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溝於家遇匪

過了一日,王冰告訴楊子千,今天要去雅格莊開會,要他在家休歇。楊子千練過幾趟拳腳,想起那天王冰講甲午英雄之事,正好今日有空閑,何不去文登營探訪勇士王國成?穿戴整齊了,跟家裏人打聲招呼,上路而去。

他到了文登營,一番打聽,還真找到其家人,得知王國成早年已去大連謀生,多年未歸鄉裏。楊子千心下悵然,隻好轉頭回行。由於徒步獨往,也未按路徑行走,田林溝壑對他來說隻若平路。行將半個鍾點,到天福山北麓,估摸再有半點鍾可回墩前。

此時初春,氣候尚冷,好在一路行得急,身上倒有些熱乎。放慢腳步,且行且賞那山景。近些天常飄碎雪,山陰處一片淡白,無葉的刺槐和濃綠的針鬆,占據著山坡山坳,偶有烏鴉飛起,野鳥啼鳴,更顯山之空曠。

楊子千從老家回來數日,心頭牽掛之人,除了王冰,還有畢雲。最近幾日,楊子千打算去西南鄉鄭維屏駐地,看看這位至交兄弟,在國軍裏混得如何。今日途經溝於家村,何不去畢雲老家看上一眼,待見到畢雲時,也好說給他聽聽。他打定主意,改路往溝於家村而去。

到了村頭,見一老嫗井邊汲水。他上前幫她打好水,問及畢雲養母之事,對方說:“你說小老道啊,那我可清楚,他養母家就在我家屋後隔條街,小時候小老道常去我家玩耍,那孩子身世可憐,加上聰明伶俐,挺討人喜歡。別看長得清瘦,可能吃,飯量大,有一回我包地瓜麵餃兒,使了半把蝦皮,好吃,他自己吃了半箅梁,我和老頭吃了半箅梁,他那時才五六歲……”楊子千急忙說:“老大媽,我幫你挑水送回家,順便去看看畢雲媽媽。”說著就去拿擔杖。老嫗一把按住,說:“那家中早就沒人了,你去也白去,三年前老姐妹走了,那個叫畢雲的道長親自來辦的白事。”忽地四下轉頭看看,壓低聲音說,“小夥子我看你是個好人,跟你說哈,這陣子村裏不太平,刀爺的人常常來村裏抓人……”

楊子千打斷她的話,追問:“刀爺是誰?為什麽來村抓人?”老嫗又四下看看,悄聲說:“他們叫什麽大刀幫,頭頭叫刀爺,這些人可壞,打架鬥毆,欺負老百姓。這不,前些日子村裏住的起義軍,都去西邊打鬼子了,大刀幫的人就提著把大刀,天天來村裏轉悠幾圈,遇到外鄉陌生人,大多會抓走,說是共產黨的啥嫌疑分子……你快點走吧,剛剛我還看到他們抓走兩人,一男一女……”“他們往哪兒走了?”楊子千瞪大眼問。老嫗指了指一條山路:“就往這條路走了,四五個人綁兩個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唉……”楊子千聽罷趕緊告辭而去。

他沿著指點的路徑快步而行,果然不到一刻鍾,前麵山路出現幾人。楊子千趕忙躲避而行,很快到了幾人背後,看時不是四五個人綁兩人,而是兩個男子押著一女子。兩男子穿著相同,皆穿深灰色衣褲,打綁腿,包青黑頭巾,背上背著鋥亮的大刀,一看就是那大刀幫的人。兩男子邊走邊嗬斥女子,一年長粗壯男子推女子一把:“快走啊,磨磨蹭蹭的,去晚了吃不上夜飯,剩菜湯也難保喝上。”女子扭頭回道:“少給我推推搡搡,我犯了什麽罪,輪得著你們大刀幫抓我?”另一年輕清瘦男子說:“還嫌推推搡搡,你不趕快行路,俺哥倆把你拖進樹林弄你!”女子扭頭過來,“呸”吐一口,罵道:“不要臉!你沒有媽媽姐妹嗎?不怕遭報應!”年長男子又推女子一把:“先別嘴硬,等我們交給刀爺,誰知道他會怎樣!”

