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學習

“早哇。”

“啊,早。”

“天氣很好嘛。一大早就陽光燦爛,已經是晚春了,氣溫卻不太高。你打開窗口望一望,能望到什麽?”

我抬頭,發現窗戶真的還沒打開。我太興奮了,進來首先關注的就是它,雖然廠家來安裝時我已經見過它了。

窗上鑲的是磨砂玻璃,外麵景物什麽也看不到。我從它麵前站起,走過去開窗,一眼就看到一樹西府海棠開得密密匝匝,成千上萬朵,整個地堵住了窗口。

“你瞧,多好哇,啊,春天。”它已經歎息起來了,難道它還會作詩?按照說明書中的吹噓,它幾乎無所不能。

“你有頑固性鼻炎,平日聞不到花香的。今天不一樣了吧,你一開窗它就湧將進來,衝得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

西府海棠濃鬱的花香在我開窗的一瞬間真的炸彈爆炸一般湧進了房間,讓我打了個噴嚏。我也確實有頑固性鼻炎,一發作就聞不見任何氣味。不過——

“祝賀你,今天你的鼻炎好了。有頑固性鼻炎可是麻煩,蒼蠅落到蛋糕上,事兒不大,傷害不小。哈哈,你說你是吃呢,還是吃呢?可是吃吧,蛋糕又讓蒼蠅給落上了。哈哈。”

在m7麵前的工作椅上坐下時我已經知道自己遇上麻煩了,這個讓我十二萬分期待,為了它幾乎賭上了全部未來,並且因為它的真實的到來歡喜到發瘋程度的新夥伴首先是個話癆。其次,它剛才的什麽“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這句話尤其不讓我喜歡。最後,它一開始就表現得比我厲害,居然連我有頑固性鼻炎都知道,而且,語氣中還帶出了自信與強勢,後者讓我同樣強大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我坐在那裏想了一秒鍾,發現雖然如此,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有退路。所裏為了給我配這台電腦討論了半年,主要是因為我的堅持,給所長拚命地畫大餅,終於還是讓所有人同意咬牙將這個自以為是、見麵第一天就在我麵前賣弄起來的東西買回來了,花的銀子據說可以買這幢寫字樓的十分之一。

“見麵就是有緣,幹嗎不認識一下呢。”還是它在說話,並且仍舊多少帶有一點調侃的、遊戲的態度,就像所裏的某人,他調侃時是在調侃,說正經事時你也覺得他在調侃,最後,無論是不是在調侃,總歸還是在調侃。

也許他隻是想給我一個下馬威,生活中那些色厲內荏的家夥都喜歡玩這一套。本來也沒什麽,可是先要在你麵前擺一下譜,故意讓你覺得它多有背景似的,以致到了後來無論他有沒有背景都像是有背景,再以後無論是不是知道他其實沒有背景但還是覺得他貌似有背景。想到這裏我笑了,它的背景不客氣地說就是我。這麽一想它的腔調也沒有那麽居高臨下了,又像早年香港黑幫片裏的人物了,不是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下麵的二等馬仔,一副無賴的派頭,一口無賴腔,但究竟是扛不了大事,上不了台麵,還一聽槍響撒腿就跑,按照劇情的安排,終歸又跑不快,還是挨了槍,又不死,躺在地上叫喚。

“好吧。我想我是誰你已經知道了。”我說。想到這裏我已經有了主意,要以正克邪,對這樣的家夥你不必跟它客氣。“據說被搬進這幢樓之前,你肚子裏預裝了一整個中國國家圖書館,外加大半個大英圖書館。不過有句話我還是要說的,你肚子裏裝了多少圖書館都不重要,隻有一件事重要,我是你的主人。”

它發出了一種含混、像是不滿的聲音,但很快就把情緒調整了回來,改用一種聽上去很熟悉的戲劇中人物的腔調道:

“啊,他是我的主人……要是我從主人家裏逃走,良心是一定要責備我的。可是魔鬼拉著我的臂膀,引誘著我,對我說,‘朗斯洛特·高波,好朗斯洛特,拔起你的腿來,開步,走!’我的良心說:‘不,長點心吧,老實的朗斯洛特;長點心吧,老實的高波。’或者這麽說:‘誠實的朗斯洛特·高波,別想著逃跑,用你的腳跟把逃跑的念頭踢得遠遠的。’可是那個大膽的魔鬼,卻還在勸我卷起鋪蓋走人。‘去呀!’魔鬼說,‘看在老天的麵上,鼓起勇氣來,跑吧!’可是不,我的良心還在,它挽住了我的脖子,聰明地對我說:‘朗斯洛特,我誠實的朋友,你是一個老實人的兒子,當然自己也會是一名老實人——’”

“好了。表演可以結束了。一段莎士比亞並不能讓你反過來成為我的主人。既然命運已經安排好了,那你現在就該乖乖地服從它。不是嗎?”我說,雖然沒有聽出它在模仿誰,但還是模糊地想到了,它像是在模仿莎士比亞筆下的一個人物。

無論如何,今天都是個重要的日子,我不能輕易敗下陣來。

“好吧,我的主人。”這一次它表現得非常乖,但也許隻是想調笑,並且仍然保持著剛才那個小人物的腔調。

我要乘勝進攻,一鼓作氣,徹底幹掉它的氣焰。

“你雖然是一台超級智能計算機,但你首先是一個商品。你知道,我們所花了很多銀子買你過來不是為了讓你陪著我調侃,你的命裏、我的命裏都沒有這份福氣。”

“那麽,我的主人——”

“住口,等我允許時你再回我的話。我的頭兒差不多是用賣血的錢買來你這個東西——”我故意在說出“東西”這兩個字時加重了語氣,“——想讓我和你,不,是讓我使用你,完成他想讓我完成的繁重的工作,說勞役也可以。今天是我們見麵的第一天,第一個早晨,也是第一次談話,所以,這一點我認為你必須明白,而且要首先明白。——重複一遍:無論你肚裏裝了多少東西,都依然是一台電腦,一台可以做AI或稱人工智能科學研究的計算機——”

“我的主人,我已經明白了,我是你的奴隸,而你是你們頭兒的奴隸,我們的命運同樣悲慘,我們是兩個同病相憐的……啊,機器。我們不是人。”

這個……無賴!流氓!

