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小耗子
連城騎著嶄新的自行車,從鄒山北坡官道一路下行,輕盈迅捷,內心好不愜意。他老家在榮成南海邊鐵槎山腳下的人和。爺爺奶奶去世多年,家中老屋還在,有一點薄田,父母在老家種點口糧,不至於挨餓。這次他考取青島炮艦隊學員,也算一件大事,故回來稟告父母。鄒山是這條官道的分水嶺,過了鄒山往南至石島人和六七十裏路,整體呈由高漸低之勢;往北亦然。
下了坡未騎幾裏路,忽見前方路邊有村莊起火,他趕緊快蹬幾腳,衝了過去。著火的是一垛麥秸,火借風勢越來越旺。不遠處有水井,一婦女朝著跑遠的孩童罵幾聲,趕緊回身從井裏打水,提上井台,吃力地提起來要去救火。連城衝到跟前,把自行車往路邊隨意一丟,跑過去搶過村婦手中的水筲說道:“你快去打那一筲!”提起水筲衝到麥秸垛旁,揚手將水潑到火旺處,轉身回跑,接過婦女剛提上井口的水,快步衝向麥秸垛。如此往返有十來趟,火勢已無大礙,此時附近村人提筲端盆,一起動手,不多會兒工夫將火撲滅。
有位中等個頭身材壯實的男子向最早救火的村婦問詢火情,村婦手指連城說來說去,那男子點點頭,朝連城走來,抱拳道:“多謝兄弟出手相助!請問尊姓大名,何方人氏?”連城看這男子有三十四五歲年紀,容貌端正仁厚,便回道:“大哥不必在意,我老家是南麵人和,姓連名城,在煙台務工,剛剛路過此地,遇上了,救人水火,理所當然。”那人一笑:“好啊,是位好兄弟。”回手指著不遠處一草房,朝外搭了個遮陽棚,飄著幡子上書“豆腐劉”,說道,“我就住那兒,做豆腐的,姓劉,都叫我‘豆腐劉’,剛才去村東送豆腐,要不是你出手相幫,我這點兒豆腐家底恐怕就燒光啦。走,過去坐坐,喝碗豆漿。”連城抱拳道:“謝謝劉兄,今天時間緊,就不煩勞了,來日方長。”劉氏男子點點頭說:“也好,這是西南台村,來日路過,過來歇歇腳。請稍等片刻。”
他轉頭跑回屋裏,轉眼間跑出來,提個白布包的東西,遞給連城:“兄弟別嫌棄哈,沒啥稱手的物事,我做的豆腐好吃,給你一塊帶回去嚐嚐。”連城推脫不過接下了,看一眼裏邊油紙包著的一大塊白花花的豆腐,說道:“那就多謝劉兄了。”劉氏男子正要說話,那邊拾掇麥秸灰燼的人喊他,連城說快去忙吧,他朝連城再次道謝,轉身跑過去。
連城撲打撲打身上灰塵,提著豆腐轉身去找自行車,到了地場傻了眼,自行車哪見蹤影,隻剩一包魚幹,掉落在不遠處。旁邊樹下幾個男童在玩泥巴,摔窩窩響。連城趕忙問詢,有個七八歲小子吸溜一下流出的鼻涕,伸手指指官道,說不多會兒有個半大小孩,推著自行車往北跑了。連城一聽,提著魚幹、豆腐跑著追去。追了四五裏路,連城累得大汗淋漓,兩腿發軟,哪裏還看到偷車賊身影,不知是小孩撒了謊還是小偷會騎車,眼看沒指望了。好在打聽到離墩前村已不遠,拖著兩腿趕往墩前。
村北路旁,有一小片菜園,此時秋令,蔬菜長勢旺盛,中間是茄子、豆角、辣椒、黃瓜、番茄、韭菜、灰蔥,四邊是番瓜、茭瓜、玉瓜、菜豆、眉豆,綠的、黃的、紅的、紫的各色雜生,碎石矮牆連接人高的籬笆,眉豆花爬滿其上,圍住整片園地。這是王冰家菜園,他和楊子千每人拐一菜簍子,在園裏采摘蔬菜。這樣的活計多是家人來做,但昨晚之事令王冰心下隱隱牽掛,在園子裏慢慢采摘,時不時朝西邊大路張望一眼,每每有人行來,他都會老遠開始打量。
