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鞭子的人

不錯,那個夜晚是有點兒不一般,我說的是月亮,銀白色的,很大很大,而且圓。怎麽說呢?有點像你打開微信就看到的那個地球的全息影像,但比它大多了也亮多了,最要命的是它離你那麽近,就像在對麵的五洲大酒樓頂上,一個假的特大號的月亮,上麵的溝溝坎坎你都看得清楚。關鍵是太不正常了,我說的是感覺你懂嗎?像是要發生大事件了,地震,火山爆發,核戰爭,沒有,就是一個月亮,三不知地出現了,你不覺得怪異那才是騙人呢。那天夜晚的事我門兒清,找我就對了,不用再找別人了。

我是誰?廣藏新區編號2-5-1臨時崗亭的值班協警。你一定沒聽說過編號這麽複雜的一個崗亭,不符合公安部有關派出所崗亭設置的任何一條規定。沒辦法。廣藏新區你知道在什麽地界兒嗎?我就知道你不知道。可你一查地圖就知道了,我說的是最新版的地圖。不過地圖上我那個崗亭已經改稱廣藏新區光明街道第三派出所第489號亭了,就是說它好歹有了正式編號,就像外地人進城有了戶口,可以享受本市居民待遇了。不過當時還沒有,沒有是因為出事時崗亭所在的胡同還沒有被命名,說實話那會兒都還沒人認為它是一條胡同,應當給它一個名字。新區這種事情多了去了,原因都一樣,最早城外一個四六不靠的小屯子,家家戶戶靠種青菜蘿卜賣到城裏過日子,三不知成了城鄉接合部,再後來城市死命擴張,一眨眼工夫孫猴子搖身一變成了城中村。名字不好聽?誤傳。不叫蟑螂村,叫張郎村。《西廂記》這出戲你總是看過吧,沒看過也聽說過,就是戲裏頭那個在普救寺裏勾引崔鶯鶯的張生,可是叫著叫著就成蟑螂村了。京廣京藏兩條高速在那裏交匯,就叫了廣藏新區。總不能叫蟑螂新區吧,哈哈。有了新名字對我們也好,我執勤的臨時崗亭也有了正式編號,不叫2-5-1了。我媳婦都說怪怪的,二百五加一,你就是那個一。你別笑,那一陣子所裏人手緊,白天崗亭裏就我一人。

周圍村裏老百姓還是叫它蟑螂村。當然早沒村兒了,去年連村裏最後一條賴著不拆租出去賣建築材料的小街也被收了,壘上牆,說是要蓋安置房,可一直沒見動工。地早征光了,村裏人住進了廣藏一區,像城裏人一樣帶著貓啊狗啊全上了樓。征地拆遷那會兒他們可沒少撈啊,說起來跟做夢似的,那才叫天上掉了大餡餅,砸得家家戶戶都暈了,哪一家不是幾套房子外加七八位數的補償款,最多一戶據說硬是死打硬纏撈到了十九套房外加一個億。有了一區周邊很快站起了二區三區四區直至十八區,人烏泱烏泱地從城裏搬過來,柏油路也跟過來了,公交也通了,正醞釀修地鐵呢。高樓林立,一片繁華,燈紅酒綠。要說十年前這裏還是個窮得小夥子找不著媳婦姑娘個個死都要嫁出去的破屯子這會兒都沒人信。

我就要說那個胡同了你甭急(我這個人喝了點酒一說就跑偏)。它就在新區中央,南北向,我那個二百五加一的崗亭就在胡同南口,靠近新區新建的飲食一條街。新區最初有個規劃,四周蓋房子,中央一大塊地留下來造公園,給規劃中住過來的幾十萬新區居民一個綠色空間,老娘們兒晚上跳跳廣場舞,小夥子大姑娘夜裏也可以鑽鑽樹林子。但這幾年新區四周小區的樓房是吃了大力丸一樣噌噌地長起來了,公園的事就一直拖,後來傳出風聲說那塊地改用途了,來了施工隊把賣了地仍占著不走開各種店鋪和不清不白的娛樂場所的外地人都攆走(村裏收房租),房子也扒了,整塊地一分為二,兩邊各自圍上鐵皮圍牆,中間留下了一條道做兩家的區隔,左邊一塊地很快就上了房地產,右邊一塊地據說過了年也要開工。公園的事就這樣一聲不吭泡湯了。泡湯就泡湯,都知道怎麽回事兒,但兩家留出來的那條叫什麽?“縫兒”吧,就成了新區居民出行的一條道兒,白天人來人往,晚上大家出來溜達也喜歡從那裏走。更可惡的是汽車,不隻是周邊小區裏的趁機亂停亂放,還有兩家外省跑長途的大巴見沒人收費,也夜夜把它當成了免費停車場。一條不在規劃內的胡同就這麽出現了。開頭肯定沒人管,胡同不大,人來車往老出事,所長就說,得,成了綜合治理的難點了,設個臨時崗亭吧。就設了,派了我天天去盯著。也奇怪了,不設個崗亭吧天天出事,設了以後倒不見有事。後來我去查,一查才發現真不是因為設了崗亭。而是因為那些打鞭子的人。尤其是晚上,他們一窩一拖地出來,占領了胡同口,無論是車還是人,想從那裏走就難了。