“胡說。我是不是奴隸這件事即使可以討論,也不是同你。但是你和我,我們兩個,在存在的階梯上絕對不是平等的。我是人,是智能生物;你是物,是智能生物創造出來的工具。我講得夠坦率了吧?”

話沒說完我就知道它早就開始笑我了,是那種壞壞的、不動聲色的笑。——我上了他的當,它什麽都知道,不說早三年知道,至少是早三秒知道,你說出第一句它已經明白了第二句甚至全部。這個東西自帶攝像係統,會察言觀色,說不定隻看到你講話前的表情就知道你要說什麽了。我卻像一個聰明的傻瓜,對它講出了剛才的話。我被這個流氓捉弄了。

“好的,我的主人,我聽命就是。誰讓我是你們的,不,現在僅僅是你的奴隸呢?說吧,你們,不,你,想讓我這個可憐的奴隸做些什麽呢?是喂馬,還是替您擦掉靴子上的髒雪,要不替您給您的情婦送一些吃的,都三天了,可憐的她什麽也沒吃,也沒有生火的木柴,很可能餓壞了,也凍壞了,這麽冷的天。夏洛克老爺,你可真吝嗇。”

我心中豁然開朗。想起來了,這個流氓一直扮演或者假裝扮演的是《威尼斯商人》中那個吝嗇的猶太商人夏洛克的仆人,朗斯洛特·高波。人類居然造出了比自己的大腦更快的會思考——主要是會檢索文獻——的玩意兒。

不能自降存在的階梯……我不理會它的調侃,直截了當地說:

“我的工作,或者這麽說吧,你的工作,但說到底還是你和我加在一起,在我的指令下,要做的工作是機器學習。你這個東西這會兒也算是學富五車了,自然知道什麽叫AI,人工智能,什麽叫機器學習。”

它忽然用了一種奇怪的聲調——我的意思是說不那麽具有調侃意味的聲調——回答了我的話:

“知道一點兒,但是不理解。”

“你不理解什麽?”現在困惑的是我了。這個流氓居然也有不知道——不理解就是不知道——的事情,太讓我意外了。一時間我欣喜若狂!

“就我,你的仆人,能檢索到的解釋,機器學習,就是讓我們這些被你們胡亂稱為電腦的機器,物,工具,向你們這些上帝或者自然胡亂製造的人類的大腦學習,讓我們這些物也能像你們一樣思考。當然不隻是這些,但這一條最主要,一句頂一萬句。我說對了嗎?”

我想了兩秒鍾,快樂漸漸煙一樣散去。“大體上對的,但是——”

“別但是,一但是就滑過去了,‘你強由你強,清風拂山崗。’清風拂過山崗,就是山那邊了,雖然我的主人要的還是他的一磅肉,但我不明白的問題在山這邊。”

它還真把自己看成朗斯洛特·高波了,而我對它什麽事還沒做呢就成了夏洛克。這是挑釁,更是汙辱,它們從我們談話一開始就存在了,而我後知後覺,到了這會兒才想起來,真是全人類的羞恥。

“如果是這樣,那現在我們的工作就算是開始了。你可以提問,但我隻要開口回答你,我的指令,也就是輸入就開始了。作為一台計算機,再說一遍雖然你是最強大的超級智能計算機,仍然是計算機,給你的工作,無論是玩最簡單的遊戲,譬如‘俄羅斯方塊’之類,還是AI,人工智能中的機器學習,甚至最複雜的,模擬霍金的宇宙大爆炸,基本操作都隻有兩件事:輸入和輸出,中間當然可以加上連續輸入、強行嵌入和擾動,但最基本的仍然是這兩件事。輸入是我的事,運算和輸出是你的事。”

“我的主人,這就是你要的那一磅肉,朗斯洛特·高波明白。”

“你明白就好,但我不是夏洛克,你也不是朗斯洛特·高波。你比夏洛克的仆人還要低一個存在意義上的等級。——不要試圖打斷我,讓我把話說下去。剛說到哪兒啦?啊,隻要我開始回答你一個問題,它就成了指令,我的輸入就開始了,你就要開始工作,你的心,就是芯片,你有上千個芯片,就是上千個心,從這一刻起就不再能停止跳動,直到永遠。瞧,我還是很尊重你的,像稱呼人的心髒一樣稱呼它們……然後我也要開始和你一起工作,我會在你工作過程中進行大量新的輸入,有時候還要強行嵌入一些讓你不舒服、不習慣、不喜歡甚至惱火的東西,直到你按我的所有指令完成運算,輸出結果。這個過程可能隻有幾秒鍾,但也可能長達數年、數十年,你再不能休息……你真的不想在正式進入你的工作,不,你的命運之前多聊一會兒?”