這時看到西邊過來一人,瞅那身形是個青年,可是走路卻晃晃****,沒個緊實勁,便說道:“這個小子看樣至少行了百裏的路,累得沒個正形。”楊子千抻脖子看看,忽然說:“哎,這人咋看著眼熟?”王冰又看一眼,說:“別倚著你眼神好,就顯擺,你看著眼熟的人,我能不熟?”楊子千一直盯著那人看,嘴裏說:“你還真別不信,我看這人像……像那個連城。”王冰道:“快拉倒吧,你咋沒覺得像殷兄?”說著也去端量那人,嘴裏“咦”的一聲。楊子千放下菜簍,左手一搭矮牆,噌地跳出菜園,迎著那人跑去。跑到跟前,兩人都愣了愣,楊子千突然叫了聲:“真是你啊連城兄!”連城也驚喜道:“哎呦,是那個……楊老弟?”這時王冰也跑過來,怔怔地看著連城,猛地拍他一掌:“真是連城兄!你這樣子是……是怎麽啦?”連城苦笑一聲:“王冰老弟我順路來看看你,不巧楊老弟也在,我、我……咳!”王冰拽他一把說:“快走吧,回家說話。”三人提上菜園裏的菜簍,一同回家。
回到家,連城洗把臉,喝著茶,跟二人說起救火丟車之事,滿臉的沮喪。王冰勸道:“已經丟了,想想辦法,別犯愁。”楊子千也說:“不就是輛自行車嗎?真找不到了,我想想辦法,孟家莊據點的二鬼子有這玩意兒,你住兩天……”連城苦笑道:“二鬼子那破自行車哪能跟這個比,這可是一輛新車,德國造,我跟威海城裏的富公子戚家國借來的。”原來這戚家國是威海衛商會會長戚仁亭的兒子,戚仁亭不光在威海城裏有幾家大買賣,在煙台亦有分號,戚家國常來煙台經管買賣,日久天長與連城相識,得知他是榮成人和老家人,覺得親近,一來二去交了朋友。以往連城從煙台到威海衛或石島,大都乘船而行,這次正好趕上戚家國從煙台回威海,連城坐了他的轎車,然後借騎戚家國的自行車回老家。
王冰得知自行車是戚仁亭兒子的,心生不爽,對連城說道:“戚仁亭是個大漢奸,他兒子車丟了,活該!”連城笑一笑:“戚家國原先不願意說他父親是誰,也覺得不光彩。後來不得已告訴了我,直說他爹的不是。我看這個富公子跟他爹不一樣,就交往下來。”楊子千說:“這個戚家國是個什麽樣人,等我慢慢摸清底細,要是跟他爹一個樣,咱不能交!”連城說:“楊兄說得對,我也有這個想法,眼下看還不錯,誰知到底是什麽人。該如何交往,我心裏有數。”王冰歎口氣:“唉,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戚家國的事以後再說,他的自行車,咱想想法子,他講仁咱不能不義。不說了,走,去橋頭喝老井羊湯,給連城兄洗塵。”連城忙擺手:“心裏不爽,哪也不去,就在你家隨便吃口,說說話。”指著旁邊兩個包裹,“豆腐劉的豆腐,說是好吃;我父母一手曬的老冷魚幹,我打小就吃不夠,今晚你倆嚐嚐。”王冰說:“也好,今天吃家常飯,我讓家人做幾個菜,咱哥仨喝酒———哎,還有我那親家也得叫來,昨晚多虧他幫忙。”楊子千應道:“張隊長真是出了力。”
晚上宰了隻公雞燉了,醃的臘肉炒一盤,昨晚豬大腸尚有剩餘,和著辣椒烹炒,連城帶來的老冷魚幹蒸熟撕開韭菜涼拌,豆腐炒大蔥也是噴香誘人,加之園裏采的時令菜蔬,做了滿滿一大桌。四個人一壇酒,沒費勁喝個精光。
翌日早起,吃過粥飯,三人正商量自行車之事,有人上門找王冰。連城跟來人打個照麵,各自一個驚詫,來者正是昨日西南台的豆腐劉!王冰知曉真相,哈哈笑道:“怎麽說來著,千裏有緣來相會,無緣相撞擦身行。我還以為是哪個豆腐劉呢,原來是劉錫榮兄長。”劉錫榮乃天福山西字城人,十八歲時為生計所迫,背井離鄉漂洋過海,東渡朝鮮到仁川謀生,在一家菜園當夥計。十年歸來,村中務農。其時天福山一帶多有共產黨地下組織活動,他受到共產黨人影響,積極為黨工作,天福山起義期間,擔任中共膠東特委地下交通員,屢次出色完成任務,被譽為“鐵交通”。1938 年 9 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後任文登縣各救會會長,在文登縣委書記劉力生領導下,在大水泊西南台村,以開豆腐坊之名發展會員,開展抗日救亡活動,三個月發展會員兩千餘眾。王冰引薦幾位相識,皆大歡喜。王冰問劉錫榮來有何事,劉說修理家什。王冰心下明白是修理槍支,便讓連楊二人在家敘談,他領劉錫榮出門。
