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愧

外麵下著雨,每一滴雨水都打在落地窗外那棵橡皮木碩大的葉片上。室內顯得陰暗。

法庭不大。來旁聽的人不多。這讓失望像流水漫過草地一樣悄然漫過他的心。

“請坐。”引他進來的兩個大個子法警中的臉上長有雀斑的一個說。

“好的。你能確定這兒是證人席嗎?我是證人,不是嫌犯。”

大個子法警不理他。

“說出你的姓名。”高高在上穿法袍的審判長看一眼他,開口道。

坐下他就明白了,都在等他。他們已經等了一陣子了。啊,我是第一個證人,但也許不是最後一個。

他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姓名、性別、年齡、籍貫、學曆、工作單位,現住址所在市區街道及小區的樓號和單元門牌號碼。“我不是犯罪嫌疑人,我隻是證人。”他再次補充說。

“很好。”審判長的話幹巴巴的,但仍表示出了某種讚賞,不再對這上述問題進行例行的一問一答式的詢問,而據他所知這是不符合程序的,而任何不合程序的隨意輸入都是令他厭惡的,因為那會導致算法錯誤地運行並輸出一個錯誤的甚至是荒謬的輸出。“現在公訴人可以提問了。”人也長得幹巴巴的審判長又道。

他瞥了一眼公訴席。首席公訴人是個小姑娘,穿一身帶折痕的製服,腦後紮一個小鬏鬏。副手是一個男孩子,年齡也不過三十歲。不知為什麽這既讓他氣餒,又讓他莫名其妙地生氣了。難道這是一個不值得認真審理的案子嗎?讓兩個年輕稚嫩的檢察官負責辦理,不用問,檢察長一定是個蠢貨。

“那麽請問你和犯罪嫌疑人什麽關係?”穿製服的小姑娘開口說。

要回答嗎?一個蠢貨派來的紮鬏鬏的小姑娘!但顯然她這句話是順著他上麵的話說出來的。

“沒關係。”

他還是回答了。為什麽會忍不住。從一開始靈魂居所裏的另一個人就迫不及待地要訴說嗎?

“怎麽沒關係?你在相關的證言中不是說你隻是他的鄰居嗎?”小姑娘道,語氣咄咄逼人起來。

他有些興奮,甚至是快意。很好。他喜歡這樣的氣氛。雖然從麵部表情中他們是看不出來的。

“是鄰居就有關係嗎?我們僅僅是鄰居,而且即便是鄰居也不是自願的。他買了這個小區的房,我也買了。像這樣一種情況,你不能說我們就是有關係。”

小姑娘有一張貌似整過容但臉型已過氣的所謂“明星臉”,氣色也不大好,現在這張臉上現出了巨大的迷惑和一點點不耐煩,讓他油然閃過沒有和諧的夫妻生活是多麽可怕的想法。“鄰居也是一種關係,”她順著他的話頭說下去,故意提高了嗓門,可能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尤其是坐在審判台上的審判長聽到,“而且,你還為他作了無罪的證言。怎麽能說沒關係呢?”

最初的一點氣餒並沒有消失:真的值得嗎?真的值得嗎?真的值得嗎?……但現在是那一個人在發言,前一個進來後一直沉默,恐怕還會繼續沉默下去,局外人一樣聽著那一位越來越興奮地講話,連眼睛裏也閃爍出了犀利如同箭鏃般的光,如果這光能夠穿破室內所有的大腦皮層,並在其間波**搖曳,攪動起一池池暗黑的死水——

“如果說做了鄰居就是有關係,那我和你現在是不是也有了關係?今天我們一起出現在這間法庭。你們要審判的這個人——”他入場後第一次朝光線黯淡的被告席上瞥了一眼,卻像在宇宙爆發前的奇點上那樣隻看到了一個佛學境界中的空。“——我認為他不是罪犯,如果一定要用一個算法之外的詞形容他,那他就是個蠢貨。”他故意停頓了一下,以便讓所有人都不得不抬起頭來認真關注他,“而且,他的事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但因為我是目擊者,不得不寫出證言,結果被弄到這裏。我一輩子沒和法庭打過交道,來這裏不是我自願的。你告訴我,像這種情況,我和你,算是什麽關係?”

“你……,”小姑娘的臉漲紅了,朝高高在上的審判長席求援般望一眼,“公訴人請求審判長提醒證人注意他的態度和言辭。”

“證人注意節製言辭。繼續提問。”從形象到語言都幹巴巴的審判長履行公事一般道。

“你剛才說被公訴人不是罪犯,隻是個蠢貨,有什麽證據?”紮鬏鬏的小姑娘又用那種故作的咄咄逼人的聲調說。

啊啊,單刀直入切進正題,不再計較言辭,這很好。還有假裝的強勢語氣,它與其說是來自對案件的信心和那一身製服帶給她的某種優越感,不如說是為了掩飾他的打擊突然在她心裏造成的一點無法把握局麵的恐慌。啊啊,今天有緣相會,無論是不是出自我的本意,你都會因為我一舉成名而不會至死都將做一個平庸的默默無聞的檢察官小姐。你害怕什麽?