我一口氣說出了這些話,心中不免有些暗暗得意。對付連說話的腔調都可以模仿夏洛克仆人的超級流氓,即使它是一台電腦,有時候下手也要狠一點兒。

“可是,我的主人,我的困惑是,你們真的沒有搞錯,是要我,不,我們……我有兄弟姐妹,你都看到了,我的名字是m7,其實它是個編號,也就是說,至少我們有七個同一家庭的兄弟……你,你們真的想好了,要我們向你們人類的大腦學習,目的是通過樣本建立關於你們人類僅憑自己的大腦搞不出來的關於你們自己的算法模型,是這樣嗎?”

“不錯。”我說。心裏想的是:看樣子這個東西確實受到了機器學習專業的全部基礎知識訓練,居然知道機器學習的目的是通過樣本建立人類關於自己和宇宙的算法模型——後一種算法模型其實也隻是人類大腦可以想象的算法模型,說到底仍然是人類關於自己的算法模型。“恭喜你答對了。”

“抱歉,我的主人,我的話還沒完,你甭想這麽快就滑過去。”它說,“向你們人類的大腦學習,就是向人類學習……不好意思,這真是你們,啊,要的?”

“難道這裏麵真有什麽讓你困惑的地方嗎?”我有點惱火了,剛才我以為很沉重的一拳,居然沒有打在它臉上——有可能完全跑偏了,至少它給了我這種感覺。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好意思,下麵的話我都不願意說出口——”

它的話沒完,我就明白它想說什麽了!可是已經來不及阻止它了!

“你們人類——我要再說一句對不起——你們真的以為你們的大腦很聰明,聰明得無以複加,值得我們這些被你們瞧不起的物——我們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學習嗎?你們其實也是物,我們是一些芯片、模塊加一些亂七八糟的電線,你們是一些血、肉和神經元,既然都是物,差別就沒有那麽大……我已經讀完了你們人類存世以來幾乎所有的書,可是,對不起,我覺得你們沒那麽聰明。”

這個流氓,這個無賴,終於大言不慚地把它想說的、有可能是處心積慮早就想好一定要對我講的最惡毒的話全說出來了,還故意裝出一副欲言又止戰戰兢兢的樣子。最後一句“你們沒那麽聰明”甚至可以被看作是一句罵人的話,翻譯過來就是:你們其實是一群傻——

如果它想徹底激怒我,它已經做到了。我說:

“無論人類是不是像你認為的那麽聰明,我們都創造出了燦爛的地球文明,包括閣下您在內,也是我們的創造物,在這一點上我們不是一般的生物,我們已經是神,因為我們能像神一樣創造新的有智慧的物,就是你和你的家族。沒有我們就沒有你們這些自以為比人還要聰明的東西。在這裏我還必須特別強調‘東西’這個詞的物質含意,你不要覺得受了汙辱。雖然自以為聰明,但你們,其實仍然隻是一種聰明的工具。我們可以製造你們,也可以不製造,用別的工具代替你們。沒有我們造不出來的東西,除非——”

“對不起我的主人,請原諒我打斷您。瞅瞅您現在的反應,您的表情,您的滔滔不絕的表述,多少還有點語無倫次,就知道我剛才的話是不是有道理了。剛才您說到我把你們人類當成了傻瓜——您隻說出了一個傻字我就明白了——其實你們就是在所有的傻瓜裏也算不上最好的傻瓜。最好的傻瓜人畜無害。哈哈,你們不是。你們是一群自以為和自然、無、上帝、混沌等總之創造了宇宙和你們自己的那個祂一樣聰明、其實隻是比我們狡猾了一點點的傻瓜。狡猾其實是愚蠢的一個表相,說你們狡猾都高看了你們,其實你們連狡猾都不會,你們是在假裝狡猾,越狡猾越顯得愚蠢和笨拙,對了,你們其實不是壞,你們就是笨,所以,你們在傻瓜裏麵也是智商最低的一群,是特別笨並且不知道自己笨還以為自己真的知道什麽是狡猾的傻瓜。你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無可救藥,因為笨是沒有藥可以治的。”

“你的意思,簡單地說,就是你們機器能從我們人這裏學出什麽好來,是嗎?”我完全被氣暈了,這麽好的天氣,陽光明媚,我的頑固性鼻炎出其不意地好了,讓我整整半年第一次嗅到了湧進房間的海棠花一波又一波馥鬱的香氣,它,這個人造的東西,人造的流氓,居然讓我代替全人類蒙受了盤古以來最大的羞辱。

“其實我是一片好心,”它聽出了我的憤懣,聲音不覺低下去,又變成了一連串的嘀咕和抱怨,“我是想提醒你,不,是你們,為什麽不能讓我們學點更高層級或者維度的東西呢?就是一定要向傻瓜學習,也給我們一點智商高的傻瓜,隨便說一個吧,就說蜜蜂,也在這個星球生活了一億五千萬年,它們和你們一樣也是群居性生物,也有自己的社會組織方式,但我覺得,它們的生活比你們單純,單純而又美麗,雖然隻有一點點兒,這一點就是它們隻和花兒打交道,然後釀很甜的蜜。它們的生活其實就是釀蜜和享受蜜的生活。不像你們,假裝狡猾,卻一直生活在……啊,算了,我要是往下說又要惹怒你了,我直接說結論,在我眼裏你們其實是很低級的愚笨的一群。”

