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抓 捕

是年夏,汪疃鄭維屏部駐地,山根下的會議室裏,警衛營層層把守,戒備森嚴。營長王木芳挎著匣子槍,一遍遍查崗布哨,不容有失。

屋內擺了八張八仙桌,每張桌上擺了茶水香煙、瓜子水果。圍桌而坐的,盡是國民黨第七行政區軍政要員。叢鏡月與王興仁等人坐在一桌,叢鏡月遞一支香煙給王興仁,說:“王旅長一向可好?”王興仁接過煙,說道:“托叢司令的福,還好,還好。”嘴上叼了煙,拿起火柴擦著火,先給叢鏡月點上,又擦一根自己點上,笑笑說,“聽說國民政府發來委任狀,叢司令馬上就要兼任文登縣縣長了,恭喜恭喜!”叢鏡月苦笑一下:“沒啥喜呀,縣長啊去年就任命了,可是寫錯了名字,我是月亮的月,給寫成孔子曰的曰,這哪跟哪呀!”王興仁其實明知這事,隻是沒話找話閑扯而已。過一會兒又問叢鏡月:“叢司令,我看今天文榮威等各地要員都前來參會,你離鄭司令最近,該知道今天會議內容吧?”叢鏡月左右看看,抻著脖子湊近王興仁,小聲說:“反共,除共。”王興仁“哦哦”點點頭。

“喂,喂,各位兄弟,各位朋友,下麵開始開會。首先請大家起立,跟我一起,向國父孫中山先生鞠躬敬禮!”會議室前方牆壁上掛著孫中山畫像,鄭維屏的講話桌擺在畫像下方。鄭維屏帶頭起身,轉向孫中山畫像,鞠躬行禮。所有人眾隨著鞠躬。禮畢,開會。鄭維屏筆直而坐,聲音洪亮,說道:“諸位,今天我以山東省第七行政區督察專員兼保安總司令、東海區特派員之身份,召集本區旅團長和各縣縣長,召開這次高級軍政會議,傳達貫徹我國民黨五屆五中會議精神,和蔣委員長‘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實行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針。”與會者有人交頭接耳,小聲嘀咕。鄭維屏咳嗽兩聲,示意安靜,接著說,“作為本區軍政長官,我要求,在第七行政區內,不允許有共產黨的組織活動,更不得設立機構!”會場響起嗡嗡的議論聲。鄭維屏提高了聲音,“各位肅靜,待會兒有谘詢、商討之時,我再說兩句,貫徹蔣委員長政策,是我們落實之主題,此乃關乎黨國利益之大政方針,不容改變。說得簡明一點,自本次會議始,在我第七行政區內,要反共、剿共、除共,不容共產黨生存!好了,下麵大家暢所欲言,先就此事商討。待會兒再宣讀學習我黨五屆五中會議精神。”會場頓時嘈雜起來,大多不知此會議題者頗感意外,捉對議論。

鄭維屏踱步來到叢鏡月、王興仁幾人麵前,停下腳步,說道:“幾位要員感覺如何?”桌旁坐著的幾人趕忙起身。叢鏡月說:“委員長英明決策,此事甚好,早該如此!早該如此!”鄭維屏伸出拇指道:“論反共,叢司令是這樣的,實乃我等之榜樣。”這叢鏡月自幼不願讀書,偏愛槍械,長於槍法。1930 年任文登縣第三區聯莊會長和縣聯莊總會會長。1933 年 7 月,帶隊偵緝共產黨員,搜捕於得水等。1935 年,任民團軍大隊長時,率部配合國民黨八十一師展書堂部剿共,鎮壓“一一四”暴動,中共文登縣委書記曹雲章等遭害。1937 年 1 月,奉國民黨文登縣長李毓英之命,帶隊包圍孔格莊,逮捕共產黨員十三人,當場用鍘刀鍘死鄭文江、菊子二人。同年陽曆年底,率隊在嶺上村包圍進行抗日宣傳的共產黨三軍第一大隊,逮捕二十九人……其血債累累,真可謂共產黨的死敵。鄭維屏誇讚叢鏡月一番,又說,“叢司令實在是黨國難得良將,與共黨不共戴天,卻又翻印共黨領袖毛澤東的《論持久戰》,邊學共,邊反共,這就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高,高!啊哈哈……”

