,被戳破心思的少年臉上顯現出震驚的神色,他沉默地握緊了手中的劍,再看向對方時,眼神已經沉靜下來。
賀蘭宵在思考,他怎樣才能在不動用魔氣的情況下堅持到師父回來。
異瞳戰魔明顯沒把一個築基期的小修士放在眼裏,他看著櫻招離開的方向,自說自話道:“不知道抓了你能不能從櫻招手上換那家夥一命呢?
“我看懸,這麽明顯的調虎離山,櫻招都沒察覺,你師父……”像是對待一隻待宰的羔羊,他故意拖長了音調,看著對方漸漸蒼白的臉色,輕聲說道,“是有多不在意你啊!”
期待中少年崩潰失控的場景並沒有出現,原因是賀蘭宵早已習慣自己在櫻招心中根本占不到幾分位置。他是慣常被她忽略的對象,即使這個事實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穿時仍舊讓他感覺有些傷心,但那種傷心程度卻絲毫不及看不到師父時的萬分之一。
他隻是單純不喜歡被人這般冒犯。
“魔族都像你這般話多嗎?”賀蘭宵垂下眼皮,平靜問道,“還是說,是你等級比較低的緣故?”
他是真的想知道,因為從小,他隻近距離接觸過一個左耳戴著墜子的魔族,那人好像挺厲害地,不過不太喜歡說話。
而今天見到的這兩個,好像都挺聒噪的。
異瞳戰魔的笑容僵在嘴角,漸漸垮下來,雙眸染上一層戾氣:“嗬,你真是……找死。”
四周的林木無風自動,空氣中有魔氣在流轉,幾片枯葉順著魔氣旋轉而上,在空中停滯住。異瞳魔族輕輕抬起右手,姿勢閑散地將手腕壓下,那幾片枯葉便頓時化作利器朝著賀蘭宵攻去。
枯葉撞在光柱上瞬間變為齏粉。一擊不成,異瞳戰魔一臉不可置信地往後退了幾步。
沉沉夜幕中,那十二道金光又幻化成了十二柄長劍,圍繞著賀蘭宵緩緩轉動。金色的光芒照在被看護得嚴實的少年臉上,原本有些蒼白的麵容竟顯現出一絲暖意。
經曆了短暫的沉默後,異瞳戰魔冷靜下來,望著眼前的金劍喃喃道:“守護劍陣嗎?”
真沒想到,櫻招竟然在臨走之前竟然悄無聲息地布下了守護劍陣,看來她對這個徒弟並非表麵上那麽不在乎嘛。
賀蘭宵的驚訝之情並不比他少,在蒼梧山學藝兩三年,同門之間的切磋還處在小打小鬧的階段,除了剛入門那幾天被師父折磨得不成人樣,之後他再沒遇過險,也再沒感受過被人護著的滋味。
師父的守護劍陣,他也是第一次見到。
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觸碰麵前的光劍,一縷金光附上他的手指,圍繞著他的指尖流竄了一圈,又安安靜靜地溜回到劍身上,心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扭曲念頭也好似被安撫住。
是半魔又怎樣呢?他想,不被師父發現就好了。
除了母親和族人,誰也別想發現。
劍陣外的異瞳戰魔連續試了幾種招式都無法接近劍陣,反倒被不停變換著位置的光劍劃出幾道深可見骨的傷痕。烏黑的血肉露出來,他似是氣急,站在原地結了一個複雜的魔印,龐大的魔氣從他周身溢出,團團圍上來試圖包裹住純金的劍陣。
然而劍陣麵對著魔氣時爆發出的劍氣實在太過霸道,金光四濺將魔氣驅散,異瞳戰魔拚到雙目純黑也無法撼動分毫。
“你放棄吧,”一直默不作聲的賀蘭宵突然勸道,“師父應該要回來了,你現在逃的話,興許還能撿回一條命。”
他對魔族沒有認同感,亦沒有恨意,他隻是很平靜地想放對方一條生路——如果這隻魔沒有發現他的秘密的話。
可是很不湊巧,異瞳戰魔雙眼變至純黑之後,能看到比平時更多的東西。他抬起雙眼看向賀蘭宵,突然一臉震驚地收斂了魔氣,漆黑的眼珠驚疑不定地在眼眶中轉動了幾圈,再開口時竟然帶著笑意。
“有意思,”他說,“你竟然是隻半魔。”
賀蘭宵瞳孔一顫,閉上嘴巴沒有答話。
對方也不需要他回答什麽,雙眼恢複清明後又盯著他打量了半晌,而後竟然捂著肚子在原地大笑起來:“半魔!想不到蒼梧山櫻招竟道貌岸然到如此地步!說什麽斬魔是她的使命,自己還不是收了個魔族為徒!”
