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手鳳林集

已是晚秋季節,天空曠遠寂寥。洋槐樹的枯葉隨風飄零,蜿蜒的土路落葉斑駁。土路盡處的鳳林村,這天正是集日,人頭攢動,卻還熱鬧。鳳林集乃威海衛城南一等的大集,如今雖受日寇侵擾,沒了往日“商賈雲集”盛景,但依然不失大集風采:糧市、布市、菜市、腥市、肉市、雞蛋市、飲食市、牲口市、柴草市、破爛市……門類齊全,無所不有。

但說那腥市裏,剛下船的海鮮一溜兒擺開,腥貨販子扯嗓門唱著魚蝦蟹貝之鮮美,勾得人們紛紛購買。又一車腥貨推來,巴掌寬的鮮亮大帶魚立即招引一圈主顧。販子喜得合不攏嘴,摸出一塊銀元,啪地拍在推車漢子手中:“好嘞兄弟,我這車子推著有點兒沉,辛苦了,歇去吧!”

漢子接過銀元,兩指捏了,噗地吹口氣,耳邊聽那嗡嗡餘音,美滋滋地回聲客套,又把獨輪車挪放穩當,起身告辭,往集外走。適才推車來時,看到集口有饞嘴的東西,唾沫便咽下兩口,惦記著要買了吃。這時日頭半天高,肚裏咕咕響,抬起衣袖拭去額上的汗珠,那模樣兒便也清楚:濃眉大眼連鬢胡,攏長臉兒蒜頭鼻,嘴唇偏厚牙整齊。這漢子身材中等,卻結實健敏,舉手投足內含勁道。

說話間來到集口,人漸稀朗,隻那油炸糕攤子前圍了食客。漢子徑直過去,瞧見人多,站在圈外等候。閑眼四下看了,便見鄰近的攤子有趣。那是個剃頭攤,剃頭匠三十來歲年紀,中上身高,身膀偏瘦,俯首給跟前坐著的主顧剃頭。旁邊擺放的火爐、臉盆、工具箱都很平常,倒是挑起的幌子引人眼目。幌子中間書“理發”二字,上下橫書“朝陽摳耳,燈下剃頭”小字排句,兩側另有豎排大字對聯:“不讀詩書朝天子,全憑手藝見君王。”幌子下沿還拴了三綹青絲。

剃頭匠手靈刀利,唰唰唰快捷如風,沒多會兒工夫剃出個鋥亮的葫蘆瓢。收起刀來仍不作罷,又在那主顧的頭部、頸部推拿叩壓,擠捏彈揉,口裏哼著調兒念念有詞:“理發攤兒,羅祖流,三綹青絲掛門頭;男剃前,女剃後,僧道兩門剃左右;有分頭,有背頭,女子燙的飛機頭;剃完頭,不算完,還要打套‘五花拳’。”那主顧微閉著眼,哀聲道:“孫師傅罷了罷了,剃剃頭就是,‘五花拳’免了吧。”剃頭匠手勁稍懈,不解地問:“剃完頭來一套‘五花拳’,舒筋活血,醒腦提神,有益身心,有啥不好?”那人歎口氣說:“不怕師傅見笑,我身上的錢緊巴著呢,你來一套‘五花拳’費了心神氣力,不格外賞錢我心裏不過意,賞錢吧油餅怕就欠缺,要不是明兒得去喝喜酒,這頭剃不剃的……唉———”剃頭匠一聽笑了:“咳,你又不是頭一遭在我這兒剃頭,我多會兒收你‘五花拳’錢啦?放心吧!”話鋒一轉又問,“你說的油餅欠缺了是咋回事?”那人道:“‘油餅隊’昨日又上俺南鄉去挨家挨戶發派油餅任務,今兒過晌就得交,我這借錢來趕集,稱幾斤麥子麵。”

這是 1938 年,原來 3 月 7 日淩晨,在四架飛機掩護下,日偽軍五百多人乘坐十餘艘艦船,從煙台開往威海港。國民黨威海衛管理公署代理專員鄭維屏,帶領公署全體官員及警員五百餘眾,倉皇逃往羊亭、溫泉湯等地,把威海衛拱手讓給了日寇。日軍侵占初期,鄭維屏的國民黨威海衛保安隊還曾進行過一些抗日活動,後來執行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反動政策,與人民抗日武裝搞摩擦,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經常明擊暗襲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敲詐勒索百姓,成了抗日軍民的對頭。其時該部自稱“遊擊隊”,由於派飯總要油餅吃,老百姓稱之“油餅隊”。

剃頭匠憤憤不平道:“連小孩子都嚷嚷‘油餅隊,吃飽睡,見了鬼子向後退。今日捐,明日稅,禍害百姓罪累累。’哼!這些個混蛋,哪配吃油餅!”說到氣處,手上猛地添力,“五花拳”變成“鐵棍指”,痛得那人叫起來:“哎喲孫師傅,我、我不是油餅啊!”

