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蝴蝶

“你不是出院,僅僅是換一個科。”神經內科的李主任親自到病房裏對我解釋,“你嘛,我們都是知道的,雖然你們那些東西都是旁門左道,我開個玩笑啊……但是……”

他到底想說什麽?我想。

“總之我和新醫學科的馬主任商量好了,我收他一個要出院的病人重新入院,他呢主動要求把你當成新病號收到他那兒去。治療嘛還是在同一個醫院,什麽都不會改變,但我們都增加了一次病床周轉。”

原來如此。我在這家部屬醫院的神經內科住了三個月,必須離開了,原因是他們不能讓我總占著一個床位不讓它周轉。

我沒有理由不答應這樣的安排。

其實我是可以出院的,第一天來門診時,那位一臉哭相的女大夫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這臉治不好。”看我一直在等待解釋,又加了幾句:“麵部神經麻痹嚴重到你這種程度,全部患者中隻有3%,神仙都治不好你的臉。三伏天喝大酒,回家用冷水衝澡,然後沉沉大睡,讓電扇對著腦後風池穴一吹就是七個小時。身體差一點你就死了。”

她把最後一句話說得惡狠狠的,好像今年她又沒有評上副高是我的錯一樣。那天她剛聽到消息,眼圈還是紅的。見我還不走,她終於又說了一句讓我對她肅然起敬的話:

“人的臉是很嬌貴的。”

這句話非常哲學,卻讓本來不想治療的我起了逆反之心——我的臉也是嬌貴的。

我堅決要求住院,理由是我在這個部的研究所工作了十八年,一次院還沒有住過。

我用了一些小的伎倆——算法中被稱為狀態空間(隱空間)的部分,加上對觀察空間(顯空間)也即經驗空間的一知半解——很容易就算出來了,他們還有閑著沒人住的病房,於是很順利地住了進來。其實像我這樣不能給醫院帶來創收的“自己人”,要住院本來是很難的。

三個月後醫院已經成了我的家。我的意思是說,我已經非常習慣於被別人當成一個病人,自己也把自己當成病人,並且以我正在住院為心理上的說辭,開始在這所充滿著千百個像我這樣的人的地方施展我的才能——當然像剛才李主任講的那樣,是一些旁門左道。但我的一個發現是,我一直渴望卻沒有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裏獲得的榮譽,卻在這個大致上是另一種宇宙的地方得到了。

我先是得到了一名有點神經質、自稱一直被外星人追逐、自己也能不由自主地預知未來的女病人的信任和依賴,通過她我不但獲得了外星人存在的可重複測試的真實證例,還和另一宇宙空間一個像我一樣正在探討譬如“我是誰?”“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宇宙有始有終還是無始無終?”這類終極問題的外星人溝通聯絡了,從而讓我徹底放棄了對對方是否存在的疑問,但也讓我失去了對他們或它們的好奇感和繼續探索下去的興趣,原因非常簡單,一旦你發現他們(或它們)也和你一樣正焦灼地探索周圍的宇宙空間,他們和你無論在存在的意義上還是在維度空間的意義上就不再有差別了。

這是一次多重宇宙間的冒險,發生得十分意外,卻讓我明了了一件事:我們——也許還有他們或它們——從來都不是為了探索未知空間或者其中的生物而進行科學發現,我們一直在探索的其實是宇宙的元點,無論你稱祂(或它)為自然、無、混沌、上帝、造物主都一樣。

這件事甚至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發覺我不能再像過去一樣進行我堅持了十八年的研究了,這種研究就像用一把金剛石的鑽頭穿透一座比金剛石還堅硬的岩層,我不知道岩層有多厚,更不知道我能不能穿透它,尤其不知道一旦穿透之後會看到些什麽。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我把鑽頭放下了。

那些康德式的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宇宙有始有終還是無始無終?”等——依然存在,也許會永遠存在,但我現在至少知道我不需要通過認識外星人和它的宇宙空間來尋找上述問題的答案了。岩層仍在,我必須換一換工具,譬如AI。科學研究其實不是隻有一種方法(在我的專業領域裏大家習慣稱之為算法或者算法模型),通過了解你眼前就能看到的世界的局部,充分理解它的原始算法模型,你也就理解了原型宇宙。道理仍然很簡單:它們就是原型宇宙的一部分。

原型宇宙最神秘、距我們最近的部分當然就是我們身邊的存在,而其中最為神秘的部分,就是人了。

問題就在這裏了,我們真的弄懂了人這種宇宙的原始算法模型嗎?你能告訴我你下一個意識是什麽嗎?還有——像宇宙元點一樣神秘——它是從哪裏來的?連你的下一個意識從哪裏來的都不能理解,我們真的能理解人這種原始算法模型嗎?反過來說,一旦我們理解了人這種原始算法模型,宇宙的原型算法模型是不是就會自動地顯現在我們眼前呢?

這樣說看起來像是為我以後的行為做狡辯似的,但無論如何,我就是這麽想的,然後,我那些被李主任稱之為旁門左道的研究就開始了。而它們——其實就是一些簡單而古老的算法或算法模型——立即在這家醫院結出了瘋魔一般的果實。

我在贏得這些成果的同時也贏得了榮譽,當然了,人都是虛榮的,最近一段時間內我也很享受這種虛榮。

住院三個月後我也發現那位女大夫的話沒錯,雖然他們用盡了各種辦法——不過也難說,在我看來他們對我的治療(也是一些算法)大致上是敷衍塞責的——我那癱下來的半張臉並沒有一點兒起色。我私下慶幸同時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麽不早一點攆我走,反正治不好,無論如何都要住一次院的願望也滿足了,越往後治療越變得虛應故事,大夫對我虛與委蛇,我也用同樣的態度應付他們的治療,真讓我走我也就走了。這次李主任主動提出用轉科的辦法讓我繼續住下去,說實話我都有點被感動了。繼續住院當然能讓我接著進行那些聊勝於無的治療,但真正讓我覺得溫暖的還是這家平常被我們這些“自己人”罵得厲害的醫院也有醫者仁心。我說假話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在這家太像另一種宇宙——就是說不像正常的人間——的地方,繼續進行我關於人的原始算法模型的研究,用的算法卻是我的“旁門左道”。何況,這裏的病人們——你以為醫生就不是病人嗎?他們也是——又那麽歡迎我。

說到最後,我倒想問一下呢,各位誰不願意在一個能沒完沒了地給你虛榮的地方待下去?你不願意?