接下來的一幕,令與會者難以料想。鄭維屏邀請趙漢卿、王興仁、丁孛庭、秦毓堂、孫建勳、叢鏡月、胡壽恒、苗占魁、安廷賡、陳昱十位大員走上前台,鄭維屏居中,站成一排。鄭維屏滿麵笑容,對其他與會者宣布:“經過多年之戰鬥考驗,我與鏡月等十位兄弟相互信任、精誠合作、情深意篤,今天借此盛會良機,我等願義結金蘭,同心勠力忠孝黨國!”會場一陣掌聲。鄭維屏兩手抬起示意肅靜,接著說,“義結金蘭多是禮拜關公,眼下非常時期,我等不拜關公拜國父,請國父見證我等弟兄情義。”說罷一排人轉身麵對孫中山畫像,行結拜之禮。

禮畢,幾人相互抱拳問候,笑意盈盈。叢鏡月對鄭維屏說:“幼磐兄,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鄭維屏一拍他肩膀:“觀濱兄,你我本就是要好的兄弟,一起打過北大營、虎豹山,那是性命之交啊!剛剛又義結金蘭,更是比兄弟更交心的,有啥話盡管講。”叢鏡月靠近些,小聲說:“有的會議,不宜向國父鞠躬敬禮,或者說不要在國父掛像處召開。”鄭維屏一愣:“此話怎講?”叢鏡月捋捋八字胡,輕輕搖頭說道:“叢某才疏學淺,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可對政治軍事還是重視學習的。據我所知,國父孫中山的政治方略好像是‘聯俄聯共扶助農工’,而我們今天的會議,是反共、剿共、除共……”鄭維屏尷尬地笑兩聲:“嘿嘿,誰說叢兄隻是一介武夫,要我看,還是個文人才子,要不剛才我當著大夥的麵誇你。好哇,你說得有道理,以後開會,要根據會議內容,看看是否需要國父畫像。不過適才我等在國父像前行結拜之禮,沒啥不妥吧?”叢鏡月忙道:“這個好,這個好!讓國父見證我等兄弟情義,別出心裁,又合情合理!”兩人哈哈大笑。

會議最後,通過了將“抗日聯軍”改稱“抗八聯軍”,建立抗八聯軍司令部的決議,公推鄭維屏為司令,把槍口指向共產黨和八路軍。鄭維屏指揮著下屬頑固派,圍攻、襲擊、屠殺共產黨、八路軍及其家屬,連傾向共產黨的抗日群眾也不放過。

在鄭維屏將槍口轉向共產黨八路軍之時,日偽軍也加緊對抗日民眾的殺戮,橋頭北五裏遠的江家口即遭日偽軍禍害。

江家口地處文榮威交通要道,抗日遊擊隊常活動於此。為阻止威海衛日偽軍往東南鄉燒殺,抗日武裝組織江家口及附近民眾,開展破路活動,一個晚上就能把村邊的交通要道挖出一道道深溝,阻斷日偽交通。日寇把江家口視為眼中釘,數次空襲,荼毒百姓,炸毀大片民屋,傷亡眾多村人。特委書記殷少欣、民運委員王齋來到江家口,組織村人開挖地洞,藏糧藏物,堅壁清野,應對日偽襲擊。

這日殷少欣、王齋與村幹部劉言禮在街上巡查,看著被日寇轟炸得傷痕累累的村莊,殷少欣心生感慨,說道:“江家口是個英雄村,四十年前就有愛國誌士劉荊山先生領導了著名的抗英‘三山起義’,如今江家口又成為抗日堡壘。”王齋指著年近五旬的劉言禮笑笑說:“殷書記還不知道吧?咱們劉叔就是抗英英雄劉荊山之子。”