藍雀犧牲便犧牲了吧,這一趟,他可是得到了更為有用的情報,足夠他回去向左使大人交差了。
喘不上氣,也說不出話。
眼皮上好似有黑色的血跡往下淌,將眼睛糊住。他眨了眨眼,模糊的視線中浮現出一道頎長的身影。身影走近了,他才辨認出是那個一直躲在劍陣中不出來的半魔。
看起來純良無害的半魔此時表情依舊未變,隻是他越靠近,異瞳戰魔的手腳便越是止不住地顫抖。他想要張嘴呼救,卻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隻是一隻半魔而已,怎麽會有如此強悍的魔氣?就連左使大人也無法發出這般鋪天蓋地的威壓。
這個半魔……
到底是誰?!
“你詆毀我師父,我聽了很不高興,”賀蘭宵走到他跟前停下腳步,平靜的語氣中壓抑著一絲怒氣,但他還是很耐心地解釋著,“我是半魔的事情,師父並不知曉,我也不打算讓旁人知曉。”
“所以,對不起,”少年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不能讓你活了。”
魔域,厭火魔宮。
架在藏兵閣正中央的宴月刀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嗡鳴,似是在回應主人的召喚。
門口巡邏的戰將像是聽到了什麽動靜,對視一眼之後,輕輕推開了藏兵閣的大門。
滿室的兵器看起來卻並無異狀。
一名魔族戰將圍著宴月刀轉了一圈,仔細確認了一番,才輕拍著胸脯道:“沒丟。”
“丟不了的,”另一名在此巡邏了十幾年的戰將答道,“這把刀除了那位,沒人能拿起來。”
“整個元老院沒人可以嗎?”說話的是新來的。
不怪他孤陋寡聞,而是這把刀的主人已經魂飛魄散了二十年。這二十年來,巡邏的戰將換了一批又一批,新生的魔族年歲尚小,根本沒見過他的樣子,亦不了解他的實力。
更何況,堂堂魔尊竟死在一介修士手上,說來十分屈辱。
因此整個魔族大軍當中,對於那位的事情更是諱莫如深。
在此當差了十幾年的戰將一向謹小慎微,聞言趕忙阻止:“元老院是你能妄議的?管好你的嘴巴,當心禍從口出。”
“是,我知道了。”
殿門又被人關上,巡邏的戰將們踏著整齊的腳步漸漸走遠。
盤踞在魔宮頂上常年不散的雲層,原本黑沉沉一片,此時竟散開了一點,漏下幾縷銀白月光。被架在殿中央的宴月刀,沐浴在月亮的清輝中,安靜得就像從來沒有蘇醒過。
藍雀沒有逃多遠便被櫻招迎頭追上,一柄長劍直指他的喉嚨,隻需再前進一寸,便可直接穿過喉頭讓他灰飛煙滅——櫻招手上那柄劍甚至都不是刑天,而是一柄普通佩劍。
“櫻……櫻招仙子,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藍雀瞬間認慫,高高舉起雙手投降。
她一開口,櫻招便愣住了。
方才的分身幻化出來的是個成年男聲,一開口便出言不遜,甚是粗鄙,櫻招自是沒注意那麽多。如今麵對著本體,她才發現,麵前這個女魔連魔角都沒長好,身上亦沒有血腥味,應當沒有殘害過人族。
她將劍收回來,問道:“是誰派你來的,太簇嗎?”