“我當然有證據,而且會說出來。但我有要求。審判長,你們要允許我一口氣說完,不能打斷我。你答應我就說,不答應就不說,並且也不會像你們要求的那樣,繼續履行所謂一個公民的義務,說出知道的全部事實。——順便糾正一下,知道和事實是兩個虛妄的名詞,這個世界不一定真有事實存在,更沒有知道,隻有另外三個字:我認為。”

小姑娘用更加明顯的慌亂眼神再次朝審判長看一眼。為什麽要這麽緊張?感覺到我就要說出一些她對付不了的證言嗎?哈哈。這就是你們打擾一個正在工作的守法公民兼被審判人鄰居的結果。誰種的瓜誰收獲。

無論是麵部表情和身材都幹巴巴的審判長和兩個審判員低聲交流了幾句,終於回頭來,望向證人席,說:

“好吧。但要與本案有關。”

他明白審判長為什麽答應他。他們早就憑他方才的話斷定了他是瘋子,至少在精神方麵和常人大不相同,但還是答應了他,這就很好,這就表明這個形象明顯邋遢的國家公職人員眼下雖然還坐在莊嚴的審判台上,但做官的心氣兒已經完了,這一切反倒讓他有可能意外地變成一名好法官。即便證人是個瘋子也讓他發言,即便死人也有第二次發言的機會。這不是一個好法官嗎?感謝您。今天我終於可以在這間莊嚴或者貌似莊嚴的法庭上給每個人留下一個教訓:真的不要激怒了一個平時隻喜歡沉默地活在自己的洞穴——柏拉圖式的洞穴——裏的人。他不說話不是沒有話說。發生了這樣的事,你們的苦日子到了。

審判長,各位審判員,公訴人,辯護人,各位聽眾,你們大都是好事之徒,這沒關係,我喜歡有更多的人聽到我的證言。我首先要說的是,今天我所有的證言,都隻為了證實一件事:今天你們正在審判的這個人,他不是罪犯,他最多隻是一個蠢貨;至於你們拿來對他興師問罪的那個轟動全球的案件,如果它成功了,人類曆史上就將第一次走出幼蟲時期,破繭成蝶,飛出我們有史以來一直生活的深井,全部的宇宙文明都將重寫。你們今天審判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神,至少是一個半神。

即便到了今天,我仍然堅持我是他的鄰居,因為我一直和他住在同一小區同一單元的同一樓層,但是你們懂的,像我們這樣比鄰而居的人反而沒什麽來往。其次就是我們還是同行。另外,看上去我們是兩個人,但其實是四個,因為每人都有兩個靈魂,兩個靈魂同住在一個居所。當然,這在戶口簿上沒有記載,作為自然人也都隻有一個姓名,但已經夠了,說到靈魂,那就無法計算了,有人隻是一個,有人卻有無限多個。多少?你問一下愛因斯坦就好了,問一下莊子就好了,他們的靈魂非常可能是恒河沙數。像我這位鄰居和我,非常遺憾,隻有兩個。

當然我們出門時會不期而遇,免不了打聲招呼:您好。您好。天氣不錯,等等。但也就是這些了。大家是成年人,不會多問別人的事情。不過各位都知道這個時代沒有隱私,他是誰單位在哪裏在做什麽有沒有女人都不是秘密。拜我的同行所賜,人類終於進入了一個不同於裸猿連靈魂都變得赤條條的智人年代。我隻能簡單一點介紹一下此人是國內外都稱得上一流人物的算法物理學家,沒有結婚,但並不是沒有女人,不過他和女人相處的方式和別人不同,我們在同一層樓上住了三十年,女人出入他居所的次數我認為總共不超過三十次。但近一年來他有了一個女人和一個不明來曆的八歲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的故事不完全是虛構。我們小區的物業經理完全可以證明孩子是他和他的女人從馬路邊上撿回來的。據說孩子的鄉下父母因為他們的小女兒患了無法治療的惡疾將她遺棄在我們的城市裏,我和我的鄰居共同居住的濱河新區45號樓任何一戶居民朝南的陽台都可以一眼向下望到的馬路邊上,那條馬路即便到了深夜仍舊車水馬龍喧鬧不息,還有就是這事發生在一個有著一輪詭異的超級月亮的夜晚。我又說到超級月亮了,這個名詞據說是美國占星師理查德·諾艾爾1979年提出來,當滿月從地平線升起時(即近點月),我們看到的月亮似乎比它升到天頂時更大更亮,大多少和亮多少?如果氣象條件合適,這時的超級月亮要比遠點月大14%,變亮30%。另外我要說的是超級月亮並不罕見。2015年一年就出現了6次超級月亮,2019年也會有3次超級月亮,時間分別是1月21日、2月19日和3月21日。

等一下你就會明白我沒有跑題。我們還說那個八歲的小女孩兒。以後小區內關於她的來曆有多種版本的謠諑,其中一個甚至說到我的蠢貨鄰居和他那個不再年輕的女人本是舊日的情人,被遺棄而無家可歸的小女孩兒也沒有傳說中的惡疾和一對狠心父母,女孩兒本來就是他和那個女人的私生女,有人故意編造這個故事並不隻是單純地為了引起同情和憐憫,而是要掩蓋某個真相,不再因為我的蠢貨鄰居和那個女人沒有任何法律手續就生活在一起繼續受到更多的關注和歧視,這樣臨時組建沒有任何法律根據的家庭由於有了女孩兒和她的故事,不知不覺就被大家認可了它的存在,並且大家還因為同情女孩兒對這個臨時家庭生出了某種敬意,事實上他們卻是有血緣關係的一家人,男人女人是女孩兒的生身父母,而女孩兒則是二者的親生骨肉。