對了你們怎麽又來了。話我都說過幾遍了,對,就是那天夜裏有一輪個頭兒賊大的月亮,可它跟那個女人開車撞我有嘛幹係?那個編號二百五加一的崗亭在胡同南頭,我們村裏人打鞭子在另一頭,北頭,和他們警察井水不犯河水,再說晚上月亮出來那個點兒他也下班了。為什麽去那裏打鞭子?瞧你這話問的,那是我們張郎村的地界兒,整個廣藏新區都是我們村的地兒,祖祖輩輩都是我們村的。不是蟑螂,是一出什麽戲裏頭的張生,他祖上是我們屯子裏的,這會兒叫小區,我們小區門口還立著他的石頭雕像呢,當然還有那個女的,崔鶯鶯,人家是兩口子嘛。這都說岔劈哪去了,我每天晚上打鞭子占的地界兒還是我們家承包地呢,那可是水澆地,年年一茬麥子一茬青菜,有時黃瓜有時白菜,也種西瓜,種不成,村裏村外老有人去偷,吃完了還拉在瓜地裏惡心你。什麽,地早就賣了?賣了也是我們的。是補償了,我們家人少,三套房,補償款一千萬多點兒不到兩千萬。安排工作?大隊是給安排了,可那是啥工作?新區在我們村後麵新建了個體育館,有遊泳池足球場還有一個鬼都不去的手球場,讓我們小隊的人去當清潔工。大隊統一派工,開頭一月八百,眼下國家有最低工資政策,兩千出點兒頭。有幹的有不幹的。當然可以不幹,到外頭幹點啥也不止這點兒錢。我幹了三個月就不幹了,弄了輛二手出租車跑了兩年,忒吃苦,不幹了。你甭提補償款和那幾套房,提了我真跟你急眼。到手了不假,可你到我們屯,不,小區,你去看一看,這會兒就有把錢賭光的,一套房都沒給自個兒留下,全輸了,一家人租旁人的房住,兩口子打架離婚。還有倒股票的,我們農民哪懂那營生呀,一輩子沒見過恁麽多錢,不造這日子過不下去呀,就像郭德綱相聲裏說的,我有錢了,我吃,我吃大餅就米飯,我吃半碗鹵煮火燒。沒有那個本事還想拿錢生錢,結果本錢房子都賠個屌蛋精光。還不是一家。我?我沒有。我還要吃那錢的利息呢。

最氣不過的是那些城裏搬出來的人。我們小區旁邊頭一個站起來的就是那個什麽科學院小區。那些知識分子,算算國家給他們的工資,哪個一輩子也掙不來我們屯那些社員拿到的錢,你一開頭算著我們屯家家都比他們有錢,可你去人家小區門口看看,出來進去那些人穿的,開的車,還有他們的女人。就說車,早先我們和他們就是有差別,也是伊蘭特和捷達的水平,可這幾年你再去,我們最多是個尼桑,撐破天了是個國產寶馬,哎喲喂,他們出來進去不是寶馬X6就是保時捷。眼下我們村左邊科學院,右邊外貿集團,前邊一家什麽大老板的物業,後邊是市裏什麽局安置退休幹部的大院。你以為他們個個都不該趁你那麽些錢,可是看看他們,走路都不帶看地下的,個個眼孔朝天,綠女紅男,衣鮮盤兒靚,財大氣粗,晚上出來遛彎也像是去赴宴的神氣。再看看我們屯裏人,天天在家吃利息不幹活個個都成了大胖子,尤其是老娘們兒那都不能看,個個挺著個剩飯肚子晃來晃去,哎還個個都是三高,大把大把吃藥。人家城裏人根本都不正眼瞧我們一眼。

