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老道與大武師

天光暗下,樹林裏除晚歸的鳥叫聲,再就是沙沙的風吹鬆葉的聲響。由於擔心中敵人圈套,兩人悄悄商量等天黑下來再行動。時間逐漸過去,兩人心裏漸漸平複,小聲交談起來。楊子千說:“今天多虧師傅救了我,請問師傅名號?”小老道說:“俺叫畢雲,喊兄弟就行,不用稱師傅,俺已經離開道觀歸凡入俗了。”稍頓又說,“是俺跟你打聽事,你才不小心被二鬼子網住,救你是應該的。你叫什麽名字?”楊子千道:“我叫楊子千,西邊牟平城南人。看不出畢兄弟一身好武藝啊!打退一群鬼子偽警。”畢雲道:“還是楊兄本事大,要不是你喊叫投出手榴彈,日兵偽警也不會嚇退那麽遠!哎?你扔的啥東西?沒爆炸肯定不是手榴彈。”楊子千笑笑說:“哪來的手榴彈,我在羊湯館吃飯,老板娘好心腸,卷幾張單餅包了非讓我帶上,沒想到還派上用場!”小老道嘿嘿笑道:“多虧老板娘熱心腸,一包單餅,救了咱兩條命,日後要去謝謝人家。”楊子千道:“你這一說還真是啊。”

兩人說一陣,天盡黑,月亮從樹梢照下,四下一片朦朧。

楊子千抻著脖子聽聽外麵的動靜,小聲說:“我出去看看。”畢雲拽住他,說:“等會兒,探探情況。”抻著胳膊朝腳下摸去,“我腳底下踩個圓咕隆咚的石頭,扔出去試試。”收回手,攥了個灰白色的東西,上邊有幾個黑窟窿。又自語道,“不是石頭,像是個爛樹根。”楊子千接過一看,瞪畢雲一眼:“什麽爛樹根,是個死人骷髏頭。”畢雲輕聲“啊”了一下,搶過骷髏頭扔出去,“砰”地砸在樹幹上,夜鳥撲啦啦驚飛。聲響漸漸平息,又複靜謐。

畢雲爬出洞穴,探身四下瞅瞅,回身對楊子千說:“看不大清,好像一片墳地。”楊子千爬出來,打趣道:“那幾個真鬼子二鬼子要是在這兒,咱倆從墳裏爬出來,嚇也把鬼子嚇死,變成真鬼。”兩人低聲笑過。畢雲站起身,四下看看說:“下午本打算去鳳林集弄點兒吃的,讓鬼子攪了,你身上的單餅也扔了,俺這肚子裏餓得咕咕叫。咱們往南走吧,離這幫鬼子漢奸遠點兒,南麵宋家窪村有我個遠房親戚,咱去墊墊肚子。”兩人借著月光,扒拉著枝杈,一步步朝樹林南麵走去。

出了樹林,兩人就像出籠子的鳥兒,借著皎潔的月光,身輕腳快,大步朝宋家窪走去。不到兩袋煙工夫,到了宋家窪,畢雲領著路,徑直來到村裏的關帝廟。楊子千不解地問:“來這裏幹麽?”畢雲回道:“一會兒就知道。”

這是一座不大的廟宇。拾級而上,進了廟門,裏麵晦暝不清,關公塑像和另外幾個塑像昏暗裏愈發顯得高大逼人,令人膽怯。兩人拜過關公,畢雲上前兩步,來到供案前,對關公塑像再番施禮,口中說道:“關老爺在上,小的畢雲、楊子千,因被小日本鬼子追趕,到現在沒吃上飯,知道關大老爺向來以義為重,特來討口供食,聊且果腹,無禮之處還望老爺海涵!”說罷伸手取了供桌上的餑餑供餅,叫上楊子千到塑像身後吃。

楊子千問:“你不是說村裏有個遠房親戚,過來弄點兒吃的墊墊肚子嗎?怎麽來偷食供品?”畢雲輕聲一笑道:“關帝廟就是道觀的遠房親戚,關老爺是俺的遠房尊長。”楊子千撲哧一笑:“是這麽個遠房親戚。”又問,“你怎麽知道今天你這遠房親戚家中就有吃的?”