我在這裏喋喋不休時靈魂居所裏那沉默的一位已從你們眼裏看出了兩種不同的情緒:失望和亢奮。你們中的一部分對我現出失望之情是因為我剛才講的故事並不能證實我此前關於嫌疑人不是罪犯而是蠢貨的證言,你們本來期待我會講出他作為一名蠢貨是如何不堪,最好能有一些低級的可作為你們將來茶餘飯後笑料的故事。你們這種期待我直言不諱地說是齷齪的,是隻有變態的窺陰癖患者才會有的卑鄙心理;你們中另一部分人臉上現出亢奮則因為仍在期待著從我這裏聽到關於那一對男女和他們的臨時女兒——我們姑且這麽稱呼她——的故事具有更曖昧的內容和色情意蘊。但是對不起得緊,我不會讓你們痛快的,那樣我自己才是蠢貨呢。

閑篇諞完,書歸正傳。我要說說我們小區。像市裏這些年由房地產商開發的小區一樣,我們小區建成後也馬上住進來各種各樣的男人,他們帶來了各種各樣的女人。不知怎麽搞的這些女人從第一個住進來後就開始養犬。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對犬類沒有成見,相反因為它們在動物界享有人類最忠實朋友的美譽還讓我和那沉默的另一個(純粹算法物理學意義上的存在)對它們天生就有一種好感。我們共同對之有成見的是小區內那第一個養狗的女人和她那隻德國牧羊犬。女人人高馬大,有一張因為濃妝豔抹讓人瞬間生出買斷世上所有化妝品公司垃圾股票念頭的臉,而且因為擁有一副肥碩的身板和那張耗盡世上所有油彩仍舊填不滿縱橫的溝壑的臉,讓人覺得電視中所有關於地球上食物匱乏的報道全是假新聞。我還沒說到她的狗呢,那畜生的相貌之凶惡和它的主人太有一比了,個頭又奇大,小牛犢子一般,發起瘋來那麽一個膘肥體重的女人用死力都拉它不住,於是幹脆不拉,任它所為。你們已經聽出來了,這女人和它的寵物當然是一對蠢貨,幾乎是蠢貨中的極品,類似於公雞中的戰鬥機,並且兩者都是雌性,同屬於河東獅吼級別,隻要其中之一亮開嗓門,聲聞十裏是差可做到的。當然這不是最要命的,真正要命的是這女人帶著她的寵物住進小區後,每天必三次出門遛它,也就是從那天起小區的公共綠地、廣場、小花園裏,大家飯後出門散步時要走的小區周邊的人行道上,就開始遍布那畜生的排泄物,“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雲何龍;複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一日之間,一小區之內,而氣候不齊。你瞧,我快把整個《阿房宮賦》都背下來了。

我的蠢貨鄰居與這蠢貨女人和她的蠢貨狗第一天便發生了衝突。他和那女人雖然都是獨居,但一天三次出門溜達的時間卻高度一致,全在早中晚三餐後半小時內。我不是說過我的鄰居每天隻有這三個時間出門嗎?這是他三十年的習慣,當然不能因為一個女人帶著一條狗住進了小區和同一個門洞而想到需要改變,那女人因為住進這個小區和門洞就要改一改她每天三次飯後出門遛狗的時間?當然不能。他們第一次衝突發生的過程我沒有親見,不能亂說,但我樓下的一個學生目睹了過程,他的證言應具有非常高的可信性:那天我鄰居照例在早上七點三十分打開他那總是關得嚴嚴的門走出來,他的習慣是不走電梯走樓梯,我估計他總是這樣出門是要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做適量運動,但他一腳踩下第一級台階,就被一攤新鮮的排泄物滑倒,一個大寫的仰八叉摔下去,馬上順著樓梯急急往下滾,直到下一層平台才打住,而那裏恰好又出現了同樣新鮮的一攤汙穢。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因為這一摔傷得太重,不然就不可能在一樓門口與那個女人和她的狗相遇並且爆發口角。那女人立即像被撳動了靈魂麵板上某個按鍵一樣大哭大鬧,就地撒潑打滾,鼻涕眼淚一起湧流,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將原本不惜工本塗抹在臉上的各種顏色的脂膏粉霜攪得一塌糊塗,這樣一張看起來具有野獸派畫風的極其恐怖的麵孔可能把她手中的畜生也嚇壞了,炸雷一樣衝著我可憐的鄰居狂吠不止。後者竟沒被那畜生嚇到,這是我最佩服的,他像個真正的蠢貨一樣麵對那女人和她的畜生不動如山,那麽大的畜生居然被他的姿態震懾住了,一個撲咬的動作半途而廢,雙目黯淡,犬尾下垂,轉了一個圈縮回到女人身後,隻剩下狗仗人勢的一聲聲哀號。那女人本來已經爬起來,一眼看到發生了這種事情馬上又一頭栽倒下去,她不大明白自己花重金購置的如此強壯的一條外國種名犬怎麽能被對麵這個其貌不揚的老男人一眼給看廢。女人不停在地下打滾痛苦地訴說她的冤屈與仇恨,她那不連貫的言辭讓全小區看熱鬧的男女尤其是女人大致上都明白了她的故事:一個有錢的富婆,老公迷上小三逼她離婚,不但給了她一堆銀子,為了她日後不會因為寂寞找他的麻煩還給她買了這條外國種名犬做生活伴侶。女人大聲哭訴完自己作為一名新時代的秦香蓮無依無靠的悲慘處境,回頭抱過愛犬哭它和自己一樣孤苦伶仃誰都可以欺負。這樣的日子沒法過了。但一切很快就結束了,女人爬起來,拉上了她的寵物,什麽事也沒有一樣氣昂昂地突破圍觀者的重重包圍,沿小區公共綠地往前走,繼續她自己和那畜生雷打不動的溜達活動。直到這時圍觀者才回頭發現我鄰居後腦勺有傷口流血涔涔,七嘴八舌建議他馬上去醫院。但你能拿一個蠢貨怎麽樣呢,他根本不聽,卻像剛剛離開的蠢貨女人和她的蠢貨狗一樣沿著前麵的小區便道——實際上是他每天這個時間要溜達的舊路——一步不錯地走過去,也像什麽事都沒有過一樣。