那個晚上為什麽隻有我一個在胡同口打鞭子?我們那一夥人包括我師傅白天喝多了,都在家趴著吐呢。偏我沒去。我不是頭一天在那裏打鞭子,我和我師傅、我們村裏喜歡打鞭子的人早就占了那塊地兒。胡同開了沒幾天我們就占了。你以為我們屯賣了地你們給了我們錢那地界兒就不是我們的了,在我們眼裏隻要天不塌地不陷這些地無論到啥年頭那都是我們的。一到該給死去的人送寒衣的時候我們的女人在他們小區大門口燒紙,那些人還不高興。他們小區的桃啊杏啊熟了自己不吃讓它們在樹梢上掛著,寧願叫它們熟透了爛掉在地下我們的孩子拿大麻袋進去收他們都不大樂意。他們不懂得我們是咋想的。因為你們住到這裏我們家老人的墳也遷了,骨頭也火化了,你們以為那是柏油馬路,人行道,路邊栽上了玫瑰花,可在我眼裏那還是祖上的墳地,先人的墳還立在那兒呢。我就是要在那兒燒紙。你不讓我的孩子去你們小區收桃子杏子李子柿子核桃山楂,你們沒來時我們屯的桃樹杏樹李子柿子核桃山楂樹就長在那裏,這會兒叫你們占了,不到你們那裏去收我的孩子吃什麽?

馬上就要說到打鞭子的事了。我都不急你急什麽。我十五歲就學會耍鞭子趕牛下地了。眼下不種地了,打鞭子算是一門體育活動吧。中央還有個全民健身計劃呢對不對?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我們就喜歡打鞭子礙著誰的蛋疼了?哎,你要是想學等我傷好了出了院可以教你。打鞭子一是氣力,二是竅門,從根兒上說它就是一種武術。鞭子打得啪啪響,人也精神,提氣。告訴你吧自打跟上我師傅練上,上八路鞭法我練了六六三十六大套,下八路八九七十二小套我還沒練成。正抽反抽,平抽立抽,前擊後拐,進退旋轉,閃展騰挪,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就連鞭梢那個響動,就有十八種講究,要的就是一個響兒,亮、脆、爆。我師傅比我厲害,鞭梢一響,我師母在十裏外的馬家屯家裏上茅房都聽得見。鞭子當然有講究,初學乍練,杆長一尺五,鞭長七尺;初段鞭長丈二,像我師傅肯定是九段,杆長三尺,鞭長丈八。男練鐵,女練皮。鞭梢是皮上帶鐵,鐵上帶皮。我比不上我師傅,隻能算個七段,到不了八段,鐵杆鐵鞭,杆長尺五,鞭長丈六,帶上皮梢,兩丈有餘。掄起來一大片,打出去一條線,前八步後八步,麥場那麽大的地界兒不夠我使的。鞭子一響,擊、打、抽、拉,勾、連、帶、送,樹見樹死,人見人亡。我不是吹牛。我樓上鄰居韓六錢多得花不出去,二十萬買一條藏獒,重兩百多斤,立起來比熊還高,夜裏叫一聲全小區孩子不敢出聲,我一鞭子打在它麵前地下,當即就廢了,一聲不敢再叫,氣得韓六一賭氣將它三百塊賣給了宰狗的,吃了肉了。

你知道你們天天堵著胡同口打鞭子,影響新區居民出行嗎?你說什麽呢。我都說過了地是我們村的,胡同口是我當初的承包地。再說了那也不是胡同,就是倆老板花錢搶了新區當年要建公園的地兒一分為二搞房地產,中間留下了一條道兒。我們在那裏打鞭子怎麽了?

可那不是你的地了。那條道兒眼下已經成了胡同,是新區居民晚上遛彎必經的一條路。你們天天打鞭子影響了他們出行。啊還有新區居民普遍反映,自從你們屯,不,你們一區居民天擦黑就出來打鞭子,把新區每一條馬路兩邊的人行道都給堵了。你們一個人一條鞭子就能堵住一條路。你這話是怎麽說的?當初沒那條道他們每天就不遛彎了?怎麽我們家那塊地成了路,我在那裏打打鞭子就影響他們出來遛彎了?再說一遍那裏本來就不是一條道兒,更不是一條胡同。過去沒有那條道兒他們還不遛彎了?不走那條道兒他們能死嗎?

