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追蹤老墳窟

楊子千吃過飯,要去找畢雲,畢竟是患難知己,放心不下。王冰便吩咐家人準備了幹糧,給他帶上,再三叮囑有事辦事無事早回。楊子千答應過,別了王冰,徑往老虎山而去。

到了老虎山,找到老虎洞,楊子千在洞口喊了兩聲:“畢雲兄!畢雲兄!”洞內傳出兩聲回音,再無動靜。楊子千小心地往昏暗的洞裏走,剛走三五步,突然裏麵竄出一物,朝洞外奔逃。楊子千先是一驚,頓即定了心神,迅疾彎腰出手,將腳邊竄逃那物逮個正著。抓起來看時,是一隻野兔。楊子千嘿嘿一笑道:“好啊,送上門的美味,我和畢兄有好吃的嘍。”提到眼前端詳,野兔睜著大眼驚恐地望著他,鼻嘴黑乎乎的沾了灰垢。“你這小家夥,肚子餓了找不到吃的,來洞裏吃烤地瓜皮,唉,為了活命,也不容易。”楊子千心下一動,微笑著搖搖頭,“我和畢兄少吃一口肉吧,留你一條命,走你的去!”一揚手放了野兔。野兔驚逃而去,楊子千嘿嘿笑著,直看著野兔消失在洞口,轉回頭又進洞裏。

洞裏空空無人。地上鋪的幹草,堆放的柴棒,燒過的灰燼,和幾天前大致無異,看不出昨晚是否有人住過。楊子千四下觀察一番,也沒有畢雲的蹤跡。想起儲藏的地瓜,費一番氣力,順著石縫爬到洞頂,見裝地瓜的袋子尚在,知道畢雲仍在此居住,並未搬走,放下心來。解下身上包大餅的包袱,放在地瓜袋上,又回到地麵。走出山洞,四下轉著觀山望景,不禁抬腳走進林間。走去三五十步,一段小腿粗的枯枝橫在眼前。伸手搬開枯枝,要走過去,想到山洞裏需要幹柴燒火,何不撿拾回去,可作燒用。於是就地將枯枝折斷成三尺左右長短柴棒,一段段堆放起來,近處拽來一根葛條,捆了柴棒扛回山洞。想想這一捆幹柴足夠燒上兩天,閑著沒事出去多撿些回來,以備來日之用豈不更好。便緊緊腰帶,走進山林,撿拾起幹柴來。

他小半天工夫扛回五六捆,堆放在山洞最裏邊的角落,天色也暗下了。本想生火燒幾個地瓜,等畢雲回來吃,可火刀火石不知畢雲藏到了何處,好一會兒也未找到,隻得作罷。又爬到洞頂的石縫裏,靠著地瓜袋子躺下,把包餅的包袱捧到眼前聞聞香氣,肚裏便咕咕響起,卻不忍吃上一口,心想等畢兄回來兩人一起享用。撿了小半天的柴有些疲累,他閉上眼不一會兒竟然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隱隱地聽到有異樣的微弱聲響。一激靈醒來,睜開眼,黑暗中似乎看到一個張開的爪子朝他抓來,不由得喊一聲:“呔!什麽玩意兒!”這一喊那爪子倏地不見了,隨即地麵傳來腳步聲,朝洞外跑去。

楊子千跳下地,追至洞口,外麵月光正亮,看到前麵跑進樹叢的身影分明就是畢雲,便喊道:“畢兄!畢兄!是我。”那人沒聽見似的仍朝前跑。楊子千追著喊:“我是你楊兄弟啊畢兄,別跑啦!”那人既不停步也不回聲,隻是急急地往前跑。楊子千心下突然一顫,暗想:莫非是個歹人,害了畢雲兄,穿著他的衣服回來翻找東西?不然的話怎麽知道是我反而逃跑?憑他的武功,即便這裏不是我,也絕不會如此落荒而逃。對,我一定要抓住他,弄個明白!於是腿腳發力,兩眼死盯著前麵跑去的身影,緊追不舍。

