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談話

在我住院的最後一段日子,我喜歡於每天的任何時候,到位於住院部大樓一側的小花園裏隨意溜達。花園不小,花卻不多,但林木駁雜,正值晚秋,紅的黃的褐的橙的紫的葉片全都在陽光下透亮起來,當然底色仍是沉穩的綠,最致命的一場寒風還沒有來臨,它還走在來臨的路途中,或者僅僅需要在長城的那一邊,在山海關、黃崖關、居庸關、紫荊關、倒馬關、平型關、雁門關、偏關、嘉峪關這些雄關險隘之前歇一口氣,打上一兩個盹,才會越過長城,掃**這些包圍、遮蓋、簇擁在你身前身後,左方右方,頭頂腳下的秋葉,而這些在無風時一動不動,仿佛也在等待的紅的黃的褐的橙的紫的綠的葉片,連同晚開在灌木枝條上和一朵朵一簇簇的白的粉的小花,它們有時仍在秋日裏發散著幽香,馥鬱氤氳。甚至有時你也可以透過秋葉的天篷望見高遠、瓦藍、潔淨、安詳的天穹,一縷兩縷馬尾般飄浮在空中、被日光曬得銀白發亮的雲條,所有這一切,全都會出現在我的望眼之中,柔化著你性命中的那一些棱角,讓它們也變得柔順安詳,一種得其所哉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愜意便會油然而生,從頭頂彌漫到身心的每一個細胞和毛孔。醫院之所以對我這麽一個病人如此寬鬆,一方麵,是我這樣的麵部神經麻痹——全部患者中最重的3%——反正是治不好的,我已經住了五個月,無論是醫生還是護士對我那半張掉下來的臉全麵充分地顯示出了他們的無能為力,於是便采取了無論對他們自己還是我都是最好的態度,那就是不再關心,隨便它好了,而院方又在近日表達了讓我擇日出院的意思,於是病房對我的管理也相應地鬆懈下來,似乎既然治不好我的臉,那就給我一些自由作為補償;另一方麵,我覺得這樣的信步閑走於我這個人也有大益——醫院一般被認為不是一個適宜人類生存的所在,對於我這個已經在這裏生活了五個月的病員來說尤其是,走出病房,一天到晚長時間地在小花園裏徜徉,不但能用這裏的小氣候調節我一直生活的病房氣候,還能用這裏的五彩繽紛改變我數月以來被病房賦予的患者心情,讓它不覺間對生活的感覺也變得美好起來。時光流逝,我慢慢地還認為這樣的信走閑走既適合陰雨連綿的日子,也適合萬裏無雲的晴天,適合在行走中進行離散式思考,也適合線性模型思考;適合決策樹型思考,也適合神經元模型思考式閑走——出於職業習慣我在上麵的句子裏使用了一些計算機科學人工智能分支的術語——當然也可以不思考,但終究還是歸於思考——人總是在不想思考天地萬物任何事件的時候毫無征兆地進入漫無邊際的思考,那是另一個境界,其中有無限的虛空與實在,實在也是虛空,虛空其實也並不是虛空,虛空二字本來就是一種對它要標識的對象無法言之強為言之的借語,虛空甚至不是無,無仍然可以為人用來想象空間,而這裏言說的虛空沒有空間,沒有時間,沒有形體,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隻有問題叢林,和曲曲折折走進叢林深處的曲徑,後者所指譬如愛因斯坦的E=mc2、牛頓的F=ma、薛定諤方程,等等,它們既是問題叢林本身,也是人類思考著走過叢林的工具,是穿越叢林的曲徑、過河的橋或舟楫。我常常在這樣的叢林裏,隨便沿著一條小徑的分岔不經意地走下去,不知去向何方,但也無所謂一定要知道,往前走就是了,問題叢林沒有盡頭,沒有盡頭仍是一個空間概念,說出盡頭二字勉強可以被歸屬於AI術語中的人類歸納偏好,但在本真的意義上,盡頭的存在與否,便又成了一個和虛空一類的言說可以聚類的純粹形而上的、思考叢林問題序列中的一個。在這樣的漫步之中,我們習慣稱之為時間的東西飛快地逝去(當然僅在我們的感覺中。事實上,連時空本身都是一些可以和虛空相聚類的概念,問題叢林中七個小矮人中的一個,也許隻存在於人類的意識和認知偏好之內,是我們自己栽種的問題樹或者我們為了渡河臆想並用感覺製造的工具之一。其實也可以沒有這棵問題樹和這一件工具,就像在古代數學裏長期沒有0這個工具一樣,人們照樣計算,照樣數著手指頭或者貝殼貿易,過著他們和平或者戰爭的日子)。我腳下的步子常常會因為這樣漫無邊際也無所謂邊際的遐思亂想不知不覺地走出小花園,無目標地在整個院區內亂走,終於有一天來到了醫院後牆的一角,從山一樣的雜物後麵發現了一扇隱映在兩棵雞冠花之間的小小鐵門。門是虛掩的,它引導並**了我。我這樣說是有理由的,僅僅是我的手指碰了那門一下,它被吱呀一聲彈開了。我跨過門檻走出去,仿佛是對一聲召喚的自然回應,思考的叢林似乎中斷了,其實真沒有,但我的眼前已經出現了一片和院內的小花園不同的、混生著各種灌木和小樹的雜木林,它代替了小花園中的林木和大腦中的問題叢林,一條落滿枯葉的小徑從我的腳下曲折地伸向林草深處,暫時取代了一直呼嘯在問題叢林分岔小徑中的高斯方程,傅立葉變換和德布羅意關係,等等,令我真實和驚訝地看到了麵前的榆葉梅、紅葉李、紅楓、櫨、銀杏、西府海棠、丁香、廣玉蘭、桂花、紫荊、碧桃、木錦樹叢,也看到了林中雜生的小檗、紅葉小檗、金葉女貞、小紫珠、火棘、檜柏、黃刺玫等掛果或者不掛果的灌木,而北方大地上常見的野草:蒼耳、檾麻、龍葵、曼陀羅、刺薊、虎耳草、牛筋草、石灰菜、田旋花、馬唐、鱧腸、狗牙根草、葎草、掃帚草,也共同組成了雜木林之內的景觀,並延伸向前。這是一片全新幽暗的深林,一條全新的林間幽徑,恍惚之際,它還是一種新的模糊而無聲的力量,隱秘的召喚,雖然聲音隻像風箏線在秋日的晴空中顫抖時那樣細微,卻顯然存在,而且我還馬上知道了,這聲音別人是聽不到的,隻有我聽到了它,不能不被其吸引,仿佛我不能辜負它,而這些又一起組成了我沿著腳下這條全新的林間曲徑往林子深處走去的理由。人都是這樣,對習以為常的事物熟視無睹,卻對哪怕一點新鮮未知的東西心生驚訝,即便冒險,即便那裏存在著問題的陷阱,思維的沼澤,也要走進去,打探一個究竟,以至於常常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是知道這個的,我所從事的職業,我研究的學問,從第一天起就告訴我走的是怎樣的一條路,自溺,或者有一天極為意外地走出我選擇的那片問題叢林,看到叢林另一邊的陽光和草地,那邊的桃花源,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我能到達這樣的地方嗎?又譬如說我終其一生能發現一個E=mc2嗎?至少在目前,它對我來說還遙遙無期,像大多數走上我這條路的人一樣,我的全部的人生,全部的幸福或者不幸,可能僅僅在於問題叢林中的行走而不是真的能走出這片叢林。但今天不一樣。走向那一種神秘的召喚的聲音與力量,我僅用了幾分鍾時間,就穿過了這片由喬木、灌木、草叢和枯葉構成的世界,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遼闊的湖水連同湖麵上無限的晴空,在我的生命中呈現和展開,午後的日光下,湖水明淨,清波**漾,仿佛也像我一樣在沉默與思考中呼吸、等待,並在呼吸、等待中現出無限緘默和無限思考著的表象。我停下來,站住了,驚訝地看著這片仿佛隻會在童話裏出現的天地,無論是身後這片我剛剛穿過的、有著細細幽徑的雜木林(落葉之厚說明近期很少有人來過),還是我眼前這一湖清淩淩的水,都如同是使用AI技術虛擬的現實美景,它應有盡有,完美無缺,隻是會給人一種不大真實的感覺,但也就在這一刻,從內心的更深處,靈魂的藏匿所,也有另一種更為清晰的聲音嘹亮地透出來:不,萬一它就是真的呢!雖然這座喧鬧的、有著兩千萬人棲居的城市裏,它的存在與呈現——又是一個AI術語——顯得那麽不可思議,就像一個意外,一個奇跡,一個夢,但那又怎麽樣呢?除了祂,誰會在這樣一個由一扇鐵門和一道圍牆與外麵的世界隔開又連結起來的地方虛擬出這樣一片幻景來吸引和迷惑我呢?但是——我又走進了思考的叢林,林中的小徑——問題又來了,如果不是這樣,它的存在是真實的,非為我存在和虛擬的,那麽這裏所有的林木和野草,這條小路,這麵湖,除了它們自身的存在,難道就再沒有另外一個目的,是為了成就後者而存在和呈現在這裏嗎?現在它們已經被成就了嗎?一個沒有另外一條更寬闊一點的路可以通到這裏的半明半暗的世界,一個由林木和湖水封閉的宇宙之角,一個此時此刻隻有我這樣的一個人走進來的秘境。難道這些還不夠嗎?何況還有什麽人不知什麽時間出於何種原因留下的一條長椅,它背向林木,麵朝湖麵,橫置在岸邊,前麵的水波觸手可及,就像是一個漸入老境的男人,一生走過許多路,有的路直達天際,但是今天,他擁有的卻是麵前的湖和背後的一小片雜木林。它不像是在等待了,沒有什麽需要等待的事情了,但仍然像是在等待,它也不像是在這裏沉思,沒有什麽需要思考的了,但仍然像是在沉思,因為即便整個世界都遠去了,畢竟還有一個無法言之強為言之的虛空可以任你信馬由韁地思考。還有,它之所以一天天守在這裏,也許僅僅是因為它不是樹木,不能再伸向天空,而是一條長椅,並且因此而不可以速朽和飛快地消遁,命運需要它一直停留在作為一條長椅的漫長而有限的時空之中,進行或者不進行它自己的和宇宙同速、且像宇宙一樣永遠無法停止的思考和不思考。

