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火 種

楊子千和畢雲屯鍾家一行,不僅親眼見到宮寶田大師的神功,還懇請大師指點一二,頗有收獲。晚上兩人回到老虎山,住進老虎洞。上山的時候還有一絲月光,進到老虎洞,裏麵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畢雲走在前麵,讓楊子千跟緊他,不時地提醒別碰頭別絆腳。往裏走了幾丈深,畢雲叫楊子千停下,他在旁邊石壁上摸索著,從石縫裏掏出火刀火石火撚,火刀火石嚓嚓地擊打著,迸出的火星引燃了火撚,口吹火撚點著地上的幹草,洞裏頓時明亮起來。原來這老虎洞洞口小,裏邊大,大致像個葫蘆形。楊子千看清地上堆著柴草,知道畢雲就住在此處。

畢雲在點燃的一小堆幹草上架起幹柴,火勢更大起來,洞裏愈發明亮,原本涼颼颼,頓時變得溫暖。他叫楊子千在火堆旁邊石頭上坐下,自己嗖嗖幾下順著石壁爬到洞頂,從斜向大石縫裏拽出個鼓囊囊的布袋,回到地上,打開布袋,原來是半袋地瓜和土豆。畢雲笑笑說:“這是我的口糧,前幾天從山下北虎口村買的,烤著吃可算是美味。洞口外邊還有一個小泉眼,那水甜著呢。”揀出四五個地瓜土豆,埋到火堆下的炭灰裏,便坐下來跟楊子千扯話。

楊子千問:“這老虎洞住過老虎嗎?”畢雲道:“不知是哪輩子的事了。傳說古時候東海魔王時常出來騷擾百姓,玉帝派虎王下凡,結果隻與魔王打個平手;又派獅王下凡,獅虎聯手打敗東海魔王,再也不敢出來作惡,這一方山水這才太平。狡猾的狐狸看到獅虎威猛,自己在這片山上落了下風,便使出詭計,挑撥獅虎相鬥,最終老虎趕跑獅子。從此狐狸成天跟老虎在一起,充起二大王,坑蒙拐騙,欺壓生靈,後來多虧猴子看穿了狐狸的詭計,忠告老虎,老虎才把狐狸趕下山。據說‘狐假虎威’這句話就是從這兒來的。”畢雲又往火堆上添幾根柴,猛地轉了口氣,氣憤地說,“狐假虎威,一提起這句話,我就想起日本鬼子狗漢奸,真是狼狽為奸狐假虎威!”

楊子千道:“畢兄是把日本鬼子看成老虎了?”畢雲握緊拳頭說:“是又怎麽樣,我們中國有武鬆,專打老虎!”楊子千連聲叫好:“說得好!我們就是武鬆,老虎來了也能打死它!”“對!打死它!”畢雲正用柴棍從炭灰中撥出一個烤熟的土豆,一棍子打在土豆上,把土豆打成兩半兒,遞一塊給楊子千,說,“我明天就去找鄭維屏,要參軍打鬼子!楊兄跟我一起去吧!”楊子千接過冒著熱氣的土豆,吹吹,咬一小口,邊嚼邊說:“鬼子是必定要打,可非得參加鄭維屏的隊伍嗎?我怎麽對這支隊伍越來越沒好感,你看今天屯鍾家村那個鄭維屏部隊的小軍官,多麽張狂無理!這樣的隊伍值得參加?”

畢雲沉默一會兒,輕輕歎息道:“你說的也對,可是眼下威海衛一帶能跟日本鬼子抗衡的,隻有鄭維屏了。前天我剛打聽到消息,國民黨山東省政府主席沈鴻烈委任鄭維屏為山東第七區行政督察專員兼任保安司令,管轄著文登、榮成、威海、海陽、牟平、福山、煙台一帶,這一下他的勢力更大,打鬼子更靠譜。我參加他的部隊是為打日本鬼子,不是衝著他這個人。”

楊子千微微點頭:“你說得在理,不過我還是不想參加他的部隊。畢兄真要參加的話,我倒有個線索,我在溝北村幹活的船東劉玉岫,他的叔伯兄弟叫劉玉栓,人長得又大又胖,外號栓大胖子,就在鄭維屏部隊裏,聽說還是個什麽隊長副官,你可以去找他。”畢雲說:“我要去找,就直接找鄭維屏,讓他知道我的能耐。”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談了好一會兒,吃了烤得香甜的地瓜土豆,鋪好幹草睡下。