兩人一個跑一個追,下了老虎山,朝西南方跑去。多虧今晚月光好,前麵那人跑得快,後麵追趕的楊子千也沒落下。一直追了三四裏路,追到一片荒墳岡,但見月光下,一座座墳丘比連而臥,枯草掩映,令人心瘮。楊子千掃視一眼墳岡,轉瞬間不見了前麵那人,小心追過去,整個墳岡尋個遍,也沒見蹤影,心下稍稍一震,暗想莫非遇上鬼了?又一想,聽說鬼走路無聲,光下無影,追的這個既有聲又有影,應當不是鬼,還是他藏身在了何處。於是下決心要逮住這人,看他到底是畢兄不是,便在墳地裏細細尋找。

當尋找到一座高大的墳墓旁時,發現一個缸口粗的洞穴,隱在一蓬茅草荊棘叢中。楊子千蹲下身慢慢靠近洞口,凝神靜氣聽一會兒,果然聽到裏麵傳出一聲極低的咳嗽,斷定那人就藏身洞裏。他想了想,便朝洞裏喊道:“裏麵是不是畢兄,出來吧。”連喊三遍,裏麵毫無聲息。又說:“看來不是畢兄了。那你是人是鬼出來一下,跟俺說清楚剛才去老虎洞幹麽。”說過幾遍仍無反響。楊子千便裝出生氣的腔調朝洞裏喊:“你不出來是吧,那就別怪俺。我這就弄來柴草,點火燒洞,不把你燒死也把你嗆死!”

話音剛落,裏麵傳出一聲咳嗽,緊接著出來一人,在洞口說道:“你個楊兄,算是讓你纏上了。”正是畢雲。原來畢雲參軍打鬼子心切,昨天聽王冰說要拉起隊伍,挽留他參加,心想你們這麽幾個人勢單力薄,能打得了鬼子?我還是參加大部隊吧。又礙於麵子不便明說,便趁夜深人靜之時越牆而去。今天到威海衛西南一帶尋找鄭維屏的部隊未果,回來時路過塚裏村這片老墳地,無意中發現這個早年盜墓留下的墳洞,適合隱藏暫居,心想楊兄一準會找他,勸說他參加王冰的隊伍,不答應會傷了和氣,不如在這墳洞裏暫且留身,等參加了鄭維屏部隊,木已成舟,再告訴楊兄不遲。於是他便趁月夜回到老虎山,打算取一些地瓜聊且充饑,沒想把楊子千直接給引來。

楊子千進到墳洞裏,裏麵漆黑一片,跟隨畢雲用手四下摸了摸,覺得比老虎洞並不小,而且很暖和,比老虎洞要舒適很多。兩人商定搬到這裏來住住看,去老虎洞把地瓜和火鐮火石取過來。

回到老虎洞,畢雲從一個石縫深處掏出火鐮火石,燃起柴火,燒起地瓜來。楊子千把從王冰家帶來的大餅在火上烤熱,兩人吃著大餅,拉扯起來。畢雲嚼著香噴噴的大餅,說道:“好久沒吃到這麽香甜好吃的大餅了。”楊子千趁機勸說:“那還不容易,王冰兄……”畢雲一笑,打斷他的話:“楊兄不用多說,我知道你的心意。說實話,我也覺得王冰是個好人,跟著他幹也錯不了,起碼吃喝不成問題。可關鍵是,我急著打日本鬼子,一天也等不及,王冰說要拉隊伍打鬼子,即使很快拉起來,能拉幾個人,能有多大的隊伍?鄭維屏且不管他人怎麽樣,畢竟也是正兒八經打鬼子,有這麽現成的大部隊,參加了就能打鬼子,那多好!跟你說楊兄,今天我去西南鄉一帶找鄭維屏的部隊,沒想到前幾天他的部隊剛剛跟鬼子幹了一仗,隻可惜這小鬼子太凶,鄭維屏的虎豹山防線被攻破,隊伍往西南方向撤退,不然的話我可能直接就參了軍,你找不到我。”楊子千笑了笑,說:“看來畢兄是鐵了心要參加鄭維屏的部隊。”畢雲吃完手中大餅,又從炭火中掏出個燒地瓜,道:“嗯,也是吧。就是急著打鬼子!”一揚手把剝下的燙手的地瓜皮狠狠拋向洞壁。楊子千無語。

洞裏一陣寂靜,隻聽到篝火呼呼的燃燒聲。過一會兒,楊子千才說:“畢兄既然鐵了心,我也就不多說。這樣吧,明天咱倆一起去找鄭維屏的隊伍。”畢雲一喜:“真的?楊兄要跟我一起參軍?”楊子千道:“主要是為你,我的事我自有打算。”