我在長椅上坐下來。望著麵前的大湖,它碧波漣漣,近岸處清澈見底,可以看到沉進水下的樹根和隨著水波輕輕搖擺的水草。陽光透過水麵照到樹根和水草葉麵之上,有些地方異常昏暗,另外一些地方卻異常明亮,仿佛它們自己也在發光,讓你忍不住想彎腰下去伸手撫摩它們,它們本身就成了這塊宇宙秘境中的神秘物種,愛麗斯夢遊仙境中自行發光的奇妙植物,它們和你剛剛還在進行的問題叢林中的思考或者不思考中的神秘一樣,和這條長椅一樣,存在或者不存在於這個你強為言之的虛空之中……啊,不,坐下來隻是一瞬間的工夫,連問題叢林和關於虛空的思考也不重要了,重要的事情正在你心底凸顯出來,闃寂,當然是它,無邊無際的闃寂,充斥在這片小天地之間,一切聲息都沒有消失,它們的存在卻不再有意義,這裏的你隻和闃寂在一起,剛才召喚你的就是它,它就是這個秘境中像風箏線一樣在空中顫抖著發生細弱卻強有力聲響的力量。它才是這裏的主宰,籠罩並且封閉了這片林草豐茂的小小世界,這一麵看上去似乎廣大無邊的湖,湖上更廣大無邊的晴空,局限了我而又讓我感覺到了廣大和無限的存在本身,它們仿佛也都成了闃寂的一部分。——順便問一句,大和小真的可以分別嗎?這種分別真有意義嗎?早在我們的古人莊周活著的年代,就說出了“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的話。我們唯一可以和自己置身的宇宙相媲美的不就是心靈嗎?這裏闃寂才是一切,它既是虛空也是實在,讓這片由林木、雜草加湖水加醫院後牆小門再加落葉小徑構成的宇宙空間遠離塵囂,隱士一樣遺世獨立,封閉而又與世界相通,隔絕又與世界共在。最重要的是,在這裏,你可以和任何一種——無論是具象的、抽象的還是別的什麽——存在聯絡,包括地外星係的生命與存在。如果這一切還不能讓你覺得適意,那在這個連虛空一詞都是強為言之的多維度宇宙裏,還有可令適意二字立足之所嗎?