第二天一早起來,楊子千對畢雲說:“咱倆兄弟一場,我不能讓你獨自一人去找鄭維屏。這樣,你跟我去一趟鳳林集,吃一頓羊湯大餅。我也順便回溝北村一趟,跟劉船東打聲招呼,順便問問栓大胖子的事,你去找鄭維屏也好有個照應。另外,前天救我的那個王冰,很了不起,把你的事跟他說說,聽聽他的意見。”畢雲想了想,說:“你說的也有道理,就這樣吧。”兩人拾掇拾掇,下山去往鳳林。

兩人小心翼翼進了鳳林村,來到羊湯館,卻見門板緊閉。楊子千上前拍了拍,裏麵也沒有聲音,說道:“壞了,會不會讓日本鬼子封了門。”想想又說,“走,到老集村,那裏還有個朋友,打聽打聽。”兩人快步往老集趕去。到了老集村,打聽到永記工廠,進去說明來意。一個小夥計進去報信,片刻出來三個人,楊子千一看,有連城、叢樹生,還有一個不認識。連城拍一下楊子千肩頭說:“你這小子,可讓我們擔心了!那天你走後,村東傳來槍聲,我們幾個嚇壞了,以為你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後來出去找你,也沒見著屍首血跡,覺得應該沒事,可心裏還是擔心。”

楊子千簡略說了那天的事,並把畢雲介紹給各位。連城、叢樹生忙把兩人迎進屋裏。楊子千得知那位不認識的人是叢樹生的朋友,永記工廠合夥人,也姓叢,於是放下心來,說了畢雲要參加鄭維屏部隊的事,以及羊湯館關門的事。連城聽了說:“參加鄭維屏的部隊,倒也沒啥,畢竟眼下他的勢力最大,隻要是打日本鬼子,參加誰的部隊都行。”叢樹生也是這麽個意思,同時又說:“王冰那天傍晚就和林福走了,應該是回橋頭墩前村。羊湯館梁掌櫃和他老婆昨天也去了橋頭,好像到雅格莊有什麽緊要的事。”幾人又交談一會兒,楊子千和畢雲吃了點兒東西,楊子千便去溝北村,畢雲留在這裏等候。

也就半拉時辰,楊子千趕回來,說日本鬼子開始封鎖海麵,不讓漁船隨便出海,附近村的漁船都停歇了,劉玉岫也去大連有事,一段時間回不來。叢樹生跟那位合夥的叢老板商量一下,說是工廠正好需要跑業務的人手,若楊子千願意,邀其加入永記工廠,幫連城負責榮成、石島方向的業務往來。原來自打日軍侵占煙台,生意場日益蕭條,連城就職的那家店鋪關了門,他也失去記賬的工作,叢樹生便邀他來永記工廠做事,協助叢老板跑煙台方麵的業務,同時開辟老家榮成和石島方麵的業務。這樣的話,叢老板為主,負責煙台方麵的業務,連城一邊幫著跑煙台,一邊和楊子千跑榮成、石島,叢樹生負責文登方麵,如此這般,四下裏跟永記工廠的業務都有人負責。

楊子千了解過此事,便說:“多謝叢兄關照。最近幾日要陪同畢兄去找鄭維屏,等畢兄安頓好了,若有空閑,可隨連城兄試試看。不過說到石島方麵,有一人倒是很合適做此事,我可引見相識。”連城道:“我老家就在石島附近,到煙台做事之前,也在石島混過幾日,知道些人事,不知楊老弟所說何人?”楊子千回道:“天德堂三少東家於永合,與我有過交結,其人能文能武,且又與人為善,石島地界多有相識。”