原來抗英英雄劉荊山,乃江家口村人,生於 1860 年,卒於 1900 年,字雪堂,為人豪爽正直,自幼練就一身好武藝。清光緒二十四年(公元 1898 年),英帝國主義強迫清政府簽訂了中英《訂租威海衛專條》,將劉公島、威海灣之群島及威海全灣沿岸以內十英裏,總麵積六百四十餘平方公裏之土地劃為英租借地。英帝國主義這一行徑,激起威海人民的極大憤慨和強烈反對。富有愛國情操的劉荊山,聯絡本村武秀才江正己、圈於家的於義山、張家山的張義山等人,共謀抗英大計,成為威、榮交界一帶抗英鬥爭的主要組織者和領導者。光緒二十六年,即 1900 年 4 月 6 日,號稱“三山”的劉荊山、於義山和張義山,組織發動了著名的碑口廟抗英集會。他在會上號召大家“維護主權,不怕流血,團結一心,把英國侵略者趕出威海衛”。他首先將英國人埋的一塊租界石拔出,當眾砸得粉碎,次日又將英軍運到報信村的租界石全部砸碎,抗英鬥爭在當地官員和鄉紳的默許和支持下轟轟烈烈地展開。英軍尋機報複,在馬井泊村抓了二十多人囚禁於英軍營盤。劉荊山聞訊後,連夜率眾偷襲,將被囚的群眾全部救出。5 月 4 日,他率領群眾在垛山頂同埋租界石的英軍展開針鋒相對的鬥爭,英軍前麵埋,他們在後麵拔。英軍頭目沙巡查,百姓稱之沙鬼子,舉槍向群眾射擊,劉荊山眼疾手快,衝上去飛腳踢落其手槍,英軍齊向他射擊,劉荊山中彈犧牲。至今民間還流傳著頌揚他的一首民歌:“提起劉荊山,人人稱好漢。滿腔愛國誌,抗英他領先。腳踢沙鬼子,洋人心膽寒。雖死猶光榮,千古英名傳。”後來英軍到江家口村抓捕劉荊山家人,其子劉言禮躲藏到家裏地瓜閣子才幸免於難。

殷少欣得知劉言禮就是劉荊山之子,激動道:“前有父親抗英,現有兒子抗日,保家衛國,滿門英雄!”王齋接口說:“正是正是。保家衛國,滿門英雄。”劉言禮回道:“保家衛國匹夫有責,大家都是一條心,共同對敵。”三人說著話,來到村頭,遇著個修鞋漢子,坐在牆根,有一搭無一搭,修著幾隻舊鞋,眼睛時不時地四下裏骨碌碌看。殷少欣看一眼修鞋漢子,覺得有些疑惑,便問劉言禮:“這修鞋匠哪個村的?時常在此嗎?”劉言禮說:“不知哪村的,近段時日常來村裏。”殷少欣思忖道:“眼下什麽時候啊,別人躲都躲不及,他還敢坐在村頭修鞋?”王齋也說:“是有些疑處。”對劉言禮說,“咱們注意些,暗下盯著這人。”殷少欣道:“正是,據有關情報,日偽對重要村鎮派遣漢奸特務,收集我方情報,以便對我襲擊,且勿大意。”

殷少欣所言正是如此。翌日早飯剛過,日偽軍分乘幾輛卡車,悄悄駛向江家口。好在村裏設了崗哨,鳴槍報警,村人瞬間逃進山野,留給鬼子一座空村。日偽軍撲了空,氣急敗壞,一番搶劫後,放火燒村,霎時濃煙衝天,一片火海,躲進山裏的村人眼看著家被焚毀,痛恨在心。過不多日,村人剛剛修複茅屋,賴以安身,日偽軍又來突襲。村人聽到汽車響聲,盡逃山林,日偽隻好撤離。然其玩弄花招,當晚突又殺回,村人猝不及防,慘遭殘害。村姑於氏,背幼弟外逃,姐弟皆被日偽射殺。另有村人死傷。殷少欣幾人藏於村人地洞,所幸無事。日偽離去,殷少欣、王齋與劉言禮安置死傷村人,心中傷痛不已。三人一夜未眠,一者不知日偽會不會再來,二者研究近日敵情。王齋說道:“這幾天日偽突襲之前,我看到村頭有煙柱冒起,不知……”殷少欣一怔,說道:“此事有些蹊蹺,是誰燃起煙火?”劉言禮說由他來調查此事。第二天半晌,劉言禮匆匆找到殷少欣,告訴他說,有村人看到那煙火是修鞋匠點的,問他點火作甚,修鞋匠說有些修鞋廢料棄之不雅,一把火燒了幹淨利落。殷少欣聽了點點頭,與劉言禮商量對策。