“哪裏的油餅?油餅的好吃!”突然傳來日本人說話聲,剃頭的兩人嚇一跳。轉頭看時,身旁不遠處站著個日本軍人,四十歲左右年紀,中等個頭,細眯眼,戴眼鏡,唇上一撮仁丹胡,身穿日本軍裝,腰掛日軍戰刀。身後跟幾個日本兵,還有一幫偽警察。偽警察身穿黑警服,頭戴大簷帽,個個提槍挎刀,斜肩拉腿。帶頭的偽警官,一對金魚眼耷拉眼角,兩道八字眉擠成山包,伸手輕扯一下那日本軍人,滿臉的諂笑:“嗨,太君,別聽這小子發癔症,說夢話,就我這鼻子,二裏地也能聞著油餅味兒!這邊油炸糕的太君,大大的好吃,米西米西的。”把他引到油炸糕攤前。

等著買油炸糕的人紛紛後退,有個交了錢沒拿到油炸糕的女人,把四五歲的小孩護在身前,怯怯地看一眼偽警官。偽警官瞪她一眼:“咋啦?想進油鍋炸炸?”伸手一指小孩,“這小玩意蔥嫩的,吱一下炸得香酥。”女人嚇一哆嗦,捂一捂孩子,顫聲說:“長、長官,俺拿、拿了油炸糕就走……”攤主忙把油炸糕塞給女人。女人一手拿油炸糕一手要抱孩子,偽警官嫌她慢了,伸手一扒拉:“快滾啊!”正中女人胳膊,一包油炸糕飛落一邊,撒了一地。女人拉著孩子過去撿拾。人群中有人不平道:“欺負人啊!”“就是,人家女人孩子惹你啦!”“忘了是中國人吧……”

偽警官要發怒,身後一個年紀稍長的偽警察捅捅他的腰,低聲說:“警長壓壓火。”偽警官咬咬牙,朝眾人揮揮手:“都、都給我滾開,今天這油炸糕老子包了,孝敬太君,誰也撈不著!”回頭又對攤主說,“油糕子,今兒個你可受抬舉了!知道誰來吃你的油炸糕嗎?”側抬手示意身旁的日本軍人,提高了聲調,“這位,大日本帝國石川太君,威海衛公署顧問,權力至高無上,連公署專員都得聽太君的!怎麽樣,夠分量吧?今兒個石川太君帶你十斤八斤油炸糕,是你祖墳冒煙,天大的榮耀啊!是不是啊?哈哈!”

攤主包上一斤油炸糕遞給偽警官,哭喪著臉低聲哀求:“行行好吧章警官,上一集你拿我五六斤油炸糕,我賠個老、老腚朝天,心想這一集好生幹,補補虧……這位什麽長官想吃油餅,你快帶他找油餅吃去,啊?行行好吧章警官!”偽警官見揭了瘡疤,眉一皺,嘴一撇:“咋的啦?老子日夜守護著這一方百姓平安,這鳳林大集沒有老子維持秩序,早他媽亂了套!吃你幾個油炸糕心疼啦?啊?你他媽唧唧歪歪,跟老子別扭,不會是共產黨吧!啊?想到局子裏坐坐?”

石川邁前一步,擺手示意偽警官停話,抿嘴一笑,作出斯文之態,說:“老鄉的別怕,大日本皇軍的來威海衛,是要建立大東亞共榮,不會欺負老百姓。你的油炸糕大大的好吃,我的會付給你錢。”說著從兜裏掏出幾張嶄新的紙幣,用兩個手指捏著,朝攤主晃晃,“金票大大的!”原來日寇侵占威海衛,開設“中國聯合準備銀行”,推行“金票”,強行規定區內所有銀元均應向該行兌換“金票”,封了中國銀行、交通銀行的庫房,清點庫存銀元,全部兌換成“金票”,以偽紙幣攫取中國大量銀元運回日本。而用慣銀元銅錢的本土百姓,把這偽幣“金票”視作廢紙,沒人願意收用。