拐兩個街巷,來到一處青石板門樓門口,院門虛掩,院裏有當當當的敲打鐵器聲,推門看時,一男子院中右手持鐵錘砸一輛自行車,看到王冰二人進門,打聲招呼:“來啦二位?”王冰看到躺在地上的自行車,愣了愣,疾步上前:“劉叔你這是……”這劉姓漢子叫劉青山,年近四旬,既懂中醫,又好修理,是個心靈手巧之人。劉青山用手裏的小鐵錘指著自行車說:“德國造,真是塊好鋼,這小錘砸不動,我換把大錘把它砸開。”王冰忙伸手製止道:“等等等等劉叔,你砸它幹嗎?這是哪來的自行車?”劉青山站起身,朝劉錫榮點頭笑笑。王冰忙說:“自己人,劉錫榮同誌,文登縣各救會會長,慕名前來找劉團長修理家什。”原來抗戰之前,劉青山於村中開設中藥鋪,自任坐堂醫師,醫術高明,收入不菲。抗戰爆發後,受中共黨員妻弟劉德順影響,思想進步,常為我黨我軍做事,去年春與王冰、王齋、梁曉庵等人組織起墩前村民眾抗日自衛團,被推選擔任自衛團長,組織自衛團員站崗放哨,盤查行人,工作幹得風生水起。
劉青山跟劉錫榮寒暄過了,又對王冰說:“我現在是賣藥修理兩手幹,剛剛要不是給人抓藥,這自行車就砸開了,這是修理家什的上等料。”王冰瞪著眼:“哎我的劉叔,幸虧你給人抓藥,告訴我自行車哪來的?”劉青山抬手朝東指指:“橋頭集那小老鼠,知道我收購銅鐵,昨天傍晚推來這輛自行車賣給我,還專要銀元銅板,不要日偽紙幣,我正忙著有事,給了錢打發走了。哎別說真是好鋼,修個槍管啥的杠杠的。”王冰一聽驚道:“劉叔你、你千萬別砸這車啊!你看看劉會長帶來的家什,我去去就回!”說完跑出門去。
不多會兒工夫,門外咚咚咚有跑步聲由遠而近,王冰、連城、楊子千三人推門進來。連城疾步衝到自行車前,看一眼沒有軲轆的車架子,喊道:“真是我那輛自行車!泰勒,德國造,怎、怎麽會成這樣?”說著伸手撫摸車大梁被砸出的痕跡。劉青山看著連城的神態有些愣怔。王冰趕忙給大家相互介紹,又把連城丟車的事說了。劉青山恍然大悟道:“原來這樣,多虧小老鼠賣給我,要是賣到別人手裏,必定粉身碎骨。”哈哈笑著,進屋拿出兩個車輪,不一會兒裝好自行車,對連城說:“小連試試看,一點兒沒壞。”
連城在院裏騎了騎,果然如初,高興地說:“還好還好。”用手又摸車大梁砸出的印痕。劉青山明白其心意,說道:“這一點點不打緊,覺得不好看,我推薦你去威海城東門外北行不遠,有一家‘新合成’銅錫鋪,主要做錫鑲活,那手藝好,鑲出的茶壺幾十塊大洋一個,英國人爭著買。我跟那裏的穀老板熟,讓他給鑲個花樣遮住痕跡,那才洋氣。”王冰一聽直說好主意。連城說:“你花多少錢買車啊劉叔,我得想法賠你?”劉青山說:“花了二十大洋。不過小連不用你賠了,劉叔家底還可以,等哪天去橋頭集找到小老鼠,說明情況,要下買車錢就是。”連城一個驚訝:“才二十塊大洋,我聽戚公子說買這車花了八百多塊!”劉青山嗬嗬一笑:“我在屋裏忙活,小老鼠說賣一輛自行車給我,要二十大洋。我隔窗看一眼,覺得不貴,就給錢打發走了,誰想值那麽多。”王冰說:“二十塊錢確不算多,可這小老鼠東偷西盜的也夠可惡,劉會長在這陪著劉叔忙吧,我們三個去橋頭集找找小老鼠,順便買點兒葷腥回來咱們做菜喝酒。”說罷帶連城、楊子千出門而去。