還有你們家家養狗,有人一家就養了一群,天天扯著狗出來,圍著人家小區一圈一圈拉屎,讓人家小區天天被狗屎包圍。剛才你自己都說,你們進入人家小區如入無人之境,人家栽的桃啊杏啊山楂核桃掛在樹上看風景你們開著卡車架著梯子去收,不讓收就跟人家打架。你們村子裏死了人就架大棚,大喇叭擴音器對著人家的窗戶吆喝,全村老少鬼哭狼嚎一鬧就是三天,有人說你們是故意的,你們視城裏人為敵。你們這樣做就是為了讓他們不痛快。因為你們認為這裏無論過去現在將來都是也隻該是你們的地盤。

哎我心裏怎麽想的你怎麽知道?你是孫猴子呀能變成蟲子飛進我腸子裏去?我們屯死了人就這樣,他們不來我們就這樣,他們來了我們還這樣,不能因為你們城裏人來了我們就不對死的人盡孝了對不對?什麽一年到頭都在死人,咒我們快點死絕了是吧?我就是想讓他們不痛快你又能拿我怎麽樣?我犯法了嗎?他們,包括你們,讓我和屯裏人痛快了嗎?你們說拆了村子給我們建個大公園建了嗎?你們天天讓我不痛快我幹嗎要讓你們痛快?看著你們痛快我就天天不痛快。你們不痛快我就痛快。

你和那個女人認識嗎?你說她故意開車撞你,她早就憋著壞要撞你了。你有證據嗎?我當然有。我看出他激動了。我讓人去隔壁小區打聽過,那女人不是他們小區的業主。她和她那個姘頭也不是兩口子。她有作風問題,不是那男人的女人倒時常倒貼著來找那個男的,真是個賤女人。男的我也認識,自從搬進我們屯他天天天一黑後就照著點兒出他們小區大門溜達,你們叫散步,散步就散步,不早不晚,七點十分出門,圍著新區走一大圈,八點十分回去。夏天雹子冬天大雪也是一分不早一分不晚。我壓根兒瞧不上他,他在他們二區進進出出的男人裏邊不是最露臉的,走路時耷拉個腦袋,眼窩裏空空的沒神兒,什麽都看不見似的,又瘦成個鬼樣兒,走路也是深一腳淺一腳,有點像我們村的傻子牛二。啥叫科學家多怪人,假的。我就沒見過他們小區第二個人像他那樣,他這個怪人可是讓我開眼了。這樣的男人不天天踩到狗屎那些狗拉的屎讓誰踩?哈哈。他們說有一次你的鞭梢差一點打到他。從那回起他就不再走那條胡同了。不是你說的那樣。那天我給我的鞭子裝了一個新鞭梢,不是皮的,是我的鄰居韓六拴藏獒的鐵鏈子,不用了扔出來。我想練練我抖鞭梢的臂力和腕力,那是下八路七十二套中必備的硬功夫,就給它裝上了,誰知道不結實,第一抖它就飛了。說到這我就來氣,我在胡同口打鞭子,我招誰惹誰了,我一個大活人站在那裏練功夫,鞭子響得十裏八村都能聽見,那小子像是沒看見我一樣照直著就從道兒中間走過來了。我都不敢信我這鞭子沾到他就是個皮開肉綻他竟然一點兒也不怕。我當時就生氣了因為我覺得他是故意衝著我來的,見我天天晚上占住我們家地頭打個鞭子爽一爽他很不爽,想看他就那樣走過來我敢對他怎麽樣。我也不用瞞你,他一下子就把我那天想獨自一個人在那麽大那麽明晃晃的一個月亮下好好耍一耍鞭子的痛快心情給弄壞掉了。你甭說開頭兒那一下子我還真被他嚇住了,鞭子剛要放出去就急扯一把收了回來,不然這一鞭子放過去他的小命兒真就玩兒完了。我氣生大了。我生氣是因為我這麽著等於給他閃開了路,讓他從我家承包地正中大搖大擺走了過去。他把我看成了空氣,看都沒看到我就那麽大搖大擺走了過去。我拿著一根大鞭子威風堂堂站在這裏在他眼裏像不存在的人一樣。我也不用瞞你,我是在他身後補了一鞭子,勁兒大了些,那新接上的鞭梢,就是韓六拴藏獒的鐵鏈子飛了出去,從他耳朵邊上掃過,落到前麵地下。

我說的就是這個。後來呢?你這鞭梢掃到他了嗎?