攤主看一眼“金票”,知道再爭執也是徒勞,便示意身旁的幫工,動手收攤。石川尷尬地收回紙幣,臉色變得鐵青。偽警官看一眼石川,轉過頭去惡狠狠地瞪著攤主:“反啦油糕子?敢跟大日本皇軍作對!”攤主作出無奈狀:“哪敢哪敢,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不能幹了。這肚子……哎喲……”左手捂肚子,右手收拾攤子。石川滿臉帶怒,“哼!”一聲轉身離去。偽警官見惹惱了主子,兩眼瞪得雞蛋大,罵道:“媽個巴子!等老子跟你算賬!”抬腳蹬翻炸油糕的油鍋,轉身去追石川。偽警察呼啦啦小跑跟隨。那個年長些的偽警察轉頭朝攤主說一句:“還不快走!”跟著跑去。

春三月日寇侵占威海衛,四月成立偽政權“煙台市威海衛第二行政區專員公署”。公署下設警察局,內有特務課、偵緝隊等,又設分駐所,城南重鎮蒿泊即設之,管轄著周邊村莊集市。偽警倚勢於日本憲兵隊,瘋狂破壞抗日,騷擾、抓捕、殺害抗日軍民及普通百姓,犯下累累罪行。

且說這送貨漢子油炸糕沒吃上,又見偽警察欺人,踢了油鍋,罵一句“奶奶的”,握拳就要衝上去,卻被人拽住後襟,回頭看是剃頭匠。剃頭匠朝他擺擺手:“兄弟忍忍吧,別硬來,要出氣以後有工夫。看看油糕子兄弟怎樣。”大夥兒趕緊上前,好在攤主兩人躲得快,油鍋翻倒沒燙到人。眾人一邊幫著收拾攤子,一邊罵日本鬼子偽警察。有人說:“那個偽警官叫章卓玉,無惡不作,壞得很,都叫他‘章不管’。那個歲數大點兒的偽警察還湊合。”有人回道:“他是俺鳳林村的,叫鄒化汀,人不錯,他當這偽警察是無奈。”大家一起收拾好攤子,勸攤主趕緊走,別等章不管回來使壞。

油炸糕攤子收拾走了,人們也都散開。那漢子正要離去,被剃頭匠喊住:“這位兄弟請留步。看得出你是個義氣之人,聽你口音不像當地,請問是哪裏人,叫麽名字?”漢子看剃頭匠一眼,說:“師傅也是個好心人,說也無妨。俺是西邊武寧(牟平一帶)人,姓楊,叫楊子千。”剃頭匠又問:“武寧的,一百多裏遠,過來趕集?”楊子千道:“哪裏,不是專門趕集。說來話長,俺原本在石島碼頭幹搬運,看不慣漁霸欺人,出手重了點兒打傷漁霸,聽說威海衛有繅絲廠,俺會繅絲手藝,就過來了,在南曲阜村幹繅絲。誰知剛幹半年,日本鬼子來了,繅絲廠倒閉,因工錢沒發到手,東家應允三個月內結清,安排俺到溝北村劉玉岫船上幹活,空閑時就在溝北、城子、海埠一帶海口幹些搬運雜活兒。今兒早晨幫一賣海貨的老板推一車新鮮魚趕集,剛剛送到了,想過來買口吃的,不想被狗日的攪得油炸糕也沒吃上。哎,請問師傅,這附近再有啥好吃的?俺這肚裏咕咕叫呢!”

剃頭匠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抬手朝旁邊一指,說:“往那邊不遠有家橋頭羊湯館,口味純正鮮美,不知兄弟愛不愛吃這口!”楊子千一抹嘴巴,笑道:“不瞞師傅,楊某最愛喝羊湯吃大餅,這就過去了,多謝!”雙手抱拳作禮,轉身走去。

按剃頭匠所指走去不遠,便聞到羊湯香氣。拐過牆角,便見朝南一座門頭,門上橫著一塊木匾,上書“梁氏橋頭羊湯館”大字。雖說時間尚早,可已有食客進進出出,來品一口膻香,飽一飽口福。邁進門裏,見廳堂間擺十幾張四人方桌,已有半數坐了食客。楊子千揀一張靠牆邊空桌坐了,招手喊一嗓子:“夥計,上羊湯大餅。”“好嘞———”隨著一聲應和,櫃台裏快步走出一位年輕漢子,來到桌前,滿臉帶笑說道,“師傅好啊!夥計在後廚忙活,一會兒就過來。我是這兒掌櫃,姓梁,請問您喝碗羊肉湯、羊雜湯還是肉雜混合?吃油餅、單餅還是發麵餅?”楊子千朝他點點頭,說:“一大碗肉雜湯,四張單餅。”“好嘞———一大碗肉雜湯四張單餅———”梁掌櫃朝後間吆喝一聲,又對楊子千道,“師傅稍等,一會兒就上。”轉身回櫃台去。