兩人又吃了地瓜土豆,肚子飽飽的。到洞口洗了手,回來拾掇躺下休息,明早再把東西搬到墳窟去。

第二天早早起來,兩人帶著半袋子地瓜、土豆和火刀火石,踏著暗淡晨曦,來到墳窟。楊子千說:“這就叫作狡兔三窟。”畢雲笑笑:“嗯,有這麽個意思。”兩人放好東西,輕裝快步直朝西南方向奔去,找尋鄭維屏的隊伍。

兩人打聽來打聽去,曲曲折折也不知行了幾十裏路,來到一個叫作武林的地方。楊子千悄悄對畢雲說:“十有八九,他們就在這裏。”畢雲不解道:“你怎麽能肯定?”楊子千朝前邊努努嘴,隻見前邊路旁田地裏有兩三個村人在用钁頭刨地。畢雲更加不解:“村裏人幹活,跟鄭維屏有什麽關係?”楊子千低聲說:“你看他們像是幹活的村人嗎?這個季節哪是刨地的時候,咱們這一路看到有人刨地嗎?再看這幾人钁頭揮得叮叮當當,四下裏轉頭轉腦,分明就是軍隊的暗哨。”畢雲仔細打量一下這幾人,點頭說道:“你這麽一說,還真是那麽回事。那我們怎麽辦呢?”楊子千抿嘴一笑:“怎麽辦,他刨他的地,咱走咱的路,咱是來參軍的,管他呢!”說著兩人繼續往前走。剛走過去,兩人用眼睛的餘光看到刨地的人把钁頭高高直豎起來,明白是在報信。果然,前行了幾十步,便發現路北不遠處的山包上,灌木叢裏有幾人端著槍瞄向他倆。

又行一會兒,到了村頭,路旁一座塌頂的破房子裏突然躥出四五人來,有的端槍,有的揮刀,把兩人團團圍住。一個穿黑衣的小頭目問旁邊持砍刀的青年:“看清了不是你們武林村的?”青年回道:“不是。”“是不是鄰村的?”“好像不是。鄰村人大都認識,即使叫不準名字起碼臉熟。”小頭目轉向楊子千和畢雲,冷冰冰地問道:“哪裏人?來這村幹麽?”另一個端槍的惡狠狠地說:“少他媽編瞎話,看著就不像種莊稼的,是不是日本鬼子的探子?說!”畢雲說:“我們是來找打鬼子的隊伍的。”楊子千輕輕碰了碰畢雲,微微一笑,接過話說:“勞煩哪位兄弟通報一下劉玉栓劉副官,我是他家裏人,找他有點兒事。”小頭目一愣,上下打量楊子千:“你是劉隊長的家人?家裏什麽人?找隊長什麽事?”楊子千道:“俺是他家的夥計,來告訴他一聲,他家裏……哎?隊長的家事也得告訴你們?你們要是不怕隊長生氣發火我就說了啊,隊長家裏那個女……”小頭目趕忙擺手:“停,停!別說了別說了……小馬子快去通報劉隊長。”一個瘦小的年輕人答應一下跑向村裏。

不一會兒工夫,打村裏出來幾個人,前頭的那個一看就是栓大胖子,人高馬大,腰肥體壯,估摸不低於二百斤的樣子。到跟前,小頭目打個敬禮:“報告劉隊長,這人說是你家的夥計,有事告訴你。”栓大胖子轉眼看楊子千,覺得麵熟。楊子千忙說:“劉隊長,我姓楊,在你哥船上幹活,咱倆見過麵。”栓大胖子板著臉,點點頭,嗯了一聲說:“想起來了,小楊兒。找我有什麽事?”楊子千掃視眾人一眼,對栓大胖子道:“咱們借一步說話吧。”栓大胖子朝小頭目一擺手說:“你們都回崗位去。”小頭目又一個敬禮:“是!隊長。”一揮手帶眾人跑回那塌頂屋裏。隻剩栓大胖子帶來的一個隨從,在三步開外站著。