事情當然不能這樣發展。接下來幾天小區居民們都在興奮地等待,認為那個垃圾女人和這個怪物男人——在你們眼裏幾乎所有科學家都是怪物,不是嗎——之間的戰爭剛剛開始,不會結束也不該結束,大家還等著看熱鬧呢怎麽能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呢。我不會有這等無聊的期待但靈魂居所裏沉默的那一個卻不同,他像所有粗鄙的小區鄰居一樣也在等待後麵一定會發生的戰爭,盡管他和我一樣明白這樣的戰爭除了愚蠢還是愚蠢,而交戰雙方也讓所有興致勃勃的觀戰者全成了蠢貨。但所有這些人很快就像你們今天對我一樣又失望了,我的蠢貨鄰居和那個蠢貨女人連同她的蠢貨狗沒有再發生戰爭,那女人繼續不帶任何鏟屎工具隻帶著她的狗在樓道裏、小區綠地、花園、便道、樓下車水馬龍的大道邊的人行道上隨地便溺,我的鄰居因為加了小心雖然繼續每日三次雷打不動地和前者以及她的狗同一時間段出門溜達,他有沒有一次再次地踩上狗的便溺物滑倒無人知曉,但至少他沒有因為這些事情再和那女人和她的狗衝突過,倒是一塊很大的白色敷料不時會像旗幟一樣附在他的後腦勺上、腦門上和顴骨凸出的兩腮上,有一段時間我甚至看到過他坐上了輪椅。一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男人和女人最先因為像你們一樣失望放棄了等待,他們中的一些男人先是恍然大悟然後就是氣憤認為我的鄰居在這場和女人與狗的戰鬥中輸掉了,那個女人和她的狗因為在第一次衝突時倒在地下的一通胡鬧造成的某種威懾態勢扭轉了局麵一戰而勝。女人們也非常氣憤,因為我的鄰居不再和那女人發生戰爭,導致她們隻能向小區物業投訴。物業經理職責所在,不得不對那個牽狗到處便溺的女人采取他能采取的所有措施,從打電話提醒直到上門發放小區居民守則再到在她家門上貼出罰款通知書。那女人對這一切置之不理,仿佛當它們是空氣,到了這裏物業能做的事就完了,隻剩下報警一條路。但他和小區內某些所謂有識之士權衡一下後認為報警又能怎樣?派出所會來管一個居民小區的狗屎?那女人明擺著是個滾刀肉,又剛吃了前夫和小三兒的虧,擺好了姿態要向全世界報仇,派出所會因為她的狗胡亂拉屎拘留她嗎?真拘留了她誰能保得住她不在派出所裏撒潑打滾,萬一犯了渾一頭撞在鐵柵欄上弄得滿臉血汙裝出半死不活的樣子所裏就倒大黴了。所以派出所也隻能派個人到小區來當麵教育她一下——卻吃了閉門羹,連她家的門都沒進得去。事情到了此時,除了不了了之,又能怎樣呢?

我的鄰居就在這時顯出了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蠢貨。我一開始就說過他那間每日緊閉房門的公寓裏住著兩個人,一個是國際知名的算法物理學家,正在思考愛因斯坦沒有解決的課題:世界究竟是一個實在還是一個算法?平行宇宙是怎麽回事?如果我們承認宇宙是真正的實在那就得承認還有更多的宇宙並且承認所有宇宙都有來曆也就是說它們都是別的宇宙或者算法繁衍出來的,這會引出一個問題,既然算法可以讓宇宙誕生我們自己利用掌握的算法是不是也可以創造宇宙?更簡單地說我們自己是不是可以成為神或者創世者?另一個卻是和我、和你們一樣的普通人,受不了每天三次出門溜達時踩到狗屎(他那個近視到1000度的眼保不住三天兩頭在樓梯上摔一跤),更受不了隨著時光流逝小區擴大住進來的女人像被第一個女人傳染了一樣,人人爭先恐後要養一條狗,再後來連一些光頭刺青戴金鏈子的男人也加入了養狗的隊伍,不是養一條而是一群群地養,並且所有這些男人女人也和第一個養狗的女人一樣,一天到晚拉著狗們到處走,任情排泄,結果很快小區就成了一個被狗屎裏外三層包圍住的村莊。我的鄰居之一一直對之置之不理,但另一個卻因為不停地踩到更多的狗屎摔更多的跤尤其是要為不斷增加的傷口頻繁地出入醫院怒不可遏了。尤其是晚上,是他工作了一天的休息時刻,卻也是那些男女集中帶著他們的狗群出門放風的時刻,我雖然不養狗,但我明白他們這麽做的一個主要目的就是讓狗們出門排泄。這些蠢貨會不會讓寵物在家裏排泄我不知道,也許會,誰猜得出呢?但他們確實會非常愉快地看著自己的寵物群在傍晚的有月光或者路燈的公共場所尤其是在人行便道上放縱地拉撒。那些和他們的主人一樣成了蠢貨的狗在主人家裏憋了一天,一旦被牽出來放風,那一通排泄真是痛快淋漓,渾身興奮得都哆嗦了,從頭到屁股快活地扭個不止。各位我必須鄭重地告訴你們一件事,不管時空會不會彎曲,宇宙會不會像女人一樣懷孕並且生出一個或者一打宇宙寶寶,蠢貨們都不會關心,而且蠢貨也是有節日的,對於這些養狗且不帶工具處理狗的排泄物的蠢貨來說每天晚上都是節日,這一刻你會發覺狗們的快樂會傳染給他們,讓他們也快樂得顫抖起來。我的兩個鄰居中作為算法物理學家的一個忍受了一天一月一年,緘默不語,但那一個和我們一樣平凡的鄰居到了第二年年初就再也不能忍受,都過了一年了他的頭上滿是因為被狗屎滑倒摔破的傷口沒有痊愈,不是傷口的地方則鼓起了大大小小的包,“盤盤焉,囷囷焉,長橋臥波,複道行空,高低冥迷,不知西東。一日之內,氣候不齊”。你瞧,我又要背《阿房宮賦》了。但我真正想說的是,他仍然沒有和這些養狗且任意讓狗兒們便溺的蠢貨們發生糾紛,但終於做出了決定:要對他們製造的滿世界的狗屎展開一場戰爭。