一個女人正在向我走來。我聽到了她打開醫院後牆角那扇小小鐵門造成的響動,聽到了她沿著林間小路走過來時窸窸窣窣踩碎落葉的腳步聲,還有女人獨自進入一種陌生、闃寂、封閉的環境後自然生出的膽怯心情,將這種膽怯心情泄露出來的緊張、壓抑、低沉、急促的呼吸,連同走走停停時的猶豫,這些我不用回頭就能夠全部感覺到。而且,我還馬上就明白了,她是專為尋找我的幫助來的。我要不要回頭?她走進了我的發現,打破了籠罩包括心靈在內的一切事物的闃寂。她毀了我剛剛找到的獨與天地萬物相往來的秘境,她是我的仇人……我正在清醒,回到思考的問題叢林之外。必須馬上做出決定:今天,我要不要堅持拒絕她這一類人對於我從心智到算法模型直到耐心的無限、無腦,有時甚至是無恥和竭澤而漁式的索取呢?

“你好,教授。”盡管緊張,猶豫,膽怯,可能還知道冒昧打斷我的獨處不好,但她還是邁著小步躡手躡腳走過來了,並且率先開了口。顯然,一旦對自己的行為做出了最後的決定,走出樹林子的她又像是突然變得勇敢起來。

難道就沒有別的真相嗎?假如連虛空都是借辭強為言之,這個時空宇宙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它是此在還是彼在?是過去曾經有過還是未來還要發生?已經五個月了,我在這家醫院滯留的日子越長,閑散的時間越多,我就越來越忍不住地思考問題叢林中一條小徑的一個分岔:我們真的能夠認知我們麵前的哪怕幾枝沉入水下的樹根和水草嗎?另外一個問題是,我們人類真的夠聰明,願意認知我們麵前哪怕這沉入水下的幾枝樹根和幾片水草嗎?還有,隻需要一場今天仍在長城之外,在山海關、黃崖關、居庸關、紫荊關、倒馬關、平型關、雁門關、偏關、嘉峪關前暫時打盹的淒風苦雨來臨,就連這一片秘境中的所有物象、色彩和風景,我身邊像浮現在湖中的水草一樣虛幻地浮現在身後林中的夢幻一般的紅的黃的褐的橙的紫的秋葉,眼前伸向水麵的一朵朵一團團暫時呈現的白的粉的小花,它們知道自己馬上就會消失或者本來就是那強為言之的虛空的一個幻現嗎?誰在做這些事情?誰需要這些事情?誰是編劇、導演?什麽原因,什麽目的?我身後的林間小路,從醫院後牆角的小門伸展過來,穿過所有的榆葉梅、紅葉李、紅楓、櫨、銀杏、西府海棠、丁香、廣玉蘭、桂花、紫荊、碧桃、木錦樹叢,林中雜生的小檗、紅葉小檗、金葉女貞、小紫珠、火棘、檜柏、黃刺玫,北方大地上常見的野草:蒼耳、檾麻、龍葵、曼陀羅、刺薊、虎耳草、牛筋草、石灰菜、田旋花、馬唐、鱧腸、狗牙根草、葎草、掃帚草、益母草、車前草、決明草、何首烏、蒺藜……小路本身到了岸邊就停在了那裏,包括林間的曲折,總共隻有十幾米長,這樣的一條小路為什麽要呈現,又是誰決定了,隻讓它呈現得如此短促?為什麽它不能像水中的樹根和湖麵灌木枝條上的野花,一直走向湖水,走向湖麵上的空氣,穿過湖那邊無邊的虛空,隨著我的目光伸向看不到的遠方。我一生都在研究的學問告訴我,度量就是空間,目光度量的空間就是眼界,反過來也一樣,空間就是度量,眼界就是經過度量和思考——其實思考也就是度量——到達的全部宇宙。也就是說,你度量了空間,眼界就存在了,而不度量它們就不存在。眼界又是什麽,不是我們的感覺、意識和認知嗎?為什麽我會覺得這一小片被封閉的世界很好,為什麽我一定要如此地限定自己的度量和眼界?我為什麽不能像列子禦風一樣去認知壙埌之野?……我來到這裏並不真的是要躲避醫院裏那些把我奉若神明,每天都要來找我測字、算命的醫生、護士、病人甚至院長和科室主任,我在不同的大學裏苦讀,完成本科、碩士、博士學業,又被人花重金送到國外深造,最後回到我今天的研究所,我學到的專業知識——首先是算法物理學,當年還是冷僻的學問,現在卻已經成了風靡世界的顯學——不是為了一天天待在囚室似的病房裏,給那些滿麵憔悴心事重重的男女測字、排卦,幫助他們將自己絕望的或者自以為絕望並且因而真的變得絕望的人生看得更清晰一點。更不堪的思考是:他人的痛苦、絕望、純粹屬於臆想中的悲傷或者真的悲傷,真會因為我的幫助有所減弱嗎?測字、排卦其實是中國人發明的最古老最原始的算法和算法模型,我在每一台人的計算機上輸入那些算法程序,從每一個鮮活的人生和人性的深淵裏窺視人的原始算法模型,真對這個世界有所幫助嗎?真正的問題是,它真能幫助我解答問題叢林中哪怕方才關於一片樹林、一麵湖、一條林間小路為什麽這麽短一類的連終極考問都算不上的問題嗎?如果對自己誠實,我就應該承認,如果住院之初我選擇用中國古老的算法模型——測字與排卦——幫助找我的人打開人生與人性的問號,是出於某種遊戲的需要(在我的專業裏遊戲也是嚴肅的,更多的是為了助人,而不是要排遣自己住院後度日如年的無聊),那麽五個月後,我為什麽發現自己不能也不願意再繼續下去了?僅僅是因為我厭倦了自己玩的把戲嗎?還是厭倦了這些和自己一樣對存在及其意義基本一無所知,並且還會因為無知陷入沮喪、悲傷之中的眾生?他們對我的所知所學一無所知,隻想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既愚昧又貪婪。如果不是,那又是什麽?