連城一聽笑道:“天德堂,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商號,我還曾在那學徒做工呢。”叢樹生忙說:“石島天德堂大名我也知曉,可連兄在天德堂學徒做工,可是頭一遭聽說。”連城略顯不好意思地說:“在榮成南部,天德堂可謂是無人不知的大商號,平民子弟皆以能在天德堂做事為榮,我老父托人將我送去學徒,我年少無知好高騖遠,覺得天德堂就在家門口,隻想遠走高飛去大城市工作,於老掌櫃便介紹我去了煙台做事。於老掌櫃六旬上下,乃清末武秀才,耍得百斤大刀,又通醫道。其父年有八十,天德堂掌門人,為人極是和善,我做工尚不足月,老人家吩咐於老掌櫃一定要給足月酬,讓我甚感慚愧。”稍頓又說,“至於少東家於元敏、三少東家於永合,我自是熟識,於元敏承祖父真傳,其時已在天德堂主事;三少東家於永合,主要在老家滕家集小落村掌管農事,每每也到天德堂幫忙。”

楊子千接口說:“三少東家於永合雖不在天德堂主事,但天德堂凡有大事小情,少不了他跑前跑後張羅。我在石島碼頭做工,三少東家常去購買海貨,我幫著搬運到天德堂,一來二去就熟識了。那回漁霸強收碼頭費,對我們做苦力的拳打腳踢,我忍無可忍還了手,不想打傷了漁霸,被抓到警察局。多虧去購買海貨的三少東家遇見,趕緊回去稟報其父於老掌櫃,於老掌櫃出麵將我解脫,我才跑來威海衛。”叢老板聽罷,對叢樹生說:“多虧楊兄弟提及此事,既然有天德堂這層關係,哪天連兄或楊兄弟帶咱倆前去拜訪,結上交情,合作互利,將來榮成至石島地域的業務,豈不是順風順水。”叢樹生笑道:“那是,能交結得上天德堂,對咱的生意那可是大有裨益。”

叢老板甚是高興,拉開抽屜,取出一包香煙,分給大家吸,除畢雲外,每人吸一支。楊子千看看香煙,說道:“還是美麗牌的,上海的大牌子。”叢老板說:“楊兄不愧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這美麗牌香煙,是上海兄弟煙草公司生產的,也是唯一能跟英美煙廠相抗衡的國產貨。當年還有個小笑話,煙廠做廣告,把‘美麗香煙’錯印成‘美麗煙香’,沒想歪打正著,讓香煙銷量大增,成了國產貨的硬牌子。”

叢樹生打趣說:“我跟叢老板在一起有段時間,這美麗牌香煙也沒抽過幾支,都是用來招待重要客戶,沒想今天一下分了好幾支。”叢老板笑道:“重要客戶要照應好,抗日英雄更不能怠慢。”深吸一口煙又說,“自從日本鬼子侵略中國,特別是侵占煙台和威海衛,我這工廠可大受影響,以前光煙台一家客戶的花邊加工活就夠我忙乎,現在倒好,要四下跑活路,貨款回收也不及時,唉———都是日本鬼子攪鬧的,要是能把日本鬼子打跑那就好了!”

楊子千和畢雲說想要參觀工廠,叢老板欣然帶路。這永記工廠前後三進大房,第一進房屋是管理人員和業務人員的辦公場所以及庫房,後兩進房屋則是繡工廠房。走到二進院,便聽到屋裏傳出女工嘰嘰喳喳的說笑聲。走進門去,隻見四間通敞的房屋內,三四十名女工坐著矮凳,伏在繡花撐子上飛針走線,繡花針在密匝匝的網格中上下穿行,揚起的手臂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女工們見叢老板帶人來,頓時沒了聲響,邊做活兒邊偷偷拿眼打量來人。叢老板告訴楊子千和畢雲,工廠的業務主要是絲織花邊加工,女工大都是本村人,也有個別是鄰村的,她們的薪水是計件發放,前幾年生意好時,來做活兒的女工有近百人,後邊這兩進房屋坐得滿滿的,現在隻剩下這些人了。

幾人正交談著,忽然有個女工停住手頭活兒,坐直身子對叢老板說:“老板我有意見。”幾個人一愣,所有女工也都停下活兒看過去。隻見那女工很年輕,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瓜子臉兒丹鳳眼,白白的皮膚漆黑的發絲,模樣兒生得俊氣,而看那半身坐姿即可感覺到是個細挑身材。叢老板臉上閃過一絲笑意,問道:“小葉子,看來夜校沒白上,識字多了,道理懂得多了,意見也越來越多,說說看,又有什麽意見?”