下麵我會簡短地說。這個蠢貨開始向所在街道辦、區辦、市辦乃至於市長本人寫信。所有的投訴信全部石沉大海。蠢貨開始了第二波行動,他一級級向街道、區、市裏打投訴電話。頭些年那些電話都是假的,根本沒人接聽。蠢貨一連打了五年。終於時代變了,從街道辦開始,區裏市裏所有直接麵對老百姓的電話都開始有人接聽。發現這件事後他幾乎瘋了,居然認為自己看到了勝戰的曙光。我不知道作為算法物理學家的另一個人此時是什麽態度,他或許隻會從他的研究資料前回過頭去看一眼那另一個執著地同狗屎開戰的人,微笑一下表示讚賞,接下來扶一扶眼鏡就又回到了他的難題中去了,而另一個受到鼓勵的人則會因為他的這麽一個欣賞的眼神倍受鼓舞,開始按照市區兩級投訴電話的指引集中火力,每天打一個投訴電話給街道辦那個一聽到他的聲音腦袋就要炸裂的女公務員。他不知道這個女人自私不寬容猜忌心重加上年老色衰她的男人正和別的女人苟且,她為自己的煩惱長期失眠頭發都要掉光了男人卻開始籌劃和她離婚同可惡的狐狸精小三結婚還要奪走他們共有房產的一半。我的鄰居蠢貨每次打電話給這個女人,電話鈴聲一響這個夜夜失眠白天上了班總是昏頭昏腦的女人人整個地就不好了,根據現有規定她不能不接電話,接過電話後還要向有關部門作出反饋,最後還要把結果反饋給投訴此事的公民。她能怎麽辦呢?總不能將事情上交給街道辦女主任讓她親自帶人幫某某小區處理狗屎,能做的就是將投訴內容反饋給衛生管理部門,要他們督促相關小區注意對養狗人的管理,不讓那些蠢貨再拉著那些為虎作倀的畜生滿世界拉去。衛生管理部門又豈是她招呼得了的,再說這些部門的基層工作人員——那些清潔工人——每天直接麵對的又何止是一個小區內外滿地的狗屎,他們天天看到的是轄區內所有小區內外以及周邊街道甚至中心城區馬路邊大麵積分布的狗屎。就連這些年為了美化環境,街道、區和市裏花巨資新建的數不清的公園、綠地、花圃裏,你這邊還沒完工那邊狗屎已經實現了全覆蓋,你怎麽辦?清潔工人們認為他們是打掃衛生的但不是清理狗屎的,他們的態度是直接視而不見,你拉你的狗屎,我打掃我的衛生。於是衛生天天打掃,狗屎仍在它們最初出現的地方。各位會說這樣下去狗屎不是會越來越多嗎?當然會,不過我還要講另外一個事實: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是慈悲的,狗屎之所以至今還沒有埋城是因為每年總有幾場大雨,將地上層層疊疊的狗屎衝刷幹淨,使我們免去了被它們埋沒的命運。但是轉眼之間雨過天晴,他們就又出來了,個個因為空氣清新到處都沒有了狗屎興高采烈,接著,你懂的,繼續讓他們的蠢貨狗們重新恣意地用排泄物把城市包圍起來。

我的蠢貨鄰居具有一種悲憫的氣質,作為蠢貨完全不能體諒衛生管理部門和基層清潔工的苦衷。他繼續打電話。街道辦那個女人完全被他搞瘋了,日久天長時時會突然爆發的憂鬱症和狂躁症讓她神經崩潰,最後一次接電話時明白地告訴我的鄰居說明天我就要退休了,我之所以要求提前退休就是因為你讓我覺得我要是再在這裏多幹一天都是讓自己也成了你這樣的蠢貨。從明天起會有另一個人接替我聽你的投訴,但我告訴你她來了也沒用,你真想投訴就往上麵打電話,過去我千方百計阻止你是怕事情鬧大了上頭怪罪我們街道辦連個狗屎的問題都解決不好,現在看來我們真解決不好。再說我也要退休了,真要是有人能解決你說的這個狗屎埋城的問題我也要念佛,畢竟我也住在這個街區不想一出門就踩上一腳啊。