“教授……”見我不答,她又怯生生地叫了一聲。

我不回頭。我不想看到她的形象和麵容。她們大都很相似,女性,人到中年,身材都比較消瘦,麵容都比較沒有光澤,無論多麽精心地化了多麽濃的妝,神情的陰鬱仍然無法遮蓋。還有她們的眼睛,我說的是目光,除了困惑和悲傷,就是困惑和悲傷後麵滿含的、隨時可能奪眶而出的淚水。

“您好。”我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像是我的,又像是另一個人在同她說話,“我不是真正的教授。隻是一名教授級別的研究員,雖然偶爾也會應邀到大學裏開一門課。”

——如果是我,我為什麽要給她說這麽多?如果不是我,他為什麽要給她講這麽多?而無論是我還是他,本沒有義務告訴這個女人,不要把她剛剛找到的這個坐在湖邊的男人看成無所不知的神明。

膽怯像是又在她心裏占了上風,她囁嚅起來,半晌才說出一句清晰的話:

“那我……該怎麽稱呼你呢?”

“啊,直接說你的來意吧,”我聽出了是自己的聲音,有點不耐煩,其實是越來越惱怒,胸中有一股無名火在燃燒。我不願意再做那種事,可她們還是如影隨形地找我來,甚至找到這種地方……我應當站起來一走了之,但是……我為什麽要離開?應當離開的是她和她們。

何況,她的影像已不知不覺進入了我的算法模型庫,並開啟了搜索程序。——這不是職業病嗎?

“是這樣的,”她從背後試探地望著我,不像方才那樣緊張了,“我可以在你身邊坐下嗎?”

我挪動一下身子,將三分之二個長椅讓給她,這一刻我的眼角餘光已經瞥見了她。一位衣著體麵的中年女士。但是,無論是形體、麵容還是目光,包括目光中的困惑與悲傷,它們背後的淚水,都和我模型庫中關於她這類人的固有的原始算法模型別無二致。

她在我身邊,與我隔著兩個人的身位,小心翼翼地——我得說像一片羽毛落下來一樣——輕柔無聲地坐下,並且立即就把全部麵容和目光側轉向了我。

我繼續瞭望眼前的湖水,故意裝出對一簇簇白色粉色的野花感興趣的樣子,心裏想的卻是:今天這個她,究竟和過去的他們和她們,有什麽個體算法模型上的不同?

“說吧,我不拒絕,你來都來了。”我沒有回報她怯生生投射過來的目光,一眼也不看她,道,“但是,我已經不給人測字,也不給人排卦。說點別的。”

我希望她因為我態度惡劣或知趣或驚訝或憤怒地站起,一言不發,轉身走掉。最近一些日子,我用這樣的辦法讓好幾位和她連模樣都相似的女士一句話沒說就走掉了,一邊走還一邊受辱般地灑下眼淚。

但今天這一位不同。她心髒的承受力異常強大,繼續坐著,一點也沒有要忿忿然走掉的樣子——最糟糕的是她也許根本沒有感受到我的不恭。

“我理解你做出這種決定的理由。你上次幫新醫學科的馬主任測了一個字,你什麽都沒問,一句話就說中了他的心病,結果第三天他就被抓走了。還有,你幫一個能看到明天發生的事情的神神叨叨的女人測了一個字,也是什麽都不問,就知道了她剛剛被迫與丈夫離婚,她前夫因為她總能提前看到明天的事堅決要求離婚,而這個丈夫的兩條腿也正像你測的那樣一長一短,右腿有明顯的毛病。你還幫過一個罹患絕症不堪壓力要跳樓的人,你什麽也不問,隻是幫他排了一卦,卦名我記得不太清楚,但總是六十四卦中的一卦,你說這個人掉進了陷阱,還是雙重的陷阱,連他自己都覺得活不下去了,也不想再活下去,可你隻用幾句話,就把他從卦裏說的那個雙重的陷阱裏救了出來。你告訴他說,你都掉到這麽深的坑底了,命運和人生對你來說不可能更壞,剩下來的隻有好事了,你在這個坑底,朝四麵八方看,隻要有路你都可以走,沒有路爬也要往上走,因為你現在的路全是向上的路,命運之神從這一刻起向你展現的全都是笑容,你就要走運了。但你也同時告訴他不能待在坑裏不動彈,他得向上走,爬也行,就是不能跳樓,跳樓是唯一一條向下走的路。”

我終於把目光轉向了她。正是因為這些所謂的小小的算法上的成功,讓他們以為我是神而不是舊社會打卜賣卦的鐵嘴李,我這個神還是活生生的,就在他們或者她們麵前,一個在國內甚至國際上有了一點影響的算法物理學家,正牌的科學家,雖然現在因喝大酒洗冷水澡再用電風扇吹腦後的風池穴七小時導致麵癱,人稱小中風,半邊臉塌下來醜陋至極,但這些事完全不影響我為他們測字或排卦。他們和她們還知道,無論我怎麽做,都沒有迷信的成分,我都是在用這個時代最熱門的學問AI也即人工智能,具體說來是在運用被無知者奉若神明的算法或者算法模型,幫助他們理解今天,窺探未來。

但我今天仍然不想因為她講出的話改變我下定的決心。“你還是沒有說出你來見我的理由。”我說。

“我不是為我自己來的。我自己的問題能解決,而且都解決掉了。我為另外的事情、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來的。我想……您即便不願為我測一個字或者排上一卦,但對這麽可怕的事件本身,也許會感興趣。”她用肯定的語氣說道。

“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萬一……你想錯了呢?”