楊子千後邊聽著,恨得咬牙切齒。他眼珠轉了轉,猛地快行幾步,叫了聲:“勞駕幾位,打聽個道。”兩男子吃一驚,幾乎同時唰地抽出背後的大刀,轉身指向楊子千。楊子千裝作害怕的樣子,邊摸口袋,邊說:“兩位爺別、別……別誤會啊,我就是打聽個道,問、問個路……”說著掏出一包古印香煙,遞過去。那次張文彬從文登回來,第二天發現兜裏還有兩包古印香煙,估計是走時叢鏡月塞兜裏的,好心好意送一包給王冰,王冰不稀罕抽,扔給了楊子千,今天本來是帶給王國成的,沒想在這派上用場。

兩男子見楊子千靠近了,一齊抖著大刀叫道:“停下說話!”楊子千停住腳,點頭哈腰說:“好啊兩位爺,是這麽回事,我是打威海衛來的,威海衛的榮爺二位可知曉?”日寇侵占威海衛後,絕大多數中華兒女走上抗日救國之路,但也有漢奸人物為日寇充當犬馬,威海衛突出人物有二,一位是富商戚仁亭,早年就帶頭鎮壓反日抗日的進步學生,1938 年 3 月 7 日日寇登陸威海衛,戚仁亭帶人到碼頭搖旗呐喊,歡迎日本人,晚上設宴宴請日寇頭頭,當即被日本人任命為威海衛維持會副會長及商會會長,大搖大擺為日寇效勞,當起了漢奸。另一位是邵笠榮,心狠手辣,黑道稱之為“榮爺”,他操控文榮威地區“先天道反共救國會”,受日本人扶持,在先天道山東威海衛分會基礎上發展起一支反動武裝,是日偽實施殘暴統治的幫凶,也是人民開展抗日活動的障礙。近期他頻頻前往北平,由先天道北平東城分會副會長林景陽介紹,正式加入先天道。林景陽也曾兩次來威,磋商籌建先天道威海衛分會事宜。這些事多為王冰告訴楊子千的。

兩男子聽了楊子千的話,頓時愣了愣,在這條道上混的人,威海衛榮爺大名哪個不曉?就連他們大刀幫首領刀爺,也對榮爺尊崇有加。兩人打量著楊子千,眼神飄著疑惑,看上去三十歲左右年紀的年長男子問:“你、你是……”楊子千輕聲一笑,顯得親近起來,說:“看來二位當是刀爺的人。本人姓邵,邵會長是我的本家叔叔,受我叔托付,前來拜見刀爺,有要事稟報……嘿嘿,我估計用不了多久,咱們的隊伍迅猛壯大,咱們都成了弟兄,共同為大日本帝國效勞……”

那女子也已轉過頭來,原以為來了救星,沒想卻是一夥的歹徒,聽罷這話氣得狠狠瞪著楊子千。兩男子聽了這話,似乎有些信了,大刀斜放下來。二十出頭的清瘦男子看看年長男子。年長男子反複打量楊子千,說:“你說這話有些可信,可怎麽肯定你不是來害刀爺的?”楊子千哈哈一笑,環顧四周說:“我可是受我叔托付,一人前來拜見刀爺的,別說刀爺有幾百個威風凜凜的弟兄,即便你們二位,哪個還敢造次。”見二人愈發相信了,左手拿著煙,右手伸進兜裏摸索,說道,“我這裏有我叔的親筆信,是讓親手交給刀爺的,我拿給二位瞅一眼,別看太細哈。”邊摸索著邊靠近身來,待近至伸手能抓住對方時,右手從衣兜掏出,口中咕噥著“怕掉了,放得深了。看看吧———”右手快速伸向年長男子,未待他看清什麽密信,兩手陡然一張,閃電般伸向兩男子,抓住兩人握刀的手腕,發力一掰。兩人同時“啊”的一聲,兩把大刀落地。楊子千朝女子喊聲“閃開”,縱身上前一步,兩手上抬,使出絆腳,兩男子一齊跌倒於地。