當然還能找到另外的原因。即便出院回到研究所,我的工作基本上也是望著天花板冥想。說冥想還是好聽的,不好聽是發呆。還有我這張臉,在醫院裏你歪著一張可怕的臉出入不會有人太關注,可一旦回到研究所,我擔心光是每天進出都會引起許多人的驚愕,尤其是那些一隻蒼蠅飛進室內都會尖叫的小姐們,我可以保證,我這副目前已經醜陋到外星人級別的尊容一定會天天嚇得她們花容失色,噩夢連連——順帶說一句,其實噩夢也是一種算法模型。

我順利地辦完了出院和重新入院手續,住進了新醫學科在住院部八樓的病房。這是一間八個人住的大病房,剛粉刷過,顯得潔淨而明亮,不知為什麽也許是暫時隻收住了我一個病人。不過我很喜歡。我剛歸置完東西,做好以此地為家的準備,科裏的馬主任就笑嘻嘻地敲一下門,沒有係扣的白大褂扇著風,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教授好!”

我來這個科做過治療,認識他。馬主任是個樂哈哈的胖子,沒架子,見到所有人都像是見到了自己的親戚。我喜歡他的性格。

“主任好。視察一下?”

“視察個屁。來來來。坐下坐下。我們聊一會兒。”

他拉著我的手坐下來,用老師看自己一直搞不明白的學生那種親切、居高臨下和一點點困惑的神情笑望著我。

“怎麽了,莫不是我這張臉……貴院創造了醫學奇跡,情況有改善?”

“啊?這個這個……總體上還是有改善的,至少沒有惡化。”他坦率地笑著,努力想找出些合適的措辭應付我的突襲,同時兩隻大而鼓脹的金魚眼也在快速轉動,讓我又一次相信一台人這樣的計算機確實是可以同時進行多種平行計算的。“哈哈,沒惡化!對吧?”

唯一的遺憾是我這台計算機和他那台還沒有充分連結——連結和糾纏在新物理學詞庫和我的專業範圍內是兩個本質上含意完全相同的詞——不能知道他在看我又和我瞎扯的同時進行的平行計算對我意味著什麽。

“真沒想到,”他一邊說一邊跑去關門,又很大氣地坐回來,麻利的程度讓我瞬間生出了幻覺,以為那門是自動關上的。“你看上去也不像個外星人嘛,哈哈,臉歪成了這個樣子……哎,我問你一件事兒,你怎麽就那麽神,你能和外星人聯絡的事兒是真的假的,能不能跟我……透露那麽,啊,一點點兒?”

“關於外星人的部分,是我的秘密,不能講的,”我用一種半調笑半認真的態度回答他,努力地咧開嘴,想笑一笑卻不成功,隻有半邊嘴角向上翹起,算是表達出了某種笑的意思,不過這已經夠了,“啊,再說這種事一說出來就不靈了,對不對?”

馬主任立馬釋然,像親自成功地戳穿了一個謊言一樣仰麵哈哈大笑。這一刻我也明白了他剛進來時為什麽會讓我有一點緊張兮兮的印象。“看你也不像個真能和外星人打交道的人。不過別的事情我聽說都是真的,你確實會測字,還會給人算命,你們這些家夥,科學家……你好像是個什麽算法物理學家……都是怪人,說你們個個有病都沒錯。哈哈。”他像是要大笑,忽然又變得嚴肅,眼眸裏現出認真和專注的神采。“全院都傳遍了。你把那幫女醫生女護士全給搞迷糊了,她們個個都來找你算過。還有病人,聽說你給他們測字,有一個本來要跳樓,不跳了。實話告訴你,你一個人就把我們院心理科給整垮了,沒人掛號,來醫院都是找你。哈哈。所以不能讓你走,你必須留下,你對那些心理有問題的病人的療效,都頂上我們好幾個科。”

“我本來正感動呢,你這麽說話,會讓我相信這才是你們用轉科的辦法讓我繼續住院的原因。”我說著,停了一下,加重語氣,“說不定還是全部原因呢。”

雖然是玩笑,但我也不敢不相信這真的就是他們留我的原因。

“啊,你這個人,怎麽這麽說話……你這麽說話是對我們醫院的最大……不過你要是真想出院,今天就能走。”

他把話說到半道上突然對我反戈一擊,效果很好。

“你不會……啊,也想找我測個字?”我得和他開個玩笑,不然,氣氛對我太不利了。

“就你?”他看出了我的尷尬,為自己占了上風而得意,越發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打量我,更爽快地笑道,“我有什麽事要找你測字呀,再說我也根本不相信你們那些玩意兒!老弟,你們這種家夥,也就是騙騙女人,她們的日子本來就過得不開心……女人的日子總歸是不開心的,嫁不出去不開心,嫁出去了還不開心,嫁個有花花腸子的老公不開心,嫁個老實人更不開心,開心了她們都會覺得不開心。哈哈……來,幫我測個字。”

我吃了一驚。“你?”