栓大胖子皺著眉問楊子千:“我家發生了什麽事?”楊子千道:“隊長別太擔心,家人都安好。隻是日本鬼子封鎖了海麵,不讓漁船出海,家裏的漁船停歇了,玉岫大哥去了大連,看看能不能做點兒什麽事。”栓大胖子一聽是這事,暗暗鬆口氣,又握了拳頭說:“這日本鬼子真是可惡,非把他們打跑不可!”楊子千接話道:“就是。楊某還有個打鬼子的事要求隊長。”指一指畢雲說,“畢雲兄也是深受日本鬼子欺害,一心要參加咱們的隊伍打鬼子,特來找隊長幫忙。”栓大胖子道:“這個好說,隻要是知根知底的,要參軍打鬼子,我跟鄭司令遞句話就行。”

楊子千高興道:“那太好了。”轉著頭嗅嗅又說,“好像有酒菜的香味,這附近有飯館吧?天快晌午,我們兄弟倆請隊長喝上一杯,以表謝意。”

栓大胖子頓時眉開眼笑,對楊子千豎起大拇指說:“好鼻子,夠機靈,那邊兒還真有個小飯館兒。不過二位就……就別破費吧。”楊子千一笑說:“別呀!你幫這麽大的忙要答謝,畢雲兄能參軍也得慶賀,我的東家你哥對我也不薄,走,我請客!”栓大胖子哈哈一笑,轉頭對隨從說:“那你回去吧。我家裏來人,一起找個地方說個話兒。”回身帶楊子千、畢雲朝北走去。

走過去百十來步,村頭有個兩進院的農家院落,沒掛幌子,但裏麵飄出炒菜的香味,傳出勺子、鏟子的叮當聲響。三人走進去,客人很少,栓大胖子要個後院單間,楊子千點了燜魚、蒸蛤、炒雞蛋、拌豬頭肉幾道硬菜,畢雲沽了二斤燒酒,稍稍寒暄吃喝起來。

栓大胖子能吃能喝,大塊的肥肉在口中翻嚼,大口的燒酒仰脖而下,不多會兒工夫便稍現醉意,侃侃而談。畢雲敬過一盅酒,說:“劉隊長,感謝你能幫我參加部隊,可我還有個要求,想見一見鄭司令。”栓大胖子一愣:“你一個小卒子,要見司令?”畢雲道:“要論身份、我確實是個小卒子,可我相信我的能耐會讓司令刮目相看。”楊子千把畢雲的情況說過,栓大胖子瞪眼打量畢雲一會兒說道:“要是真像小楊子說的那麽有本事,鄭司令倒是喜歡這樣的人才,我們有個商營長,就是因為會拳腳善刀槍,有勇有謀,被司令直接提拔起來。不過近階段司令是不會見你的。”畢雲問道:“為麽?”栓大胖子又喝一盅酒,往窗外望了望,回頭壓低聲音說:“你們兩個不是外人,不要外傳啊!近幾天司令組織部隊要跟鬼子打一大仗,即使不能把鬼子趕出威海衛,也要狠狠滅一滅他們的囂張氣焰!為此還專門調來善於打仗的海陽大隊參加戰鬥……”說著又朝窗外望望。

原來,一貫堅持反共立場的鄭維屏,在共產黨聯合抗日的主張和人民群眾奮起抗日的氣勢推動下,迫於形勢擺出了守土抗戰的架勢,他把原威海衛四個公安分局近二百幹警組成保安大隊,一麵阻擋城裏日軍南進,一麵大量招募新兵擴充部隊,形成八個大隊、一個衛隊、兩個別動隊共兩千四百多人的規模,遂經國民政府政務院電準,正式成立了威海衛行政區保安司令部,鄭維屏任司令。其間侵威日偽軍頻頻向南進逼,身為保安司令的鄭維屏不得不正兒八經地跟日軍幹仗,可他心裏清楚自己的實力,雖說部隊號稱兩千多人,但絕大多數未經正規訓練,更甭提打仗了,況且近半人手中連一條破爛槍都沒有,怎麽跟日軍幹?想來想去,他想到海陽的地方軍警部隊。海陽縣保安大隊下屬八個常備隊,從武器裝備到人員素質,在第七行政區裏是最好的。鄭維屏便以其山東省第七行政區代理督察專員的身份,調令海陽部隊前來參戰。海陽方麵積極響應,將八個常備隊合編為三個大隊,成立了海陽縣“軍警前敵指揮部”,公推第五常備隊隊長薑仞九為總指揮,帶部隊奔赴威海戰場。