楊子千迅疾拾起兩把大刀,跳到歹人跟前,見兩人正要爬起,翻起刀背砍向其肩頸,痛得他們“媽呀”一聲撲倒在地。他隨即翻過刀刃架在二人脖頸後,說聲:“這大刀有多鋒利你們自己清楚,不想活命的你就動!”兩人嚇得臉貼著地皮,齊聲哀求:“好、好漢饒命……饒命……”楊子千說:“我並非那什麽狗屁榮爺的家侄,我是江湖殺手,綽號‘黑雕’,花人錢財,替人消災!你們那位刀爺濫殺無辜,血債累累,有人花了大錢,雇我除害!你倆要是識相,可饒你們狗命!”兩人連忙求饒:“好漢隻要不、不殺我倆,怎、怎樣都行!怎樣都行……”楊子千說:“那好,隻要聽我吩咐,可保你倆性命!否則,立馬腦袋落地!”兩人直喊:“不敢不敢,聽爺吩咐……”“那好,你,起身,跪著!”楊子千搖搖刀背,碰碰年輕男子後腦勺。年輕男子趕緊照辦。“解下他腰帶,將他雙手反綁!”年輕男子照做,把地上男子反綁了。楊子千又命他解了女子捆綁,然後貼地趴臥。

這時楊子千交一把大刀給女子,指指反綁雙手的男子說:“這位姐妹舉刀看著他,敢動一下你就砍他!”女子會意,接過大刀,故意說:“放心吧,俺媽叫俺殺雞,俺不會,一刀把雞頭剁掉!”趴地男子嚇得一抖:“姑奶奶別別別……我不動……”楊子千起身綁了年輕男子,回頭問女子:“你是不是還有個同伴?”女子說:“嗯,一位大哥,被他們同夥綁上山了,我腳崴了走不快,落在後頭。”楊子千問清兩男子山上情況,想了想,對女子說:“我去山上看看,你在這兒等著,最遲三個鍾頭,我若不回來,你就別等了,趕緊離開。”女子點點頭:“嗯,你要小心。”楊子千看她一眼:“放心吧,我沒事。我黑雕走南闖北,大風大浪見識多了,這樁小事,嘿嘿……”

他說完話,動手脫了年長男子外衣,將他反綁於路邊老鬆樹上,給女子一把大刀,說:“你拿刀看著,他要想動歪的,就砍死他!我身上帶了槍,比刀更管用。”這話是說給歹人聽的,女子也信以為真,答應下了。楊子千套上歹人外衣,包上頭巾,押著清瘦男子往山裏去。

行一刻鍾,天已薄暮,前麵現一山口。清瘦男子說:“前麵到地場了。”楊子千說:“好。按我說的行動,你敢耍花招,我在身後一刀捅了你!”說罷一手搭著他的肩,半俯著身子前行。沒走幾步,路邊一高處岩石旁有人問:“弄麽的?”清瘦男子答道:“我,小六子。”大石後轉出一人,穿著打扮皆同,看看走來的二位,又問:“咋的呀?傷啦?”清瘦男子說:“老四肚子痛,趕緊扶回來,喝點薑湯祛祛寒。”上邊那人說:“快點兒去吧,晚了熬飯的封灶了。”清瘦男子答應著快步走過。

這是個簡易山寨,依據地勢,搭了些草屋,看上去很不顯眼。此時天光已暗,一處較大草屋裏已亮起燈盞,人影晃動。清瘦男子低聲說:“那是飯堂,正在開飯,刀爺應該在此……你、你……”楊子千回道:“先不管他,帶我去找抓來那人。”清瘦男子說:“我們抓來的人,都關在飯堂後邊屋裏,等刀爺審過了,有的殺死,有的讓家人拿錢拿糧贖人。去後邊屋必從飯堂邊上過,你看……”楊子千嗯了一聲,說:“不打緊,趁他們不注意溜過去,再說我穿了這身衣服,不會引起注意。”男子又說:“我、我還想活命,你把我綁這樹上吧,堵上嘴……”楊子千明白其意,照他說的做了。