沒有。真掃到了後來那女人拿車撞我我心裏也好受點兒。一點皮兒都沒掃破,他隻是被嚇了一跳突然醒過來了似的。更讓我生氣的是他也隻是醒了,沒看一眼地下的鞭梢,回頭瞅我一眼,哎喲就是他們這種人經常瞧我們農民的那種眼神,像是不明白,又像是看不見。主要是看不見。他連地下的鞭梢是一根鐵鏈子恐怕都沒看清,完全沒有受到驚嚇似的,就那麽瞅了我一眼,就走了!那根鞭梢完全沒有嚇到他!我太生氣了,我就又在那個把路兩邊的草葉子都照得一清二楚的大月亮底下衝他抽了一鞭子!他沒回頭!我對他抽了這麽響的一鞭子他竟沒有回頭!我都抽了他兩鞭子他這種人都不願意多瞅我一眼!他們這種人眼裏還是沒有我們這些農民!

我真不是有意撞他。我有急事從那裏抄近路開車過去沒有看見他。是的那天晚上有超級月亮,有超級月亮我也不見得就能看得見他。我新買的車什麽都好,就是駕駛座太高,視界有死角。我說撞了他就是因為那天晚上的超級月亮你們肯定不信,所以我不想說。我將車拐進胡同口時一眼看見那輪月亮幾乎貼上了我的前擋風玻璃,整個兒把它貼滿了,讓我除了月亮什麽都看不清了,怎麽說呢,一瞬間裏它讓我有了一種極為詭異的感覺,我一下子渾身哆嗦頭發梢都立起來了,根本沒有注意到那個擋在車前頭打鞭子的男人。我怎麽知道他會天天晚上在那裏打鞭子堵住所有人的路不讓通行。丁一從沒有告訴過我他差點被那個男人飛出去的鞭梢打死,那鞭梢是一截拴藏獒的鐵鏈子,拇指般粗細。我被那天晚上的超級月亮嚇到了,我被嚇到是有原因的,什麽原因我這會兒還不想說。要怪隻能怪他自己站在胡同口擋住路,銀白如雪的超級月亮啪的一下打在我車前擋風玻璃上讓我沒看到他,不是一直沒有看到,是看到時已經晚了。

雖然撞了他是我的錯但我對被撞的人一點兒都不同情。至於他講的那些他自認為的道理我一條都不能同意。我想對他的遭遇心生愧疚感都做不到。真要說實話我為那天我在那一輪十分詭異的超級月亮的欺騙下以為我的車撞上了超級月亮卻撞上了他非常滿意。他不是什麽好人,我想說的是他已經不是這個時代應當存在的人,僅僅因為失去土地和原來的生活就讓他的生命有了失重感。失重是個物理學專有詞語你明白嗎?因為地球具有吸引力物質都有了重量,失重就是沒有重量,像羽毛一樣飄落下去不知道自己會飄落到何方,霸占公共道路獲得存在感直到用鞭子威脅和傷及無辜是他克服失重恐懼的方式,盡管他自己未必明白這個。他被車撞是早晚的事,不是我也會有別人,既然那是條路作為公民每個人就都有使用它的權利。我不認可那種說法,因為他是失地農民就可以天天挺著一杆兩丈長的鐵鞭子堵住一條人人有權通行的胡同。我撞了他我有錯可他有錯在先。我隻願意在他和你們承認他是個病人這一共同認知的基礎上出於一般的人道主義信念給他一點同情。