“不會的,”女人說,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從她坐下來之後,語氣裏就有了越來越多的肯定句,“因為……這件事太稀奇,太恐怖,我堅決相信連您這樣的大科學家都沒有聽說過。有一個詞怎麽說的?聞所未聞。”

“啊,那我現在輕鬆多了,因為你不是來找我測字或者排卦的。”我說,想努力笑一笑,因為我發覺自己的內心不知不覺變輕鬆了。隻要她不是又一位棄婦,或者一位婚姻雖然存續卻已經有了棄婦心態的女人,我們的話題也許會明朗起來。還有,我也不拒絕聽到大千世界裏又一件讓麵前這個女人一說到它陡然色變的奇聞異事。這樣的事件世間並不少見,僅僅一個星期前,這家醫院的胸外科主任還剛剛從一位患者的肺部發現了一棵活的小鬆樹。

“說吧,不是你的問題,那是誰的問題,或者,像你說的那樣,你要告訴我一件世間從沒發生過的奇聞。”我說。

“我說我的問題解決了,並不是說……它帶來了更可怕的問題,”她想了想才開口道,中間還偷窺似的望了我一眼,試探似的,但馬上因為我沒有表現出反感,又能連貫地說話了。“我自己是個很不幸的女人,我們這種人教授您一眼就能看出來。是的,我嫁錯了人,我的丈夫,還有他的家庭,不隻是我婆婆,是所有的人,公公,小叔子,小叔子的媳婦,七大姑八大姨,對我都非常苛刻。我呢,隻能選擇不幸。”

我有點後悔剛才信任了她。我的武器是沉默不語,等待她將這一番秦香蓮式的哭訴全部完成——有一類女人就是這樣,不將自己受到的全部傷害或者自以為受到的全部傷害講出來,她是不會停下來的。

“他們原來可能以為我很好欺負,當然我很好欺負。我父親在我沒成年就出走了,再沒有回來,直到今天生死不明。我母親生性懦弱,幫不了我任何忙,我又是獨女,沒有可以為我撐腰壯膽的兄弟。我娘家也沒什麽有勢力的親戚。我像李密《陳情表》裏說的那樣‘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還有,我們是小戶人家,沒有誰會給我留下一大筆錢,讓我可以用銀子為自己撐腰。”

我的耐心在枯竭,不想再聽下去。這位女士連《陳情表》都會背,內心可知不像我想象的那麽孱弱……我把目光再次轉向湖麵上的白色和粉色的小花,換了一個坐姿,清楚地表達了不想接著聽下去的態度。

“我從嫁給我前夫第一天就不斷受到婆家人全方位的迫害。我甚至認為他們家把我娶到家的第一天就後悔了,然後全家合謀,商量好了一個無限期迫害我的計劃。這個計劃有條有理,有步驟有手段,前後銜接,天衣無縫,另外備注一欄裏還有一旦發生意外時要采取的應急和補救措施。如果我真能找到原始文本,覺得它一定比您寫的《AI教程》還要厚。”

她居然知道我寫過一本《AI教程》,可見來前對我有過研究。不過這對我沒有影響。我得打斷她,每個人都是一台與別人不同的計算機,我曾經以為這些不同並不是本質上的,但這些年漸漸地覺得自己錯了。如果不停止她的輸入,我不知道作為一台她那樣的計算機,最終會輸出多少暗黑的篇章,結出什麽樣的果實。一般來說,果實會是無邊無際霧霾一樣遮天蔽日的仇恨,咬牙切齒,最後還要加上瓢潑大雨般的眼淚和一場歇斯底裏的號泣。

“你是真的受到了迫害,還是……這些迫害隻是你的臆想?”我不動聲色地問道,語氣故意顯得疏遠、冷漠,讓她明白我一點兒也沒有被她的訴說,尤其訴說中表現出來的悲傷與痛苦所打動。

她被擾亂了——擾亂也是AI的專用術語,事實上它還是算法中直接影響輸入和輸出的最重要手段。她果然停止了滔滔不絕的回憶和訴說,抬頭望我,目光中現出了巨大的驚訝。

“你怎麽……能不信我的話?……我認為我在向你講述我受到的迫害時,已經非常克製了。”

繼續擾亂,不能再讓她回到原來的輸入狀態中去。

“那你簡單地說,他們一家人怎麽迫害你。”我說,繼續保持疏遠和冷漠的聲腔,並且將身子向後仰,拉大了和她之間的距離——現在我已經把長椅的四分之三都讓給她了。

“小的事情就不說了,我說大的。第一個迫害就是反複強調我必須為他們家生育……生男生女不挑剔,但必須生育。這一條是對我的起碼要求,不然我就不能做他們家的媳婦,在他們家待下去。”

“你拒絕了。”

“我當然要拒絕。憑什麽呀。我是一個女人,但我首先是一個人,我可以選擇生育,但我也有權選擇不生育。再說生育不生育是個自然的事情,如果它發生了,我接受,如果沒發生,那我,尤其是他們,也應當接受,因為這不是我的問題,是上天的意旨。”

我一個擾動就將她的輸入簡化了多個層次,這在AI教程中被稱為降維建模,不是檢索所有原始素材,而是直接從最相近的原型切入建立算法模型——這一位如果也是一個人類算法模型的話,她肯定不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算法模型,僅僅是一個極其個性化的算法模型。

我不想花太大的功夫完成它。

“另外一個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是他們養動物。我最討厭養那些小貓小狗呀。我前夫是個野生動物學家,偏偏不顧我的感受,淨養些別人不養的畜生,譬如蛇。最過分的,是我剛進他們家門,他就弄了一條蚺回來養,我真的給嚇住了,那畜生居然有四米多長,我隻用了一點百草枯就把它處理掉了。為了給他一個教訓,我讓他丟了研究所的工作。”

頭頂的日光熱力正在減弱,湖麵和林間開始出現冷颼颼的小風,眾多紅黃褐橙紫的樹葉紛紛下落。就連湖麵上的白的粉的小花發散的香氣也嗅不到了。

我站起來,並且什麽也沒說……但我也沒有馬上走,因為我還沒有想出馬上走的說辭。

她臉部的神情變化表明她立馬驚慌了。

“您……怎麽……要走了嗎?”