楊子千一人溜到飯堂後麵,果然有個小屋,門口站著個背刀的男子,跟清瘦男子一樣打扮。屋裏有人大聲嚷嚷:“快放我走,我就是個普通百姓,憑什麽抓我……”門口男子朝屋裏說道:“別喊了,又不是我抓你來,我替一會兒,等他們吃完飯過來,你跟他們說去!”楊子千見機會難得,低著頭快步走過去。看守男子轉過頭來,高興道:“這麽快就吃完了,沒給我多留些?”楊子千一個箭步衝上去勒住他脖子,拖進屋裏。那人嚇得嗚嚕嗚嚕:“不……不是我抓……”楊子千靠近他耳旁厲聲說道:“不準吱聲,饒你不死!”那人“嗯嗯”兩聲便無動靜。楊子千扯下他頭巾,連嘴帶臉勒住,見旁邊牆上掛了繩索,又給他纏了腿腳,推到牆根地上,趕緊過來救人。

被抓之人被五花大綁捆在一根粗木樁上,楊子千拾起地上的大刀,三下兩下割斷繩索。那人說:“多謝壯士。”一打照麵,兩人一愣,盡管燈光微弱,都認出了對方,被抓那人竟然是鳳林集上的剃頭匠!那日他救了楊子千,今日楊子千救了他,實乃緣分也!楊子千扯他一把:“快走。”兩人溜出草屋。

走到飯堂旁,有人吃完飯,在門口閑談。屋裏有個沙啞嗓音說:“他媽的,老四不是抓了個女的嗎?咋還沒到?”屋外人說:“誰知道啊,老四那玩意兒,說不定半路把人收拾了。”沙啞嗓音說:“以後定個規矩,抓到女的,得在我這先過堂,不能亂動!”屋裏屋外哈哈笑。楊子千看他們吃完飯的越來越多,不敢耽擱,讓剃頭匠走外側,他穿了那衣服走裏側,擋著剃頭匠,借了昏暗之便,快步走過,歹人竟未發覺。兩人正偷偷高興,忽聞前邊有人喊:“刀爺不好啦!刀爺不好啦———”原來剛才山口放哨那人,回來吃飯時,發現了綁在樹上的小六子!

飯堂的歹人頓時亂起來,沙啞嗓音叫道:“他媽的咋的啦?快去看看!”領著一幫人跑過來。楊子千見勢不妙,低聲說:“快跑!”兩人撒腿便跑。不想正被放哨那人看到,扯著嗓子喊:“在這在這!快過來抓人!”揮舞著大刀撲上來。楊子千已無退路,急中生智扯下頭巾拋向那人,對方不知就裏,揮刀砍向頭巾。楊子千飛身踢腳,正中他手腕,大刀飛出,他痛得剛叫一聲,楊子千一記老拳已將他悶倒,二人逃出。

二人跌跌撞撞跑回那地方,天已大黑。楊子千說:“好像就在這塊兒。”剃頭匠叫道:“芳春———芳春———”便聽旁邊樹林裏回聲:“我在這裏。”三人會合,剃頭匠說:“咱們快跑!”楊子千看一眼後邊舉著火把追來的匪徒,說道:“芳春崴了腳跑不快,你倆快走,我拖住他們。”剃頭匠道:“不能啊,大刀幫心狠手辣,人又多,你會吃虧!快一起走!”楊子千推他一把,反身迎著火把奔去。

再說大刀幫眾徒,舉著大刀火把,追下山來。跑在前頭的兩個幫徒突然止步,放低火把照看前方,卻見穿了大刀幫衣褲的楊子千躺在路上。沙啞嗓音的彪形大漢叫道:“咋的啦?”身前幫徒說:“有我們兄弟躺那啦,刀爺!”原來這廝正是大刀幫幫主刀爺。刀爺扒拉開幫徒,提著刀打著火把上前,嘴裏罵罵咧咧:“媽個巴子躺這兒弄麽?裝熊啊?”近至跟前,舉火把來照,楊子千突地騰起雙腿,蹬向那廝前腹。飯堂晚上煮的雜麵湯,就蝦醬,刀爺最愛這口,吃了兩大海碗,肚子鼓鼓的,這一腳力道太強,踢得又正,刀爺隻覺肚子要爆裂,痛得嗷嗷叫,踉踉蹌蹌往後倒去,火把大刀也飛向身後,嚇得眾幫徒哇哇怪叫,紛紛躲閃。楊子千趁機滾向眾幫徒,幫徒揮刀亂砍,楊子千騰挪閃過,那刀砍中旁邊幫徒膝蓋,痛得呼爹喊娘。楊子千滾進人群,大刀火把完全無用,在地麵劃拉幾隻腿腳抱住,猛一拖拽,倒下一片幫徒。他再扛起一幫徒起身扔進人堆,眾人又是一片亂叫……