“對呀。不能老讓你騙那些傻女人,你也騙騙我。要是你這字測得好,我幫你傳名,以後你們所垮了,你上大街上擺地攤兒測字賣卦糊口,我去捧場。”

我盯著他看……也許他真的隻是想跟我開個玩笑。但即便是這樣,也要把話說出來。畢竟,隻要他是一個人,並且坐到了我麵前,就是一道人性的幽深的淵藪——又一個原始算法模型。

“測字就是個遊戲,玩玩可以,當真不行。”

他瞪著圓鼓鼓的眼睛,想了想的樣子,道:

“那些女人們信不信你的鬼話?”

“希望她們不信。”

“那就是信。你這字測的,一句話就能刀子一樣捅到她們心窩子裏去,比CT、比核磁共振還厲害,因為她們個個都有心病,所以得信,對不對?”

“有可能。但我要再說一遍,不能當真,不然就不玩兒。”

“我,你還——”他用一種不屑的口吻笑道,換了一個坐姿,又換了一個坐姿,乜斜著眼看我,“行,我答應你了。幫我測吧,最近遇到一點事兒,老是排解不開,你替我排解排解。”

我想也不想就果斷地拒絕了他。

“這個不行。我不替任何人排解任何事。我說過,就是個遊戲,或者……一個玩笑。”

“行行,就照你說的,當成個玩笑。”他有點急不可耐了,眼光乜斜得越發厲害,“瞧你,我這個求你測字的人不緊張,你倒緊張了。放心,我不會當真的,你也不用當真。”

我輕鬆下來,說:“好吧,說一個字,寫出來也行。”

他以剛才關門時那樣麻利的動作從白大褂兜裏掏出藥方紙和一支筆,寫下一個“去”字。

這樣的人你不能給他喘息之機——我也是記仇的——瞅了他一眼,直截了當道:

“這個字拆都不用拆。心中有去,是個怯字。”

人總是在不經意間顯露出他最真實的心相。後來我一直後悔,我又不是泰森,這一拳出得忒重了點兒了。話一出口,馬主任臉上一直保持的所有故作的滿不在乎、大大咧咧、笑容……全都像舞台上的幕布一樣落下去,隻剩下了一張沒有血色的驚懼的臉。

真相顯現的時間總是很短暫,馬上,它又被原先的幕布遮沒了,隻是倉促之間幕布拉扯得有點淩亂,慌張,我麵前那張臉上仍舊到處殘留著剛過去那一瞬間的痕跡。

好在他的手機及時響起來,幫助他隨便跟我打了個哈哈,便邊接電話邊逃一般地離開了我和這間暫時隻有我一個人住的病房。

我有了不祥的預感。果然,三天後馬主任就因為犯事,好像是和藥品掮客裏應外合高價進藥,被警察直接從診室帶走。

人世間的事,以算法模型而論,花樣真的不多。即便是犯罪,從輸入到輸出,運算過程貧乏得讓人隻想拿腦袋撞牆。

所以就人的智能而論……算了,不說它了。可人工智能又是什麽?讓計算機向人的智能學習。

這難道不是又一個什麽高維度的存在拿人類胡亂開的玩笑?

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事發之前我曾為馬主任測過字,但我為他測字的事仍然隨著他的被抓風一樣在全院傳開。

接下來的幾天裏,隻有一個身材羸弱的半大姑娘在親人的陪伴下來找過我,卻是要我為她測一測姻緣。醫院裏無論是大夫護士還是病人,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光顧我一直一個人住的病房。我故意在醫院小花園裏散步,病人也都離我遠遠的。我模糊地體會到了一名過氣的演員沒人討要簽名時會感覺到的失落和痛苦。

晚上躺在病**,我做出決定,為了不讓那個我以為存在的高維度的存在繼續開我的玩笑,無論還會在這家醫院住多久,我都不再給任何人測字。

但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這兩個字——即便這樣我也隻得到半個月清靜。半個月後,那位最初為我辦理入院手續的護士長——為了這個我多少對她心存感激——還是找到了仍然一人住一間大病房的我,人沒坐下眼角就開始濕潤。

“怎麽了……您?”

“教授,我知道你不再為別人測字……可是我妹妹,親妹妹,她想見您。”她突然抬起頭來看我,也讓我看到了她那張因為絕望極度蒼白的臉。“自你住進我們醫院,我們……這裏很多人說你……不是一個凡人。你是真正的大科學家,測字這種把戲對你就是一種遊戲,你研究高深的科學理論累了,拿它休息……你這種人就是休息也和別人不一樣……但是對我們全家來說,你要是能一句話說到她心上,讓她不再那麽……那麽……那個啥,你就不隻是救了她,也救了我們全家,尤其是我父母,他們因為她都快……”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眼角濕潤的地方開始凝聚一滴小小的淚珠。

“你剛才說她不再那麽……她不再什麽?”我不覺被她話中的沉痛和隨時可能會哭起來的情勢驚住了,再說……這幾天我又在糾結,我對人這種原型算法模型的研究是不是應當繼續——我又開始犯錯誤,問道。

“哭。一天到晚地哭。再這麽哭下去,人都要哭死了。”

我吃了不小的一驚。哭像笑一樣,也是一種算法意義上的輸出。

“為什麽?”

“我們一家子人原先還以為她純粹是嫁錯了人。我妹夫品行不好。但後來……我們發現他們倆之間,她的問題還要大一些。”

她說這話時,已經把頭抬起來,眼角的淚珠變得碩大無比,但目光中卻充滿了對我的大火燃燒般的熱烈懇求和期望。

……

“我不要和她在醫院裏見麵,那會讓人家覺得我像是要重新出山一樣。她同意了。從手機裏聽她的聲音,好像一切都正常。我沒有聽出任何能讓我生出您描述她時那樣的悲觀與絕望。”第二天中午,我在手機裏對這位被妹妹的病況折磨得身心交瘁的護士長說。

但我也沒有走太遠,其實答應了她姐姐後我就後悔了。但是,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另一種純粹的對人性深淵的無邊無際的好奇——我有時覺得它像河外星雲一樣幽深而遼闊——連同我要把我的研究工作繼續下去的強烈願望,戰勝了前者帶來的沮喪和懊恨,還是準時地出現在醫院大門外馬路對麵那家還算體麵的咖啡館門前的散座之間。

她比我早到了一分鍾,身材很好,衣著入時,彬彬有禮,但是——她姐姐是對的——一隻眼角殘留著淚痕。

“教授好。”

“您好。”我說,伸出手去簡單地和她碰了碰手指,握手就結束了,“怎麽稱呼您?”