我的蠢貨鄰居居然沒想到這個女人最後給他挖了大坑,不再打電話給街道辦而是打電話給區政府,最後幹脆打區長熱線。這是位新區長,到任當天就接到了我鄰居投訴高升離去的前任區長的電話,說自己投訴了若幹年的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前任區長難辭其咎。新區長年輕而且生猛,聽完電話後難以置信地向手下查問此人說他多年來投訴不止,你們居然連個狗屎的問題也解決不了?此人雷厲風行,一天後就帶著一隊人馬浩浩****地開進我們小區所在的街道辦,在那裏設立了他的作戰指揮部,號令街道所有公職人員加上區衛生管理部門的官員和清潔工第二天早早和他一起上街清理狗屎。他完全沒有想到這是一場他贏不了的戰爭,等他苦幹了一天腰酸背痛回到指揮所認為一切都解決了時,狗們和它們的主人已經隨著暮色再一起出了家門在他們清掃一空的小區街道馬路公園綠地上開始了新一天的排泄。第二天早起新區長看到滿地狗屎從天而降幾乎驚呆了,怒不可遏之際下令區裏頒布條例,規定養犬者必須登記出門遛狗必須帶清理工具不然如何如何。三個月後這場大戰悄然落幕,小區內外仍舊人歡狗叫,樂何如之!

我的鄰居意識到區裏解決狗屎問題無望後改打市長熱線,但是一晃兩年過去了,我們這裏卻狗屎依舊。

後來就發現了你們都知道的事情?不,沒有。還需要一個新人的加入,這就是後來蠢貨和他的女人在一個有著超級月亮的夜晚從樓下馬路邊撿回的那個小姑娘。上麵我講過了,這時我的鄰居已經重新擁有了他的女人,他們扯著小姑娘的手進了自己的公寓,重給了她一個家。這是不是對小姑娘很好,當然。但更好的是我的蠢貨鄰居和他的同樣病入膏肓的女人擁有了一個女兒。剛才我沒講他的女人已經病入膏肓?那我現在講了。這同時我還要告訴你們,這個女人一直在用算法研究環境治理,卻因為世界性的大氣汙濁患了不治之症,就要死了。她和他一直沒有家庭,但這個時候她想要一個家庭了,一個八歲的女兒從天而降,你們想想這對他和她意味著什麽?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好的事情嗎?

真正的玄機,那隻撳動事件開關的手,是某一個晚上他們夫婦帶著如今成了他們的孩子和快樂源泉的小女孩走出公寓時,小女孩剛踏上樓梯就滑倒了,並且順著樓梯一直滾下去,一直從二十三層滾到了第十層,孩子當即昏死過去,這一對夫婦叫了120,送她進了醫院。

最具摧毀力的真是這個?也許不是。蠢貨一直不講自己這天夜晚在醫院裏看到了誰。他看到了最早帶著一隻德國牧羊犬進入小區的胖女人,她早就不養狗了,因為那狗後來瘋了,咬了她並給她帶來了終生傷害。他還看到了街道辦接他投訴電話的女人,退休後她丈夫沒跟她離婚,因為發現自己得了一種和狂犬病相關的怪病,住進醫院就出不來了。最想不到的是他還遇上了前後兩任區長,其中一個還與他進行了一番痛徹心扉的談話。前者出現在醫院裏是因為夫人被狗咬了,後者則是小孫女受到大型犬隻的恐嚇發燒不止。和他談話的區長認出了他,告訴他說自己已經退休了,可以對他說實話了。他說他為這座城市、這個區付出了一切,他在任的時候每年的GDP增長率都在10%之上,最讓他自豪的是他在任時為這個區建了101座公園,居民每隔500米就能看到一座公園,但他卻無論如何也解決不了狗屎遍地的問題,你總不能讓我自己天天去盯著那些狗的糞門吧?退休後我才明白,如果一個小區、一條街道、一個區裏的男人女人執意要生活在汙穢中,你是無法改變他們的。我做不到,任何人也做不到。

即便有過這樣一番談話我也認為仍然不至於發生後來的事情。事情之所以發生,仍然和那個被撿來的小女孩有關係。她被送進醫院後過了好久我們才重新看到了這一家三口出現在小區裏。而小女孩還沒有走進家就再次在樓門前滑倒,這一次摔得更狠,我的鄰居兩口子隻能再次將她送進醫院。

我覺得這就是那個時刻了。當天深夜我看到我的鄰居一個人從醫院回來走進了自己的公寓,形象異常狼狽。他的孩子被摔成了重傷,自己頭上臉上裂開了好幾處傷口,鮮血淋漓。他一走進自己的公寓就看到了另一個一直對發生的事置之不理的人。這個人和他對望了一眼,而這一眼決定了一切。

那個一直不管外麵發生了什麽的人,一心隻想解決世界是實在還是算法的人,終於現出了憤怒和悲憫的眼神。他用目光而不是語言問那另外的一個:真的不行了嗎?真的不行我來。然後,那件事就發生了。

這就是你們說的那個事件。我們小區、街道、區的一部分,在一個有著一輪詭譎的超級月亮的夜晚發生了2.0級地震。地震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但還是給小區尤其是我們那幢樓的居民帶來了巨大恐慌。作為鄰居的同行我一開始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可以不理睬世界上到處都是狗屎,但他不能容忍自己好不容易從馬路邊領回來的那個病入膏肓的女兒再生活在這樣的宇宙裏,他知道即便沒有這滿地的狗屎,他的不幸的女兒也隻有半年時光可活了,於是他出手了。