一會兒工夫,小夥計手端托盤,送上一大碗熱騰騰的肉雜湯,四張單餅,麻利地放在桌上,道:“一碗肉雜湯四張單餅,白醋胡椒粉自己調加,客官請慢用!”退身下去。

楊子千看著一大碗肉雜湯,肉紅汁白,配以蔥花、芫荽,一股鮮香氣撲鼻,肚子愈發咕咕響起。他撒上胡椒粉,淋了白醋,拿羹匙調了調,舀起一匙正欲品用,忽聞身後一聲怪號:“掌櫃的!停了營生,伺候太君。二十大碗純肉羊湯,先切五斤好肉,各式餅盡管上!”扭頭一看,又是剛才踢油炸糕攤子的偽警官,陪著石川,身後跟著日本兵和那幫偽警察。

梁掌櫃急忙迎出來,強笑著說:“章警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隻是一下來這麽多貴客,小店招待不及,又沒有多少座位,要不然看看別家……”“屁話!要是別的館子做的羊湯趕得上你梁掌櫃,我還不稀罕來呢!今天石川太君賞臉下你這個小館子,還不趕緊顛兒顛兒伺候著!”掃了眼其他食客,“識相點兒的趕緊都給老子滾,給太君騰場地,別等爺動手!”

這個章警長名叫章卓玉,掌管蒿泊警務所,倚仗他幹爹偽軍中隊長梁筠懿的勢力,專橫跋扈,欺男霸女,為所欲為,似乎沒人管得了他,人稱“章不管”,周邊老百姓對他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店裏喝羊湯的客人大多是南莊北疃的百姓,早就領教過章不管的歹毒,今天又見這麽多挎刀攜槍的日本鬼子偽警察,哪個不打怯,紛紛放下吃喝溜出門去。有人貪著猛喝幾口湯,燙了口舌噴吐出來,章不管上前踹一腳罵道:“媽個巴子幾輩子沒撈著羊湯喝,怎不燙死你個饞鬼!”那人撒腿跑出店門。

章不管嘴一歪嘿嘿幹笑,得意地掃一眼空出來的店堂,叫道:“店小二還不趕緊拾掇碗筷抹桌上茶,伺候太君大爺們落座吃喝!”話音剛落,卻聽身後有嘍囉嗬斥聲,轉身看時,不禁一愣,靠牆桌旁坐著個青年男子,不緊不慢若無其事地喝著羊湯,對兩個嗬斥的偽警察置之不理。這人正是楊子千。章不管愣了片刻騰地冒起火來,快步過去,往楊子千桌前一站,拍拍腰間的匣子槍,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的非得做個飽死鬼不成?快滾!”楊子千瞥他一眼說:“看你還是個頭頭,連句人話都不會說!俺喝俺的湯,你吃你的肉,井水不犯河水,憑啥趕俺出去?”

先前嗬斥楊子千的偽警察一瞪眼:“嘿!還跟爺講上理了!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章不管瞪他一眼:“胡說八道,閉上你的嘴!”轉眼盯著楊子千,“怪不得你他媽的這麽大的狗膽,原來是個西部萊子,不懂鳳林集的規矩不知章大爺的威風!”唰地拔出匣子槍,伸過去挑飛楊子千的湯碗。

楊子千急忙閃身,湯碗飛向身後,一大碗熱羊湯不偏不倚潑在一個日本兵小腹下部,燙得那廝抖著褲襠哇啦哇啦怪叫。一個偽警察掄起大蓋槍朝楊子千頭頂砸來,另一個用槍管戳向楊子千胸口。楊子千眼疾手快,一個閃電出手,左右同時攥住兩條槍管,運足氣力一拉一推,兩個偽警察噔噔噔後退,一個被人扶住,另一個跌了個仰八叉,半躺於地。章不管一看手下丟醜,惱羞成怒,抬起手槍指向楊子千:“媽的老子崩了你!”楊子千正欲閃身,那個挨了燙的日本兵瘋狗般躥上來,揚手撥開章不管的匣子槍,罵道:“一群廢物的!我的收拾!”唰地拔出腰間長刀,朝著楊子千劈頭砍來。