三人快步而行,不到半個點兒到了橋頭。王冰說這小子身高不到四尺,看著像個小孩,不過都說有二十歲了,在橋頭集浪**好多年,不知家是哪兒,也不知叫啥名,大夥都叫他小老鼠。三人在橋頭集周圍找來找去,找了一個多點兒,大街小巷尋個遍,也未見小老鼠身影。正要回去,楊子千突然指著遠處說:“那邊那人有點兒像小老鼠。”王冰細細打量,正是小老鼠,邊走邊啃東西吃,便對二人說:“小老鼠個子小勁頭差,可他很機靈,整不好一眨眼跑得無影無蹤。這條街除了南北兩頭,中間還有條胡同,連兄在這守著別動,楊兄繞到他身後,我到胡同堵截。”三人分頭行動。
楊子千穿過幾條街巷,繞到小老鼠身後,慢慢向他靠近。小老鼠有了錢,買了隻燒雞,邊走邊啃,忽覺身後有聲音,轉頭一看,一個大漢伸手抓他,驚得拔腿就跑。怎奈楊子千已抓到後衣襟,這小子兩隻胳膊後順,哧地脫了外衣,燒雞也扔到地上,慌張逃竄。楊子千又一把抓到他肩膀,誰知那肩膀滑得像抹了油,又被他跑掉,氣得扔掉衣服拔腿便追。小老鼠一出溜拐進胡同,正好被王冰逮個正著。連城也趕過來,三人圍住小老鼠。
小老鼠轉頭看看三個壯實漢子圍住自己,滿臉的驚恐,撲通跪地磕頭求饒:“三位爺饒命……三位爺饒、饒命……”王冰對他說:“小老鼠,你不必嚇成這樣,我們不是梁筠懿手下的偵緝隊,要是落到他們手裏,你的小命可就難保!”小老鼠抬起頭疑問道:“那、那幾位爺是……”王冰盯著他說:“不過你要說實話,否則就把你綁到偵緝隊!”小老鼠雞啄米一樣:“說、說……說實話……”王冰問:“昨天是不是你偷了輛自行車?”小老鼠低下頭,小聲說:“是。”王冰朝楊子千示意一下:“把他衣服拿過來。”楊子千回身撿起衣服和燒雞,扔到小老鼠跟前。王冰說道:“趕緊穿上衣服,把車錢還來。”小老鼠穿上衣服,看一眼王冰,彎腰撿起地上的燒雞,說道:“跟我走吧。”
三個人跟著小老鼠,七轉八拐,來到村邊一處破敗院落,四間房屋塌了三間,隻剩一間有個茅草屋頂,院牆多有坍塌,無須走院門也能進院。
進了院,小老鼠停下來,說道:“你們就在這等我吧,我指定不跑。”楊子千道:“啥意思?耍花招?”小老鼠忙道:“不敢不敢,那邊……太臭。”用手指了指牆角處破敗的雞窩。楊子千看看王冰,王冰點點頭。楊子千對小老鼠說:“去吧,敢耍花招,一槍崩了你!”伸手背後做拔槍動作。小老鼠嚇得一哆嗦:“不、不敢……絕對不敢……”戰戰兢兢朝雞窩走去。走到雞窩口,回頭看一眼三位,尷尬地咧咧嘴,全身伏地,往雞窩裏鑽,雞窩口狹小,他這樣小身材剛好能進去。楊子千聞聞剛才抓他肩膀的左手,鼻子皺起,咧著嘴說:“怪不得這小子又滑又臭,成天鑽雞窩。”
不多會兒工夫小老鼠退出身子,撲打撲打身上的雞屎,兩手捧著個布袋過來,恭恭敬敬遞給王冰:“共二十塊大洋,我、我花了一塊,剩下十九塊都在這兒。”又從褲兜掏出幾枚銅錢,“昨天去喝了碗老井羊湯,以前都是喝人剩下的,昨天喝了個整碗,井掌櫃還給多加了肉,那個香……今天……剛才又去……買了隻燒雞,我想這兩樣好吃的解解饞,以後省著花……”
王冰看一眼布袋裏白花花的銀元,對小老鼠說:“你不算個壞人,起碼比那些漢奸走狗地痞無賴好多了,往後別再幹偷雞摸狗的事,給人打個零工幹點兒雜活,掙口飯吃沒問題吧?”說著把十九塊銀元拿出來,交給連城,對小老鼠說,“這位就是車主,他要拿錢贖車。”小老鼠抬眼看看連城,連忙鞠躬,說道:“對不起這位爺,我真以為是漢奸的車,要知道是你這樣好人,說啥也……”王冰說道:“不用叫爺,願叫就叫聲大哥,我姓王。”小老鼠問:“王大哥是哪村的?”楊子千一瞪眼:“咋啦?還想扔石頭報複?”小老鼠忙說:“哪裏哪裏,我、我是覺得哥是好人,隨便問問。”王冰從衣兜裏掏出兩塊大洋,對小老鼠說:“一碼歸一碼,那十九塊大洋是贖車的錢,這兩塊大洋是我自己的,給你買點兒糧食吃,置辦一身棉衣,一晃天就冷了,要注意冷暖。”小老鼠吃驚地看著王冰,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不不不……不、不敢不敢……”王冰說:“這是真心給你的,別嫌少,拿著。”把手伸到他跟前。小老鼠目光呆滯,慢慢地雙手接過大洋。