“我們還是不要知道名字,你叫我露西好了。”

“也行。請坐。”

我們麵對麵坐下。我望著她,注意到她其實不比她姐姐小太多,已經人到中年,但還是漂亮的,是那種成熟而且會把自己修飾得很精致的漂亮,氣質也很好,各方麵看起來品味都不太差,且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就這麽一個走在大街上仍然有很高回頭率的女性,她的姐姐居然說她一天到晚都在哭泣。

但我也不想把過程搞得太複雜,出門時就已經想好了,我就是簡單地來履行一次承諾,然後馬上跑掉。我也是殘留著一點良知的,昨天夜裏一夜沒睡好,覺得自己還是不應當因為太為渴望窺視人性和人心的深淵——一個又一個人的原始算法模型——無限度地濫用我的專業知識和研究成果。

我們點的咖啡送上來了。我和她都小心地品了一口。

“味道還好。好吧,既然來了,我有話在先。”我說。

“您說。”

“你姐姐讓我來,幫你測一個字。她幫過我的忙,我不能不答應她。但我必須聲明,測字這東西真的是個遊戲,你不能當真。”

“我不當真。其實我和您差不多是一個專業。”

“什麽?您什麽專業?”我問。這才是真正的大吃一驚呢,和它相比往常的大吃一驚都不算數了。

“機器學習。”

“我的天哪,”我不由得發出一聲歎息,接著就笑了,“沒想到遇上了同行。”

不是真的同行,機器學習隻是我眼前的工作之一,怎麽說呢?讓我想想……就像你學會了屠龍,但是沒有龍可以殺,你也就隻能去殺殺豬羊。我現在進行機器學習方麵的研究就屬於這類情況。但我不想把這種實話也對她講出來。

“可是測字,還有《易經》,這些我都不懂……我原先以為這些和我的專業沒有相幹。”

她錯了……我在前麵說過了,在人工智能成為顯學的今天,無論是測字,還是《易經》,都可以被視為——它們本來就是——古人建立的算法和算法模型。但我現在隻想快點擺脫她,這樣一個同行的出現讓我的內心有了點莫名的驚慌。就像你遇上了外星人,和他通話,或者叫連結與糾纏,不知道他的段位,內心裏也有這種驟然而起的驚惶。誰知道她的話是哪一種輸入,萬一是故意給你下套兒……我順著她的話說:

“對,那些東西,即便不好說都是旁門左道,但也和AI沒有關係。——你在大學就學了人工智能?”

“對。”她簡單地說,看表情一點兒也不希望和我繼續談她的專業。

“那好吧,你說一個字,我來測。再說一遍,不能當真。”我努力地笑了笑,想把氣氛搞得輕鬆和寫意一點兒。在專業尤其是機器學習方麵我不敢說有機會贏她,但是測字……何況她真有可能整天在哭,僅僅在她對麵坐了這一小會兒,我也覺得自己要哭了。

她從包裏拿出紙和筆——來前也是認真做了準備的——不看我,在紙上認真地寫下一個字。

“周?”

“嗯。”

“怎麽想起要測這個字?”

“我可以不事先說明嗎?你不要管我為什麽要測這個字,隻管測好了。”

“我沒問題,”我說,又笑了一下,想繼續緩和那種讓人——在我們兩個人中間可能主要是我——越來越不舒服的談話氣氛,“隻是我不聽你講一點原因,就那麽直說,萬一傷害到——”

因為她是女性,萬一真的像她姐姐講的那樣,一直都在哭泣,所以……

我沒有把話說完,她已經明白了,道:

“沒關係的,我一直被人傷害,生下來就被傷害,直到今天,都習慣了。”

事情到了此刻,就是前麵是口井,我也隻好硬著頭皮跳下去了。我說:

“這個字其實好測,你心裏帶著這個字來的,心中有周,是個惆悵的惆。”

她聚精會神地盯著我。“請說下去。”

“這個字拿來拆可是不太好。你看,這是個三麵包圍的字。簡單說吧,如果這就是你現在的處境,那你隻剩下一條路可走。”

“向下的一條路。”她默默地看著自己寫的字,神情黯然,說。

我覺得不好。向下的一條路,對她來說可能就是——繼續像她姐姐說的那樣——哭泣。

“要我講下去嗎?”

“要。”

“其實還有另一種拆法。打破這個三麵包圍。一旦沒有了它,是個什麽字?”

“……”

“我測完了。我什麽也不想問,三點鍾我要去針灸。上輩子欠了別人的債,那些女護士得多恨我啊,這輩子讓她們天天用銀針紮我的臉,不紮都不行。”

就是這麽努力我也沒能讓她開顏一笑。同時我想拔腿就走的願望也沒能夠實現。我剛要站起來,她就再次衝我抬起了那張比她姐姐還要蒼白——主要是病態——的臉,也讓陽光再次映亮了她眼角的淚痕。

“請您不要走。我們還沒開始呢。你幫我測完了字,我就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麽要測這個字了。”

我重新坐回去……也許她沒有我想象的那般厲害……也許我還有機會……我想。

“要不你自己姓周。要不你丈夫姓這個姓。”我的好奇心——願望——又從它被壓抑的地方野火一樣騰的一聲竄出來,讓我說出了上麵的話。

“他姓周。”她說。

她開始講她的丈夫,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同凡響之處。他當然不是她的初戀,她的初戀在應當珍惜她的年齡沒有娶她,但她和後來的丈夫也不是沒有一點感情基礎,兩人是經介紹認識的,居然能一見鍾情,無論他還是她,那一刻都覺得對方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可以托付終身的人。然後就是婚姻。

“什麽時候開始覺得生活不像您原來想象得那麽——”見她沉默下來,我不動聲色地——其實心中正在竊喜——問道。

“從發現他有外遇開始吧。”她絲毫沒有回避自己生活中出現的那場災難,“而且是跟我的一個學生。”

“他現在做什麽工作?”