畢雲吞下一口餑餑,說:“你不是親戚自然就不了解。關公受曆代帝王尊崇,地位顯赫,受到官民普遍祭祀,被稱為‘武王’‘武聖人’,與‘文王’‘文聖人’孔子並肩而立,他的祠廟香火十分旺盛。他是忠義的化身,危難之時忠貞不渝,與朋友同甘共苦,不畏險難,敢當風險,故而被許多行業奉為‘祖師’,除了武行,還有香燭業、綢緞業、成衣業、豆腐業、屠宰業、理發業、典當業、醬園業等五花八門,難以盡說。你想,本來就香火旺盛,再加上十個二十個行業的祖師爺,前來供奉的還能少了?近些日子我沒少來找關老爺討吃的,一般都是現成的。”

楊子千道:“還真有你的,佩服。”吃幾口餑餑又問,“畢兄好端端的道長不當,還得來找關老爺討吃的,這是為麽?”

畢雲歎口氣,說道:“提起這話我就恨死了日本鬼子。楊兄問到了,我便詳細說說。我出生的時候家境貧困,加之身體虛弱,爹媽害怕養不活,在我剛生下來尚未滿月就送到威海天後宮,爹媽去了東北。道觀住持姓顧,一副好心腸,收下生命垂危的我,拿出本事給我治病。一來道長醫術高,二來也算我命大,不多久病就好了,道長把我托付給文登天福山溝於家村一位孤寡老婆婆撫養,費用由顧道長負擔。一晃到了 1922 年,我七歲時,顧道長把我接回天後宮當道士,由於太小,人們都叫我‘小老道’。道長請老師教了我三四年文化,然後學經文,學笙管,還拜師習武,這幾項學得還都不錯。1931 年顧道長去世,十六歲的我當上了天後宮住持,收下一名徒弟。今年春季日本鬼子侵占威海衛,一幫鬼子兵跑到天後宮搗亂,發現道觀裏有練武用的刀槍劍戟等兵器,就把我捆綁到大樹上拷打。多虧徒弟偷偷跑出去托人求情,才保住了我的性命。沒過幾天,徒弟買菜回來告訴我,因為給站崗的日本兵鞠躬晚了挨一頓毒打,我氣得提籃子又出去,走到日本鬼子崗哨跟前不但不鞠躬行禮,還故意挺胸腆肚,結果又挨了鬼子的打。我越想越惱火,一氣之下離開天後宮,決心尋找打日本鬼子的部隊,參軍打鬼子。這些日子我大多住在北麵老虎山的老虎洞裏,有時也到附近的寺廟小住。今天剛從老虎山下來,打算去鳳林集市弄點兒吃的,就遇上了你。我的事就這些,說說你吧,一個外地人怎麽跑到威海衛招惹日本鬼子?”

楊子千歎口粗氣,說道:“咱倆還真是投緣,年紀相仿,遭遇也相似。俺家在牟平城南,叫嵎峽河,家裏窮,俺爹很早就闖關東出苦力養家糊口。俺媽咬著牙供我念幾年書,十四歲時為謀生我也闖了關東。在關外當過童工,幹過搬運工,在鴨綠江拉過纖,在礦山挖過煤。日本鬼子占領東北,霸占工廠煤礦,我們轉眼成了日本人的勞工,經常受日本兵欺辱。一次日本監工毆打我的工友,我實在忍不住出手教訓那家夥,沒想到幾拳打死了他,跑了回來。聽說我打死的那個監工很有點兒來頭,日本鬼子到處抓我,還派漢奸到我老家打探我,為了不給家人添麻煩,我幹脆不回家,跑到石島碼頭幹裝卸搬運活兒。沒想到一個漁霸欺人太甚,我忍不住又跟他動手,把那家夥傷得不輕,又不能在石島幹了。我在東北幹過幾年繅絲,會這手藝,朋友介紹來威海衛,在南曲阜村繅絲廠剛幹半年,日本鬼子侵占威海衛,廠子倒了,我又失業……”