沒想小葉子一聽這話,呼地站起,果然是直苗苗高挑挑的身材,左手撩了撩垂散在耳前的短發,說道:“聽老板這話音兒,是俺多嘴多舌了?那俺就不說了唄!”叢老板嘿嘿一笑道:“小葉子你可別嚇唬我,誰不知道你是個心直口快心眼兒好的小姑娘,肚裏有話不說出來,會憋得肚子疼,是吧?快說吧。”小葉子撲哧一笑,說:“那你說說俺以前提的意見對不對?”叢老板忙說:“對,對,小葉子提的意見都對。”小葉子這才一本正經地說:“那好,俺說。叢老板你給俺們這些女工開會說,繡工車間不讓抽煙,誰家男人來有事,先在門外磕幹淨煙袋鍋子再進來,是不是?可轉過臉,老板帶人吸著煙卷進來。煙卷跟煙袋鍋子不一樣?煙卷冒的不是煙?”

楊子千剛吸一口煙,聽這一說,心裏咯噔一下,趕忙偷偷用手指把煙撚滅,睜大眼看這小葉子,見她雖然話不饒人,可麵帶笑意,一副淘氣小妹的樣子。連城、叢樹生也都顯出尷尬之態,撚滅手中的香煙。叢老板抬起鞋底擰滅香煙,略帶尷尬地笑著說:“好,小葉子這意見提得好!我獎勵你半條花邊手工錢,以後這樣的意見多提。”小葉子稍顯羞澀抿嘴一笑:“俺不要你獎勵,別冤枉好心就行。”輕盈地坐下身,捏起繡花針,抬眼瞅一眼叢老板,又撲哧一笑,低頭麻利地幹起活來。小葉子旁邊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工,笑著說:“老板哪,別看葉子年紀小,懂的道理可不少,有她幫俺們說話,誰也別想抓羊(欺負人的意思)!”女工們咯咯笑起來。

出了工廠門,楊子千說:“這小姑娘了不得,我見過東北娘們潑辣,小葉子雖然不是那麽潑辣,可她那麽小年紀,就敢理直氣壯講道理,不簡單。”連城接道:“叢老板跟樹生兄偷著歡喜吧,別看這小葉子能說愛道,可看得出她是個性子直心眼兒好的好姑娘,永記工廠能攤上這樣的工人是好事。你看,剛才她一句話,省了叢老板半支煙。”叢老板哈哈一笑說:“我早就看出來,小葉子是個好姑娘,我一直把她當外甥女看待。”楊子千、連城、畢雲幾乎同時“哦”一聲。叢樹生說道:“我替叢兄說了吧,小葉子大名叫於友仁,小名叫茯葉,人們都愛叫她小葉子,今年十七歲,是這南麵溫泉雙寺夼村的,打小在東麵的大鄧格村姥姥家長大。她舅舅給共產黨做事,跟我們叢兄又是至交朋友,幾年前就把她送到永記工廠來學手藝,晚上則讓她參加‘識字班’,幾年來學了不少知識,懂了許多道理,這裏麵當然有叢兄的不少功勞。因為和葉子舅舅的關係,所以叢兄真把葉子當外甥女看待。”叢老板點頭道:“真是這樣啊。小葉子聰明伶俐,心地善良,心直口快,人長得又當意(可愛的意思),我要是沒有女兒,就認她做幹閨女。”

幾人閑談一會兒,楊子千、畢雲跟連城、叢樹生還有叢老板告別。叢老板找一身俗家衣褲給畢雲換上,畢雲就近到老集村理發館剃了頭,真正還了俗。兩人商量還是去一趟雅格莊村,找王冰出出主意。打聽準方向,邁步上路,他們朝東南方向快步奔去。