三人喝了酒吃了飯說了話,栓大胖子叫兩人先回去,等幾天聽到保安部隊打敗日本鬼子的消息再來找他。

畢雲和楊子千離開武林村,畢雲說:“我們回哪去呀?與其回那墳窟裏憋著幹著急,還不如在這附近等候消息。”事已至此,楊子千也無良策,兩人便找了一間村頭閑房棲身。傍晚時分,楊子千到屋外小解,遠遠望見一個挑擔的小爐匠走來,心想這小爐匠竟日裏走村串戶,想必知道些部隊的消息,便熱情地招呼那人過來歇腳。那小爐匠也是個自來熟的人物,欣然放了擔子,和兩人攀扯起來,什麽日偽軍燒殺搶掠,什麽民間好漢殺鬼子,什麽鄭維屏的部隊不敵日寇正規軍,等等,甚至連鄭維屏司令部的情況都很是了解。原來他曾去司令部修過水桶、鐵鍋,就連鄭維屏一隻軍用水壺破了芝麻大一個細眼兒也修補了,據說那是前山東省主席韓複榘送給他的。他曾保護過韓複榘,八年前韓複榘把他從河北帶來山東,在二十九師八十七旅一團任少校團副,兩年前來威海任警察局長,雖說韓複榘因臨陣脫逃等罪名被處決,但對鄭維屏來說有知遇之恩,這隻水壺是韓主席留給他的唯一念想。

三人拉扯一陣兒,小爐匠見天色晚了,還要趕四五裏路回家,便起身告辭,挑了小爐匠擔兒快步往東而去。畢雲說:“多虧碰上這小爐匠,才知道鄭維屏的司令部搬到南麵臥龍村,這裏看來主要剩下栓大胖子的別動隊了。這栓大胖子,看著人高馬大,還挺會藏心眼兒!”楊子千一笑道:“沒點兒道道,還能當上別動隊長?我聽村裏人說,他在他們家裏算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哎,剛才小爐匠說,臥龍村離這兒也就六七裏路,明天趕過去看看吧。”畢雲道:“那是,說不定還能碰上鄭維屏呢!”兩人回屋草草躺下歇息。

翌日起來,兩人拾掇趕路,一口氣行了六七裏,遇上一幫村裏模樣的人,大多四五十歲,也有六十多歲的,有推車,有挑擔,也有空手的,一路嚷嚷著往前走。一個說:“聽說這海陽部隊厲害,打鬼子不含糊!”另一個說:“肯定比鄭維屏的人強,聽說不光會打槍,很多人還會功夫。”楊子千聽這話裏有話,小聲問走在最後一個看樣兒六十多歲的老漢:“大叔,你們這是去幹麽?”老漢看他一眼說:“去臥龍村支前打鬼子啊!你們不也是去那嗎?”楊子千一愣,又趕忙說道:“是呀!我們也是去支前,同路了。”老漢又說:“隻要是打鬼子,支前支後都願意。”楊子千跟他輕聲搭著話,朝前麵村子走去。

到了村頭,有五六個軍人站崗盤查過往行人,這幫人領頭的一個說是北麵小黃村過來支前的,崗哨就放他們過去。楊子千和畢雲隨著人群混過去了。

進了村,兩人跟隨著大夥兒朝一個蒸騰著煙汽的大院走。進了大院門,院裏煞是熱鬧。隻見大院裏四周靠牆壘了五六個鍋灶,每個鍋灶前有兩三個婦女在忙活,有灶下拉著風箱燒火的,有灶上捆著圍裙做飯的,還有跑來跑去打雜的。院子中間兩排放了十幾個柳編大笸籮箱,裏麵放著蒸熟的窩窩頭,騰騰地冒著熱氣;挨著笸籮箱放著五六口大缸,裏麵盛著熬好的大米地瓜絲粥;大缸旁邊又放了盛滿鹹菜的大瓷盆。七八個人忙活著分發窩頭、稀飯、鹹菜。楊子千、畢雲跟隨著過來的那一幫人,與一個負責人模樣的接上頭,被安排去村外給部隊送飯。畢雲和楊子千原本打算過來打探鄭維屏下落,沒想到碰上支援部隊打鬼子的事,早把別的事拋在了腦後,加入送飯隊伍。