說時遲那時快,楊子千噌地躍身近前,出手攥住日本兵揮刀的手腕,長刀停在了半空。別看楊子千身材長得不是很高大,可十幾歲就因生計闖**江湖,多年在大連和石島碼頭幹裝卸搬運活兒,空閑時堅持練拳習武,體格甚是強健,身手敏捷力大超人,這整日花天酒地的小鬼子豈是對手?日本兵用力拽胳膊,卻絲毫動彈不得,枯枝般豎在半空,急得連聲叫罵:“八嘎吖嚕!八嘎吖嚕!”另一個日本兵見狀,“呀———”的一聲從側後方揮刀朝楊子千砍來。

楊子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眼角餘光早把那廝看得清楚,情急之下猛地矮身蹲步,左手拽著眼前日兵手臂下拉,右手用力托起他腰腹翻上半空,把他整個身子擋在自己頭上方。身後的日兵用盡全力揮刀劈向楊子千後腦,萬沒料到情形突變,眼看劈到自己人頭上,慌忙偏移刀鋒收回臂力,可是為時已晚,刀刃蹭著頭皮飛過,嚓的一下削掉了耳朵,剁斷了肩章。

適才第一個日兵撥開章不管手槍時,用力過大撩飛其警帽掉落地上。章不管彎腰拾起警帽,撲打沾上的塵土,正要往頭上戴,突然一隻血糊糊的耳朵落進帽裏,不禁打個寒戰,“呀!”的一聲驚叫,猛抖警帽,血耳朵從警帽裏飛出,落到偽警察群裏,就好似熱油裏落進水滴,一下炸開了鍋,偽警察驚呼怪叫躲躲撞撞,混亂不堪。楊子千見機扔下擎著的日兵,一貓腰鑽到桌下,貓兒似的連鑽幾張桌子,躥到門口奪門而去。

卻說楊子千逃離羊湯館,聽見身後章不管帶著偽警察緊追而出,心想集上人多混亂易脫身,便原路跑回。可是拐過牆角一看傻了眼,由於章不管踢了油炸糕攤子,趕集的人害怕被偽警欺擾,已散去大半,市麵上冷冷清清,想混進人群實在不易。身後追趕的偽警察越來越近,喊叫聲夾雜著槍聲嘈雜傳來。楊子千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有人猛拽他胳膊叫道:“你跑不過鬼子槍子,快過來!”他扭頭一看是剃頭匠,猶豫之際被拽到剃頭攤前。剃頭匠一把將他按躺在剃頭椅上,扯過剃頭布蒙住他脖子以下幾乎全身,一塊溫濕的大毛巾搭在腦門以上,軟毛刷子蘸肥皂水抹了滿臉,白糊糊分不出個模樣,鋒利的剃刀唰唰地刮上臉皮。這一套活計做得迅捷至極,待偽警察拐過牆角跑過來時,剃刀已在臉上剃了三五刀。

“剃頭的!剛、剛才那人跑哪了?”章不管匣子槍指著剃頭匠,氣喘籲籲,惡聲惡氣問道。剃頭匠裝出害怕的樣子,怯聲怯氣地說:“長官,是跑過去一個人,那、那邊,那邊……”抬起剃刀指著集市方向。“你老小子要是瞎說,回頭崩了你!”章不管把槍頂到剃頭匠腦門上,惡狠狠地說。“不敢不敢!小民不、不敢!”剃頭匠膽戰心驚的樣子。“快追!抓住了太君有賞!”章不管一揮槍,偽警察一窩蜂朝集市追去。

偽警察剛剛跑遠,猛地從對麵牆頭上跳下個人來,幾步躥到剃頭攤前,扯掉楊子千身上的剃頭布和大毛巾,拽起他來,推到對麵牆根,急急地說聲:“快翻進院裏!”說著托起楊子千腰身。楊子千也顧不得多想,就勢一躍,爬上牆頭翻進院中。院裏早有兩人等在那兒,扯起他轉幾個彎跑進一間屋內。牆外邊,從院裏出來那人,對剃頭匠嘀咕幾句,圍上剃頭布,斜躺在剃頭椅上。剃頭匠為他搭上毛巾,抹上肥皂水,刮起臉來。

不一會兒,章不管帶著偽警察呼啦啦跑回,幾條大蓋槍指向剃頭攤。章不管瞪剃頭匠一眼,匣子槍指向剃頭椅上那人,吼道:“給爺滾起來!”剃頭匠慌忙給章不管抱拳道:“長官大人,俺是個老實巴交的手藝人,人家這位兄弟也是個來剃頭刮臉的平常百姓,沒得罪官府也沒衝撞過長官,求您高抬貴手,別踢俺這攤子……”章不管緊盯著剃頭椅上的人,說道:“少廢話!大爺我差點兒被你老小子糊弄過去,剛才跑過來那人,腳前腳後的,到你這兒就沒了影,集上做買賣的也沒看到有人跑過去,這一個保準就是那小子,錯不了!滾起來!”