王冰三人轉身要走,忽聽背後撲通聲響,回頭一看,小老鼠手捧銀元雙膝跪地,眼淚嘩嘩流淌。三人轉回身,王冰驚奇地瞪大眼:“你、你這是怎麽……”小老鼠哽咽道:“流浪……六年了……沒有誰把我……當人看……今天我做了錯事……大哥沒有打我……沒把我送去坐牢……還給我錢……怕我餓著凍著……”王冰扶起他來,說道:“別哭了。你老家是哪兒?”小老鼠抽啜道:“我是熱河人,1933 年日本鬼子侵占熱河,我們全家八口……被鬼子……炸死……我一個人隨著逃難人群……逃進關內……漫無目的,來到威海衛,又到了橋頭集……我離開熱河十四歲,現在也二十歲了……”
王冰拍拍他的肩:“兄弟,日本鬼子是我們的仇人,我們的目標就是趕走日本侵略者,恢複我們的家園。從今往後,隻要不給日本人做事,積極反日抗日,你就是好兄弟,在橋頭一帶,有什麽難處,可以去墩前村找我,王冰,你的大哥。”小老鼠拱手說:“好的大哥,我跟日本鬼子有血海深仇!我一定聽大哥的話。”王冰嗯了一聲,又說:“對了,打了半天交道,還不知你叫什麽名字。”小老鼠露一絲笑意,說:“我姓牛,名豪義,因為個子小,都叫我小耗子,習慣了也挺好,聽老人說叫狗剩子小耗子這樣的名好養長命,幾位哥喊我小耗子就行。”楊子千看連城一眼,撲哧一笑:“看來真是有緣,咱們叫的綽號跟他自己說的是一回事。”王冰一拍他肩膀:“好,小耗子兄弟,告辭了。”三人轉身離去。
汪疃那邊,自打上回和楊子千相見,畢雲心裏時不時想起楊子千那些話———說共產黨才是真正抗日———久久難以平靜。後來鄭維屏召開了汪疃會議,將抗日聯軍變為了抗八聯軍,將槍口轉向共產黨八路軍,畢雲更是義憤填膺。一日,鄭維屏帶著商立旦等人前往武術隊,觀看兵士練武,一時心血**,讓商立旦跟武術隊官兵比武,檢驗一下練武成效。畢雲以為隻是走過場而已,隨便派兩個水平一般的兵士出場,結果大敗。商立旦得意揚揚,對鄭維屏說:“司令,我現在有戰勝對手的秘招。”鄭維屏感到有趣,說道:“是嗎?商隊長有何妙招,不妨跟武術隊兄弟們交流一下。”商立旦微微一笑,突然對身前站立成排的武術隊員大叫:“打敗對手的秘招就是把對手視為共產黨,一定要消滅他們!”隊員們聽了都驚愣愣的。鄭維屏則哈哈大笑,直呼:“好主意,好主意!畢教官,這個秘招你們都要學,練武術首先要練精神,消滅共產黨,就是我們武術隊的訓練精神!啊哈哈哈哈。”
畢雲心中頓時躥起怒火,他咬牙切齒,強裝平靜道:“是嗎?這秘招這麽管用,我倒想跟商隊長試試如何?”鄭維屏一愣,說:“啊,試試,試試,可以切磋切磋,啊哈哈。”商立旦心中隱隱感覺到畢雲的意圖,卻又不得不出手迎戰。結果交手三個回合,畢雲瞅準機會,使出自己苦練的絕招“蛟龍出水”,一個旱地拔蔥飛將起來,兩拳合擊商立旦左右太陽穴,嚇得商立旦慌忙出手解招。豈知畢雲此招乃一招二用,見對方兩手向上前胸打開,右腿屈膝使出“鐵犁耕地”招式,狠力撞向那廝胸口。商立旦一聲慘叫,雙手抱腹仰麵倒下,口噴鮮血當即昏迷。鄭維屏大驚,上前一步瞪著畢雲:“你、你……”畢雲平靜道:“我隻是用上了商隊長教授的秘招,果然好用。”鄭維屏無言以對,氣得狠狠盯畢雲一眼,指揮搶救商立旦。
最終商立旦沒有斃命,養了一個多月方才下床,再也無顏去武術隊。而畢雲日子也不好過,被鄭維屏以過失傷人之名關一個月禁閉,由副教練帶隊訓練。一個月禁閉期滿,畢雲麵向東方,默默念道:“王兄楊兄,咱們並肩抗日的日子不遠了!”