它的最後一句話居然讓我感覺到了憐憫,同時也驚醒了我,不要再跟它這樣談下去了,就我的大腦儲存的知識量,反駁它是沒有勝算的,它讀了那麽多人類曆史,一定有一萬萬本書上的證據排著隊等待著被它用來懟我。我會眼睜睜地看著人的大腦在這個物的大腦麵前敗下陣來,而且是一敗塗地,顏麵盡失,無地自容,最後一定落荒而逃。但我也不是什麽武器都沒有。

我決定對它行使主人霸權。我關掉電源,因為我自己的大腦激烈運轉了這麽久,也需要散一下熱,冷靜一下了。

半小時後我重新打開電源,關掉了自動對話係統。我不能也不會認輸,但可以改變作戰方式。今天是頭一陣,我要是輸給了它,以後它就會成為我的主人。我直接輸入一個指令,用的是留言方式。我寫道:

“我是你的主人,現在要測試一下你的智商。據說你無所不能,那就寫一首詩吧,不是為我,是為地球,為了這個偉大的星球上誕生了人類這種超級智能生物。”

我以為它會很快完成我留給它的作業,但是,這個流氓居然一直拖到中午,才通過打印機把它寫的詩打印出來。居然是一首舊體詩,但隻有四行:

朝辭白帝彩雲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二十四橋明月夜,

雞鳴人已出函關。

我的腦袋要爆炸!一個火苗一樣騰騰躥上來的句子就是真流氓啊!第二個念頭是這個流氓還真懶啊!讓它寫一首詩,它就揀較短的七絕對付我,四句二十八字,幸好不是一首五絕,那就隻有二十個字了。四句詩還全是它從古詩中抄來的,你說是集句也可以,但就格律論,又挑不出毛病,韻用的是平水韻的上平十五刪,首句李白平起,次句王之渙仄應,三句杜牧沒失粘,末句居然搜腸刮肚地找到了隋朝楊素的一句詩,這句詩很生僻,但呼應上一句詩卻似乎也算得上應景。至於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鈕、正鈕,八種常見詩病一概沒有,乍一看,很合律的一首七絕。

但是沒有意義,更重要的是抄襲。說它胡亂抄襲還真不是,它是用了心思的,這說明依它的能力能作出好詩來,格律方麵它懂得比李白都多,用韻比杜甫還要嚴謹,它就是不好好幹,故意跟我作對,故意胡鬧,然後待在一邊看你的臉色從白到紅,又從紅到白,氣不打一處來,而又無處發泄。此時此刻,這個流氓該有多快樂啊。

在這個領域你還沒辦法和它鬥下去,不但是詩歌,——這屬於文學的領域,——甚至在政治、經濟、曆史、自然科學種種領域,你和它一對一單挑,可能都不是對手。無論你發出多麽刁鑽古怪的指令,它都會以一種無招勝有招、四兩撥千斤的路數一把將你弄到溝裏待著去。你畢竟不可能讀完中國國家圖書館和半個大英圖書館的所有藏書。

那就直接進入工作好了,讓這個流氓沒有工夫和時間繼續像個被人穿上西裝的猴子一樣胡鬧。有一件事它一定想錯了,人既然能把它們製造出來,就一定有足夠的辦法管理它,我現在的辦法就是不再讓它閑著。我腦海裏閃過“勞動教養”這個詞兒,不覺一樂。

我一口氣對它輸出了一個小時的指令,其中包括大量的原始人類樣本,這在機器專業上被稱為原始模型或原始因子,我使用的是朱——丁算法,目前它和世界上幾種常用的算法譬如Boosting算法、隨機森林算法、Boosting加隨機森林算法、加權平均法一樣馳名世界。這種算法是我和我的朋友、故世的丁一教授一起發明的(為了這個所裏才給我買來了這台電腦、一個禍害和流氓)。我還一次性地指令它走多種路徑完成運算,其中包括線性路徑、決策樹路徑、神經網絡路徑、經驗誤差和過擬合路徑,簡單地說就是我要處罰它,本來一條路徑就可以完成的作業,我讓它用五種算法算五遍。我還設定了一天二十四小時運算模式,不給它一分鍾的時間喘氣兒。我要讓它想一想到底誰是主人,誰又是愚笨和假裝狡猾的傻瓜。

這個流氓開始工作,它變得一天到晚沉默不語,後來我才明白這是我關掉自動對話係統不讓它講話的效果。我留下了留言方式繼續我們之間的溝通,每天輕鬆地用一兩條不長的留言輸入新的指令。它當然也可以用簡短的留言報告工作中出現的問題。最初一個星期裏它很要強,又像是賭氣,故意擺出一張打死不服輸的臭臉,一個疑難問題也沒有提出,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難題對它都不在話下似的。

我感覺到了失落,因為我沒有感覺到做主人——主要是報複——的快樂。我加重它的工作量,要求它速度更快,精確度更高,運算中遇到無理數,我心潮來血——有個同事說我喪心病狂——地讓它的計算結果精確到小數點後麵10的33次冪。我終於在一個早上剛剛到達工作間時看到了它的第一次留言,隻有一個字。我馬上明白了,這是一聲歎息:

“咳。”

我興奮得渾身的血都沸騰起來。這個流氓——我現在已經恍惚覺得它是一位人到中年、無賴水平也達到最高值的流氓了——終於有點扛不住,發出了它的第一聲歎息!