刀爺站在稍高處,捧著肚子哼哼,眼見這夜戰隻有吃虧的份兒,喊道:“兄弟們撤吧!便宜這小子一回!來日方長,此仇再報!”幫徒們呼啦啦後撤,楊子千尋機鑽進路邊樹林,眼看著眾匪撤回山寨,方才摸黑下山。

楊子千未在溝於家村停留,免生差池。此時新月朦朧,出村小路隱約可辨。脫了匪人外衣,小心踏入月夜,不多久即到天福山東麓南北官道,北行順暢,一個多鍾頭回到了墩前村。

王冰在家中正急得團團轉,見楊子千回來,朝他肩膀就是一拳,然後渾身上下前前後後打量起來:“咋的?又幹架啦?跟誰呀?”楊子千舀一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下,擦擦嘴說:“土匪。”王冰愣一下:“土匪?這一帶除了鄭維屏的部隊、王興仁的部隊,再就是日偽軍,哪一個算土匪?”楊子千喘息幾下說:“大刀幫。”“大刀幫?”王冰瞪一下眼,走到院中,吩咐家人煮碗熱麵。

他回到屋裏,楊子千已脫了弄髒的外衣,坐在土爐旁取暖。王冰添幾塊劈好的木頭到爐膛裏,拿個杌子正對楊子千坐下,說:“你愛幹架,但我發現,你每次幹架都是以正義對不義。”楊子千歎口氣:“不知咋的,看到欺人之事就忍不住要出手,今天在溝於家村,碰到土匪大刀幫綁人……”“溝於家村?”王冰一下站起來。溝於家村位於天福山北二裏,曾是中共膠東臨時特委和膠東特委駐地,素有“小蘇區”之稱。共產黨人理琪來到膠東,在此居住,並在溝於家村成立中共文登縣委,同時也是中共膠東特委秘密活動點,1935 年和 1937 年膠東特委在此策劃了“一一四”暴動和天福山起義,是當時膠東革命的中心。

楊子千講完前後經過,王冰濃眉緊蹙:“這也太猖狂!我們的隊伍才走了不幾天,大刀幫就敢到溝於家村抓人、綁票,不光是土匪行徑,還是日偽軍的幫凶!”楊子千說:“說的是啊,我本來隻是順路過去想看看畢雲兄養母,沒想到遇上光天化日綁人的土匪。”王冰又問:“你說救出的兩個人,男的是鳳林集的剃頭匠,女的叫芳春?”楊子千回道:“錯不了。剃頭匠救過我,我哪敢忘?女的不認識,但我覺得她跟你一樣也是幹正事的,剃頭匠叫她芳春。”王冰點點頭,說道:“剃頭匠叫林福,西邊草廟子人,你說得對,是個幹正事的。那位女子芳春,估計應是曹芳春,她親叔叫曹雲章,是中共文登縣委書記,被國民黨槍殺了。”楊子千一瞪眼:“中共縣委書記的侄女?怪不得麵對匪徒毫不畏懼!”王冰點頭:“嗯,都是了不起的人。”原來正如王冰所言,林福和曹芳春都是中共黨員,在家鄉草廟子一帶開展抗日鬥爭,今天曹芳春去溝於家村找尋黨組織,請示當前抗日鬥爭一些拿捏不準的事,順便叫上林福做伴,結果不但撲了空,還遇大刀幫遭綁,若不是叫楊子千碰上,出手相救,還不知道後果如何。

爐膛裏的火漸漸轉弱,發出暗紅的光。王冰又添幾塊劈柴,頓時發出嗶啵聲,冒出一股青煙,帶著雜木焦香。王冰望著爐膛裏的火又燃起,眼睛被火苗映得閃閃跳動。他撥一下爐膛中燃柴,火苗突地又旺些,他兩眼盯著火苗說道:“你是聰明人,我幹的事,你心裏清楚,你是什麽樣人,我也明白,否則咱倆不會結拜。”楊子千低著頭,兩手相交,緩緩說道:“我要是不知你幹的啥,那是傻子。”頓了頓又說,“你是共產黨的人,給共產黨做事,還有跟你開會那些人,都是為這個國家著想、為老百姓謀幸福的人。”