剃頭椅上那人睜開眼,坐起身,對章不管說道:“章警長,我剛才本想跟你打聲招呼,可你急匆匆跑了,對不住,對不住啦!”起身給章不管抱拳。章不管後退一步,滿臉的疑問,上下打量著對方:“你、你是誰?怎麽說話有點兒耳熟?”那人用毛巾抹淨臉麵,朝章不管一笑。章不管驚奇道:“哦?你小子不是小梁子,梁春萬?”那人應道:“怎麽不是啊!章警長還記得我?”章不管說:“記得啊,雖然沒在一起共事,可我們打過幾次交道,你小子槍法好,連我章某人都甘拜下風。怎麽後來不幹了?在哪兒高就?”那人說:“梁某哪敢跟章警長相比!俺離開警局後,在橋頭一帶幹教師,今天過來趕個集,順便刮刮臉。”

原來這位稱作梁春萬的青年人,幼讀私塾,1934 年考入威海中學,1936 年輟學後,到國民黨威海衛行政管理公署警察局鹿道口派出所當警察,與章不管打過交道。1937 年“七七事變”後,他懷著抗日救國思想,棄警回鄉,到文登找到共產黨地下工作領導者,受其教誨後,他便以教學為掩護,在本村秘密開展革命活動。為了擺脫家庭羈絆,與父兄分家,將所得家產獻給革命事業,他的家也成為中共威海衛黨組織秘密活動的主要地點。為便於工作,化名王冰。

章不管與王冰寒暄幾句,因有抓捕大事,帶著偽警察又到集市去了。王冰趕緊和剃頭匠收拾攤子,一肩挑起,二人沿街巷拐幾個彎,一扭身進了一個不起眼的廢棄小院,從一堵斷牆的豁口過去,穿過一片小樹林,來到一個深牆大院的小後門。王冰當當當輕聲敲門,不一會兒小門打開,閃身進到院中,原來就是楊子千剛才翻牆進的那個院子。開門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三人不言不語走到一間房門口,女子朝屋裏指了指。王冰點點頭,又對女子輕聲說:“你在外邊聽聽動靜,有事趕緊告訴我。”女子“嗯”一聲點點頭。王冰和剃頭匠進屋去。

進了屋,裏麵有楊子千、梁掌櫃和另外兩人。四個人圍過來打聽情況。王冰幫剃頭匠放下擔子,說了剛才的事情,叫大家放下心來,一般不會有什麽事,便詢問楊子千的情況。楊子千說:“俺姓楊名子千,西邊武寧人,家住牟平城南十裏嵎峽河村。”梁掌櫃佩服地說:“楊兄弟真有兩下子,功夫好,膽子也大,一個人對付一群鬼子偽警察!”楊子千道:“不值一提。俺練過武,功夫還不到家,在東北打死一個欺負工友的日本監工,差點兒被抓。剛才要不是這兩位兄長相救,恐怕就死在鬼子漢奸手裏了。請問二位救命恩人尊姓大名,哪裏人氏?”

王冰說道:“別客氣,我叫王冰,南麵橋頭鎮墩前村人,離這裏也有十來裏路。”又指著剃頭匠說,“他叫林福,南麵草廟子蔣家莊人,離我們村不遠。”

楊子千不解道:“怎麽姓林?剛才剃頭的時候俺聽人喊孫師傅。”林福笑笑說:“其實我既不姓孫又不姓林,而是姓張。”又指著王冰說,“他也不姓王,而是姓梁。”楊子千甚感疑惑,看看林福,看看王冰。王冰笑著拍拍他肩頭:“兄弟不用多想,以後或許你會明白。”環視一下屋裏人,“我們這些人都是痛恨日本鬼子狗漢奸的,看得出楊兄弟也是這樣的人。”指著一位大臉盤兒厚嘴唇體格健壯的二十四五歲男子說,“這位算你半個老鄉。”

那人剛才在院牆裏接了楊子千,他抿嘴一笑道:“連城,榮成縣朱口人,現在煙台做事。”他身邊一位三十歲上下的男子,身材瘦削挺直,小圓臉,雙眼皮大眼睛,顯得很有精神,對楊子千點頭說道:“鄙人叢樹生,文登縣米山人。”連城接過話說:“叢兄年少有誌,投身海軍,還是個軍官呢。”叢樹生笑道:“見笑見笑,現在已是商人了。”