楊子千把他的故事又講一遍,畢雲聽罷氣憤道:“日本鬼子作惡多端,你遇到的才多大點兒事,光我們威海衛,小鬼子欠下多少血債!鬼子 3 月 7 日侵占了威海衛,二十天後,開著十輛大卡車,拉著二百多個鬼子,躥到西南鄉柳林村,以搜查遊擊隊為名,挨家挨戶踢門抓人。有個鄉親往橋洞下藏東西,他們逮住不容分說一刀捅死,還有幾個人嚇得往村外跑,鬼子開槍就打,就像打死幾隻麻雀,眼都不眨!有人因為穿著衛生衣出來,鬼子就說他是遊擊隊,當眾揮刀砍死,腦袋開了瓢,有人嚇得當場暈倒在地……二百多個男人被趕到大街上,嚴刑拷打,逐個審問,差不多個個頭破血流,傷痕累累。而被逼在家中的婦女,更是遭了殃,好幾十人被奸汙,更有不從者拚死抗爭,被小鬼子一刀捅穿肚子……不幾天小鬼子又去柳林村兩次,燒殺搶掠,**婦女,揚言非得徹底征服中國人……”

畢雲黑暗中牙齒咬得格格響,頓一會兒又說:“有個跟咱年紀相仿的青年,是葫蘆山下李家疃的,他性情耿直,喜好拳腳,常到道觀跟我練武,被我收下為徒。幾天前,占領葫蘆山的日偽軍躥到李家夼,挨家挨戶把男人趕到村頭集合,連十歲的孩子也不放過,侮辱拷打,亂施**威。我徒弟和他兩個同伴從村外回來,見此情形憤恨無比,上前與日偽軍講理,日偽軍哪講什麽理,罵罵咧咧,揮拳就打。我徒弟乃練武之人,三兩個日偽軍哪是他的對手,鬼子就朝他開了槍。我徒弟身受重傷倒在地上,村人怒斥敵寇,鬼子們把他們趕進水溝,架起機槍掃射,二十七人當場死去,有兩三人重傷未死……鬼子仍不罷休,對全村施行劫搶,**婦女,最後一把火燒了全村,這個二十戶的小村,直接絕戶……”

楊子千恨恨罵道:“這群狗雜種!天打五雷轟!”畢雲一時無語,四下一片死寂。稍後又說,“所以我堅決要參加部隊打鬼子,在戰場上多殺鬼子,為我徒弟,為李家疃、為柳林、為威海衛的老百姓報仇!”

兩人吃了些上供餑餑,就在關帝廟歇息。地上散著些幹草,畢雲前幾天還在此過夜,他鋪勻草,叫楊子千躺下,兩人接著拉起話來。楊子千問畢雲想投哪支部隊。畢雲說想投鄭維屏的部隊。楊子千說:“我聽了不少話,鄭維屏可不怎麽樣,你投他?”

畢雲輕歎一聲:“唉———我也聽說了,可目前……”頓了頓又說,“鄭維屏是正經的軍人出身,曾在韓複榘手下幹過少校團副,1936 年來威海出任警察局長。去年 12 月,共產黨領導的天福山抗日武裝起義,震動了威海衛管理公署專員孫璽鳳,今年一月份孫專員把兵器庫裏的槍支彈藥交給共產黨,掛印離去,共產黨又發動了威海起義。兩支起義隊伍合編為山東人民抗日救國軍第三軍第一大隊,西去攻克了牟平城,進行了雷神廟戰鬥,打死打傷五十多日本鬼子,打響膠東抗戰第一槍。3 月 7 日,日本鬼子占領威海衛,代理專員鄭維屏提前帶領公署官員和警察局官警五百多人撤退到溫泉湯和羊亭等地。後來不幾天,鄭維屏聯合文登保安大隊叢鏡月部,偷襲威海城裏鬼子,打出點兒聲名。那一段時間鄭維屏、叢鏡月的保安隊與共產黨的隊伍聯合抗日,組成抗日聯軍,共同對付日本鬼子。六七月份共產黨的隊伍奉命西上,這一帶隻有鄭維屏的部隊,雖說鄭維屏的部隊飽受詬病,可眼下也隻有他可投奔了。”楊子千聽他這般說,也無言反駁,深深歎氣。