王冰轉過身來,伸出手掌,楊子千看一眼也伸過手掌,兩隻有力的大手緊緊握在一起。王冰看著楊子千,兩人的臉龐被火苗映得通紅。王冰鄭重道:“謝謝楊兄,懂我,懂我們。其實咱倆是一路的人,深明大義,愛憎分明,不畏強暴,為國為民不惜自身性命!我沒有妄言吧?”楊子千盯著王冰的眼,激動得咬緊牙關,不住點頭:“我倆、還有你們組織的那些人,都是這樣的人,我由衷欽佩!雖然我還不是你們組織裏的人,但我跟你們有共同的心願,那就是打敗日偽軍,趕走侵略者,讓老百姓過上太平日子。”王冰用力握握他的手:“說得好!楊兄之言,正是我們黨當前的奮鬥方向。”起身端過茶杯遞給他,“可就是不理解,同樣是中國人,同樣是中國軍隊,所作所為怎麽就不一樣呢?漢奸偽軍自不必說,就連鄭維屏這樣的自詡為國民黨正規軍,也幹著陽奉陰違之事,以共產黨為敵……”楊子千抬頭看王冰:“王兄既說此話,想必是國民黨又對共產黨有不義之舉?”王冰點點頭,歎口氣說:“正是。殷少欣幾位同誌組織小學教師成立‘抗日救國會’,以發動群眾抗日救國,鄭維屏部五營營長石兆麟,綽號石猴子,竟然下令逮捕他們,幸在內部人員掩護下逃脫。”楊子千氣憤道:“國軍這般做法實在無理,共產黨人積極抗日,他卻在背後捅刀,這不是幫日本鬼子忙嗎?”稍頓又說,“不行,畢雲兄不能在這樣的隊伍裏,我必須盡快去找他。他一心抗日,共產黨才是他應當參加的隊伍。”

說話間,家人端了熱騰騰麵條進來。王冰讓楊子千吃著,起身出去。

時隔月餘,春光三月。楊子千幫王冰做完手頭要事,趕忙啟程西去,到汪疃鄭維屏部看望畢雲。日出上路,道途躦行,七點來鍾抵汪疃。忽覺兩手空空,不合禮儀,打聽了當日正是鄰近的界石大集,抬腳趕往界石。界石乃昆崳山腳下一處集鎮,又叫大界石,四外環山,天高日小,四季風光幽美迷人。每逢集日,多有山珍美味售賣,采購者紛至遝來。楊子千來到集上,且看且行,滿眼的新鮮。

正行間,忽聽前邊有人吵架,近前看時,眾人圍觀的爭吵雙方,身份有些獨特:一邊是身著軍裝的國軍兵士,另一邊是身背大刀的兩個彪形大漢,誰也不是善茬。楊子千一打眼那兩個背大刀的男子,心便生惡,深灰衣褲打綁腿,頭覆青巾背大刀,分明是大刀幫徒!隻聽那國軍兵士說:“這隻山養母雞是我先談妥價錢,你們憑啥攪鬧?”一大刀男子說:“爺比你先喊了市,今天的母雞爺全包了,哪個也不例外,你沒聽見?”國軍兵士說:“霸道!什麽喊市,我還想市了呢!我早就想這隻母雞是我的!”說著彎腰去拿地上的母雞。另一大刀男子上前一步踩住雞頭,痛得母雞厲聲嘶叫,男子對著國軍兵士說:“你敢硬搶?問問爺的大刀答應不!”

國軍兵士直起腰,怒懟道:“我知道你是大刀幫的,你一把破大刀,還敢對我軍人行凶不成!”漢子唰地抽出大刀拄在地上,惡笑一聲:“破大刀?看來你還不知我大刀幫的厲害!爺看你不是平頭百姓,讓你一步,今天誰敢作證這母雞是你先買的,爺就不跟你爭,否則,刀下無情!”朝地上的賣雞老漢問,“你這老東西說說,是他先買你的雞嗎?嗯?!”