“他嘛……當局長了。你有時候能在電視上看到他。我呢,一直在大學裏當老師,研究AI,專業方向近年來轉向機器學習,因為它成了熱門專業。”

我默默地但是專注地望著她。我已經看到那道深淵的入口……我什麽話也不說。

“你一定覺得我的故事平淡無奇……你甚至可以說我現在也有多種選擇。離婚;不離婚,裝成什麽也不知道,繼續就這麽過。還有,他在外麵有情人,我也在外麵找一個……雖然歲數大了一點,但追求我的男人仍有不少。”

說下去……說下去……我還是什麽都不說。

“剛才的字您測對了,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麽我姐姐一定要我來認識你。你說我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離開他,不管是用離婚的方式還是不離婚的方式,其實這都不重要。但你剛才說還有另外一種辦法,打破三麵包圍,這有新意,是我今天來見你的意外收獲。”

我想說謝謝,但還是什麽也沒說。原因很簡單,我就是測對了這個字,對她的生活——再說一遍,我還是殘留著一些良知的——也不可能有任何實質意義上的幫助。

“可是我怎麽打破那三麵包圍呢?真正的問題是,打破了以後,我的日子就好過了嗎?我現在和你坐在這裏聊天,也可以看成打破了,走出來了,但又能怎樣?天剛才還有陽光,這一會兒就陰了,天氣預報說今天還有大雨,我出門時忘了帶傘,可能要淋著回家,這一切誰能改變?”

我突然看到了那道深淵的內部……不,是猜到她整天哭泣的原因了。我開始同情她的丈夫。

“說說你自己,說說你為什麽整天哭泣……你有那麽多理由哭個不停嗎?”心中的野火……對一種人的新原型算法模型的渴望……又竄了出來。我單刀直入地問。

她瞅了我一眼,我心想她一下就看到了另一道幽暗的人性的深淵……我是因為自己看到了麵前的一道深淵才猜測她也看到了對麵的另一道深淵。深淵就是人的原始算法模型。

“我不想舉更多的例子。有一本講科學研究方法論的書,叫《猜想》,您這麽一位學富五車的人一定讀過。人對某個我們稱之為公理、真理的東西是永遠無法充分證實的,證偽卻太容易了。蘋果從樹上落下來,砸到牛頓頭上,讓他想到了萬有引力,但真要證實萬有引力在整個宇宙存在,是不可能的,因為人類不可能去宇宙的所有角落測試蘋果會不會落地,於是蘋果落地這樣一個簡單的、被我們視為最普通的真理都是不能被充分證實的,連它都隻是人類眾多猜想中的一個。而既然是猜想,就存在著被反駁和被反證的可能。而反駁卻太容易了,隻要提出疑問就夠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大致明白了她為什麽每天都在哭泣,但我不想和她進行科學哲學方麵的討論。同行最怕和同行討論專業上的問題,因為大家的困境是一樣的。何況我現在隻想知道另一件事。任何普遍中都存在著個例,而每一個個例之所以會成為自己都有特殊原因。如果她丈夫出軌不是她眼淚之河的全部源起,那麽另外的源起——個性的源起——是什麽。

她剛才已經說了一點,但並不充分。

“沒有人能證明人是值得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哪怕教授您,據說和外星人都可以聯絡上,那又怎麽樣?我和我丈夫新婚第一天,入洞房的時候,就對他講了這個道理。他一直不理解,更不理解我為什麽看見四季輪回月落烏啼都想哭一場。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他不願意看見我哭。”

沒有人願意看到自己的妻子天天在家哭泣……但這句話我忍住了。

“有一次他對我施暴,打了我……這個畜生,因為不想聽我哭就打一個女人……我當時就報了警。這件事最後影響了他的升遷,不然這會兒他已經是部長了……可這件事並沒有給他足夠的教訓,隻要他在家就仍然不允許我哭,尤其是不允許我在夜裏哭,小聲哭都不行,說我影響他睡眠,明天還要開大會,總理都要來參會……可是,他的那些事情和我的傷心落淚相比,和一朵花開敗了要落下來相比,真的重要嗎?”

“你們有孩子嗎?”我開口截斷了她的話。必須換個話題了,所有的深淵都有它不同的側麵。

她吃驚地看了我一眼,道:

“這個世界充滿眼淚,我為什麽還要生孩子?生下來讓她或他和我一起哭泣?”

就她本人而論,你不能說她不對。但是……是我自己開始出問題,我覺得我的耐心正被她消磨殆盡。我已經看到了這道深淵,而且可能已經是它的全部了。我站起來。

“對不起,我要回去紮針——還我欠下的債了。”

“不,你不要走,我見你一次不容易,”她驚慌起來,也跟著站起,同時一隻眼角的淚痕變得亮晶晶的,因為太陽又從雲叢中鑽出來了,陽光直接將她的半張姣好的麵容映得明亮而詭譎。“我還有好多事情沒向您請教呢。啊,我保證不再說哭的事情了。”

我做出萬分不情願的樣子坐下來……野火又在燃燒,那個深淵開始對我顯出新的**力。

“還想再測個字?”我問。我得開個玩笑,要不她一定會哭起來,她兩隻眼窩裏已經汪滿了亮晶晶的淚水。

“你幫我排個卦吧。”