兩人扯到深更半夜方才睡下,一覺睡過了頭,被一陣嘈雜聲驚醒。睜眼看時天光大亮,一大群村裏百姓驚慌慌地跑進來,嚷嚷說鬼子進村了,大家跑進來躲鬼子。楊子千和畢雲心下一驚,心想,是不是昨日那事,鬼子來搜捕我倆?未容多想,外麵傳來日軍的哇啦哇啦聲,不一會兒,一隊日軍進了廟門。百姓嚇得躲在關帝塑像身後,楊子千和畢雲混身其間,做好與日軍拚命的準備。可是日軍接下來的舉動卻令人驚詫,十幾個日兵整齊排成兩隊,一個小官模樣的叫喊:“關大將軍的,鞠躬!”鬼子兵齊刷刷鞠躬。小軍官又喊:“關大將軍的,行禮!”鬼子兵又哢地行軍禮。小軍官又哇啦哇啦喊了句日本話,日兵轉身列隊走出廟去,沒在意塑像後麵躲避的百姓。

日軍走後百姓嚷嚷開了,這個說:“媽個巴子!這小鬼子也欺軟怕硬,禍害咱老百姓瞪起眼珠子,五月份那回掃**,光咱宋家窪就燒了四百多間房,殺了三個人,可見了關老爺也乖乖鞠躬行禮。”那個說:“可不是,還把關老爺封啥大將軍,關老爺在世非殺光日本鬼子不可!”大家氣憤地說著,陸陸續續走出去。

楊子千和畢雲走到正麵,看關羽等人的塑像,隻見關羽戎服正坐,怒色威嚴,逼視姚斌。姚斌袒臂赤足,頭發係於柱上,但雙目圓睜,威武不屈,侍將七人均虎視眈眈,赤兔馬仰首長嘶。姚斌原本是黃巾軍將領,相貌跟關公相似,他母親得病,想吃良馬肉。姚斌知道關羽的赤兔馬堪稱良馬,於是投奔麾下,伺機盜馬。後來得機會偷得良馬,假裝關羽出城,守門官吏聽其口音不對,就拿住送往關羽處。姚斌慷慨請死,臨刑時大哭其母。關公問明始末很受感動,就釋放了他。

畢雲對關羽行禮道:“關老爺在上,小鬼子可不是姚斌,壞得很,殺害了多少中國人。離您遠地場的不說,就說近處的,禍害宋家窪的事您剛才聽說了,北麵的長峰村,更是深受其害。四月份,日本鬼子先是燒毀長峰小學,殺害一人,後來又在長峰南北公路上殺害二十多名群眾,把人頭掛在路邊樹上;前些日子長峰村的叢善亭、孫德永被日本鬼子毒打後捆綁了扔到海裏淹死。您聽聽,光長峰這一個村,就叫鬼子殺害了多少人!鬼子假惺惺地給您鞠躬敬禮,那是他們作惡多端心中膽怯,怕您找他們算賬!求關老爺保佑畢雲,早日上戰場,殺鬼子!”

楊子千聽他這般說,問道:“這麽說你很快就要參軍打鬼子了?”畢雲回道:“嗯,參軍是鐵定的,不過參軍之前我還要去拜訪一位奇人。”楊子千問:“什麽奇人?”畢雲道:“八卦拳第二代傳人宮寶田大師。”楊子千追問:“宮寶田?是不是清廷大內總管董海川的那位高足,侍衛光緒皇帝的宮寶田?”畢雲道:“你還挺清楚。正是啊。”楊子千瞪大眼:“真的啊!?他在哪?”畢雲道:“屯鍾家村。你去不去?”楊子千一揚手:“走啊!”兩人出關帝廟望東邊屯鍾家村奔去。