老漢看一眼亮閃閃的大刀,嚇得渾身發抖,流出眼淚,突然“阿巴阿巴”地兩手瞎比畫。國軍兵士驚訝道:“哎哎老伯,你剛才會說話呀,咱倆談好了價錢,怎麽一下子成了啞巴?”大刀男子哈哈一笑:“爺能讓會說話的變啞巴,你試試看能讓啞巴會說話?”又搖頭晃腦看看周邊圍觀的人,惡狠狠地說,“我,虎頭刀,”瞥一眼身旁的同夥,“兄弟狼頭刀,不少人知曉這些聲名,恐怕還有人領教過,身在大刀幫,住在大界石,這界石大集,是我哥倆多年的老地盤,喊個市,占個貨,說一不二!今天你們這些看玩意兒的,誰敢出來作證啊?誰說這雞是國軍小子先買的,我就不跟他爭!沒有作證的,這雞一根毛也跑不了!啊哈哈哈哈……”圍觀的人嚇得紛紛後撤。唯獨一人站著未動,正是楊子千。

虎頭刀狂笑幾聲,忽見有人竟然並不懼怕,獨自站在人圈裏一動不動,笑聲戛然而止,瞪著楊子千:“你小子是瘸了還是癱了,不會動了?”楊子千麵無表情,抬腳走近,朝著虎頭刀微微一笑。虎頭刀一怔,上下打量這個矮半頭的平常小子:“你,敢笑?”楊子千嘿嘿兩聲:“敢笑,還敢作證。”虎頭刀輕吸一口氣,提起拄地的大刀,目露凶光:“你、你說作證?敢給這小子作證?”楊子千看一眼旁邊的國軍兵士,又看看蹲在地上的賣雞老人,平靜地說:“這位大爺並不是啞巴,是被你嚇得不會說話了。剛才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兩人講好價錢,國軍兄弟正要付錢,你過來搶生意。”“還、還、還搶生意,虎爺我先搶你一條胳膊再說!”忽地掄起大刀朝楊子千砍來。

周圍的人嚇得哇哇亂叫,有的捂住臉有的扭過頭。隻聽“哎呀”一聲,膽大的拿眼看時,卻見楊子千左臂並未被砍掉,而是鐵柱一般擎起,手掌緊攥著虎頭刀手腕,痛得那廝連聲怪叫。楊子千一抖手腕,虎頭刀大叫一聲,手鬆刀落,楊子千右手疾出接住刀柄,豎刀怒視。圍觀者“啊”地低聲驚叫,心下紛紛叫好。

卻見不遠處七八個大刀幫徒呼啦啦奔來,鋥亮的大刀片半空揮舞,眨眼間跑至跟前,刀尖指向楊子千。帶頭的一個叫了聲“虎哥,閃下身,別噴血身上”,揮刀向楊子千砍來。楊子千鬆開虎頭刀的胳膊,順勢擊他一掌,身軀矮下,左腳後蹬,正中揮刀男子肋部,那廝“啊”的一聲,大刀飛出,噔噔噔後退數步,被眾徒扶住。那邊虎頭刀吃了一掌,也後退幾步,旁邊的兄弟狼頭刀扶他一把,揮刀衝將上來,掄圓了膀子劈砍。楊子千揮起大刀迎擋,兩刀空中相擊,叮啷啷一陣響,撕裂人心。

正當此時,人群中“砰”的一聲槍響,眾人皆是一驚,拿眼看時,一人端著手槍,快步上前。楊子千一看卻是畢雲,叫了聲:“你呀……”畢雲伸出左掌止住說話,朝大刀幫眾徒說:“大刀再快,快不過子彈!都給我放下!”這時驚呆的兵士也摘下身後背著的長槍,“嘩啦”拉動槍栓,端著槍指向狼頭刀:“誰要砍我隊長,一槍斃命!”眾刀徒紛紛收起舉著的刀,看著畢雲。

畢雲將楊子千扒拉至身後,端著的手槍放下來,朝眾刀徒說:“敝人畢雲,鄭維屏司令手下武術隊隊長,八百威武兵教頭!威海衛國術館館長商立旦,赫赫有名的‘大刀王’,你們這幫人的師爺,都敗在我的手下!你們是動拳腳,還是動刀槍,我奉陪!”眾刀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當如何。畢雲微微一笑,接著說,“哪位要是手癢癢,想練練拳腳,咱就試試,當著滿集人的麵,我單出一隻手,要是鬥不過你,我自當認輸,隨你們所為。”斂起笑容,神情冷峻,踱前兩步又說,“這裏是鄭司令防區,誰膽敢恃強霸道,無法無天,尤其傷害國軍官兵,有多少斃多少!鄭司令會嘉獎表彰,誰先試試啊?”說罷端槍朝虎頭刀兄弟倆走去,兩人嚇得步步後退。