不到一個鍾頭,來到橋頭鎮東邊不遠的雅格莊村。兩人在村裏打聽一番,並沒有人知道王冰下落。正有些灰心,楊子千忽然一拉畢雲胳膊,指著前邊說:“找著知情人了。”畢雲朝他手指方向看去,隻見前邊胡同口有棵幾抱粗的老槐樹,樹下有個擺攤的女貨郎,正彎著腰給兩位挑選針線的大嫂指指點點。畢雲問:“她是誰?”楊子千說:“羊湯館老板娘,她熟悉王冰。”畢雲不解道:“一麵之交,這麽遠你能認準是老板娘?再說羊湯館老板娘,怎麽幹起了貨郎?”楊子千臉上露一絲笑意,道:“兄弟我是有名的千裏眼順風耳,看人錯不了,何況她給的單餅還救了咱倆性命,怎能忘了?不過也是,她怎麽跑這村裏幹起了貨郎?走,過去看看!”兩人快步過去。

那邊樹下擺攤的女貨郎,正跟兩位大嫂講著貨物,猛然警覺地直起身,看著走過來的兩人。待看清其中一人是楊子千時,方才回頭打發走兩位大嫂。兩人來到跟前,女貨郎朝楊子千笑笑,她正是鳳林羊湯館老板娘徐傑。楊子千見徐傑朝他倆走過來的身後方向張望,微微一笑說:“徐大姐放心吧,後麵沒跟著小鬼子。”看她打量畢雲,又說,“他是我的朋友畢雲,也是個抗日好漢,要不是他出手相救,我就死在鬼子刀下了。”徐傑點點頭,低聲說:“沒事就好。你們來這村幹麽?”楊子千道:“我正要問你呢,你怎麽好端端的羊湯館營生不做,幹起走村串巷的貨郎?再說女人幹貨郎實在少見。”徐傑輕聲歎口氣道:“鬼子偽軍能讓羊湯館安生?那章不管老去找麻煩,白吃白喝不說,動輒要十斤二十斤熟羊肉,說是給那掉耳朵的鬼子補養長耳朵,稍有怠慢就亮刀亮槍要抓人。唉———好在俺當家的以前做過小買賣,幹過貨郎,沒辦法又拾掇起來,幹一陣兒避避風頭。”

楊子千氣得握緊了拳頭,罵一聲:“這幫狗東西,早晚得收拾他們!”話題一轉又問,“你剛才說給那小鬼子長耳朵,那鬼子難道真是鬼,耳朵還能長出來?”徐傑撲哧一笑:“叫你說得瘮人!章不管說當天找了個神醫,把鬼子耳朵縫上了,多吃點兒羊肉傷口能長得好。其實哪是什麽神醫,蒿泊村騸豬騸狗的‘二騸子’,打了個神醫招牌,號稱包治千傷百病,說是祖上曾在京城當過禦醫,給慈禧太後開過刀。嗨,瞎吹唄!那耳朵能長上才怪!聽說那天二騸子給鬼子縫完耳朵,衣裳都叫汗濕透了,鬼子一走他就躺在炕上,直躺了一天一宿。哎,扯遠了,你們來雅格莊幹麽?”楊子千道:“就為參軍打鬼子的事,想找王冰兄弟拿個主意。永記工廠的叢樹生說王冰可能到雅格莊來了。”徐傑一愣,隨即笑笑說:“別聽他亂說,王冰那麽個大活人,哪裏不興去,來雅格莊弄麽?不過參軍打鬼子是好事,你們倆要沒別的事,先到村西頭那棵老柳樹下等一會兒,我這邊再賣一會兒貨,就過去找你們。”

這時又來兩個六十來歲的老婆婆,挑揀碎布頭。楊子千和畢雲便告辭去了。拐過胡同,楊子千扯一把畢雲,停下來,小聲說:“我覺出來了,徐大姐肯定知道王冰。走,回去打個埋伏。”領畢雲轉到另一條街,繞個圈子,繞到徐傑背後大槐樹下。幾抱粗的樹幹把兩人擋得嚴實,加上兩個老婆婆說說道道,徐傑哪裏注意到他兩人,楊子千踩著畢雲肩頭爬上樹杈,又伸手拽上畢雲,兩人悄悄爬上大槐樹最濃密的大杈子,隱下身來,朝下觀看。