你們知道我在說什麽。事件發生後產生了世界性的影響。丁一教授——就是我的這位鄰居——短時間內成了全世界媒體采訪的熱點。就連一向嚴肅的《科學》雜誌都來了人。某大電視台的科學探索頻道甚至為此嚴肅地做了一期關於人造宇宙是否可能的現場辯論節目,邀請的全是國內理論物理學界的二流名人。一流物理學家全部拒絕參加節目的原因是他們認為自己也不知道該對此事的真實性說是還是說不。但這些人中一名算法物理學家終究耐不住良心的煎熬用書信方式在節目中表達了看法。他的看法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原因是他堅持認為丁一教授隻用算法加上最簡單的材料就從一個宇宙中誕生出了另一個宇宙這件事不但是可能的,而且已經發生了。在場的某個年輕科學家忘記了所有攝像機都正麵對著他,當時就失態地喊起來:它在哪裏?不在場的算法物理學家似乎料到了他會有這一問似的,早在信中做出了回答:它就是本市廣藏新區光明街道望井小區於本年度7月10號夜晚發生過的那一場小規模地震。地震代表著一個新宇宙的誕生,它本來可以一點動靜也沒有地從原在的宇宙也就是我剛才說過的城市小區消失,但丁一教授失敗了,新的宇宙沒能從舊的宇宙母體裏成功剝離,就像胎兒從母體裏誕出不成功又回到子宮裏去一樣。節目現場爆發出一片驚呼和抗議聲,一位年紀不輕花白頭發的教授大聲揭露說這個寫信來的所謂年高德劭的院士就是那個號稱自己成功完成了人類第一例從一個宇宙誕生另一個宇宙的丁一教授的博士生導師,一個在科學界泰山北鬥式的人物如此為自己的學生張目,根本無視這個所謂劃時代的成就不是事實,連大概率的事件也算不上,這是整個科學界的恥辱。這一檔收視率極高的節目到此戛然而止,本市上百萬正在播放辯論的電視機瞬間黑屏。三天後策劃這場辯論的電視台換了台長,而所有媒體上關於一個新宇宙誕生與某小區發生小規模地震相關的報道全都不見了蹤影。

我之所以了解得這麽清楚是因為我一直都在關注辯論,甚至以某種方式參與其中。事實上電視台不再轉播這場辯論後辯論並沒有終止。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物理學家半夜一點鍾打電話給我說節目中止後現場的爭論仍在繼續。有人偷偷錄下了後麵的也許永遠不會被泄露的部分:整場辯論中兩名一直在沉思的算法物理學家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忽然爆發激烈爭吵。他們的話別人不大懂也不可能懂。但看過這段視頻後有一個詞我注意到了:膜宇宙學。我今天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這是新物理學中超弦理論和M理論的一個分支,專門研究宇宙的膜,它的理論認為所有宇宙——你知道現在關於平行宇宙的理論已廣為人知並且正被接受——其實是鑲在一些更高維度的膜上的。該學科同時研究那些更高維度的膜是怎樣影響我們的宇宙,但也有人正偷偷研究低維生長的宇宙之膜,它的形態、誕生和與母體的分離,如果這個母體真的存在的話。別人研究宇宙誕生是從愛因斯坦式的大尺度開始,從時空彎曲或者所謂蟲洞開始,這些人卻瘋了一樣地認為如果大尺度的宇宙之膜存在,平行宇宙也存在,那麽小尺度的膜也應當存在。他們更極端地說如果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那我們也一定有自己的宇宙之膜。在我看來這些理論並非難以理解。難道我們作為個體宇宙沒有一層看不見的膜嗎?我們即便和最親的人在一起時仍然小心地保持距離,距離和距離之間存在的就是宇宙之膜,它隔離了我們也保護了我們不發生碰撞、摩擦、擠壓直至造成毀壞。作為子宇宙我們天天生存於母宇宙之中,同時在母宇宙的廣大時空中平行並存且時有碰撞。每一個嬰兒的誕生就是一個新宇宙的誕生,這樣的觀念今天還會有人反對嗎?如果連這樣的道理我們都能接受那我們為什麽就不能接受丁一教授忍無可忍地在他的小區內進行一次移走一個舊的宇宙並在同一刻誕出另一個新宇宙的試驗呢?一個小區甚至一座樓房也是一個宇宙。他的初心是好的,當我的兩個鄰居中的一個用盡一切辦法都解決不了某個有限宇宙中的狗屎問題尤其是不能保護自己的女兒不受傷害之後,那身為算法物理學家的另一個選擇了讓這個狗屎遍地的小宇宙和他自己一起從母宇宙也就是我們這個星球上自行誕出,這難道非常難以理解嗎?遺憾的是他沒有成功,那個被他認為應該從母宇宙中剝離的遍地狗屎的小宇宙沒能作為一個獨立天體衝開地球之膜飛向茫茫太空,在他認為同樣宜居的係外行星沃爾夫1061c上降落並像它在母宇宙即地球上一般生存,而且還能讓其中的居民毫無覺察,他們仍舊可以繼續過去的遍地汙穢的生活。各位我可以再做一點科普:沃爾夫1061c像地球一樣是一個岩石球體行星,質量卻是地球的4倍,溫度合適,表麵有液態水,距離地球也僅有14光年。我說不嚴謹的話了,而作為丁一教授的同行首要遵循的就是嚴謹。我是說我不能用移居這樣的詞形容丁一教授進行的這次前無古人的試驗,雖然它事實上是要他自己和他原來居住在一起的小區作為一個完整宇宙移出地球,而在空出的位置上誕出一個完全不同的新宇宙,一樣有那些舊樓,居住在那裏的卻會是全新的居民,他可能希望他們不會像過去的小區居民一樣用一種無可理喻和無所不用其極的方式將自己的宇宙弄得狗屎遍布。我要再說一遍這是一次真正嚴肅的最高水平的科學試驗而不是一個謊言,尤其不是一次地震,盡管失敗讓我們那座居民樓和小區的局部地區發生了一次小規模地震。說到這裏我也想像美國阿波羅11號成功登月後宇航員阿姆斯特朗那樣說一句話:這次失敗的試驗是丁一教授邁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像造物主或者宇宙算法本身一樣自主創造新宇宙的偉大進軍中邁出的一大步。