正如畢雲所想,王冰和楊子千正奔波於抗日之路。身為威海特委之軍事委員,王冰按照組織決定,積極籌備建立抗日武裝,與日偽展開正麵戰鬥。這日他和楊子千一起去鄰近的草廟子,找林福商談籌建抗日武裝之事。林福是草廟子蔣家莊人,其家境貧困,以打短工為生,有一手剃頭手藝,閑時也趕集剃頭。1937年“七七事變”後,參加抗日救亡活動,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這一帶為黨做事。
二人到了蔣家莊,打聽村人,在村頭山岡地找到鋤地的林福。林福跟王冰早就相識,自是寒暄一番,看到楊子千時卻有些驚愣,隻覺得不可相信,眼睛一眨一眨盯著看。楊子千一笑:“林大哥可好,那晚溝於家相遇,不想今日重逢。”林福驚喜萬分,上前扳住楊子千雙肩,叫道:“救命恩人!”他雙腿一彎就要跪下。楊子千和王冰趕忙伸手拽住。楊子千說:“大哥不必如此,那樣的事誰能幫上都會出手,何況你在鳳林集還冒死救過我。”王冰也說:“楊兄也是為黨做事,咱們黨的同誌不興下跪。”林福眼中閃著淚花,說:“我倒覺得咱們的同誌可以跪,日偽軍漢奸走狗死也不跪!”王冰拍拍他的肩:“好了,咱們說正事。”三人在地頭田埂坐下,商談起發展抗日武裝之事。
一晃天近晌午,王冰說還要去裏口區找副區長劉文華,他是西字城人,參加過天福山起義,黨內老同誌,想聽聽他的意見。林福想了想說,要去裏口區,那就順道去趟大夼村吧,曹芳春和她父親曹雲早,都是咱們的人,曹芳春的叔父曹雲章就是早年的中共文登縣委書記,膠東特委領導人之一,領導“一一四”暴動英勇犧牲,一家人都為黨工作,應當聽聽他們的看法。王冰覺得有道理,同意去一趟大夼村。
林福邀請二人去家裏坐坐,做頓飯吃。王冰說不去吧,你家裏平日人少,一下去幾個人,容易惹人注意,生出不必要麻煩。林福想想也是,就說:“不嫌棄的話,我帶了幹糧,地那頭有泉眼水,我去舀些來喝。”王冰一笑:“那好。”林福從簍子裏拿起水瓢,飛快去了地那頭,轉眼端一瓢清冽的泉眼水回來,說道:“這水是山上滲下來的,好喝。”王冰接過瓢喝一口:“嗯,真是,甜絲絲涼爽爽,好水。”楊子千喝過了也叫好。林福從簍子裏取出布包,放在地堰上,打開了,是黑黝黝的地瓜麵粗糧餅,還有醃蘿卜菜,說道:“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們會來,這是我幹活的幹糧。”楊子千撕下一塊餅,咬一口:“好吃啊,比在東北吃那橡子麵好。”王冰摘下身後包袱,打開,是黃澄澄的玉米餅子,笑著說:“我倆也帶的有幹糧,湊一起吃正好。”林福嘿嘿一笑:“還是你們的幹糧好。”三人說笑著吃喝起來。
吃完幹糧,林福把鋤頭和簍子放進一人高的玉米地,領著二人上路西行。行將一個鍾頭,到了大夼村,找到曹氏父女,二人熱情迎接,曹芳春猶對楊子千感激萬分,說那晚她和林福在溝於家村等了許久才離開。商談小半日,王冰、楊子千告辭前往裏口區,林福返回蔣家莊。
王、楊二人到了裏口區,找到劉文華,天色已晚,二人留宿於此,幾乎徹夜長談。劉文華乃家中獨子,出身貧寒,父親給地主看山,其受同村抗日誌士劉錫榮影響,1935 年入黨,從事中共地下工作,並參加天福山起義,後被派遣到裏口區,領導反日抗日。墩前村距西字城幾裏路,王冰與劉文華相識多年,不在話下。