“天氣有點冷了,我想回去。”

“不要,我還沒有說正題呢。”她用一種和來時的膽怯截然不同的高亢聲調說。

雖然吃驚,但這也正是我要的。擾動,繼續擾動。“那你快點。”我說。

“正題就是……我勉強和他,不,和他們一家過了十年,堅持沒給他們生下一男半女,然後,他跳樓了。”

我不想為她講出的任何事情吃驚,但還是大吃了一驚。

“你是說……你先生跳樓了?因為你?”

“我不會承認這事和我有關。”她忿忿地回答,但又像極了自言自語,“他為他失業後無法再找到合適的工作,為他的迂腐、笨拙、無能跳了樓。至於我,作為他的妻子,有責任要求他活著的時候為我、為這個家承擔經濟責任。他不能無所事事,整天提著個畫板去畫那些一錢不值的水彩畫。”

“這可不是我能想得到的。”我簡單地說。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的婚姻還能持續十年。“然後呢?”

“您的意思是——”

“從你丈夫跳樓那天直到今天你來見我。”我仍然用最簡潔的語言提醒她,“還發生了什麽?”

“啊,這我就明白你想知道什麽了。然後……我公公在他兒子死後不久也死了,我婆婆後來決定淨身出戶,把房子——我丈夫他們家祖傳下來的一座城中小院——留給了我,作為對我犧牲的十年青春歲月和美貌、連同我丈夫對我不負責的補償。當然,她還要負擔我以後的生活。為了徹底斷絕和我的聯係,她一次性付給了我五十五年的贍養費。”

“五十五年?”我努力克製著心中巨大的驚訝,沒有叫起來,“你婆婆?還有,為什麽是五十五年,不是五十年,或者六十年?”

“我準備活到九十歲。那年我三十五歲。所以……”

她沒有往下說,但我……

“你好像還是沒有說到正題。”我說,有些忿忿然了,心裏想的卻是,這次是她把我給擾亂了。

“我今天四十五歲,一個人生活已經十年。可以這麽說,離開夫家後我什麽也沒有,隻有他們留給我的房子,房子後麵一個小小庭院,連同那一筆贍養費。我小心地花,一點也不敢浪費。誰知道呢,人們的平均壽命都在提高,萬一我活到了九十一歲,一百歲,那時我就是想跟我婆婆打官司要贍養費,也不能了,那時她肯定死了。”

我的內心已經轉了方向,同時驚訝大於駭然。在這座城市的內城,擁有一座獨成門戶的私宅,特別是這種有一座二層小樓加一個後園的私宅……這位婆婆和她分離時得要下多大的決心,或者反過來說,這個女人要有多麽讓這位婆婆厭惡,她才會不惜舍棄一所價值天文數字的私宅,並且答應了給她那麽大一筆贍養費,也要逃離她呀。

“你一直都沒有工作?”我試探地問,不知不覺地將身體正麵轉向她。這個女人,真的驚住我了。

“當然沒有工作。”她的飽含淚光的眼睛裏現出一絲詫異,“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還有,掙錢養家不是男人的事嗎?女人嘛,就是用錢,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日三餐,不能浪費,但食物、餐具,還有用的老媽子,都要清潔、精致。這才是生活。不是嗎?可是我,也算是嫁了丈夫,但是我遇人不淑,他居然給了我這樣的日子。”

我不說話,隻看著她,覺得自己完全失去和她談下去的心情。

“我本來以為我會就這樣一直平靜地過下去。我對自己的日子並不抱怨,不像有些女人,對世界和別人有很多要求,索取了還要索取,我沒有她們貪婪。我也沒有太多嗜好,包括男人。離婚後我總共隻見過兩個可以談婚論嫁的男士,但都是見一麵,一杯咖啡沒喝完,我就離開。以後再沒有人幫我介紹新的結婚對象。”

我還是不說話。心裏想的是和這樣一位女士約會,先離開的一定是那兩位男士。

“這十年裏我過得還算可以。我獨居。我母親在我得到這座房子第二年去世,她知道我得了這一筆財產欣喜若狂,要搬進來和我同住,被我毫不猶豫地拒絕。我小時候她就待我不好,罵我是賠錢貨,現在卻想沾我的光,不能。第二年她就死了,娘家的親戚因為她的去世也疏遠了,不再來往。本來也不需要和他們來往,漸漸地相互間都不大認識了。不過我仍然覺得,我撐得住。”

如果她的輸入變成目前這種無限地自言自語的狀態,將會造成算法運行的災難,太多的原始信息輸入進來,沒有意義,隻能增加運算的負擔。我說:

“揀要緊的說。湖邊真的有點冷。”

“要緊的就是我受到了新的迫害。”她抬頭,臉上現出了堅決的表情,眼窩的淚光如舊,但一樣閃著堅定的光,“我受到了一種生物的襲擊。”

我的腦洞豁然大開。天哪,她說的真的是生物襲擊嗎?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什麽生物……敢襲擊您這樣一位女士?”我脫口而出。

“螞蟻。準確地說是螞蟻中的一類,黑蟻。它們在我的後院裏築巢。什麽時候開始的我不知道,也許那個巨大的蟻巢早就有了,等我發現它時已經有墳包那麽大,你能想象有多恐怖嗎?裏麵藏的螞蟻少說也得有幾十億隻,也許更多,因為那是沒法數的。”

我得讓自己鎮靜下來。

“你嫁過去時沒有發現……我是說,那個蟻巢?”