見她收了劍,藍雀暗自鬆了一口氣,老實答道:“是……是左使大人。”
“監視我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左使大人隻說要我們把你的行蹤傳回去,並未對我們解釋那麽多。”藍雀怕櫻招不信,又趕緊加了一句,“我說的句句屬實!您一定要相信我!”
魔域左使太簇,在櫻招的記憶中,自己和他是打過照麵的,他的確是個小心謹慎之人,機要之事想來也不會向屬下交代清楚。
眼見問不出什麽東西來,櫻招也不欲多留。
“這次我放你一馬,”她單手結了個印拍在藍雀的肩頭,“回去告訴太簇,下次要想試探我的修為,請他親自出馬,不要派你們這種角都沒長齊的年輕魔族白白過來送死。”
藍雀戰戰兢兢地看了一眼自己肩頭閃著光的金印,想問問這是什麽禁製,又害怕自己話太多讓櫻招突然反悔,畢竟麵前這個劍修可實在算不上良善之人。
像是看出了她的擔憂,櫻招解釋了一句:“不必擔心,你此番回魔域,一路上如果不起害人之心,這禁製自會消散,如若你……”
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沒繼續說下去。
藍雀趕緊應聲道:“我馬上!馬不停蹄地回去傳話!絕不在人界多停留一刻!”
說著她以人族之禮作了個揖,後退幾步,正欲麻溜地飛走,卻在轉身之際被櫻招叫住:“等等!”
蘭雀:“……”
不是說了放她走嗎?
“你剛剛說太簇讓'你們'把我的行蹤傳回去,你們一共來了幾個魔?”
流光劍陣,是櫻招少時隨意鼓搗出來的招式。不過自創出來之後便沒用過,因為根本用不著。
沒有人需要她守護。
師門那群師兄師姐在那個時候都比她厲害,她的劍陣也就無用武之地。
此次閉關,她閑著無事,又把年少時不常用的劍招仔細琢磨了一遍。流光劍陣原本隻能幻化出六把光劍,被她改良之後增加到了十二把。
賀蘭宵那個小鬼一向聽她的話,隻要他不自己犯傻走出劍陣,便沒人能傷得了他。
話說回來,她也有一年沒和他接觸,如今他應當還是聽話的吧?
林子裏一片漆黑,遠遠望去隻有劍陣發出的光芒被夜色包裹著,朦朦朧朧竟變得有些微弱。櫻招飛身至劍陣前停下,隻見賀蘭宵正躺在劍陣中央,眼睛緊緊閉著,沒有聲息。
他身上的弟子服上繡了避塵的真言,無論何時看來都是嶄新的雪色,唯獨嘴角紅得刺目。
塵埃在金色的光柱間飛舞,櫻招將劍陣收起,遲疑著往前走了幾步。
秋日夜間寒氣瘮人,明明她早已不懼寒暑,但她蹲下來將他半抱進懷裏時,卻感覺連呼吸都滲進了白霜。
方才藍雀告訴她,她不知道太簇究竟派了多少名魔族戰將出來,她隻知道與她一起的還有另一名埋伏在附近。
那都不足為懼,流光劍陣哪有那麽容易被破解呢?況且賀蘭宵要是連一隻小小的魔族戰將都對付不了,傳出去也太丟她櫻招的臉了吧。
存著刻意要考驗他的心思,她回來得不緊不慢。直到她感應到一股強大的魔氣,雖然僅僅隻持續了一息的時間便消散無影,但那樣的威壓絕不是一名魔族戰將能發出來的。
瞬行回來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
她低著頭,想將他嘴角的血擦拭幹淨,手伸出來卻在顫抖。
腦袋裏有根筋扯得她好疼,藏在灌木叢中的小蟲子在唧唧地叫,但她聽不見任何聲音,隻有腦子在嗡嗡作響。
她耳鳴了。
無措與絕望銜在一起,她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隻知道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她喘不過氣來,懷裏這個人下一刻仿佛就要化作點點熒光,變成雪花,化作灰塵,消散在天地間。
她怎麽抓、怎麽抓都抓不住。
“斬……”有個名字在她嘴邊呼之欲出,臉頰卻突然傳來溫熱的觸感。
“師父……”
她聽見有人輕聲問道——
“你在……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