第二天劉文華要去畢家疃村征集公糧,王冰和楊子千順路同行。楊子千在村頭等候,觀察風聲。偽村長畢某,乃日偽鐵杆爪牙,竟對二人生出歹意。他滿麵和善,借故將二人騙至村頭果園小屋,幾個大漢門後躥出,將二人打暈,捆綁起來吊打審問,無果,歹人竟將二人拖架至村北海邊活埋。楊子千村頭待了許久,不見二人形影,心下不安,到村中尋覓。尋了半天亦無消息,正著急時,見兩個村婦街口嘀嘀咕咕,其形跡可疑。楊子千小心靠近,聞一村婦說:“兩個人都五花大綁,蒙了頭,說是土匪,拖到海邊活埋。”抬手指指北邊,壓低聲音,“那鬆林以前就埋過……真嚇人……”另一村婦說:“哎呀,現在這世道,人心隔肚皮,誰知道是土匪還是好人……”看到有生人走近,趕緊住口。楊子千上前搭訕:“二位大嬸,請問一聲有沒有……”沒待他說完話,二村婦掩口散去。楊子千感覺有事,忙大步出村往北尋去。
出了村北便老遠兒望見海邊鬆林,朝那邊行不多久,忽見五六個人從林中走出,趕忙躲身荊棘叢後。那些人搖搖晃晃走來,有兩三個扛了鐵鍁,前頭的一個四十來歲胖子,叼著卷煙,邁著外八字,邊走邊說:“想跟老子玩,還嫩著,這年頭有奶就是娘,日本人說了算。”緊跟身後的中等個頭青年說:“畢村長英明!那些跟著共產黨瞎哄哄的,早晚得後悔。”中間的一個接腔說:“這大鬆林子,有多少都能埋……”楊子千聽得頭皮發麻,心如火焚,攥著兩拳幾欲衝出。突然肩膀被人輕拍,驚得他一個激靈,回頭看是個二十歲左右的清瘦男子,穿一身米色西裝,頭戴禮帽,手裏拿著一把鐵鍁。楊子千握拳對著他正要說話,男子以手示意不要出聲。等那班人走遠,男子小聲說:“是不是救人?快快跟我走。”說罷提著鐵鍁貓腰向鬆林跑去。楊子千顧不得多想,緊緊跟隨而行。
很快跑進鬆林,男子三拐兩拐,來到一座土丘旁,一看便是新埋沙土,四周腳印雜遝。男子揮鍁鏟挖土丘,楊子千衝上去兩手扒土,看一眼男子身手乏力,一把搶過鐵鍁拚命鏟挖。鬆林沙灘,土質鬆軟,不多會兒工夫便露出被埋者衣服。兩人一齊下手扒土,相繼扒出兩人,搬至平地,動手鬆綁,去頭套。楊子千救的這人正是王冰,滿臉的血汙,渾身癱軟,口鼻處有微弱氣息,他著急地搖晃著王冰,呼喊他的名字,不多會兒工夫王冰緩緩睜開眼,盯著楊子千看。楊子千微微一笑說:“活過來了,太好了!”忙又問那男子,“怎麽樣?活過來沒?”男子正忙活著給劉文華壓胸,試脈搏,沒有回應。楊子千看一眼王冰,已然無事,輕輕放於地上,過來幫男子救人。男子吩咐楊子千給劉文華壓胸,他則嘴對嘴吹氣,樣子頗為內行。
二人忙活半天,最終沒能救活劉文華。男子對著漸漸僵硬的劉文華,低下頭雙手合十,說道:“願你到西方極樂世界,那裏沒有殘害,隻有光明。”楊子千不敢相信,盯著男子問:“你、你肯定他……死了?”男子點點頭:“我學過西醫,他已經去世。”那邊王冰聽到這話,吃力地動著身子,朝這邊伸手。男子放下死者,過來扶起王冰,看看他的口鼻眼睛,摸摸他的胸口脈搏,說道:“很幸運,他沒事了。”楊子千看看王冰,看看去世的劉文華,搓著手犯愁道:“這……這可咋辦?”男子說:“逝者已去,甚為遺憾。我們趕緊把生者帶走,他身體虛弱,需要治療休養。”看一眼楊子千又說,“我有小汽車,停在那邊,我們走吧。”楊子千指著劉文華遺體:“他、他也得帶走啊。”男子搖搖頭:“不好意思,我的車隻能拉生者,不能拉死者。”看看楊子千難過的樣子,又說,“請相信我,先把死者淺埋於此,不能暴屍荒野。你告訴我他是哪裏人,明天我雇輛馬車,將屍首運達。”楊子千亦無他策,隻得照做。