楊子千用擔杖挑兩簍子窩頭,外加一盆鹹菜,畢雲挑了兩桶稀飯,胳膊還拐一簍子碗,跟隨著引路人往村外去。到了村東北方一片樹林外,樹林裏傳出刀槍碰擊的操練聲。一會兒聽到有人喊:“集合———!”便聽到眾人排隊的雜遝腳步聲。

腳步聲止,有人喊話:“各位兄弟們,今天,或是我等休整的最後一天,明天,小鬼子可能就會撲來。據情報,自從前天我們在豹虎山與敵遭遇,重挫了小鬼子,小鬼子便從青島、煙台調來援軍一千五百多人,正向我們撲來,我們怕不怕?”“不怕!不怕!不怕!”眾人齊聲高呼。那人又喊:“我們青年軍的口號是什麽?”這時楊子千他們已經過了崗哨,進到樹林裏,看到一片開闊地上整齊地站著數百人的隊伍,其中一個方隊振臂高呼:“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隊伍對麵一塊大石頭上站著一位軍官,又喊:“我們的農民軍口號是什麽?”又一個方隊振臂高呼:“走出家園田莊,奔向抗戰前方,拿起棍棒刀槍,打倒小東洋!”軍官再喊:“我們武林軍的口號是什麽?”一個方隊兵士嘩啦啦拔出身後背著的大刀,刺向天空高喊:“練武健身!消滅倭寇!”

送飯的十幾人都被這陣勢感染,帶隊送飯的人說:“有這樣勇敢的部隊,還怕什麽小日本!”另一年長者說:“把口糧捐給這樣的官兵吃,餓著肚子也高興!”畢雲指著喊話的軍官問:“那人該當是薑總指揮吧?”帶隊人說:“是啊,他就是薑總指揮薑仞九,了不起的抗日英雄!昨天俺來送飯,薑總指揮還跟武林軍官兵一起練大刀呢,那刀耍得,嘿,唰唰地翻著花兒!”幾人說著話,就聽薑仞九高聲喊:“好!這就是我們海陽軍!犧牲個人一切,拚命殺敵!弟兄們,國家存亡,匹夫有責;誓死殺敵,保我山河;倭敵不除,吾目難瞑;為驅日寇,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辭!消滅凶暴日寇,光複大好山河!”眾官兵振臂高呼:“消滅凶暴日寇,光複大好山河!”薑仞九看到送飯隊伍,說道:“弟兄們,威海父老鄉親送飯來了,我們抓緊吃飯,以備來敵!”隊列有序散開,按隊組就地用餐。送飯帶隊人吩咐大家把粥飯分發給各隊組。

楊子千和畢雲送飯這個隊組,正好薑仞九也在吃飯。兩人仔細打量這位總指揮,隻見他三十歲出頭,大高個,長臉,高鼻梁,器宇軒昂,頗有將帥風範,心裏不由得對他生出敬佩。原來薑仞九出生在海陽縣薑家秋口村,少年貧寒,輟學經商,民國二十七年,當地匪寇猖獗,二十三歲的他輔助商會會長募款購槍,組建武裝,維持地方治安。其後地方武裝歸入國民黨軍,他隨軍至安徽,升任少校團長,後返鄉營商。“七七事變”後,各縣區成立保安大隊,薑仞九為五區隊長,該隊在全縣各區為最強。此次全縣抽調各區隊精銳武裝組建抗日前敵大隊,他被公推為總指揮,帶隊來威抗敵。

眼下薑仞九與士兵一起吃窩頭,就鹹菜,喝稀粥,蓄足體力以備與來犯之敵拚戰。剛吃幾口,有鄭維屏手下警衛官騎馬趕來,說鄭司令請薑總指揮前去用餐。薑仞九喝一口稀飯,咽下口中的窩頭,說:“大敵當前,哪還有心思顧及吃喝之事。回去稟報司令,薑某多謝司令美意,飯就不過去吃了,我在這裏與弟兄們一起吃過,抓緊備戰。”警衛官敬禮告辭。說起備戰抗日,薑仞九心裏有些不爽,昨日鄭維屏召集海陽軍薑仞九、鹽警王興仁、海軍教導隊安廷賡等各部將領商討作戰事宜,孰知安廷賡拒不參戰,鄭維屏無奈把更多防區安排給薑仞九的海陽大隊,七百海陽軍分駐馬家口、郝家山、楊家臥龍等村,使得兵力分散,先前薑仞九計劃以海陽精兵合力打擊日寇的戰術受到影響。然事已如此,薑總指揮已顧不了許多,隻是一心備戰,以待來犯之敵。