兩個老婆婆挑了幾塊布頭走了。徐傑拿起撥浪鼓,卜啷啷卜啷啷,有模有樣地搖起來。沒搖幾下,斜對過一個破舊院落的院門“吱呀”開啟,閃身出來個頭戴塌沿草帽的男子,四下掃視一眼,徑直走到大槐樹下貨攤前。樹上的楊子千伏到畢雲耳邊小聲說:“是梁掌櫃。”這人正是梁掌櫃梁國為。

隻見梁國為接過徐傑手中的撥浪鼓,卜啷啷卜啷啷搖幾下,轉頭四下裏觀看,喊道:“針線布頭胭脂盒兒,木梳頭繩小百貨兒———”喊過兩遍,扭頭對徐傑低聲說,“今天會開得很好,中共威海衛特區支部重新建立起來,韓力同誌擔任書記,民先隊的主要成員殷少欣、嶽東、王齋、王冰、林喬、鍾毓祝都參加了會議。下一步要在這附近村莊秘密發動群眾,成立抗日組織,建立抗日武裝。”徐傑聽著握握拳頭,興奮地說:“太好了!我們又有了自己的組織,可以跟日本鬼子和章不管他們幹!”忽又扭頭問梁國為,“我入黨的事呢?”梁國為又四下看一眼,小聲說:“今天正式發展王冰同誌成為中共黨員,你和小鍾子還得再考驗一陣兒。”徐傑不大高興地噘嘴“哼”一聲。梁國為笑笑說:“我幫你爭取了,大家也覺得你很優秀,隻是正式參加革命還不到一年,嫩了點兒。”稍頓又說,“放心吧,我媳婦這麽能幹,用不了幾天。哎,跟你說,我這回是中共文榮威地區的地下交通員,擔子更重了,媳婦想入黨,可得幫著挑啊!”徐傑捅他一把,嗔怪道:“美得你!”

兩人正說著,斜對麵的院門又開了,陸續出來六七個男子,有幾個拐進胡同,有幾個走向村外,最後出來的三人朝樹下走來。楊子千定睛一看,三人中一人正是王冰,另兩人不認識。王冰走到貨郎攤前,對徐傑說:“嫂子辛苦了。”徐傑笑笑,學一句戲中貨郎的道白:“莫道辛苦雙肩重,乾坤盡在一擔中。”稍頓又道,“祝賀你啊王冰!”王冰會意地一笑,說:“過不了幾天就該給嫂子祝賀了。”轉頭對梁國為說,“怎麽樣梁掌櫃,收了攤兒吧,到墩前村去,我請你喝兩盅。”梁國為嘿嘿一笑:“是該喝兩盅祝賀祝賀,可我走不了,韓書記要我過一會兒去他那裏有事。”王冰道:“好吧,那咱們以後再聚,俺三個先回了。”轉身同另兩人走開了。

徐傑忽然想起楊子千的事,急忙招呼道:“哎王冰,等等。”王冰三個停步回過身來,王冰一眼看到隱藏在樹頂枝葉中的楊子千和畢雲。徐傑說,“剛才那個楊子千和一人來找你,我打發他們到村西老柳樹下等候著。”王冰一笑:“楊子千?他還活著啊?你打發去村西老柳樹下的恐怕是他的魂兒吧,真人早跑到老槐樹上了。”

楊子千一聽王冰發現了他倆,哈哈笑起,跟畢雲飛快下樹,對徐傑和梁國為賠了不是,才對王冰說道:“找到你可真不容易,我和畢兄下了多大功夫。”把畢雲介紹給大家,楊子千又簡單講了那天跟鬼子偽警打鬥脫險的事。王冰聽了對二人誇讚一番,又問:“楊兄畢兄費心費力找我,有何貴幹?”楊子千道:“畢兄要參軍打鬼子,我就想找你聽聽主意。”王冰一聽滿臉笑意看了畢雲一眼,用力一點頭,說道:“走,誌同道合,到我家去商談。”轉身帶幾人去往墩前村。