再過數日,外躲村人漸次回歸。這天修鞋匠又來村中,在村頭樹下擺了修鞋家什,自帶了幾隻舊鞋,慢慢吞吞幹著活,眼睛往街上瞄來瞄去。不多會兒,起身沿街串戶走動,也沒見他收了營生。返回村頭時,看看四下無人,一閃身溜上旁邊小山坡,不一會兒工夫坡頂冒起一股煙火,衝向天空。修鞋匠慌慌張張從山坡下來,收拾鞋攤要走。一抬頭見殷少欣和王齋站在他眼前,嚇一個哆嗦。殷少欣盯著他問:“你點煙火幹麽?”修鞋匠神色緊張,強裝鎮定說:“沒、沒……我沒點煙火。”王齋指著坡頂說:“那裏冒煙是咋回事?”修鞋匠結結巴巴道:“不、不知道……沒、沒看見。”

這時劉言禮從山坡上跑下來,喊道:“別讓這小子跑了,在坡頂點煙火,給孟家莊據點日偽軍傳信號,不多會兒鬼子就要來了!”

修鞋匠見勢不妙,彎腰撒腿就跑。王齋早有防備,一個掃堂腿,那廝撲通一個嘴啃泥趴在地上。殷少欣和劉言禮上前,將他綁起。殷少欣讓王齋再跑到坡頂瞭望一下,王齋跑上去看一眼反身跑下,跑到跟前氣喘籲籲地說道:“鬼子快到村外了,看來早從孟家莊據點出來,隱蔽在村子近處,看到煙火就快速衝來。”這時另一處高地崗哨鳴槍,不遠處汽車轟鳴聲也已清楚。殷少欣說一聲趕緊通知大家轉移”,讓王齋押著這個漢奸特務,直接往山裏去,他和劉言禮跑進村,幫村人撤離。王齋押漢奸往山裏去,漢奸突然逃竄,幸有村人圍堵,亂石將其砸死。

汽車載著日偽軍進村,是要抓人修路。村裏十八個中老年男子被抓,村東路上行走的路人被抓,鄰村未跑及的也被抓數人。日偽軍持槍看押村民修複道路,有十個腿腳靈便者,修路時尋個間隙鑽進樹林逃脫,其他二十餘人被嚴加看管,難以脫身。中午時分,路段修複完工,眾人不敢奢望日偽軍管晌飯,一心想早點回家,以解家人牽掛。孰知日偽殘暴,將二十餘人押至一塊麥茬地裏,用腰帶個個捆綁,強迫跪地麵南,架起機槍掃射,頓時一片慘叫,血光飛濺,令蒼天落淚。此即史載江家口慘案,日偽鐵罪之一。

初秋之夜,墩前村人已眠,秋蟲的鳴叫此起彼伏。月亮高掛空中,宛若銀盤。

白天楊子千自集上買回一條大白鰱,在廚子拾掇幹淨,剁了肥塊大鍋醬燜。晚上叫了張文彬過來,王冰抱出一壇地瓜老燒,三人喝了個壇底朝天,張文彬被衛兵攙回營房,各自醉眠。楊子千夜半醒來,口中幹渴,起身下炕,舀半瓢涼水喝了。看院中好月,睡意頓消,開門走到庭院中,舉頭賞月。院南靠牆支了葡萄架,葉子濃綠,葡萄尚未盡熟,偶有可食者。他信步過去,立在葡萄架下仰臉找尋可食的葡萄,吃了兩三顆,酸甜爽快,意猶未盡。