官兵吃過飯,送飯的人收拾剩飯吃了,拾掇了餐具挑回村裏。楊子千和畢雲完全融入了支前隊伍當中,在村中大院裏刷碗淨盤,洗菜劈柴,忙忙活活幹個不停。

中午二人又隨隊給海陽軍送飯。不過這回部隊已上山修築工事,送飯隊伍爬山越嶺送到黑石硼高地。海陽軍一名軍官安頓下送飯擔子,到北側的佛頂———也就是臨時指揮部請薑總指揮等人過來吃飯。不一會兒薑總指揮一行人趕來,命令官兵抓緊用飯,飯後繼續加固工事。楊子千打量著有些疲憊的官兵,以及官兵們修築的簡易掩體,悄聲對畢雲說道:“我們下午幹脆在山上幫著修工事吧。”畢雲一笑說:“巧了,我也這麽想,正打算跟你商量呢。我還想啦,要是你不願意,你就下山,我自己在山上幹。”楊子千瞅他一眼道:“打鬼子誰都有份兒,就你能啊!”兩人相視一笑。

不到半個鍾頭,官兵們吃了飯,送飯隊伍拾掇下山。楊子千和畢雲把空飯挑子交給別人帶下山,兩人留在了山上,搬石頭,壘掩體,幫海陽軍修築工事。兩人體力好,幹得有勁頭,官兵很喜歡,聽說畢雲想參加部隊,就攛掇他找薑總指揮說說。

幹到傍晚,薑總指揮過來查看工事。畢雲便跑到他跟前,要求參軍打仗。薑總指揮沒有答應,說是海陽軍訓練有素,這七百人更是挑選來的精兵,你一個未經訓練的人要臨陣入伍,門兒都沒有,等打完仗我會幫你跟鄭司令說話,參加威海這邊的隊伍。他命令二人趕緊下山,等鬼子來了就走不了了。兩人沒辦法,隻好下山回村。

回到村裏,天已黑下。到大院裏吃些剩飯,填飽肚子。大院北頭有八間房屋,其中兩間騰出來作為外來支前人員的宿舍。楊子千和畢雲來到宿舍,隻見兩間屋通開著,地上鋪了幹草,勞累一天的幾十號支前人員擁擠著躺了一地。楊子千低聲對畢雲說:“咱倆出去轉轉吧,隨便找個草垛拱裏邊睡就是。”畢雲道:“對呀,在這兒擠啥,走。”

兩人出了大院,來到街上,村裏大多家戶沒有點燈,黑乎乎一片。走了一會兒,畢雲忽地悄聲說:“咱們幹脆去找鄭維屏的司令部,我白天都打聽好了。”楊子千嘿嘿一笑:“我看你想當兵都快入魔了,黑燈瞎火去找他當兵?”畢雲道:“不是那個意思,先找準地方,偷偷看看鄭維屏長什麽樣兒,心裏有個數。”楊子千沒有爭辯,隨他走去。

來到村頭,沒費勁就找到一處大院,院裏燈光明亮,門口還有兩個背槍的崗哨。楊子千靠近畢雲耳邊說:“應該就是這兒。”畢雲點點頭。兩人看到院牆拐角處有棵大樹,躡手躡腳靠過去。畢雲怕弄出聲響,示意楊子千搭個肩,踩著楊子千肩膀,抻著胳膊夠一個大樹杈子,哪裏想到手剛摸到樹杈,忽然樹上伸出一隻手,一把抓住畢雲的手。畢雲萬沒料到,不禁“哎媽呀”驚叫一聲,往下掙拽。門口兩個哨兵聽到聲響,喊了聲“誰”,嘩啦啦拉動槍栓,端槍跑過來。畢雲掙開手跳到地上,兩個哨兵端著兩支槍對著他倆。樹上也伸下一支槍,有人說:“想上來摸崗哨怎麽的?老實點兒!別等槍走火!押進去給隊長審一審,是不是日本鬼子的奸細!”兩個崗哨齊聲喊道:“走!”端槍押著二人進了院子。