“我怎麽會發現它呢?我嫁過去以後基本不下樓。我們的新房在二樓,向陽的主臥,整幢房子最好的一間。那個蟻巢在後院東牆和北牆交界的角落裏,牆根。最可恨的是他們家每個人都喜歡種樹啊草啊,那個牆根都被它們長滿了,人根本插不進腳去。”

我默默地看著她,想:有時候,你對人生和人性的原始算法模型是沒辦法解釋的,這裏有太多的複雜和意外,複雜中還有複雜,意外中還有意外。

“我另一種猜測是:這是我前夫故意幹的,他不止愛養蚺這種大型爬行動物,他愛所有的野生小動物,我想當然也包括黑蟻。我不敢說那個蟻巢就是他幫著黑蟻群建的,但也說不定,至少他娶我時一定知道那裏就有一個蟻巢,可他沒有將它鏟掉。我最恨的是,他在跳樓前竟然也沒把這事告訴我。作為一個體麵的男人,一位紳士,科學家——雖然研究的是野生動物——至少應當在離開人世前不聲不響地就幫我把蟻巢鏟掉,還要清理幹淨。”

我終於沒有把到了嘴邊的話講出來。但我說出了另一句:

“他沒有做的事,你做了。”

“我當然……憑什麽呀,這裏是不是我的家?是不是我的院子?我通過嫁人、丈夫跳樓……婚前我就通過多少辦法,了解他這個人,他家這座房子值多少錢……我都算出了他會一直委曲求全地跟我過下去,但我計算得有錯誤,他用跳樓的辦法離開了我,當然我也沒虧,我得到我嫁給他以前就想得到的東西,那所房子……我有時候會坐下去細細地想,我經受了多少不幸,受了多少苦,才得到了一個可以終生棲身的家,一座小院,但是黑蟻……我說的不是世上所有的黑蟻……隻是在我的院子裏築巢的那一群黑蟻,它們龐大的家族,從蟻王到它的子子孫孫,子子孫孫的子子孫孫,憑什麽要侵犯我這麽一個孤苦伶仃的女人的權利,就像一個國家,那個院子的每一寸地方都是我的領土,我不能允許它們受到任何人任何生物的侵犯,黑蟻尤其不行……”

“為什麽黑蟻尤其不行?”我脫口而出。

“因為它們是螞蟻呀,”她第二次驚訝地看著我,仿佛被我的話嚇壞了,“教授,你怎麽了,你有哪兒不舒服嗎?”

“我很好,”我說,“那你後來對它們做了什麽?”我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對我的關心,讓她回歸正題。

“我一個小女人,能對它們做什麽?本來也沒覺得是大事,我們是人,對付螞蟻這種小生物,要說是戰爭,你們科學家會稱這樣的戰爭叫作降維打擊。”

她居然知道降維打擊……我得抖擻起精神來了……但她是不是真正懂得維度這種最基本的當代科學概念呢?憑什麽你就認為黑蟻生活的維度低於你的維度呢?人類才存活了多少年?黑蟻又存活了多少年?人類以現在這樣的方式生存又能繼續存活多少年?黑蟻以自己的方式生存能存活多少年?我們真的知道嗎?一個足以令我們清醒的簡單事實是:在這個星球上,黑蟻繁衍的能力永遠比人類迅猛,它們的數量永遠都是人類的數量無法比擬的。螞蟻在地球上生存了1億6千萬年,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物種之一,與銀杏一樣,是和恐龍同時代的生物,地球上沒有人類的時候,黑蟻已經存在著了,那誰能告訴我們,人類的算法和黑蟻的算法——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哪怕在最通俗的意義上,存在(而不是我們習慣說的生命)也是一種算法——哪一種更優越?是你的還是黑蟻的?再回到維度,你真的有資格對黑蟻進行降維打擊嗎?!

“我花不少錢買來工具,钁頭、工兵鍬,但是我力氣弱,使不動它們,後來我就想了個辦法,雇工人來幫我,但他們總是漲價,不就是一個蟻巢嗎,給一百還不行,他們像串通好了一樣說一天的工錢必須三百。我不能讓他們搶我的錢,我把他們趕了出去,還是自己幹。”

我腦瓜裏亮起一道閃電。悲劇要開始了。

“我燒了開水,我想隻要把它們都灌死了,蟻巢也就完了。沒有了黑蟻,它自己就會坍塌,再經過幾場透雨,我收拾起來就容易了。可是,我才剛剛往那個蟻巢裏澆了一壺開水,麻煩就來了,所有黑蟻傾巢而出,密密麻麻,爬出它們的巢穴,越過院子,爬上台階,進入了我的屋子!”

“後來呢?”雖然下麵的故事我已經不想聽了,但我還是又問出了這句話。“我們回去吧。”我第二次站起來,補了一句。“你們這些……這些科學家……真的都這麽冷血嗎?你們一點兒也不關心我們這些普通人生活中的悲傷。”她說,眼淚像是要落下來,但仍然沒有,這有點像這個女人的性格——性格就是算法模型的最直接表達——貌似柔弱,其實強悍得令人戰栗。

我不想和她就我們這些所謂科學家是不是冷血進行爭論。“還是揀要緊的說。”我說。

“我把那房子賣了。”

我又一次大吃一驚。“賣了?”

“不賣怎麽辦?我以為我連我前夫的一家人都不懼怕……那麽多人……最後還不是都成了我的手下敗將……可這些黑蟻不同,他們是另一種生物,雖然小,但是……我和它們無法從道德和法律層麵解決問題,它們就像一群野蠻人,直接把我的家給占了,它們的報複就是讓我回不到那所房子裏去,所有的地方全是它們,我無家可歸,我的家成了它們的巢穴……我怕狠了它們,別無選擇,隻能把房子掛牌出售……多好的房子呀,位置這麽好的房子在全城也沒有幾所,可我卻不能不放棄……那個可惡的買家,哪兒來的煤老板,也許聽說了我和黑蟻間的戰爭,故意壓我的價,三個億的房子,隻給我一億二,不然就不買,掉頭就要走。我詛咒他占了我一億八千萬的便宜,得到了那所被黑蟻侵占的房子!倒黴去吧你王掌櫃!”

“他怎麽做的……這位王掌櫃?他住進去了嗎?”

“已經住進去了,好像還挺好的。自從我把房子賣給他,就隔三岔五地去那邊走一走,我想知道他和黑蟻之間有沒有發生我和它們之間發生的那些故事。憑什麽呀,黑蟻那麽厲害,生生將我趕出了家門,而等他住進去時,戰爭卻停止了,這對我不公平。”

“他和黑蟻一直沒有打起來?”我用一種不像是我自己的、幸災樂禍的腔調問道。

“一直沒打起來,直到今天還沒有打起來。這個人還像以前一樣高高興興地做生意,發財。對了,他還把那座房子改成了他公司的會所,進進出出的男女一個個人模狗樣的,已經一年了,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那個蟻巢呢?它還在嗎?”