我想了想,必須拒絕。任何《易經》的道理對她都不會產生效果,我得說些她能聽懂的話語。

“不,說說你的工作,我說的是機器學習。你在這方麵有成果嗎?論文也成。”我說,“當然了,隻談你願意談的,已經公開發表的成果,我在刊物或者網上能看到的。我不想刺探或者讓人以為我正在試圖剽竊別人正在研究中的成果。”

“其實也沒什麽。我正在寫一部關於《機器學習》的專著,作為大學這個專業的教材。”

“哎喲!你太了不起了。”我說的是真心話,雖然聲調誇張。即便我以為所謂人工智能隻是另一種存在對人類開的一個玩笑,但如果她真的能為AI即人工智能中的機器學習專業寫出一部大學用的教材,那也說明她對這個玩笑模型的研究已取得相當的成果。

“剛剛寫出第一章,不,是緒論,講機器學習的目的。”

“現在它也是我的工作,既然你都要寫書了,那大概可以告訴我,你認為機器學習的目的是什麽?”

她默默地看我。有一陣子我想到我過分了,這在機器學習專業稱為擾動,我擾動了談話的主題,而且不是原型擾動,是不同且相互平行的宇宙之間的強力嵌入,我想用這樣的連結,改變我們之間的糾纏,離開最初的話題。

即便在真正的科學研究中,這種辦法有時也非常有效。

但我馬上就發現自己失敗了。

“我就是暫時被卡在這裏了。”她說,眼淚更加明亮,但仍然沒有滾落下來,“因為我認為在人工智能領域裏,機器學習的目的是通過樣本建立算法模型。”

這一點是這一領域專家們的共識。“有什麽錯誤嗎?”

“有。目前專家們認為,在這一領域裏能建立的算法模型隻有三種:原始模型,密度模型,層次模型。可是真正的問題不在這裏。”

我開始有一種感覺,今天來對了,也許我真的遇到了一個可以偷師的同行。玩笑裏有時候也有好玩兒的算法模型。“真正的問題……你認為什麽是真正的問題?”

她隻說出了一個詞組,就讓我失望得無以複加。“算法模型。”她說。

這樣的失望難以忍受。猶如你問一個專家,什麽是算法,他告訴你,1+1=2一樣,它並不錯,但那是幼兒園級別的回答。

“它怎麽會成為真正的問題?”我用一種連掩飾的願望都沒有的譏諷口吻反問道。

“計算機建立的各種算法模型,也就是人工智能建立的各種模型,是虛擬的,對吧?”

“對。”

“但是我的哭泣,我的悲傷,我的不幸是誰給的?它們不可能是虛擬的。我和你,世上所有的人,包括那個背叛我的男人,是不是虛擬的?如果這一切也是虛擬的,哪怕隻是一種可能,生活在這個虛擬的算法模型中的我們,我,是不是也是一種輸出,甚至就是算法本身,一台正在運算的計算機,我們是不是應當為自己以這樣一種命運存在哭泣?”

我說不出話來了,站起來,果斷告辭,為此還故意瞅了一眼表。

“對不起我真沒時間了。我走了。對了已經買過單了。”

在AI這個領域裏,她的專業應當還處在本科二年級水平,居然也寫起《機器學習》這樣的教材來了。

我給她姐姐打電話,我真沒有辦法,這不是一種病,至少這不是一種可以治療的病。

她姐姐當即就在電話中難過得抽泣起來,說:

“那就……教授,你還有別的辦法嗎?你有沒有朋友,覺得他們能治好她的病?我,我們全家求你了……或者,還有什麽……你們說的算法……會別的算法的人……隻要能救她就行!”

我想了三天,真的想到一個朋友,當然早不聯係了。不開玩笑地說,在哭泣界,他已經快熬到第二把交椅了。但是,我真能這麽做嗎?把一個目前仍然僅限於自己在家裏哭泣的女人推出去,讓她更深地進入一道人性的深不見底的淵穀,一種最近一些年特別流行的人的原型算法類型而不是模型——在機器學習專業上這種操作被稱為聚類——和直接殺人有什麽兩樣?

可是——這些年最讓我驚奇的就是——既然連我的那位聰明絕頂——他真的絕頂了——的朋友也義無反顧地進入了那道人性的淵穀,我的不喜歡並不能阻止他越陷越深,難以自拔,也許這個新的算法類型的存在就是有道理的,也許是那個高維度存在的又一個玩笑……可她都這樣了,哪怕僅僅是為了完成我的觀察,得到輸入、擾動直到輸出的全部數據代碼,為這一新的算法類型建立起我自己的數學模型……科學實驗有時候是要跨越一點道德邊界的……我一把將她推向那道有無數聰明或自以為聰明的人不顧一切投身其中的淵穀,真有什麽不妥嗎?

我把我這位朋友的情況當麵說給她的姐姐聽,讓她選擇,這樣我就連道德上的一點自責也不用承擔了。對方沉默了好久好久,抬頭,眼含淚水,道:

“你說的那個聚類我懂……既然沒有人治得了她的病,既然有別的算法……模型,咱就死馬當成活馬醫,把你的朋友介紹給她!我們豁出去了!”