院子裏的人也聽到動靜,一個當官模樣的人提著手槍帶著四五個兵跑出屋,喊道:“怎麽回事?”來到院子,院子裏一人高的棗樹杈上掛了馬燈,照得院裏亮堂。兩個哨兵把兩人押到院子中間,一個哨兵說:“報告隊長!這兩人偷偷爬樹,應該是日本鬼子的奸細,刺探司令部情況!”楊子千聽那當官的聲音耳熟,細看了原來是栓大胖子,叫了聲:“劉隊長,是我,小楊啊!”栓大胖子一個愣怔,走前幾步,抻著脖子看看,說:“是你們兩個?這是怎麽回事?黑燈瞎火上樹爬牆,莫非真是當了日本間諜?”

楊子千忙說:“誤會,誤會了劉隊長!還是為參加部隊那事。昨天咱們分手後,俺哥倆就在鄰村村頭破屋裏住了一宿,打聽到鄭司令搬到了臥龍村,今天一早趕來,正趕上好多人為抗日隊伍支前,俺倆就參加了支前,為海陽軍送飯,還幫著修了半天工事,要不是薑總指揮攆我們下山,我們這會兒還在山上陣地裏呢!從山上下來,俺倆商量來司令部看看,能不能遇上鄭司令,或許趕巧火線入伍呢!”畢雲也說:“真的是這樣,劉隊長,不信你派人到前麵大院打聽一下。”

栓大胖子輕輕歎口氣,說道:“這黑燈瞎火的在司令部牆外轉悠有多危險!哨兵開槍打死也是白死!”對哨兵揮揮手說,“這兩人算是我的朋友,沒事了,你們站崗去吧。今天表現不錯,先口頭表揚!”兩個哨兵打個敬禮:“是!隊長!”轉身去門外站崗。栓大胖子又對其他人揮揮手:“你們也都各就各位吧!沒事了。”官兵們應聲散去。楊子千回頭看一眼院牆外黑乎乎的大樹,對栓大胖子說:“劉隊長,你們這崗哨布得真夠了得,連這樹上……”栓大胖子哈哈一笑:“行吧小楊兒,這叫地兵天將。最近小日本挺猖狂,鄭司令特意把我的別動隊調來警衛司令部,我當然要費一番腦筋。走吧,進屋去。”領兩人進了西廂房。

屋裏迎門靠牆放一張小八仙桌,桌上點著罩子燈,放著水杯等幾樣物件,旁邊一把椅子。最裏邊西南角放一張單人床,床的斜對麵用門板搭了地鋪,旁邊站著個二十來歲的背槍士兵。栓大胖子對士兵說:“小叢,我這兩個朋友昨天你都見過,今天過來支前,晚上跑來找我想見鄭司令,參加咱的部隊。東廂房弟兄們今晚站崗巡邏的多,有閑鋪位,你搬兩個過來,他們支前一天也挺累,就在這邊躺了歇息,等司令回來。”小叢答應一聲,去了東廂房。楊子千認出是昨天跟隨栓大胖子的隨從,說道:“這兄弟看樣兒挺不錯,是隊長的勤務兵?”栓大胖子“嗯”一聲,說:“他叫叢憲滋,橋頭於家夼村的,人挺好,我就留在了身邊。”話頭一轉又說,“你們昨天請我喝了酒,我是個講信用的人,記著你們求我辦的事,本想等這場大仗打完再說,今天既然過來了,就在這兒等著吧,司令出去有事,回來了我引見一下。”楊子千道:“劉隊長真是個講義氣的人。”栓大胖子撥了撥燈芯,屋裏又亮些,說:“鄉裏鄉親的,你又在俺哥船上幹,家裏人也都說你的好,這位畢道長也是威海灘上有聲名的人,我怎能不當回事。”

說著話,叢憲滋搬來一個門板搭的床鋪,楊子千和畢雲幫著把床鋪安放在牆邊地上。不多會兒又搬來一個,挨著放好。栓大胖子說:“你們躺著歇歇吧,我也累了,躺會兒,估計司令得一會兒才能回來。”說著走到裏邊的床前,和衣趄在**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