路上楊子千說,他在東北闖**時,江湖上就盛傳大俠宮寶田幹過張作霖的保鏢,武藝高得不得了,這麽個名震關外的大人物怎麽會在威海衛附近的小村子裏?畢雲講起內中淵源。原來正如楊子千所說,生於威海衛南麵百裏之外牟海縣(後改乳山縣)的宮寶田,十三歲時到北京元亨利米行學生意,常給王府送米,在五王府遇見護院總管尹福。尹武師是大內總管董海川的大徒弟,董海川獨創八卦拳,又稱八卦遊身連環掌,被譽為武林一絕。尹武師見宮寶田瘦小機靈,骨骼清奇,是個練拳的好苗子,就引薦給師傅董海川。董大師見了也連連稱讚,決意收他為徒,宮寶田由此得到八卦拳真傳,並最終被董海川授予八卦拳拳譜。1897年,八卦拳已練到爐火純青的宮寶田被召入皇宮,誥封五品警侍衛,專門侍護光緒皇帝。庚子年間,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宮寶田護駕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逃亡西安,一路幾化凶險,保駕平安,光緒皇帝賞賜黃馬褂一領。1905 年宮寶田抱病歸鄉休養,隱居鄉間一十七載。1922 年,東北軍閥張作霖派一名道士登門恭請宮寶田出任東北軍武術教官,兼張作霖貼身保鏢。1928 年 6 月,張作霖留下宮寶田在北京保護少帥張學良,自己乘專車回沈陽,途經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宮寶田聞訊甚哀,辭別少帥二次回鄉隱居,再未複出。在老家閑居時,有人找上門,來者是威海衛近鄉屯鍾家村的鍾壽海,兩人相見甚為歡喜。鍾壽海在葫蘆島民國海軍任少校教官,宮寶田護衛張作霖在葫蘆島消暑期間二人相遇,脾性相投,相見恨晚,又是膠東老鄉,遂結為忘年之交。鍾壽海亦是抱病回鄉休養,得知宮寶田憩居老家馬石店,便登門拜訪。自此兩人時有走動,或馬石店,或屯鍾家,幾乎形影不離。今年春天,馬石店南鄉的丁孛庭籌槍支拉隊伍,力邀宮寶田出山教練武術,宮寶田避而遠之,長住屯鍾家,與鍾壽海品茶博弈,消磨時日。

兩人說著話,不覺到了屯鍾家村。進村不遠,便見前麵圍一群人。走近看去,原來是兩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在家廟門前爭吵,爭得麵紅耳赤,吵得不可開交,爭吵的內容直截了當,一個說共產黨好共產黨抗日,一個說國民黨好國民黨抗日。楊子千和畢雲覺得有趣,近前幾步去看。楊子千一看那年紀小些的十七八歲男子,竟然是昨日在羊湯館見到的夥計“小鍾子”,爭說著共產黨的好處;而年紀大些的男子穿一身國民黨部隊軍裝,斜挎匣子槍,在爭講國民黨的好處。兩人各不示弱,互不相讓,言辭越來越激烈。穿軍裝的男子長得比小鍾子高大粗壯,穿著氣派,又挎著匣子槍,氣勢愈發囂張,話理上處於下風,就有些強詞奪理,出手指點小鍾子的額頭。小鍾子年紀雖小,卻理直氣壯,嗬斥對方,不許指指點點。軍裝男子惱羞成怒,突然舉拳要砸向小鍾子。看熱鬧的人群一片嘩然。

楊子千見狀顧不得多想,迅即出手攥住軍裝男子舉在半空的手臂,兩隻手臂塑在了半空。軍裝男子先是一愣,用力拽拽胳膊,紋絲不動,急得朝楊子千一瞪眼:“好大膽!哪來的野小子管我們家裏的閑事,給我鬆手!”楊子千道:“不管家裏家外,有理好生講理,恃強欺弱那可不行!”軍裝男子本就在氣頭上,聽楊子千這般說,怒火中燒,咬牙切齒,掄起另一隻拳頭擊向楊子千。楊子千並不慌張,另一隻手疾出,攥住來拳。軍裝男子用力拽扯雙臂,卻怎麽也拽不開,頓時氣急敗壞,突然抬腳踢向楊子千小腹。情急之下,楊子千雙臂運力推出,軍裝男子踉蹌幾步跌坐於地,這家夥坐地的同時唰地掏出匣子槍,罵一聲娘指向楊子千。圍觀的人嚇得一哄而散。

小鍾子一個箭步跳上來,擋在楊子千身前,對地上軍裝男子說道:“你不要胡來!我們兄弟鬥嘴不能連累外人,更不能動家夥!這位大哥我認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昨天在鳳林集赤手空拳打倒好幾個日本鬼子!”軍裝男子爬起身,朝楊子千惡狠狠地“哼”了一聲,轉身灰溜溜地走了。小鍾子轉身朝楊子千一笑,說:“多謝相幫!”稍頓又道,“昨天你走後,村東傳來槍聲,連城、王冰、梁掌櫃他們都替你擔心,到村外探過你的信兒。哎?你來俺村弄麽?”楊子千說:“多謝大家了!我今天跟畢兄來拜訪一位叫作鍾、鍾……”畢雲插嘴道:“鍾壽海前輩。”小鍾子說:“壽海叔啊,我看到他跟宮老先生在家喝茶,我領你們去。”說完帶二人走去。