我好像沒有義務對你們講述我和丁一的關係,他和這個案子不相幹。但也不是不可以講,不然你們會一直問下去。你們想知道那天夜裏我不留在家裏和全城人一起觀看超級月亮卻急匆匆開車進出丁一的小區出於何種原因。這說來話長了隻能長話短說。我和他是整整二十年前在同一所大學的舞會上認識的。他第一次邀請我跳舞我就知道我作為校花的風采和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的某種特質引起了他對我的欲望,這是當時我作為一名時代女性懲罰你們男人的方式。因為你們中不止一個有多少個我不想講從第一個開始全都傷害了我,不但讓我從一名純潔的少女變成了一個女人而且欲罷不能卻又不願娶我為妻和我生兒育女過一輩子,你們把我變成了一個下定決心用一生來報複你們才能讓自己快樂的女人。坦率地說這不難,我一輩子想一直這樣報複你們都不難,因為你們非常容易為我的美麗和與眾不同的氣質對我一見鍾情然後開始用各種老套的手段誘騙我和你們上床再以後的戲碼就是始亂終棄。你們早早地就造就了這樣一個我我無論怎麽報複那也都是你們應當享受的果實。我開始和他交往時也把他看成了你們中的一個。我隻能簡單地說我那時剛剛失去了一個懲罰對象急需要另一個自投羅網的男人來填補。我知道怎麽在跳第一支舞後讓他對我神魂顛倒,當然也知道在這之後神秘地消失讓他為我夜夜難眠痛不欲生迫不及待地找到我對我海誓山盟讓我可以由著我的喜惡對他為所欲為,而在他開始習慣於我在他身邊後再選擇突然失蹤,讓他知道他在以為擁有了我的時候我還擁有另一個男人,我要在他心裏燃起嫉妒之火將他的身心和自尊燒成灰燼,讓你們中一個又一個人渣真的變成渣。這時我早已飄身遠去,即便再遇見也會與你形同陌路,讓你在我和我身邊另一個更健壯更風流倜儻主要是更有錢的男人的影響和輕蔑無視中死掉。我曾經在那些瘋狂的歲月裏造成了三個男人的自殺和五個男人的火並。我冷笑著開始了這新的一段對男人的戰爭但還是在第一次約會之初就驚奇地發現他是一個病人,原因是他居然不像以前遇上的每一個人渣那樣急不可耐地用一切手段騙我上床卻將我請進了他的試驗室,然後是學校那個簡陋的咖啡廳。二十年前雖然進咖啡廳還是件時髦的事但那家咖啡廳卻不是我喜歡的地方,我喜歡的是豪華的私家聚會和大餐,當然還有別的。他在這間隻有寒酸的大學教授們去的地方與我第一次約會就讓我明白了他隻是想找個自己喜歡的人傾聽他講話,他要找一個女人裝成戀愛的樣子講自己正在做的事。他的專業是人類基因研究,但我聽出來了他真正有興趣做的是實驗物理學的一個直到今天全世界仍然隻有幾個人在做的前沿分支:生命在宇宙間自由旅行的可能性。

你今天的眼神像極了當時我看他的眼神。對男人我的嗅覺是超一流的。我嗅出了他不是我要找的人,同時也嗅出了他的特殊天才在於他具有超一流科學家的敏銳與直覺,這種直覺正在指引他走向一條無限艱辛坎坷卻沒有回報而且可能還沒有回頭之路的人生。那次他就對我說他一生的雄心壯誌是讓現有的宇宙像女人生孩子一樣生出新的宇宙以便可以讓人類在太陽的能量耗盡前隨意移民到別的星球。他那時就想到了其實這件事並沒有那麽難,隻要能找到一種辦法讓我們的生命現在利用的化學能變成生物能,通俗說就是如果人能夠直接利用光而不用再食用植物的葉子經過光合作用產生的能量作為生存和宇宙航行的能量,我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離開地球以無限的生命長度在星空間遨遊,因為一個太陽的能量是有限的但宇宙間恒星的數量卻無限而且它們還在生生不息。他說自從他想到這件事後就明白了至今為止的人類都不過是莊子數千年前講的井底之蛙,連那個也算不上,隻能算是蛹殼裏蠕動的幼蟲,第一次睜開眼朝井口上方望了一眼,就這一眼還是他這一隻蟲子望的。我得承認我當時聽不懂他的話隻覺得他是個瘋子我被他結結實實地嚇住了果斷選擇離開了他。他因為我的離去自殺了十次,你能想到嗎是十次不是一次兩次三次,而我這時卻跟著一個不把我看成**的挪威人去了北歐,我是被我遇上的這個男人嚇住了才走的,不然我擔心自己會被他像磁石一樣吸引住不能離開隻能和他一起發瘋和毀滅。他是怎麽緩過來並重新開始他的研究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的離去成了對這個和我的遭遇完全無幹的男人的巨大懲罰,我不知不覺地懲罰了這樣一個與過去那些男人的錯誤毫不相幹的人而且我那時就明白他還是一個終生隻會有一次愛情的人。如果他真能用化學能轉變為生物能的辦法讓人類長生不死,我也就懲罰了這個男人的永生。