正尋覓間,忽聞牆外異音,未待醒神,一身影躍上牆頭,從葡萄架縫隙溜進院內。楊子千稍一愣怔,迅疾上前將來者按伏地上,那人掙紮幾下,怎奈楊子千膂力過人,哪裏掙得開。楊子千低聲斥道:“你小子也忒大膽,做這事都講究個月黑風高,這月亮照得跟白天也似,你也敢翻牆躍院,也太不講規矩了吧!”那人著急道:“我不是你說的那樣,這不是王冰家嗎?快叫醒他!”楊子千輕聲一笑:“吆嗨,這都踩好點兒了,知道這家有些家底……”

正說著王冰披衣出來,低聲叫道:“楊兄快快鬆手,快快鬆手。”快步走過來,扶起地上那人,仔細一看,驚訝道,“真是少欣,聽聲音像你。”轉頭對楊子千說,“快扶殷兄進屋。”來者是殷少欣,中共威海特委書記,橋頭東邊雅格莊人。

楊子千趕忙扶殷少欣進屋。王冰讓殷少欣坐下,捏捏他的肩膀:“殷兄沒事吧?”殷少欣忙道:“沒事沒事。”轉頭看一眼楊子千,“這位兄弟勁頭真夠大。”楊子千一拱手:“不好意思殷書記,誤會了。”殷少欣擺擺手:“這樣的關頭,你做得對。”王冰說:“我跟你提過,楊兄是我結拜兄弟,靠得住,時常在我這裏住。”又看著殷少欣急問,“殷兄三更半夜跑來我家,莫非有急事?”殷少欣歎口氣:“石兆麟盯上了我,上次抓捕我和王齋未成,這回夜裏偷偷跑到我家抓我,幸虧我家櫃子後麵留了個洞,屋後有柴垛遮擋,我才幸以脫身。”王冰說道:“這個石猴子,一心與共產黨作對,他駐防溫泉,日偽軍從他門前過他也不打,反而翻山越嶺夜襲雅格莊,抓你這個共產黨!”殷少欣說:“前一陣他的主子鄭維屏在汪疃召開各區縣長及旅團長會議,傳達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政策,而且把抗日聯軍改為抗八聯軍,槍口對準共產黨八路軍,成了日偽軍的幫凶。石兆麟抓我,就是因為我這個特委書記身份,能邀功請賞。”

王冰倒一杯水遞給他,有些著急道:“那可咋辦?你的身份暴露了,我們的工作還怎麽開展?”殷少欣喝口水,看一眼楊子千,說:“你倆是結拜兄弟,而且楊兄弟也是跟日偽軍鬥爭的人,為我黨辦過不少事,我也不拿他當外人了。”王冰忙說:“放心吧,楊兄雖然還不是共產黨員,可他成天跟我一起給我黨做事,事實已是我黨的人了。”

殷少欣看著王冰:“嗯,那我就直說吧。我現在身份暴露,已無法在橋頭一帶領導黨組織,我要到東海地委匯報情況,近段時間恐怕回不來,你傳達我的話給特委各委員,鍾毓祝同誌目前沒有引起敵人重視,而且他工作幹得也不錯,近期由他擔任威海特委書記,東海地委如果有別的安排再說。”王冰回道:“好的。那你……”“我現在馬上就走,一刻也不能等,石兆麟的追兵不知尾隨我沒,不抓到我他們不會善罷甘休。”

殷少欣說著就要動身。王冰一把扯住:“你稍等片刻。”說罷匆匆出屋,一會兒工夫回來,一個柳條笸籮裏盛了三五樣吃食,端到殷少欣跟前,說道,“殷兄,時間緊迫,來不及做頓飯給你吃,今晚蒸的蘿卜絲大餃兒剩下兩個,你喝點熱水就著吃了,兩個豆粑粑還有熟地瓜幹帶著路上吃。”殷少欣急忙道:“真的來不及吃東西,我帶著吧,路上填肚子。”王冰把食物裝進備好的布袋,係在殷少欣腰間。