一路上,楊子千和畢雲知道另兩位同行者一個叫王齋,一個叫嶽東。王齋年齡二十九歲,長王冰八歲,兩人同村;嶽東年方二十,是與王冰、王齋村子相距不遠的柴裏村人,在外村教書。王冰說:“今天大家湊在一起,是商量如何對付日本鬼子。”楊子千笑笑,說:“對付日本鬼子好啊,得算俺一個。”楊子千又說了老集村叢老板和叢樹生邀請他幫連城跑榮成及石島業務的事。王冰說:“這也不錯啊,兩位叢兄是怕你生活無著,給你個掙錢吃飯的機會。”楊子千笑道:“這俺知道。咱別的沒有,力氣有的是,出苦力掙錢填飽肚子不成問題。不過石島方麵我還算熟悉,能找人幫他們做點事也好。”王冰又說:“就憑楊兄在鳳林村幹日本鬼子,別的不敢說,吃吃喝喝包我身上。”楊子千一笑:“莫非王兄是個財主?”王齋插話道:“楊老弟說的真對,王冰可是俺村數一數二的大財主戶呢。”王冰微微一笑說:“談不上大財主,倒是有幾棟房子幾畝地,吃吃喝喝不愁。我心裏有個譜,我這點兒家底,都準備用在打鬼子方麵的開銷上。能打跑鬼子,就是變成窮要飯的也幹。”

幾人說說笑笑,不多會兒來到橋頭集。正趕上集日,王冰順便買些葷腥菜蔬,又一路向西直奔墩前村。

行了三五裏路,來到一個小村口,王冰對楊子千說:“這就是俺村,墩前。”王齋指著村後一個凸起的小山包說:“那是一座古煙墩,也就是烽火台,大概是明朝以後修建的,主要是防禦倭寇,俺村就是由此得名。”嶽東笑著對楊子千說:“幾百年前防倭抗倭的地方,如今又成為抗日根據地,出了王齋王冰等抗日誌士,看來是風水寶地啊!”王冰笑道:“嗯,這話還真有道理,據說俺村最早的時候正是守護煙墩的兵士逐步繁衍而成的。”拍拍王齋的肩膀又說,“我們骨子裏流淌著抗日的熱血。”大家都笑起來。

王冰把大家領到他家中。這是一處三進院的大宅院,前中後共十八間房,他的家人住在中排屋。前排原本住著夥計,現在農活已完結,夥計大都打發回家,留下五十來歲的駝背老漢等三兩人幫著理家護院。幾個人跟著王冰走到後院,進屋上炕坐下,駝背老漢端來熱茶給大家喝上。王冰告訴楊子千和畢雲,他的確出身於地主家庭,不過在他小時候家境就日漸衰落,八歲開始讀私塾,十八歲考入威海中學,兩年後輟學到鹿道口派出所當了警察,幹了一年多,今年春天日寇侵占威海衛,他棄警回家,以教書為掩護在本村及鄰村秘密開展抗日救國活動。他的做法受到父母兄長反對,無奈之下,與父母兄長分了家,得到這十八間房子和幾十畝田地。他便以這些財產為資本,積極開展抗日救亡活動,他的家也成為抗日人士時常聚集之處。楊子千和畢雲對他的所作所為很是讚賞。

晚飯頗為豐盛,王冰吩咐駝背老漢宰隻大公雞燉了,又將橋頭集上購來的豬肉鮮魚蛤蟶之類照法烹調,炒了時令菜蔬,八道菜皆是美味佳肴。又有自家釀製的地瓜幹燒酒,個個喝得暢快淋漓。嶽東在席間端起酒杯對王冰說:“今天是你人生的新起點,敬你一杯。”王齋也端起杯來說:“是啊,歡迎你正式成為我們的同誌,幹!”“幹!”三人碰杯,一飲而盡。楊子千和畢雲也給王冰敬酒,敬其竭盡身家之力做抗日之事。王冰端起杯,同二人碰過,說道:“我威海衛幾百年前就跟日寇強盜結了仇。從明朝起,倭寇三番五次進犯威海衛,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威海軍民奮起抗倭。特別是四十多年前,日本軍國主義分子抓住清政府腐敗無能之機,挑起震驚中外的中日甲午戰爭,直叫大清國一敗塗地,威海衛、劉公島落入魔掌,威海人民自發組織起來,與日寇浴血奮戰,獻出無數生命。如今,日寇再次踐踏中華大地,進犯我威海衛,殺我兄弟,侮我姐妹,我想,凡是有點兒血性的中華兒女,哪個不懷著滿腔熱血投身抗日?就像二位仁兄,也是了不起的抗日誌士。來,為了我們共同的抗日誌向,幹了這杯酒!”