對不起我要打斷你了。我們現在進行的調查和你講的實驗物理學家也叫算法物理學家丁一先生個人的研究方向不相幹。我們想調查的是你那天晚上進出廣藏新區科學院小區的目的和你急匆匆開車離開最後撞了那個打鞭子的人這一整個事件的經過和前因後果。我正在講的就是前因後果,你們沒有耐心聽我說可以請便。我和丁一教授不存在那個打鞭子的人認為不道德我卻極力渴求而不能得到的美好關係,我說的是性。我在挪威二十年和安德烈斯先生並沒有結婚隻是同居,但我一直不能忘記他。我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覺得二十年的懲罰對他和對我都太過於沉重我必須拋棄一切回到國內糾正我的錯誤,我對安德烈斯先生講了一切他理解和支持了我。當然他愛我比我愛他更多,但他一旦聽說我離開二十年一直沒忘的男人是一位在當今中國仍然籍籍無名卻已在世界上享有盛譽的算法物理學家,就忘記了自己的憂傷送我回了國。我決定回來還因為我已經通過一個聯合國的確鑿無誤的渠道得知丁一已經不再研究化學能轉化生物能了,他這些年轉向了算法,像眾多全球最前沿的物理學家一樣也入迷並且不是沒有理由地認為上帝是一位和他們一樣的算法物理學家,一位用算法構建世界的工程師,祂利用譬如後來被愛因斯坦發現的那個有名的質能公式E=mc2這樣的算法創造了宇宙,世界的架構就是這位勤勉不知疲倦的算法物理學家創造出的一個又一個算法運行的結果。通過理解算法他像上帝一樣理解了平行宇宙這樣貌似高深的東西,在我們普通人隻能理解三維加上時間成為四維空間的世界時他就理解了我們眼前無處不在的並行宇宙以及這些宇宙的生滅不息。你聽得懂這些話嗎?我也隻懂得一點皮毛,我說的是算法。我們都知道二乘以二等於四,這個四是沒有的,現在我們知道有四,使這個四從無到有生出來的就是算法。我們用進化論理解人類起源,用大爆炸理論認識宇宙的生滅,可現在更有一批科學家認為這一切都來自一個位於奇點位置的科學家我說的是上帝或者算法物理學家發現了一連串算法,並且由於祂的勤勉和不停的努力讓宇宙的建構得以不斷進步,其結果之一就是人類越來越進化,而各種禽獸因為在算法演化中被忽視而得不到進化,宇宙也因為算法的進步或者錯誤得以繼續膨脹或者局部坍塌,但總體言之是讓我們的星球和別的星球離得越來越遠,貌似仍處在大爆炸後的大膨脹進程之中。聽了我講這些你一定能理解那天夜裏我怎麽會因為一輪奇大奇白奇亮無比的超級月亮驀然貼上我的前擋風玻璃而生出詭異和恐怖的感覺以至於撞了那個站在路中央打鞭子的人。我之所以認為這個超級月亮顯得詭異是因為按照丁一的最新算法它不應當繼續出現。超級月亮的每一次不正常的出現都代表著那個至高無上的算法物理學家努力改進祂的算法以至於讓我們這個星球上的算法物理學家比如說丁一因為無法跟上祂的思路而陷入混亂和瘋狂。愛因斯坦之後人類已經有一百多年在算法領域沒有重大發現,上帝加快了祂的瘋狂而人類的算法工程師不但跟不上他的瘋狂並且也很難識破他故弄的一些玄虛,比如說那天夜晚出現的超級月亮。按照舊算法今年它已經出現過一次不該再出現但既然它出現了人類就必須理解上帝又玩了什麽新花樣。我又扯遠了。我剛才說到丁一先生發現我們能夠理解的四維宇宙其實不隻有四維,每個人確定無疑都是他自己的一個四維宇宙,既然宇宙是算法的結果(譬如AI就是算法的運行我們卻可以憑空地創造世界)那我們可以認為每個人完全有可能也都是一種算法的結果。打鞭子的人是一個宇宙,一種算法的結果,我也是,丁一也是你們警察也一樣。大家各自生活在自己的宇宙或者一種算法之中但因為彼此擁擠相互仍會發生擾動。他現在認為(我現在也像他一樣認為)這是他的煩惱更是上帝的煩惱。那個他想象中的位於奇點位置的算法工程師用自己幼稚的算法創造了一個自己也難以理解的宇宙後一直手忙腳亂地修改算法,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算法運行中又自動生成新的算法,宇宙中生出宇宙。我們星球上也一樣,一個打鞭子的人就能擾動丁一先生,還有那些狗屎,動不動就把別人小區大門當成自家墳地燒紙錢的女人,身子進了新的宇宙算法卻還停留在張郎村年代的腦袋,丁一幾乎用盡一生的精力去研究一種算法,幫助衪,方法就是讓人類離開這個行將因太陽能量耗盡變成一顆紅巨星而被其吞噬掉的星球移居茫茫宇宙的別處,今天卻發現自己不得不給自己臨時增添一項任務,設計出算法先讓這個到處都是狗屎和胡同口夜夜都站著一個打鞭子的人的宇宙——他很文學地稱那裏為有著無數交叉小徑的花園——移向別處。他用的辦法國外已有人在實驗室裏做過,就是讓原生宇宙生孩子一樣生出新的小宇宙,而且成功了。這個小宇宙無限大又無限小,裏麵仍然有許多更小的個體宇宙,它們將一無所知地從舊宇宙中誕生,以光的速度在某一個被超級月亮照亮的夜晚由地球移居人馬星座編號10的3456次冪號行星。即便到了那裏他們也不會知道自己離開了地球。張郎村還是張郎村,廣藏新區還是廣藏新區,一個打鞭子的人仍然堵住一條還沒有命名的胡同,他的大鞭子差點打死一個叫丁一的研究算法的學者。但在原生宇宙裏,無論是張郎村還是廣藏新區都不會再有狗屎,不會再有人堵住人家小區大門燒紙錢送寒衣,也不會再有一個打鞭子的人在一個有著巨大超級月亮的奇詭夜晚被一輛突然出現的越野車撞出去飛行兩丈開外才落地,正好是他鞭子的長度。