三拐兩拐,來到村後一座青石海草房前。院外大門兩旁有幾棵粗壯的無花果樹,葉子已掉落大半,三五隻雞在樹下刨食,院內兩株老柿樹高過院牆恣意扭捏,高枝上掛著小燈籠般的紅柿遠遠的誘人。

走近院門,便聽到院裏傳出談笑聲。小鍾子走在前頭,推開虛掩的門,叫聲:“壽海叔,來客了。”院裏人答道:“哪裏的客?快請。”

楊子千和畢雲打眼看時,但見鋪了青磚的院子裏,靠著老柿樹擺了茶桌,一個年近六旬的老者和一個不到四十歲的男子對桌而坐,品茗笑談,一個十幾歲的童仆侍立一旁。畢雲跨前兩步,對品茶的二位行禮,道:“宮大師、鍾長官好!小子畢雲打擾了。”老者嘿嘿一笑道:“這不是顧道長的小徒弟麽?”對坐男子道:“就是啊,現在也是道長了。”這老者正是宮寶田,對坐的便是鍾壽海。原來鍾壽海身體不好,回鄉養病期間請畢雲的師傅顧道長治過病,相交甚好。宮寶田被鍾壽海引見,也跟道長切磋過醫學,並傳授武功給道長,畢雲武功的長進與此不無關聯。

畢雲說了天後宮的情況和自己還俗抗日的誌向,介紹了楊子千。小鍾子也將楊子千昨日在羊湯館收拾日偽軍的事說了。宮寶田和鍾壽海頗感驚奇,宮寶田笑眯眯地對楊子千說:“好小子,有膽量,有氣魄。露兩手看看。”楊子千猶豫一下。畢雲伸手捅捅他的腰,說:“還不快點兒,叫大師指點指點。”楊子千一抱拳:“大師不嫌,小輩出醜了。”後退幾步,唰地一招“大鵬展翅”亮相,緊接著一趟漂亮的“五禽拳”,三十六招式頓挫靈捷,一氣嗬成,最後收勢直立,氣息平穩。宮寶田讚道:“好武藝!外家拳法源自少林,根基深厚招式流暢,後生可畏。”楊子千回道:“不敢不敢,花拳繡腿而已。在大師麵前班門弄斧了,請多指教!”宮寶田麵帶笑意問:“你想如何指教?”楊子千看畢雲一眼,回道:“不敢過多奢望,若能親睹大師身手風采,便萬分榮幸。”宮寶田嗬嗬笑道:“不就是想叫老叟露兩手給你看嗎?來,先坐下喝杯茶,歇歇再說。”

話音剛落,忽聽院外吵嚷嚷地過來一些人,轉眼進了院門,為首的正是剛才差點兒跟小鍾子動手的軍裝男子,身後跟了五六個同樣穿軍裝的嘍囉。軍裝男子朝鍾壽海敬個軍禮,道:“壽海叔見諒,侄兒打擾了。”轉身一指楊子千叫,“就是這小子!竟敢對抗日英雄動手,給我綁了軍法處置!”幾個嘍囉呼啦圍上來。

鍾壽海一拍桌子喝道:“你小子大膽!竟敢來我家鬧事!看我不拿槍崩了你們!”那些人驚得停住手腳。軍裝男子回身對鍾壽海低聲說道:“壽海叔,你護著個外鄉人幹麽?”鍾壽海瞪著他說:“你小子想欺負外鄉人啊?你叔我在東北軍幹這麽多年,還從來沒有欺負我這個外鄉人的!你跟著鄭維屏混了幾年,當個小官,聽說最近負責屯鍾家周圍幾個村的民團訓練,有點兒小權,就想顯擺顯擺?你說人家對抗日英雄動手,是哪個抗日英雄?”軍裝男子指著自己的臉:“你侄兒我呀,我就是抗日英雄。”鍾壽海忍不住笑意:“大侄子說反了吧?你是抗日英雄?怎麽從來沒聽說?”一指楊子千說,“人家才是抗日英雄,去年打死過日本鬼子,昨天又教訓了日本鬼子,你呢?”軍裝男子用疑惑的眼光看一眼楊子千,說:“他能比得上我抗日?今年三月份,鄭司令率我們保安大隊襲擊威海衛北大營日軍司令部,打死日軍一百多人……”