告訴她我朋友的手機號碼時,我覺得這是我一生中做的所有荒唐無恥的事情中最登峰造極的一件,但是,快樂也是登峰造極的。

很快我就接到通知,可以出院了。

不久前他們認為我留下來一個人頂得上他們的幾個科,現在他們終於不這麽認為了。

好吧。我離開了醫院,並沒有回所裏上班。我歪著一張可怕的臉,隻去見了一次所長,他就同意了我的請求,大聲道:

“行行行,你就在家工作好了,一邊養病……需要多久你就在家裏待多久。再見。”

我覺得我是被他以一種比迫不及待還要急切的心情攆出去的。

半年過去了,也許一年,我並沒有記住這家醫院、護士長和她的妹妹,連同我想通過這一次輸入窺視到的那一個聚類的算法模型。但是,夏末的一天,雨後初晴,我還是在同一家咖啡館門外的散座間,又遇上了她。

她大不一樣了。人還是那個人,化妝的精致程度也沒有改變,隻是穿的衣服……那是一件什麽樣的衣服啊,讓身邊男人的回頭率之高……我當時就震驚地覺得,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像是整個地變成了一種從內向外發散著眩目光彩的新的類人。

“教授,你好。”她笑著,落落大方,率先開了口。

“你是……?”我說。她是不是那個人,我需要確認一下。

“是我,露西。”她肯定地說。

“啊,真沒想到。”我說,忽然有點語無倫次,一邊仍在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容光煥發的——怎麽說呢,類人也是人,不過是一種新的人,“您變樣了,這麽離譜,我都不敢認您了。”

“瞧你……不帶這麽誇人的,”她感受到了我由衷的稱讚,幸福地笑著,有點不好意思了,“既然見到了,就請您坐一會兒,行嗎?隻是……你的臉……”

奇怪的事也發生在我身上,我前後住了五個月的院沒有治好的臉,出院後這段時間,它反而好起來了。

但現在我不想說它——誰知道這又是誰的把戲呢?我的好奇心如同野火……什麽我都想起來了:聚類;最新的關於人的原始算法類型;人性的深淵……

“太好了,我太高興了,當然行。請坐。你要點什麽?”我仍然邊說邊打量著她身上那件讓我一直眼花繚亂的衣服。

“水。”她不客氣地坐下,看著我請客,“我現在不喝咖啡,什麽飲料也不喝,隻喝水。”

“健康。”我說,為我們倆點了兩杯水,坐下,仍然看著從裏到外煥然一新的她,“告訴我,那次見麵後都發生了什麽,讓您……啊,變得這麽漂亮。還有,你身上穿的這是——”

為了麵前這個女人,也為了表現我對她的欣賞,我覺得我也可以應該適度放縱一下自己內心真實的興奮。她驀然地從天而降值得我為她也為我自己興奮一下。

她再次用一種窺視一道深淵那樣的目光盯著我看,好在一直都在微笑,沒有讓我感到太多的不舒服……過了一會兒才說:

“教授,我一直在這裏等你。你和你的朋友真能談,讓我等了三個小時。”

“你……真的?”我說。

如果是這樣,那這次和她的見麵就不是一次偶遇了。

“你都不想知道,你把我介紹給你的那位朋友,像你說的那樣,哭泣界的扛把子,他後來把我怎麽樣了?”

“哈哈,他把你怎麽樣了?……他又能把你怎麽樣?”

“最近他的名氣更大了,聽說在國外的名氣比在國內還大……他都要得哭泣界的世界最高獎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平靜下來,很誠實地回答她,後麵的話沒有講出來,但我不是很關心。

她又用窺視一道深淵那樣的目光盯我一眼。

“好吧,你不會無緣無故地在這裏等我三個小時,把你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吧。”我說。她那一眼讓我渾身都不舒服了,我必須迅速把話題扭轉回來。這也是一種輸入,一種運算過程中的擾動,不過是一種原型擾動,沒有迫使運算進入另一個平行宇宙空間。

“你的朋友比你有魅力多了,”她說,一邊說一邊繼續用那種笑眯眯的目光看著我,一瞬間也不願移開去似的,“我第一次見他就被他完全迷住了。首先是他長得太帥了,真是個美男子,多少女人為他著迷呀。當然這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我不去還不知道,去了才知道他在哭泣界的影響力有那麽大,很大很大的場地,高大的主席台,或者叫論壇,數不清的信眾。不好說你的朋友就是壇主,但他至少是壇主之一。而且,他的專業太強了,我是說哭,你說講演也行,他有時候不過是噙著眼淚,並不是真的在哭,卻讓漫山遍野那麽多他的崇拜者痛徹心扉,哭聲震天。還有他關於哭泣學寫了一本又一本專著,發行量都很大,版稅拿了不少。這當然是有原因的,不去我不知道,去了才知道原來哭泣界也是分流派的,不是一夥,好多夥,從聲音上分有放聲大哭派、小聲啜泣派,還有隻哭不發聲派。就姿勢論,有自然主義派,也就是不拘形象和架勢,想怎麽哭就怎麽哭;有正襟危坐派,那都是些高人,哭泣界的大佬,像你朋友那樣的,他們當然不能像鄉下女人一樣披頭散發地哭,就是哭也要端正莊嚴,氣象萬千,眉含遠黛,目橫秋波;還有一種箕踞而坐派,據說是跟魏晉名士學的,高興了連衣服都不穿,視天地為屋宇,視屋宇為禪衣,別人進屋子看見他光著,他會說你到我的短褲裏來幹什麽……但是真正厲害的、震撼人心的是行動派!”

“行動派?”我真是孤陋寡聞,算法模型發現了無數個,卻還不知道這種模型,而且是哭泣派影響最大的原始算法模型,平生做學問,最大的疏漏就是它了。“我今天來著了,快說說這個給我聽。”

她笑了,說:

“簡單地說就是哭夠了,不想活了,跳崖自殺。”

“我的天!”