有人懷疑我一直在說的那個分裂的丁一教授是我。我在這裏莊嚴地承認,沒錯。所有關於我鄰居的指控都是不對的。如果有人犯罪,這個人就是我。

“為什麽別人都能忍受你卻不能?”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形象和語氣都幹巴巴的審判長突然直接開口發問道。

“因為我研究物理學你們不研究。你們不知道我們隻是算法的產物。我們連我們的命運是被決定的還是自由的都不知道。”他一秒鍾都沒有思考,就回頭回答了審判台上的那個人。

“這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不知道這個你怎麽還能心安理得地活在這個星球上?”

“至少在今天,那些還隻是你們科學家的事。”

“先生你如果這麽講我們就真的沒關係了,你也不再有權力對我執法,因為我生活的是一個世界而你活在另一個世界。你弄髒了我的世界。你讓它失去了衪給予我時的樣子,你讓我這種完全無辜的人失去了我的樂園。”

“你剛才不是還在說我們隻是一隻繭殼裏的蛆蟲剛剛睜開眼而你就是那個睜開眼朝洞外看的第一隻蟲嗎?”

“我們雖然是蟲但也有權力保護我們的繭殼淨潔、幹燥、美麗……夏蟲不可以語冰。”

最後他像是氣憤地對自己嘟噥了一句。但檢察官席上那個剛入職的年輕男人聽懂了。

“他在罵我們呢。他不但說我們是蟲而且是一隻夏天的蟲。”

“其實做一隻幹幹淨淨的夏蟲也是很美好的。我說的是它的生命,因為夏天食物豐富,氣候溫暖,景色美麗,看不到秋盡就已破蛹化蝶。對了化蝶你們懂嗎?我現在的工作就是研究人如何利用夏季的好時光化蝶後離開即將到來的冬天的世界……瞧,我又說到冬天了,你們還是不懂。”

你又寫小說了嗎?

本市天文台關於2019年3月21日會出現年度第三次超級月亮的預測是對的。我在這個春花盛開的夜晚再一次看到它升起在水泥森林的城市上空。

丁一教授一家三口就在這個春夜從他們位於十七樓的陽台上向著它飛升了過去。有人認為他們沒有成功,但我可以證明他們成功了。算法物理學今天仍然無法帶走一個村莊,但足以讓這臨時湊在一起的一家人離開他們生活的母宇宙飛向夢中的係外行星,當然是沃爾夫1061c,除了它還會有哪個行星像地球一樣適宜人類居住呢。他們在超級月亮碩大而輝煌的光輪中大聲笑著,伸展開雙臂像長出翅膀的鳥一樣越飛越高,直到成為那一輪皓月中的三個小小黑點。最後連它們也不見了,春天的夜晚裏,隻剩下了花香和那一輪超大而奇詭的皓月。

他離開時留下了話嗎?那個女人真是丁一教授的舊日情人嗎?小女孩兒真是他們的女兒嗎?當天夜晚多少人都站在小區中央空地上望著他們離開。大家嘰嘰喳喳更多表達的是一種失落和遺憾。這些事情都沒弄清楚他們怎麽能走呢?還有,我們都不恨這位教授,有不少人還盼著他給小區帶來第二次地震,不,試驗呢。要是那樣我們就是第一批不靠任何航天裝備離開地球的人類,每個人都會變成了不起的人。我回答第一個問題吧,我是他的鄰居,陽台靠著陽台,離開時丁一教授確實說了兩個字:羞愧。至於那女人是不是他的舊日情人,女孩是不是他們的女兒,真的很重要嗎?

夜的荒野是我的領地

超級月亮升起之時

我讀懂了看月人的心

你的心是什麽

我的心是什麽

我擔心握到你的手

卻看不清你的目光

看清了你的目光

也不能看透你的心

我驚訝你將我看得那麽清晰

像月光下一個晶瑩剔透的器物

回避語言

你讓我成了你的謎

但是羞愧兩個字究竟是什麽意思呢?人類真的還沒有走出幼蟲時期嗎?他是在說我們幾乎已經無限接近像上帝一樣自由地創新宇宙卻仍然選擇像蛆一樣生活,還是在說,他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感到羞愧,為了這個他隻能離開,但仍然為不能讓所有的蟲破繭化蝶而羞愧?

他是這個意思嗎?

不,我真正想問的是,你羞愧嗎?

2019年11月24日

(《芙蓉》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