小鍾子接過話說:“是斃傷日軍七十餘人,怎麽變成打死一百多人?那是共產黨八路軍幹的吧!哎?再說保安隊襲擊北大營那回,你不是肚子痛沒跟上隊伍嗎?打死多少日本鬼子跟你有什麽關係?”軍裝男子瞪他一眼,又說:“五月份,我們在虎豹山阻擊日軍,又斃傷幾十人。”小鍾子道:“虎豹山阻擊戰你不是到文登城送信去了嗎?”軍裝男子又要動怒,鍾壽海提高嗓門說道:“好了好了!你兩個小子瞎爭個啥?這個國民黨,那個共產黨,管他哪個黨哪個軍,真正抗日就是好的!你們兩個是一個鍾家祖先,現在身處兩個陣營,一定不準窩裏鬥!都是抗日,各走各的路,看誰幹得好!”轉眼看著軍裝男子,“行了,看你是晚輩年輕人,我不追究你,想喝茶你坐下喝杯茶,不想喝趕緊帶你的人回去,幹點兒正經抗日的事。我這兒還要陪宮大師品茶聊天呢。”

軍裝男子一聽,正好找個台階,看一眼宮寶田,對鍾壽海說:“早就聽說叔這兒有位宮大師,名聲倒是挺響,可誰也沒見識過大師的本領。我們鄭司令手下有位大刀營長名叫商立旦,是位武功高手,上次他請我們吃狗肉,人家一不用槍二不用刀,赤手空拳把一隻五六十斤的大黑狗給掐死了,沒傷著皮毛。嘿,那功夫了得!要不哪天約一約商營長,跟宮大師比試比試?”

鍾壽海一愣,看宮寶田一眼,正要對軍裝男子發怒,宮寶田哈哈一笑,輕輕放下茶杯,起身朝院子一角走去。大家不明其意,一齊拿眼去看。隻見他走過去的地方,院子一角放了個竹籮,裏麵晾曬著薄薄一層綠豆,兩隻麻雀在竹籮沿上跳來跳去。宮寶田腳步快捷了無聲響,眨眼靠近竹籮。兩隻麻雀驚飛而起。宮寶田一步躥上竹籮沿,順著竹籮沿跑一圈追逐麻雀,輕輕的竹籮竟未翻傾。最後麻雀上飛,宮寶田縱身一躍右手抓住一隻麻雀,雙腳穩穩落在竹籮沿上,邊走邊彎腰伸出左手從竹籮裏抓一把綠豆,輕輕躍下地來。大家都被這一幕看花了眼,簡直不敢相信。

宮寶田神清氣閑,走到軍裝男子跟前,微微一笑說:“年輕人,伸出手來。”軍裝男子不知所然,怯怯地伸出左手。宮寶田將右手的麻雀放到他手裏,說:“拿好,老叟無能,不能掐死大狗請你吃狗肉,隻能逮隻小雀給你拿著玩玩。再伸手。”軍裝男子不由得又伸出右手。宮寶田說:“順便給你一把雀食。”把左手抓的綠豆放到他右手中。軍裝男子一看大驚失色,綠豆已被搓成粉渣,就跟石碾軋過的一般。在場之人無不震驚。軍裝男子兩腿打著哆嗦,邊往後退邊說:“小輩無、無理,請多包涵,多包涵……”一撒手麻雀飛走,他也帶著嘍囉落荒而去。

鍾壽海急忙給宮寶田抱拳行禮,說道:“大師別跟這小子一般見識,消消氣,落座品茶。”宮寶田嗬嗬一笑:“丁點小事,何氣之有。”轉身對楊子千道,“你練一套五禽拳,我耍一把逮雀功,也算回禮了,如何?”楊子千急忙深深行禮,說道:“宮大師內功洪厚輕功超群,世間難得一見,小輩能夠親眼見識,實在榮幸!”宮寶田笑道:“言重了,淺技薄藝不足掛齒。兩位小侄趕快坐下喝茶,拉拉閑話。”童仆搬來椅凳,四位坐了喝茶敘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