原來叢樹生十六歲參加國民黨沈鴻烈部海軍,在軍艦上當炮手,後任班長,升任少尉副隊長,抗戰開始後回到威海經商,現在鳳林鄰近的老集村與人合開了“永記工廠”,經營刺繡生意,因業務關係常跑煙台,與連城結交。而叢樹生與這個羊湯館掌櫃梁國為是至交朋友,常來吃飯說話。這次連城從煙台過來找工作,叢樹生就把他領到這裏來。不過叢樹生與梁老板盡管是至交朋友,知道他是抗日人士,但還不知道梁國為是中共黨員,妻子是共產黨聯絡員。

大家說一會兒話,門外的女子和小夥計端著羊湯大餅進來,放在炕桌上,叫大家趁熱吃喝。王冰又介紹這女子叫徐傑,是梁國為梁掌櫃的妻子;小夥計也是抗日誌士,東邊泊於鎮屯鍾家村人,姓鍾,平日大夥兒都叫他小鍾子。小鍾子進屋看到楊子千,頓生敬慕之情,朝楊子千連連點頭微笑。幾人就著羊湯吃過大餅,王冰把林福和梁掌櫃叫到裏間小屋,說起事來,隱約可聽到什麽“特區委”“區隊”“鄭維屏”等話語。出來後大家又談起日寇侵占煙台、威海衛,殘害平民百姓的見聞,個個義憤填膺,大家要團結起來共同抗敵,等等。

到下午時分,楊子千說要回溝北,怕劉船主有事找不到他。王冰讓梁掌櫃找來衣服給他換過,又親自到外麵大街上查探了情況,方才讓楊子千離去。出羊湯館後院,他小心看看街麵,沒發現疑雜人等,便順著街巷走向村外。出了村東口,又四下望一眼,仍未見可疑之處,扯開腿腳朝東北方的溝北村奔去。

行不到半裏,路邊並排四五個一人來高青草垛,當是鳳林村哪家堆放於此。經過草垛前,楊子千多些小心,側臉看著草垛,加快了腳步。此時前邊迎麵過來個小老道,頭綰著發髻,一襲灰色道袍,腿腳極是輕捷。轉眼走到跟前,小老道朝楊子千作一禮,問道:“這位老兄是從鳳林集過來的吧?集市散盡了沒有?”楊子千朝他點點頭,微笑道:“該是散了,我不是打集上來的。”

小老道又要說話,張張嘴,突然神色大變,眼神驚訝地盯著楊子千身後上方。楊子千也聽到了身後上方輕微的風聲,急忙回頭看,隻見半空中一張漁網漫天撒下,趕緊騰身躲閃,不想跟小老道撞個正著。小老道借力側身騰躍出兩丈開外,他卻隻躲開一兩步,大網唰地從頭罩下,將他網在裏頭。他急忙兩手扒拉漁網,要脫身出來,卻有四五個偽警察叫喊著打草垛後麵跑出,四下踩住漁網,端槍指著他。

一個身材粗壯三十來歲的偽警察哈哈笑著說:“媽個皮你能逃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兒?盡等著皇軍來收拾你吧!我兄弟幾個有錢喝酒逛窯子嘍!哈哈哈哈!”說著扔下手裏的網綆,草垛上抽一把草,劃著火柴點著了,朝著西南方揮舞,高聲喊道,“章警長———章警長———那小子逮住啦———那小子逮住啦———”一股青煙彎曲著飄向空中。便見鳳林村南和村北方向跑來兩股日兵偽警,哇哇喊著飛快跑來。

不一會兒日兵偽警跑到跟前,為首的章不管喘息著走近漁網,抬腳踢楊子千一腳,罵道:“你他媽的還想在爺的地盤蹦躂,管你是大豆蟈還是三草驢(兩種螞蚱),爺都燒了吃!”楊子千氣得要揮拳打他,怎奈漁網纏身,施展不開拳腳,隻能橫眉冷對。章不管轉身對點煙火報信的偽警笑著說:“好你個丁德嵬,沒白叫‘丁二娘’外號,果然跟水滸裏孫二娘有一比!嘻嘻,得了賞錢抽空兒去城裏找地場逛逛?”丁二娘朝他眨眨眼:“少不了你章警長。”章不管一笑:“你可別忘了啊。”見幾個日軍過來,忙迎上兩步,對走在前頭的日軍點頭哈腰道,“大寺隊長,多虧您計謀大大的高明,我們守住出村路口,逮住了這野小子,請您親手的處置!”