是的你知道我是廣藏新區光明街道第三派出所第489號崗亭的值班協警。原來編號二百五加一。我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胡同終於有了正式的名字,叫大吉祥胡同。壞消息是我奉我們所長的指示來通知您,丁一教授,本案的受害人,那個打鞭子的人,傷重不治,死了。

是嗎?這太不幸了。

你真的是這麽想的?我直說來意吧,你敢肯定他不是被你用了什麽算法治死的?上次不是有位女士在那個有著超級月亮的夜晚急急開車出門去什麽地方阻止你像用一塊毛巾包裹一塊豆腐那樣把你不喜歡的某一塊宇宙轉移到人馬星座一個行星球上去嗎?聽了她的話我這會兒都不敢想我是仍然生活在地球上還是已經被你弄到人馬座的什麽行星上來了。不久前我們的人還到醫院找過受害者做筆錄,那時他還挺好,底氣十足,振振有詞。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在他的死亡中扮演了我們不能了解的角色。

你們認為我用算法殺了他?

你可以這麽理解,但我沒說。啊對了,受害者臨死前嘟噥了一句:誰才是那個打鞭子的人。

現在新區還有人打鞭子嗎?

現在……好像沒有了。你問這個幹什麽?

擾動。宇宙間相互作用的形式主要是糾纏和擾動。那個叫丁一的男人突然對我說。他們被嚇住了。不是我弄的。不過我說這個你也不會相信對吧?他詭異地笑了笑又喃喃自語道知道什麽叫維?我現在研究維。一維解決不了二維的問題,二維卻能解決一維的問題,其他也一樣。我早該想到既然四維空間解決不了的問題隻能用更高的維解決。譬如說新區的中央花園,我要是能用一個新算法將那塊被人用別的算法改做房地產的土地移到人馬座某座星球上去就好了,再把他們移到人馬座某座行星的花園移回來。想一想那座花園,森林遍布,綠草如茵,鮮花盛開,一座名副其實的有著交叉小徑的花園。到了秋天,我就真的可以見到張君秋先生在《西廂記·長亭送別》一折中唱出的秋日的美景了。

什麽《長亭送別》?跟本案有關係嗎?

宇宙和宇宙之間的交叉叫作物理糾纏。維和維也是。他說。他有點語無倫次,我覺得。他說我二十歲時正在江城武漢讀大學,“文革”結束,張君秋先生帶著京劇團赴漢演出,老先生年事已高,全本戲隻出場唱了《長亭送別》一折。頭天中央芭蕾舞團演出《天鵝湖》,三小時半,我也去看,不好意思中間睡著了,可張先生唱《長亭送別》一折時,我卻一直醒著。我記得頭一句是反二黃散板,第二句才回到了原板: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翔

不是範仲淹的《蘇幕遮》。就是《西廂記》中的《長亭送別》。你問我有什麽權利用算法將不喜歡的宇宙移出這個星球。那我問你,憑什麽用你的算法拿走我們的公園,讓我看不到張君秋先生在《長亭送別》一折中描繪的秋日景象?憑什麽用你的算法讓我的生活過得如此醜陋?

後來他又唱起來了: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翔,

問曉來誰染得霜林絳?

都是離人淚千行。

成就遲分別早叫人惆悵,

係不住駿馬兒空有這柳絲長。

七星車與我把馬兒趕上,

那疏林也與我掛住了斜陽。

好叫我與張郎把知心話兒講,

遠望那十裏亭痛斷人腸!

(《天涯》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