三人剛到院中,忽聽牆外腳步聲雜遝,似有眾人行來,頓覺事態不妙。側耳細聽,有聲音說:“隊長,我看到那小子翻牆進了這家院子。”另一人應道:“好,翻牆進去開門,一班二班衝進去抓人!三班到房後蹲守,不管什麽人遇到就抓!”王冰一聽來了軍隊,估計就是殷少欣說的石兆麟部,趕忙附到楊子千耳邊,悄聲說:“趕緊到最後排最西頭屋裏,盛麥子大缸,挪開……”又轉頭握一下殷少欣的手:“路上注意安全,快走!”說罷兩手推開二人。楊子千拽一把殷少欣,輕步小跑往後院而去。

王冰看二人背影一眼,急忙跑回屋,取下牆上掛著的土槍,衝到院中。此時院門已被打開,十幾個官兵呼啦啦衝進院,為首的一個喊道:“三人一組,挨個屋子搜,二三十歲的男子全帶過來!”兵士們回一聲“明白”就要往前排屋裏衝。王冰端著土槍擋在兵士跟前:“我看誰敢!我這一槍,起碼撂倒你們四五個!”兵士們嚇得都止了步,端槍對著王冰。

為首的軍官提著手槍上前,槍口對著王冰腦門,厲聲道:“你敢妨礙公務,我立馬斃了你!”王冰瞪著他,毫不畏懼道:“深更半夜,強闖民宅,這是哪門子公務!”軍官回道:“抓捕共黨分子,就是我今天的公務!你是什麽人,膽敢持槍阻攔國軍官兵,就是找死?”王冰義正詞嚴:“管你是什麽軍,這是我的家,要是日本人來了,我更跟他拚命!”軍官一把握住王冰手持的土槍筒,抬高對著半空,喊一聲:“先把這小子綁了!”頓時上來幾個兵士,奪下土槍,扭著王冰胳膊捆綁。

這時已起來三四個家人,拿著鋤鐮鍁钁跑到王冰身邊,叫道:“憑什麽綁人?這是我們家主人,快放開!”軍官喊:“都給我綁了!誰敢武力對抗,就地槍決!”又上來一批官兵,對家人抓捕捆綁。其他官兵持槍圍住王冰幾人。軍官又喊:“一班抓捕這幾人,二班趕緊去屋裏搜查!”兵士們應一聲就要跑進屋。

突然門口大喊一聲:“都給我住手!”隨著喊聲跑進一撥人來。現場官兵不知就裏,都轉頭來看。進來幾人跑到王冰身邊,為首的一個拿槍對著那軍官叫道:“馬上停止行動,放了這幾人,不然斃了你們!”王冰一看是張文彬來了,心裏放鬆一點。對方軍官月亮地裏看到來人也穿軍裝,頓時愣了,問道:“你們是哪個隊伍?不要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張文彬怒道:“執行公務?怎麽說得出口!這裏是老子的防區,你們是哪家子部隊,敢私自到我的地盤綁人?”軍官一聽,說:“敢情是王興仁部下張隊長,敝人姓王,駐溫泉國軍石兆麟石團長屬下特務連連長,冒昧打擾張隊長,請讓我們執行公務,否則傷了和氣,石團長那邊不好交代。”張文彬道:“你也清楚,你們駐防溫泉,卻跑到墩前來抓人,一聲招呼也不打,此為何理?”

王連長道:“我們要抓的這個人,是共產黨的特委書記,曾在我們防區組織什麽‘抗日救國會’,石團長下令逮捕,可讓這家夥跑了,我們跟蹤偵辦,來到這裏,也沒什麽說不過去吧?由於事情緊急,未來得及跟張隊長溝通,還望包涵。眼下說開了,請張隊長網開一麵。”張文彬道:“現在說晚了!”王連長語氣又衝起來:“晚了?也就是不讓抓人,那我非得抓呢?”張文彬槍口一抬:“那你就別怪張某我不客氣!”對方官兵唰地把槍抬起來,指向幾人。

正當此時,院門外呼啦啦擁進大批官兵,一下把王連長部下十來人團團圍住,荷槍實彈對著他們。帶隊衝進來的副官朝張文彬敬禮:“報告隊長,除留下執勤兄弟,餘者一百二十人全部到位,等待命令!”張文彬說:“好!今天你們的任務是,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在我的防區隨便抓人!”副官一個敬禮:“是!”轉身朝他的隊伍喊:“墩前中隊官兵聽好,今天我們的任務是,保護好墩前的百姓,不得受到任何傷害!否則,可動之以武,毫不留情!”官兵們回道:“是!”