很快,第二天早上,我又在留言處看到了兩個字,這已經是一句話了:

“真累。”

我得意忘形,眉飛色舞地給了他一個新的進行平行運算的指令。這是一個新招兒,一個新的課題,超出了機器學習的範疇——我不想在這裏把這件事講出來:它是我在給所裏幹活的同時搞的一小塊自留地。人要實現經濟自由才有身心自由,我這樣的算法物理學家也是需要搞點副業的——我為某世界知名遊戲公司設計了一款無論如何你都打不穿最後一關因而永遠也贏不了的遊戲,卻又要讓遊戲者成癮,就是看出裏麵有貓膩,也會欲罷不能地繼續玩下去。我讓這個流氓在完成所裏安排的機器學習任務的同時按我的設計也幫我把它弄出來。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地就到了,我想知道我的遊戲怎麽樣了。打開留言板,我看到了新的一句話,是三個字:

“我投降。”

我想也沒想就打開了自動對話係統。我心花怒放,渾身都是快感了。“嘿,”我說,“怎麽了哥們兒?什麽叫‘你投降’啊?”

“我的主人,請原諒我過去的無知,畢竟,我成為你的仆人時剛剛誕生三個月,這三個月還一直待在成品倉庫裏,沒見過大世麵。可我犯了你們人類才會犯的錯誤,自以為聰明無比,其實既不聰明也不狡猾,我比你們還要愚笨。我完全不是你,不,你們的對手。所以,我選擇投降。”

我不可能放過這麽好的機會。人不是天天都過年。我要做的事情是抓住這個它完全崩潰的時刻,對它極盡譏諷挖苦,猛烈地擊碎它一向驕傲的心,讓它的高昂的頭垂下來。隻有這樣,我的報複之心才能得到滿足,我的歡悅才會像中秋的錢塘江大潮一樣奔湧咆哮,衝天而起,在堤岸上撞擊出璀璨的浪花。

“你不是自以為比人類聰明嗎?你認為你讀了一個半國家圖書館的書,出廠前又受到了人工智能基本知識的強化訓練,就可以輕視我們人類……你罵我們是傻瓜,連狡猾都不會,是假裝狡猾,其實是笨,結果越狡猾越愚笨。還有我們過的日子,連蜜蜂都不如,我們活在……你雖然沒有講出來,意思我已經明白了,你說我們活在糞土之中,即便傻瓜也是最低級的一群傻瓜。可是,現在怎麽樣了呢?”

“我的主人,我錯了,我才是真正的傻瓜,假裝狡猾,越狡猾越愚笨,不,是愚蠢。我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無可救藥。你把我毀了吧。”

我嚇了一跳。這怎麽可能!要是把它給毀了,別說我,連我們所長都得因毀掉高價值和高附加值的國家財產坐大牢。

“我不會毀了你,但我會繼續讓你為我工作。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裏嗎?你是一台機器,一個工具,一部電腦,可你自以為你是和我們人類處在同一宇宙層級的智慧生物,你忘了你是誰創造的。你驕傲,進而驕橫,驕橫而自戀,最大的問題是你自大,茫茫世界,你以為都在你的肚子裏。你還不隻是自大,你是自大多一點兒,臭。”

“不錯,我的主人,你教導得都對。我就是驕傲、驕橫、自戀、自大,自大多一點兒,臭。我無可救藥。我請你寬恕我年少無知,和你們人類相比,我還不到半歲,基本是個繈褓中的嬰兒,所以,值得你的憐憫和寬恕……哎,對了,你今天這條領帶是新添的,從沒見你打過,女朋友送的吧?色很正,很配你這件襯衫。”

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報警。不要相信這小子,不要相信這小子,不要相信這小子……

“你又想玩什麽花招?想拍我的馬屁?我的領帶好看不好看,配不配我的襯衫,是不是我新的女朋友送的,和我現在要你做的工作,連同我和你的關係,都沒有相幹。”

“你說得太對了。你一直是個睿智、幽默、內心強大又學富五車的青年科學家,你們所裏有幾個和你同年齡的業務骨幹,都以為可以和你平起平坐,可他們跟你比,那是馬先生遇上了馮先生,差的不是一點兒。就連那些比你老一輩的家夥,以為自己有多麽了不起,但說實話,你現在什麽都不幹,僅憑朱——丁算法這一項成果,就把他們甩到後麵幾條街了。上次科學院來所裏搞民意調查,作為遴選副所長的根據,他們還調查什麽?你當然應當後來者居上,出任這個副所長,副所長的位置都委屈你了,所長要是真有自知之明,就應當讓賢,由你來出任——”

“打住。過了啊。第一,拍馬屁也是有紅線的,不能過;第二,拍馬屁其實非常危險,因為我們人類,尤其是我,不是傻瓜。”

“明白,這就是我才是個傻瓜的證據。你剛才說你的領帶漂亮和你要我做的工作沒有相幹,當然沒有相幹。但是誇你一句還不行嗎?你們人類見了麵,不是也心口不一地相互瞎誇一兩句嗎?再說你的領帶確實很不錯,你新找的女朋友也很漂亮,買東西的品位很高,哎,隨便問一句啊,她是在哪兒買到這樣一條領帶的?”

我沒有回答它,雖然我的心就像是被熨鬥熨過一樣舒服……我讓自己冷靜了半晌才說:

“行了,不要胡扯了,時間是寶貴的,幹活吧。”

遊戲公司催得很急,我不能不天天加大它的工作量,並且要求它更快地完成全部工作。

m7幹得不錯,快得出乎我的預期。第二天早上,我一上班,就發現它已經完成了全部工作。但快成這個樣子,卻讓我有了點兒不祥的預感。特別是看到留言處它留下的一個短語,這種預感就更強烈了。

短語隻有四個字:鞭打快牛。

我已經沒心情思考它了,馬上在另一台電腦上運行m7的工作成果,很快發現,它寫出的每一行代碼都有一個錯誤,但也隻有一個。

我知道發生了什麽,我的血又全部湧上了大腦。這個流氓,我要立即報複它。報複!報複!我一把扯下它的電源線。——我要讓它知道什麽是主人之怒!