這時有個幫徒跑過來,附在虎頭刀耳邊說:“這人是威海衛的小老道,武功了得,現在是鄭維屏武術隊隊長兼教官……”虎頭刀聽罷,瞅畢雲一眼,一揮手:“走!”眾刀徒呼啦啦往集外離去。

圍觀的眾人一齊朝著畢雲、楊子千鼓掌,有人喊:“大刀幫遇到了正規軍,可是涼蛋了!這幫東西欺壓百姓,早該製製他們!”畢雲朝大夥揮揮手,說:“大刀幫正在勾結日本鬼子,成了漢奸組織,破壞我們抗日,往後要是遇到大刀幫為非作歹,可以報告抗日組織!大家散去吧,抓緊時間趕集,盡量不要黑天趕路。”眾人應聲散去。

畢雲回身拍一把楊子千:“走,我們回去說話。”楊子千應一聲,彎腰把錢遞給賣雞老漢。老漢驚魂未定,顫巍巍地接過錢,連簍子都不要了,轉身快步離去。兵士把錢遞給楊子千,楊子千說:“這錢正好該我花。我來看望畢雲兄,特地來集上買點兒東西做禮品,不想遇上這事。”兵士帶好東西,三人回走。楊子千說:“大刀幫現在太猖狂!”就把溝於家村那次遭遇說給畢雲聽。畢雲聽完說道:“他們猖狂,是有日本人撐腰。威海城裏的邵笠榮,巴結日寇,據軍事情報,日本人已同意他組建大刀會,破壞抗日。”楊子千說:“嗯,我也聽王冰兄弟說過這事,眼前的大刀幫,下一步成為大刀會,勢力大增,不容小覷。”

兩人拉著話,說著各自近時的情況,不知不覺到了汪疃。畢雲對楊子千笑笑說:“你今天來,還真是機緣湊巧。”楊子千不解:“怎麽說?”畢雲道:“你說的那個梁大膽,也在我這兒。”楊子千一聽高興得瞪起眼:“這個梁大膽,我還想打你這回去找找他呢,沒想到直接碰上了。”畢雲說:“他拜我為師,在這裏練武,前段時間摔傷腿,這不每個集日都要買隻老母雞給他燉湯補養。”楊子千忙問:“傷得重嗎?”畢雲說:“不算太重,休養這段時間,差不多好了。”楊子千“哦”地鬆口氣。

回到駐地,楊子千與梁大膽重逢,自是一番驚喜,互相寒暄,訴說思念之情。晚上畢雲做了幾個好菜,招待楊子千。飯後兩人外出溜達,楊子千說:“畢兄幹上了武術隊隊長,看來在這幹得春風得意啊。”畢雲歎口氣,慢慢說道:“什麽得意啊,鄭維屏為了讓我好好教授士兵,給個虛名,沒什麽實權。”頓了下又說,“來這段時間,我慢慢看透了,還真如你先前所說,鄭維屏不是我想象的抗日隊伍,對日本人的態度漸有變化,乃至有些曖昧。”楊子千接口說:“咱兄弟倆沒有忌諱,說句掏心的話,講抗日,共產黨人還是最靠譜。”畢雲四下看一眼,壓低聲音:“你是說王冰他們?”楊子千說:“嗯,他們是真抗日,不怕犧牲的那種。”畢雲低頭沉思良久,才說:“或許我選擇來投鄭維屏是錯的。”楊子千環視四周,湊到畢雲耳邊說:“現在也不晚,我可向王冰他們保薦。”畢雲沒吱聲,走了幾步,站下來,對楊子千說:“抗日大事,我會認真抉擇,不能再錯。”兩人又向遠處走去。

正如畢雲所言,時過不久,鄭維屏撕破臉皮,不顧抗日大局,正式與中共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