兩人淺埋了逝者,背起王冰趕到停車處,乘車趕往威海衛。路上男子說,他叫戚家國,威海城裏人,在煙台經商,今天回來路過畢家疃村,聽到村頭果園裏有人叫罵,停車細聽,覺得事有蹊蹺,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見這夥人架著兩人向鬆林走去。他跟在後頭偷看,看到那夥人在樹林裏挖坑要活埋兩人,趕忙跑回村裏,花錢買了把鐵鍁趕回救人。楊子千聽罷心裏暗暗說道:這人應當就是連城說的那個戚家國,看來這富公子還真跟他老子不一樣!楊子千問戚家國怎麽學的西醫卻又做起買賣。戚家國說他父親與英國駐威海衛行政長官莊士頓有交情,送他去學了幾年西醫,後來家中生意需要打理,他便經商做買賣。
汽車一會兒就開進威海城,戚家國找了個他熟識的小醫院,安頓王冰住下,並說醫費由他結算即可。王冰原本傷情不重,經過醫治療養,第二日便大體恢複,他讓楊子千去城南門外一老友處借了錢,結了住院費用,雇了兩輛馬車,一輛送他回墩前村,楊子千乘坐另一輛車回畢家疃村北鬆林,處理劉文華後事。
卻說戚家國處理完賬目,趕到醫院看望王冰,得知王冰已出院歸家。友人將王冰留下的字條給他,上麵寫道:本次險難,幸得戚公子救助,萬謝!身已無礙,家中事繁,不辭而別,望諒!另畢家疃事已畢,勿須煩勞。來日緣見,必當禮謝!戚家國看了幾遍,收起字條而去。
他回到家中,心下不爽,看到父親戚仁亭正在試衣,頓生厭惡,說道:“又要去會見小鬼子?”戚仁亭本來照著鏡子美滋滋看自己裝扮,聽了這話,拉下臉來,說道:“說什麽話?你是讀過洋書的人,這麽不懂斯文,什麽小鬼子,那是日本人。”
戚家國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支煙,說道:“叫日本人也不斯文,應該叫太君。”戚仁亭聽出兒子挖苦他,生氣地說:“你小子少給我酸言辣語,叫太君怎麽了?人家也稱我戚君,戚會長。”戚家國一笑:“說中了吧,是要去會見你的太君?”戚仁亭一瞪眼:“我呀,還真不是會見太君。跟你說吧,榮爺要成立先天道大刀會,對付共產黨,討好日本人,邀我前去商討。”戚家國一下直起腰身:“邵笠榮,你又跟他混在一起?”
戚仁亭瞅他一眼:“大驚小怪,跟榮爺在一起怎麽啦?現在世道,強者為王,我的商會,他的大刀會,都得仰仗日本人,有了日本人庇護才能亂世發大財。咱的商會,說到底也是關乎咱家買賣的大事,豈能得罪日本人自斷財路?”戚家國呼地站起身,大聲說:“不義之財,寧可不賺!”戚仁亭氣得指著他說:“你是吃飽撐的,站著說話不腰疼!還提什麽不義之財,現在這亂世,什麽是義?什麽是不義?不賺錢,喝你娘的西北風!”
戚家國理直氣壯回道:“保家衛國,心係社稷百姓安危就是義!給日本人當走狗,以抗日大眾為敵就是不義!”戚仁亭手指抖動,嗬斥道:“滾一邊去!老子拿錢供養你讀書,你就學這些亂七八糟的對付你老子!”戚家國轉身回他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