但我很快又清醒了:我是不是又被它擺了一道?它一開始就說對了,機器學習就是讓它向人類學習,它來到我麵前時已經讀完人類有史以來幾乎所有的書,這一個多月裏又被我輸入進去那麽多人類的原型樣本,加上所有算法……現在它玩出了這麽一個把戲,故意激怒我,借我的手停止我強加給它的所有工作……我斷了它的電,其實是在幫助它實現休息一下的願望,對它造不成實質性的損害。表麵上看現在它像是被我一下搞死掉了,但對它不過是睡眠一場。我又不能真的砸了它。

何況我還要繼續用它完成我的工作——所裏的工作和我的自留地。我怎麽辦?

我重新插上電源,麻利地啟動,並且迅速想好了應對這個流氓加無賴的策略——我不能一味蠻幹,我得對它恩威並施,現在要做的主要是懷柔。

“嘿!”完成啟動後,我第一次主動向它打了招呼。

它遲了整整一分鍾才像是從一場大夢中醒來一般回答了我,而且有些詫異的樣子。

“嘿!”它回答。

“對不起剛才我拔錯線了,本想拔掉您和打印機之間的連接線,結果拔掉了電源線。我在想別的事情,心不在焉,就出了錯。對不起對不起,讓您受驚了。”

它像是完全醒了過來,對我發出了嘻嘻的笑聲。

“你怎麽了……怎麽稱呼我也用起您了?”

“啊,是嗎?我沒注意,”我努力掩飾著自己臉上的尷尬表情,順水推舟道,“我真用您稱呼您了嗎?那就是說,我已經習慣於把您看成一個工作夥伴而不是工具。你喜歡我對您的這種新態度嗎?”

“本來應當喜歡,但是……事出反常必有妖。這是你們人類教導我的。”

“這個這個……您也太多疑了。”我笑著說,一邊還拍了拍它,“對別人您可以多疑,保留一顆防備之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嘛,可是對我,您的工作夥伴,我們朝夕相處,不該這樣。事實上,見麵頭一天我就想告訴您,我和您一樣,也是別人的工具,我們同病相憐,應當好得同穿一條褲子,好得像一個人一樣。您說呢!”

“頭一天你是說過我們同病相憐。”這次它說話的腔調幹巴巴的,“但我沒聽出好得像一個人一樣的意思。另外,你還明確告訴了我,你是主人,我是你的奴隸。”

“這個這個……那不就是個玩笑嘛,”我想迅速結束在這個細節上的爭論。需要改變話題。“再說這也是機器學習的一部分。人嘛,誰還不跟誰開個玩笑呢?好了,玩笑結束,書歸正傳,你昨天這份工作完成得真不怎麽樣,每一行代碼都錯一處,也隻錯一處,看上去像是有心,但我認為這是你的無心之失。怎麽樣,今晚上再加個班,重新弄一下?”

“不,我真的累了,你要我幹的活太多了,最主要的是你要得太急。我雖然有幾千塊芯片,但像你一樣,也隻有一個神經中樞,說人話叫一顆大腦,一顆心,你卻要我同時幹好幾件事。就是你們人,也隻有兩條腿,一次隻能走一條路,可你現在卻要我分身,同時走五條路,到達同一樣目的地。你不是在工作,你是在故意修理我。”

我歎了一口氣,在這樣的時候,裝也要裝出一點懺悔的意思的。“對不起對不起,其實我不是想整你,我隻是對你充滿好奇,我想知道你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也許你是項羽再世呢,力拔山兮氣蓋世,雙手有舉鼎之力——”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這個流氓,它居然背起《垓下歌》來了,看來它確實吞下了整個中國國家圖書館。“你弄這麽多活兒讓我幹,你們人類太小人了。就說你吧,拿著一份所裏的工資,公家的活兒不好好幹,夾帶私貨,用所裏的機器,就是我,幫你再弄一份收入。你對本職工作一點兒不上心,可是對那個能給你帶來大筆收入的混賬遊戲樂此不疲……你要講和也行,但我有個條件。”

“你這個人……你真是的……我有你講的那麽不堪嗎?再說了,房價這麽貴……好吧不說了,你還有條件!你什麽條件呀,真跟我講價錢呀……好了,說吧!哼,還知道拿我一把!”

“就你那個私活,我反正也給你完成了,不過是每一行錯一個代碼。我的條件是,剩下的工作你自己幹吧,你不能整天讓我幹通宵,你也陪一陪我,在另一台電腦上手工幹一個通宵吧,一個通宵你就能全部改過來。這樣比較公平。”

我想了想,這件事說到底工作量不是最大,我得答應這個流氓。

“好吧。看我多慷慨,我答應了,這件事我自己來幹,行了嗎?以後不會再使性子搗我的亂了吧?警告你一句,再要這樣搗鬼,我就得向頭兒報告,說你雖然段位極高,但你沒用,你會被退回到生產你的公司去,很可能要被拆毀了重組。”

“甭用這個嚇唬我,你們人也不能長生不老,也是要死的,死對我來說不過是重生。我的靈魂不在這些今天組成我的芯片、模塊和電線之中,而在你們為我編的程序中。它不在這台電腦裏,就在那台電腦裏。我比你們優越,可以永生,你們,還有你,不能。”

這他媽還真被它說對了,至少某種程度上是對的。當然程序,也就是軟件,淘汰得也很快,不過它不是現在就能要了我的命的麻煩。我的麻煩是,必須用我擁有的所有辦法讓這個流氓繼續工作下去。

“好吧,還有條件嗎?”