“很不幸,我剛到那裏時卻覺得能進入這一派很榮幸,因為我對世界的感覺,我對生命存在意義的絕望,很容易就讓我別無選擇地融入了這一派,並且被你的朋友——我的引導者——帶上了那個聖壇般的懸崖。”

“對,他們就是這樣稱呼它的。當然就是到了那裏,你也可以選擇跳還是不跳。沒有人逼你一定往下跳。但你一旦真的跳了下去,也就立馬成了哭泣界的英雄和聖人,仍然活著的哭泣者們都會對你頂禮膜拜。我早就不想哭著活在人間了,我加入行動派的目的和那些沽名釣譽者不同。他們上了那座懸崖後常常還會表演一通,係上那根蹦極用的帶彈簧的救生索,所以還會有這麽個東西,是說你即便跳到半山腰了想反悔也還來得及,你可以不解開那根救生索。我不一樣,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係上它。

“於是我選擇跳崖的那一天就成了哭泣界極為轟動的一天,人山人海,三山五嶽各門派的人都來了。華山派、恒山派、峨眉派,什麽嶽不群、東方不敗、大大小小的令狐衝,全到了場,彩旗招展,鑼鼓喧天,場麵比我出嫁那天還要熱鬧,我自己更是比做新娘子還要風光。那些大佬一一登上講壇,發表演說,認為隻要我往下那麽一跳,就即刻被封了聖,以後世世代代的哭泣者們都會記住我這位哭泣界的聖女,我將和山川大地一樣永垂不朽。”

“你跳了嗎?”我都急不可耐了,打斷她道。

“我已經準備好要跳了,我覺得這件事太簡單。但我跳下去並不是為了身後成千上萬人的歡呼,為了日後成為哭泣界的聖女,我僅僅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不願繼續活在這個讓我隻能哭泣著活下去的算法模型空間。我一步一步走到懸崖邊,一眼也沒理睬身邊的救生索,也沒有看一眼下麵那道萬丈深淵,連同崖壁上的草木和嶙峋怪石。我閉上眼睛讓自己平靜,向這個虛擬的宇宙空間告別,也向這個宇宙空間中的自己告別,然後……”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我不覺大喊。

“然後……我聽見後麵有多少人在大喊啊!‘跳呀!’‘快跳呀!’‘你怎麽不跳?’‘你都讓大家等急了!’‘到底你還跳不跳!’……我忽然生氣了,我跳不跳和你們什麽相幹?就是這樣一個意念,讓我重新睜開了眼睛!”

“那又怎麽樣?”我快要扛不住了,大喘起來,道。

“我一睜眼,就看到了天空。不是一開始就看到了全部天空,是一種聲音吸引了我,它引導我看到了頭頂上一汪碧水似的天空。”

“聲音?”

“一隻蝴蝶,不知從哪兒飛過來的,忽閃著美麗的翅膀,嚶嚶地飛呀飛。它要是飛走了多好哇,它還不走,就在我的頭頂上盤旋呀,盤旋……這一刻我就想,這又是一種什麽連結,什麽擾動,什麽算法輸入和輸出呢?如果所有事物都是某種算法的結果,連我在的這個宇宙都是虛擬的,關於蝴蝶的算法模型一定非常美麗的、也許是宇宙間最美麗的算法模型。我就要死了,可是居然不知道還有這麽美麗的算法模型!”

“再後來我就不是我了,我成了這個算法模型……你懂得的,我自己成了蝴蝶,我就是那個宇宙間最美麗的算法模型,現在不是蝴蝶,而是我自己,在空中盤旋,盤旋在下麵崖頂那個要跳崖的名叫露西的女人頭上……我盤旋了一小會兒,看不出還有什麽新奇的東西,就想離開她了。我向更高處、更遠處飛去。我飛得越高,飛得越遠,看到的宇宙空間就越大,原先隻看到一道萬丈深穀,現在我看到了包括深穀在內的更廣大的山川大地,看到了籠罩在山川大地之上的遼闊藍天,還看到了天際線上方絢爛無邊的雲霞。”

“然後呢?”我又大喘起來。

“沒有然後了。然後就是現在,和你坐在這裏,每人一杯水,邊喝邊聊天。”

我站了起來,幾乎整個身子都要向她傾斜過去了:

“那請你告訴我,你現在是蝴蝶,還是露西?”

她笑了,而且站了起來,道:

“我當然是蝴蝶。不,是一個叫作蝴蝶的原始算法模型,但也是宇宙中最美麗的原始算法模型,至少是之一。我是虛擬的,但我知道,生活對我來說是美麗的。我希望我的存在是實在的,但它即便是虛擬的,我也喜歡。”

我不能再和她談下去了。我也不想再問別的事情,譬如,她的丈夫,她的家,還有,她的心。我太激動了。

“我不會再哭泣了,因為那不值得,宇宙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虛擬的,我都值得活著。”她最後用堅定的語氣說。

我又喘不過氣來了……但話還是說了出來:

“可是……我還有一個問題。你剛才說你現在不是過去的你,而是一隻美麗的蝴蝶,你是怎麽做到的?”

“飛翔啊,離開那個懸崖,飛起來,你就不是原來的你了。讓我想想……對了,在專業上,這叫升維。”

“人為什麽一定要做人,不能做蝴蝶呢?”她反問道,同時用兩隻手一下打開了身上那件讓她變得五光十色的衣服,現在我才發現那是一件特製的畫有一隻巨大蝴蝶的連衣裙,“隻要你願意把自己升高一個維度,蝴蝶的維度,你就是一隻快樂的蝴蝶了。”

我完全鎮靜下來,問她:

“還有什麽可以告訴我的嗎?”

“有。原來我以為我哭泣的理由無可置疑,沒想到一隻蝴蝶就打碎了它。你們這些仍然稱呼自己是人的存在,當然有理由繼續哭泣,但是你們也可以不哭泣,因為,無論宇宙是真實的還是虛擬的,人都可以升維。瞧我,穿上這一件衣服,我就成了一隻蝴蝶。”

另外一隻蝴蝶,不,另外一隻穿著蝴蝶裝的男士,正從馬路對麵走過來,一邊向她微笑。而她也一臉幸福地望著他,不再理我。

現在可以說實話了:因為我的一次有預謀且不計後果的冒險輸入,意外地收獲到了一個全新的人類——蝴蝶算法模型。而且整個過程都是成功的,無論是連結、糾纏,輸入、擾動直到輸出,都毫無瑕疵。

我很愉快。

2021年2月19日

(《民族文學》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