被稱作大寺隊長的日軍正是在羊湯館裏背後揮刀砍殺楊子千的那個,名叫大寺一郎,是入侵威海衛的日本海軍陸戰隊海老原部隊中尉隊長。而那個被削掉耳朵的日軍,名叫鈴木崎,是大寺一郎手下士兵。大寺中隊是登陸威海衛日本海軍陸戰隊中實力最強的部隊,身為偽威海衛公署顧問而實際掌控威海衛的石川,將該中隊作為自己的治安別動隊,大寺一郎帶隊隨時聽從石川調遣。

大寺一郎身材雖瘦,卻精通刀術,略會武功,而且詭計多端心狠手辣,雙手沾滿中國人的鮮血。此時他兩眼放著凶光,緊盯著漁網裏的楊子千,步步逼近。距離兩步遠時,他唰地抽出掛在腰間的軍刀,雙手舉過頭頂,齜牙瞪眼,狂叫道:“八嘎!你的可惡的幹活!死啦死啦的!”用力砍向楊子千。

“日你個小鬼子!”突然半空中一聲叫罵,一道灰影從草垛頂上飛向大寺一郎。大寺一郎一驚,扭身轉刀劈向半空撲來之人。那人空中側轉身體避過刀鋒,迅即出手捏住大寺一郎手腕,用力一扭。大寺一郎“呀”一聲,軍刀脫手墜落,身體踉蹌後退跌坐地上。那人落下地來,看時正是小老道。小老道抓起地上的軍刀,唰唰舞向近處的偽警察,嚇得偽警察鳥散鼠逃。

楊子千見景迅速扯開漁網,伸手從懷中掏出個圓溜溜的東西,朝章不管、丁二娘那幫偽警叫道:“嚐嚐老子的手榴彈!”揮手扔過去。別看章不管平日張牙舞爪,其實是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見楊子千喊的手榴彈朝自己飛來,嚇得“哎媽呀”一聲怪叫,轉身抱頭鼠竄。其他兵警見狀也都呼啦啦亂竄亂跑,各自逃命。楊子千伸手扯一把小老道的胳膊,低聲說:“快跑!”兩人一貓腰跑到草垛後邊,順著一條半人深的地堰溝渠,飛快跑向前邊的小樹林。快跑到樹林時,兵警在身後開起槍來,兩人俯身衝進樹林,子彈打得樹幹嘣嘣響。跑出小樹林,眼前一片稀朗朗的荒山巒,山巒東南方是雜密的山林。兩人心意相通,猛勁兒朝山林跑去。

跑進山林,後麵兵警的追喊聲也緊隨而至。跑到林中一個地場,小老道拉一把楊子千,停下來說道:“這一帶我熟悉,一直往前跑,不一會兒就出了樹林,又是一大片平地,鬼子兵追過去我們就不好藏身了。跟我來!”說著把手中的日本軍刀扔到前邊,扯楊子千鑽進旁邊一片密密的荊棘叢中。荊棘的針刺紮得兩人生痛,也無從顧及,鑽進去幾丈遠,聽見兵警追過來,趕忙趴在一個低窪處,一動不動。很快兵警追到眼前林中,中國話日本話唧唧哇哇叫罵著。忽聽丁二娘叫:“大寺隊長的軍刀!”章不管緊跟著喊道:“趕緊往前追,前邊是空白地,看到那兩個亂匪亂槍打死!”兵警亂糟糟地跑去。

兩人聽到兵警遠去,小心爬起身,繼續向灌木叢深處慢慢前行。剛走二三十步,聽到林中日兵偽警又跑回來,兩人趕緊趴下。隻聽大寺一郎說:“章警長的喊話,讓他們出來投降的!”章不管便扯著嗓子喊道:“你們兩個小子聽著!爺知道你們藏在這裏,快快出來認罪,爺可饒你不死!”丁二娘跟著喊:“趕緊滾出來!爺都看見你們了!”喊幾遍沒有動靜,章不管氣急敗壞,吼道:“不出來是吧?老子打死你!”砰砰開了兩槍。日兵偽警也都朝著灌木叢胡亂放起槍來。子彈在楊子千和小老道身旁飛過,有兩顆差點兒打中二人。楊子千歪頭四下看看,發現旁邊不遠處有一個黑乎乎的洞穴,扯扯小老道,趁槍響時撐起身爬進洞穴。子彈打在洞穴外邊,但傷不到兩人了。側耳細聽敵人的槍彈是朝四下裏亂打,知道並沒有被發現,兩人相視一笑。日兵偽警折騰一陣,罵罵咧咧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