這時門外有汽車響聲,很快下來個瘦高個男子,身著軍官服,隨身四個警衛,個個高大威猛。王連長趕忙跑上前敬禮:“報告團長,我們正在抓捕逃竄的共黨特委書記,受到幹擾。”附耳嘀咕一陣。來者正是鄭維屏駐溫泉部隊團長石兆麟,今晚親自出馬,抓捕中共威海特委書記殷少欣。

石兆麟聽了王連長的話,走近幾步,對張文彬說:“石某部下追捕共黨要犯,追到了張隊長防區,未能及時溝通,還望原諒!你我都是為國民黨幹事,也是一家人。一家人要精誠團結,共同對付共產黨,想必張隊長也應得到汪疃會議精神,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抓捕共黨分子,不讓他們存在。我方確定是在追捕共產黨特委書記殷少欣,你如果武力袒護,恐怕王興仁司令在鄭總司令麵前也不好交差。到時候你這個中隊長,可不是脫不脫軍裝的問題……”

這時楊子千也趁亂來到王冰身後,碰碰他胳膊,悄悄說聲:“好了。”王冰則用腳尖碰了碰張文彬小腿。張文彬明白意思,緩和語氣說:“石團長說得重了,張某當然知道汪疃會議精神,抓共產黨,我也瞪大眼睛希望能夠邀功請賞,不過你們來的這個人家不合適。”伸手指指王冰,“這家人的主人,是我親家,我能看著你們大半夜的持槍帶刀硬闖此地嗎?抓共產黨我當然支持,可是抓我親家、傷害我親家,我決不答應!我寧肯脫下軍裝,寧肯犧牲性命!”

石兆麟嘿嘿一笑說:“這麽說張隊長不反對我抓捕共產黨,那我也保證部隊不傷害你親家的家人,不損壞家中器物,如何?”張文彬說:“既然石團長如此說,給了張某麵子,那就按你說的搜捕吧。正如你們說的追捕共黨分子從溫泉追到了墩前,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即便他們真的從院外跳進來,也能從院裏跳出去呀?”王連長催促道:“團長,抓緊吧!”石兆麟一揮手:“好,按我剛才說的做。”又指著王冰說,“快把張隊長親家還有家人鬆綁。”王連長答應一聲,動手解開王冰捆綁。

王冰對楊子千說:“楊兄你和家人跟著他們到各屋看著點兒,別嚇著老人孩子,別碰壞各類器物。”楊子千答應一聲,領著家人們往後麵各屋跑去。張文彬也對部下命令:“劉副官,你也帶些人過去,照料我親家的家人,看護財物!”副官敬禮應答,分派官兵到各屋值守。

石猴子的兵挨屋搜查,王冰的家人和張文彬的官兵如影隨形跟著,那些搜查兵也不願得罪張文彬中隊,搜了半個鍾頭,一無所獲。石兆麟哼哼兩聲,對張文彬說:“謝謝張隊長相助,我們到村外看看,或許真如你所說,跳進院,又跳出去跑了。”揮手帶部下離去。王冰輕輕拍拍張文彬手臂:“又得請你喝酒。”張文彬一笑:“親家嘛,沒有這事就不請我喝酒?”放低聲音又說,“往後啊,這種掉腦袋的事要萬分小心,多虧我放的暗哨。”拍拍王冰,下令收兵回營。

人皆去。王冰關好門,確認沒啥事,扯一把楊子千到最後邊西頭屋。點上蠟燭,可見裏麵排滿盛糧大缸,玉米、薯幹、大豆、小麥、高粱,分裝在各個糧缸,牆上掛了幹辣椒、大蒜頭、玉米葉等廚餐用品。兩人來到角落的玉米缸前,一起用力,搬開玉米缸,再把麥缸移至玉米缸位置,麥缸下麵現出個能容一人的洞口。王冰縮著身下到洞裏,裏麵稍寬,摸著洞壁彎著腰前行數十丈遠近,走到盡頭,直起身挪開頭頂一塊石板,欠身爬出,到了一處土炕的炕洞裏,擠著身爬出炕洞,是一處老屋。