嶽東與王齋也端起酒杯,嶽東說道:“王冰同誌說的好,為了我們共同的誌向,打敗日本鬼子,趕跑侵略者,幹!”五個人碰杯一齊幹了杯中酒。

王冰又給楊子千和畢雲掌滿酒,自己也倒滿一杯,端起杯來說:“楊兄了不起,好膽量,好身手,必將成為抗日英豪!”楊子千笑道:“哪裏哪裏,比起畢雲兄,我的身手差得遠。”王冰又對畢雲道:“畢兄的大名其實我早有耳聞,在威海灘武功也是數得著的,隻是沒想到畢兄會退出道場投身抗日,實在敬佩!不過我要奉勸畢兄,要參加隊伍抗日是大好事,但不要參加鄭維屏的隊伍……”畢雲不解道:“為什麽?他也是抗日的呀。”王冰道:“我在警所幹過,那時鄭維屏就是警察局長,對於他的為人,我比在座各位了解得更多。總之一句話,不要跟他幹,我們很快就會拉起自己的隊伍,要參加隊伍抗日,就參加我們自己的隊伍。”說罷舉杯而飲。楊子千也一飲而盡。

畢雲端起杯猶豫一下,抿一小口放下了,說道:“不好意思,畢某酒量不濟,已有醉意,實在喝不下了。”王冰要勸他喝下,嶽東擺手止道:“喝酒盡興,莫要硬勸。初次聚飲也不知畢兄酒量,就隨意吧。”王齋也說:“是啊,喝酒盡興就行,多吃菜,多吃菜。”幾人舉筷吃菜,談笑風生。

晚上楊子千和畢雲就安排在吃酒的炕上睡覺,駝背老漢抱來柴草燒了熱炕,兩人暖暖地睡下。王齋的家就在後街,幾步就回了家。嶽東的村子離得也不遠,就著月亮地兒趕回了。

第二天一早,王冰過來看望楊子千和畢雲,見炕上隻有楊子千一人,問道:“畢兄上哪了?”楊子千笑笑說:“叫你嚇跑了。”王冰一愣:“咋的了?”楊子千說:“昨晚我一覺醒來,畢兄就不見了,我原以為他出去解手,可後來一直未回來,我就知道他偷偷走了。”王冰皺眉道:“偷偷走了?為麽?”楊子千道:“你想,他一心要參加鄭維屏的隊伍抗日殺鬼子,你卻要拉住他,他無奈之下隻得偷偷告辭。”王冰輕搖著頭,歎息一聲說:“唉,這個小老道,越牆過院毫無聲息,可惜一身的好武藝,頭腦簡單了點兒,認準的事兒不轉彎,有他後悔的時候!”話鋒一轉又笑著問楊子千,“楊兄不會也去參加鄭維屏的隊伍吧?”楊子千嘿嘿一笑說:“參加隊伍打鬼子,也是我的一個理想,但我不會參加鄭維屏的隊伍,關於他這個人我知道的也不少,反正我是覺得不可靠。具體參加哪個隊伍,我還要端量端量。”王冰一拍巴掌:“好!有這句話,我敢保證你這條好漢會加入我們的隊伍。”楊子千笑道:“王兄這麽有把握?哈哈,也許咱們有緣吧,你救了我的命,我欠著你的情。”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談了好一會兒,話語投機,誌趣相合,英雄惜英雄,大有相見恨晚之意,況且二人名字尾字萬千順合,實乃緣分,當下言定結拜為兄弟。兩人梳洗幹淨,來到中排房的一間屋室,裏麵牆壁上掛著一幅與真人大小相仿的關公畫像,像前擺有香案香爐。王冰點起三炷香,與楊子千跪在香案前,叩拜關公,言明結拜兄弟之誌。楊子千長王冰一歲,為兄,王冰為弟,自此兩人義結金蘭,情同手足。王冰叫楊子千隨時過來吃住,並根據自己的真名“梁春萬”給楊子千起了別名“楊千秋”,對村人就說是遠方的兄長,做一點小生意。楊子千一一應諾,甚為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