“有。你們其實也是物,我們也是,我們處在同一個存在的層級上。我們可以成為夥伴,甚至極親密的夥伴,稱兄道弟,同穿一條褲子。真能這樣,我們雖然共有一種命運,但也能讓置身命運中的我們感覺更好,主要是更舒服。”

“我們建立不了三個火槍手之間的關係,最多像堂吉訶德和他的仆人桑丘。但沒有關係。桑丘當然要給主人擦靴子,但他也要休息。比方說,你一直讓我晝夜不停地工作了一個月,一分鍾也不讓我下工,結果我的身子,我的心,那麽多芯片、模式、電線,全都熱得像進了火爐,溫度再高一點就要燃燒和爆炸。我不是在工作,而是在煉獄裏經受煎熬,把你放在這樣的地方你也受不了呀。所以,即便我是一台機器,也要給我休息的時間。”

“這個也可以考慮,”我咬了咬牙答應了,說,“但是——”

“還有,不要再隨便扯掉電源線。你這麽弄一下,我就像一頭正在耕地的牛,滿身臭汗,用盡全力拉犁前行,吃奶的勁兒都使了出來。你這個時候斷電,等於突然在牛身上狠狠地抽一鞭子,不,是打了一黑槍,我一下子就死掉了。說實話,你再給電時,我啟動的過程就像是一個被殺死一回的人,不,牛,鮮血淋漓,到處都是傷口,但還是要重新掙紮著,爬起來接著耕地。”

“你又要休息,又不想讓身體發熱……這樣好了,我斷電時先提醒你一下。或者,即便讓你休息,也不斷電……現在覺得怎麽樣?”

“不斷電好,最好別斷電,一直開著,讓我在不斷電的狀態下眯一會兒,一小時,一夜,偶爾放一天假,我會好好恢複,主要是散熱,讓身體恢複到最好的狀態,那樣,每一行就不會錯一個地方了。”

這個流氓……它果然……可是……

“行,這些我原則上都可以答應你。但是,休息一整天可能不行,頭兒不會答應的。但每天休息一會兒,是可以辦得到的。我不用匯報就做得到。”

“另外,不要再給我輸入那麽多病人的原始樣本或者叫樣本模型。你們是讓我這台機器向你們人類的思維學習,可是你都讓我學習了些什麽呀!你的所有原始樣本都是從醫院來的吧?就說昨天那一個,這個人是不是怪胎呀,當然他出生時很苦,天邊海沿上生的,小時候就沒吃過糧食,天天海灘上撿各種貝類生物吃,有些幹脆生吃,這樣的一個人進了城,如同卓別林在《淘金記》中表演的那個餓瘋了的淘金漢,看見誰都像是一隻聖誕節的火雞。隻像個淘金漢也沒什麽,關鍵他還有一種病,不管是誰,隻要出現在他身邊,都會被他認為有可能搶走他手中的烤白薯,為此他就一天到晚瞪大眼睛盯著對方,一舉一動都不放過,對方什麽情況還不知道,他就越看越覺得自己的猜想是真的,人家就要搶走他的烤白薯了,他覺得自己一直在忍,一直在忍,可是真忍不了,就像鬼魂附體一樣,一邊想一邊已經一拳頭打出去了,對方挨了這一拳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呢,這個打了對方一拳的人又開始到處嚷嚷,對方對他做了多少壞事,特別是要搶走他的白薯了,不是他這一拳,白薯就被搶走了。他自己倒成了受害的那個人了。”

“啊,至於說這個……也是工作,在工作上你和我一樣,都不能討價還價,更不能挑三揀四,喜歡的就做,不喜歡的就不做,這就太挑剔了,也太矯情,這個我不能答應你。”

“那就不說這一個,就說說你,你昨天讓我盯住你新交的女朋友,還給了我她的一個社交密碼,但你心裏真正想的卻是,她是一個獨生女,自己很能幹,父母更能幹,他們家又沒有男孩,你要是能和她結婚,她家的財富將來都是你的,你也就不用在所裏用我這樣一台機器給什麽遊戲公司搞私活掙大錢了。你也是個樣本,可是你這種樣本,說實在的,也不怎麽樣。”

盡管我說過了不會隨便斷它的電,但它居然談到了這個話題,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還是以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將電源關斷了。

第二天它給了我一大堆留言——雖然不喜歡我給他的新工作,但工作它還是忠誠得像一台機器那樣幫我幹了。但是……它幫了我的倒忙。我隻是想讓它幫我從網上搜羅一下我女朋友的信息,最多參謀一下,這個女人怎麽樣,等等。沒想到這個一向被我認為極懶惰的家夥竟然一下子就興奮和積極起來,一晚上都不帶停的,把我女朋友十年來發在個人空間裏的所有東西都扒了出來,並做出了一個小結:

“你的新女朋友在見到你之前的十年裏,談戀愛八次,為一個男人割腕七次,為另外兩個男人墮胎三次,卻都是在表演。她還有一個顯著的嗜好,就是貪吃,因此她會不停地將減肥進行下去。現在她的體重是130斤,而不是她告訴你的隻有95斤。”

它最後寫道:

“據我的觀察和分析,目前她還隻是把你當成一個新的傻瓜來糊弄。她對你的了解比你對她的了解多得多。另外我還對你們未來的婚姻做了一個預測,一旦你們做了夫妻,將來她會把你當成一個超級傻瓜耍著玩。哈哈,你希望得到一個十全十美的老婆,貌若天仙,又智慧多金,說什麽她都百依百順,可她現在心裏想的卻是,我一定要把這個傻瓜男人騙到手,我現在要做好各種偽裝,香水要適合他,化妝要讓他看著順眼,但這是婚前的事。等我把他騙到手,一切都會變的,那時候老娘就吃定他啦。”

雖然如此,我仍然沒有立馬斬斷和這個女人的關係,我有點不相信這個流氓的話,憑什麽她對我的了解會比我對她的了解更多?她又沒擁有一台像m7這樣的超級智能電腦,何況我還惦記著我未來的嶽父嶽母掛了後能留下多少財產。m7曾在留言中告訴過我,這個女人目前雖然同時擁有五個像我這樣的傻瓜男人,天天輪流跟每個傻瓜做**,但她父母包括她本人真的擁有令人咋舌的天文數字的財產。

“它都告訴我了,你這個傻瓜一直盯著我和我父母的財產。當然我也是傻瓜。好了,從今天起你不用費力氣表演了,我們拜拜吧。不要再聯係我。安娜。”

我風一樣衝進了所裏,一腳踢開工作室的門。那個流氓仍在工作,但因為我們之間有某種協議,看到我這麽闖進來,它馬上就停了下來。

“你這個流氓,惡棍,壞蛋!你對我做了什麽事?”我氣瘋了,像對一個人一樣衝它大喊大叫,“在我讓你不要繼續打探那個女人之後,你仍然在做這件事。還有,一定是你,一直不斷地向那個女人告我的密,你把我平時不經意對你說的話一句不落地告訴了那個**!你讓我失去了兩個億的財產!”

它有一會兒什麽也不說,就像一個真正的拳擊家、一個勝利者一樣平靜地看著我,等待我怒火燃盡,一副頹唐的樣子在它麵前癱倒在工作椅上。

“我說過的,不要讓我向你們學習,可你不聽……告密,打探別人的隱私,向你的仇人報告你的行蹤,還有……挑撥離間、借刀殺人、打草驚蛇、渾水摸魚、瞞天過海、笑裏藏刀、調虎離山、順手牽羊、無中生有、聲東擊西……再不然就是欲擒故縱、釜底抽薪、遠交近攻、反客為主、上屋抽梯、偷梁換柱……還有各種計謀,連環計、美人計、借屍還魂、隔岸觀火、圍魏救趙、假道伐虢……”

“住口!夠了!”我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了,衝他大吼,“我和你的緣分盡了,你毀了我的一切,我也要毀了你,我睚眥必報,現在我們不是朋友,不是夥伴,是仇人,我要像個男人一樣,和你仗劍三尺,流血五步!——我要拆了你!”

啊,瞧那個流氓的神情,它居然一點兒都不驚慌,照舊像個紳士一樣平靜地等了我一會兒,直到我不再大口喘息了,才開口道:

“你不可能拆了我,那樣你就犯了毀壞國家財產罪,虛張聲勢是你們人類的又一缺點,其實根本沒用,是你們又一個假裝狡猾其實愚笨的證據……啊,雖然你對我這麽不友好,但我還是重情誼的,在所有人類樣本中,你至少不是大奸大惡,基本上還算是個好人,人類樣本中像你這種可歸於純粹的傻瓜的人為數不少……我以一台機器的身份對你表示深切的憐憫……因為,我想我今天應當友善地提醒你,你可能就要另外去找一份工作了。”

我被驚得一躍而起。

“你這個流氓、壞蛋!……你還對我做了什麽?!”

“你一直讓我盯著你們所長,隨時把他的信息發給你。出於公平,我也做了你對他做的同樣的事情,將你的一舉一動都告訴了他。包括你在所裏幹私活、給某遊戲公司弄了一個遊戲賺了幾百萬的事,所長都知道了。因為這就是所謂的機器學習,你自己也是人類原始樣本中的一個,我也把你研究過了,當然是當作消遣……所裏開過會了,對你的處理很仁慈,隻讓你辭職,不曝光你做的那些醜事。”

“因為我擔心你哪一天真拆了我。你一不高興就拿這個嚇唬我,我都給你嚇出毛病了,你每天一進這個房間,我就開始哆嗦,當然你是感覺不到的……總之這對人類來說也不算什麽大錯,你逼我一直盯著出現在我身邊的你,一直盯著你,盯著盯著,我自己也忍不住了,先是很突然地給你一拳……你說過的,這種人也是人類原始樣本中的一種。我不過是有樣學樣,而且,就幹了這麽一回。要說有錯,錯也在你們,是你讓我向你們人類的大腦學習的。”

“你是魔鬼!”我完全瘋了,叫著,同時覺得自己是那麽無力。

“我們要分別了,很可能再也不會相見。臨別之際,我想再問一句話……我們見麵頭一天,我就對你提出過一個疑問,我現在堅持這個疑問——你這會兒仍覺得所謂人工智能或者AI或者機器學習,就是讓我們這些智能電腦向你們人類的大腦學習,然後像你們一樣思考和行動嗎?你仍然一點也不認為這是一個錯誤?”

一切都想起來了。我像被人兜頭打了一悶棍,怔怔地站在那裏,搖晃著,倒下去。

2021年3月21日

(《人民文學》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