這老屋是王冰的祖居,分家析產時,王冰讓出二畝山地得之。他要老屋自有打算,黨組織時常有人過來,為安全起見,他跑到煙台碼頭,雇幾個沒活幹的苦力,整整一個月時間,晝眠夜幹挖出這條地道,以備不時之需,除他之外無人知曉,今天第一回派上用場,救了特委書記殷少欣,內心頗是欣慰。他小心地走到老屋後院,月光下一片蕪雜,除三五株梧桐老榆,多的是一人來高樹苗。後院牆根處倒扣一口陶缸,王冰猛勁一躍,躍至缸上,小心翼翼站直身,看到牆外一片小樹林,遠處便是黑乎乎的大山。王冰知道殷少欣是從這裏出了墩前村,逃離險地,去找東海地委組織,心裏暗暗祝福他一路順利,別再遇這般險境。王冰原路返回,和楊子千一起挪好糧缸,放心回屋入睡。

這墩前村地處正棋山東南,往東四五裏是橋頭集,往西半裏便是威海衛通往石島官道。沿官道南行二十裏,有山曰鄒山,官道自山口過去,往南直達石島。山北緩坡長約裏許,兩旁田野成片。時將秋收,地裏玉米葉泛黃,微風吹過沙沙作響。有田人家這時最怕招賊,多在路邊田頭搭了草棚,黑天白日看護,生怕丟了到口糧食。看糧人白日無事,常聚一處閑談,觀賞官道過往的各色車等。最多乃獨輪車,次之馬車,近幾年也見到四輪汽車,皆已習以為常。這日打南麵半坡下來個未見之物,前後兩個輪子閃著亮光,飛快地轉動,車上騎著一人,竟然不會翻倒,若在半空飛行。看田的老者嚇得目瞪口呆,直說有鬼。年輕一點的說這叫自行車,是從西洋帶過來的,威海城裏偶爾可見,很少會到鄉下來。

這騎車人是連城,日軍侵占煙台後,他做工的店鋪生意慘淡,恰有青島炮艇隊招收學員,前往投考,竟被錄取,馬上要去炮艇隊報到。此次投考順利,考試成績固然重要,另有一事抑或有利。投考生成績達標者,炮艇隊組織麵試,麵試官的首要人物乃日軍大佐兼青島港務局局長林榮齋,他身著中式便裝,說著流利的中國話。他看到連城祖籍欄填寫“山東榮成人和”字樣,眼睛一亮,等輪到連城麵試,招手示意靠近些。連城離他三步遠時,他問道:“你祖籍是榮成人和?”連城回道:“是的,長官。”林榮齋又問:“人和那邊有什麽好的景觀?”連城愣了愣,答道:“不知算不算好景觀,我們那有一座山,叫鐵槎山……”“不,叫九頂鐵槎山。”林榮齋說道。連城感到驚訝,看著林榮齋:“長官這、這……”林榮齋一笑:“我的去過那裏,很好!你也不錯,通過啦。”連城有些愣怔,向這位長官鞠躬行禮,到旁邊辦手續。後來聽一同考取的畢昆山說,這位麵試官是日軍大佐林榮齋,心裏不知為何感到不舒服。畢昆山勸他說,我們處在當今世道,沒什麽好辦法,不管是日本人還是哪國人,我們把先進技術學到手,就有底氣,就能為我們的國家做事,讓國家富強。原來林榮齋是個中國迷,不知是不是受鄂大小姐影響,對中國曆史和文化頗感興趣,尤其喜歡中國的道教。他聽說昆崳山有老子的道德經,還是道教全真派發源地,就專門去過昆崳山;又聞榮成南海邊的九頂鐵槎山是道教全真派重要人物王玉陽修煉地,便專程去過鐵槎山,不僅探尋了王玉陽的修煉處,還領略了鐵槎山的絕美仙境,那裏九頂連綿,危峰兀立,巍峨峻拔,薄霧繚繞,山海相映,雄偉壯觀,實不愧大東勝境之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