“我還真讓人幫我打聽了,這個姓王的暴發戶說他不知道什麽蟻巢,他根本就沒有仔細在院子裏查看過,他對院子裏牆角有沒有一個大蟻巢根本就不關心。”

“你失望了。”我說。我有點刻薄了,我知道,但忍不住。

“這就是我今天來見你的原因。黑蟻沒有和占了我的房子的王掌櫃打起來,我可以不管,但是另一件事我想不管也不能,因為……我雖然被它們趕出了那個家,但它們仍然沒有放過我。”

我心中所有的刻薄、幸災樂禍……所有這一類情緒一刹那間都消失了!

“沒有放過你什麽意思?”

“一到夜裏,我剛要睡著,黑蟻就會爬進我的房間、我的床,爬進我的夢。這種小小的生物,居然能在我被它們打得狼狽逃竄、離開那所房子後仍舊沒完沒了地攻擊我,我是說……在夢裏,每次我都被它們嚇得馬上醒過來,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新家,看地板上、**、餐桌上和天花板上有沒有這些可惡的小生物,確定沒有才能回去睡。但一旦睡著,它們又回來了,我的夢裏全是黑蟻的大軍,烏泱烏泱的,樓道裏,台階上,電梯間裏,屋裏地板上,啊,家裏所有的空間,全是它們,全是它們……”

她又像是要落淚了,但淚珠仍然沒有落下來。

“教授,你是個真正的科學家,你不是神漢和巫婆,另外我聽說你給人測字和排卦也不收費,這太好了,我一聽就知道你是個真正的男人和紳士。”

我要想一想。她看著我,貌似終於講完了她的故事。

“還是測個字吧。”我說。對於這個終歸還應算到可憐人中去的女人,我隻有再一次浪費中國人古老的智慧了。

她看了看我,像是拿不定主意……後來道:

“這個……隨便寫個字都行?”

“對。隨便寫一個你想寫的字都行。”我說。

“我沒有帶紙和筆,因為我聽說你不給別人測字了,所以……我就說一個字吧,你幫我測一個錢字,我現在最關心就是它了,沒有它我要是真活到了九十一歲,那該怎麽辦?”

我說:

“這個字好測。錢字拆開,一邊是金,古代金就是一般的金屬,主要指銅和鐵;另一邊是戔,簡單說就是兩個銅錢串在一起,表明錢很少。兩部分加在一起就是錢字,你想想你測的這個字,我今天隻能說你的一個多億也隻是不多的一點錢。你要真打算活到九十一歲,一定要省著花,這樣你活到那個歲數也會仍然有錢。”

她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有全懂,默默地點頭,又抬頭,目光中的困惑和悲傷像來時一樣又出現了。

“可是……黑蟻呢?它們怎麽辦?”

“好吧,我再幫你測一下這個蟻字,祛除一下心病。”我說,“現在你已經離開了那所房子,也就是說,在你測的這個字中間,蟲這個偏旁已經不在了,黑蟻離你遠去,剩下了什麽?”

“義。”

“對,這就是生活……不,蟻這個字留給你的東西。仁義禮智信中的義字,你要好好地守住它,不要再對任何一種你認為比你低維的生物進行降維打擊。”

“為什麽?”我以為她不會問這一句了,但她還是脫口而出。

我得在耐心耗盡的一刻堅持向這樣一位女士用我的專業用語說話,令人煩惱。

“我解釋一下,自從人們可以用AI也就是人工智能技術虛擬現實中的場景,我們也就摧毀了我們對真實的信仰。我們自己也許就生活在虛擬的場景中。但這不是你要考慮的問題,你要記住的是,我們之所以不能對我們以為比我們低維的生物隨便進行降維打擊,是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譬如你,曾對之進行降維打擊的那種生物,小小的黑蟻,你和它們誰生存的維度更高。各種生物所在的維度和它們已經進化到的算法層級很可能不是由生物的個頭大小決定的。”

她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一句道謝的話也沒說,就轉身急匆匆磕磕絆絆地離開了。

我又一次吃驚了。因為,她又回來了。

“你……?”

“教授,最後一件事求你。你一定能救我。因為,我聽說你和外星人都有聯絡。他們說你一直和外星人在進行模糊的談話。”

“我今天就是在和外星人進行模糊的談話。和我一樣,你也是外星人。”

“我……怎麽會……你開什麽玩笑?我可受不得這樣的玩笑。”顯然,她又一次被嚇壞了。

“不是玩笑,”我說,“我和外星人是有過人們說的那種‘模糊的談話’,但隻進行了幾次,就中斷了。因為,就像我剛才對你講的那樣,如果外星人也有我們的煩惱,也有通過尋找我們了解宇宙的渴望,它們和我們就沒有什麽不同,而且,我們,我和你,對它們來說,也是外星人。”

“我還是沒有聽懂你的意思。”

“聽不懂沒關係,記住我的話。你的一生都在同各種各樣的外星人進行‘模糊的談話’,包括你的丈夫,包括黑蟻。”

“怎麽這裏也有黑蟻?”

她不說話了,但是我發覺,她還是沒聽懂我的話。

“我這麽解釋吧,”我說,“我也不怕嚇住你了。如果人可以虛擬現實,更高一層維度的存在為什麽不能虛擬人類和世界,由此想下去,除了宇宙的元點,誰都可能是虛擬的,你們之間並沒有維度間的差別。我這麽說你聽得明白嗎?”

她不說話。作為一個人,卻正在進行第一次嚴肅的人類思考。而且,她的眼睛正在發生變化……這雙一直為困惑、悲傷所充滿、滿含淚水的眼睛,正一點點變得清澈。

“呀,她本來有一雙多麽漂亮的眼睛啊!”我在心底叫起來。

2021年3月10日

(《芙蓉》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