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陋

醜陋無邊無際,如同獵戶座裏的馬頭星雲一樣充滿黑暗的塵埃和旋轉的氣體。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麽?我說的是一個暗星雲,位於獵戶座ζ星左下處,是獵戶座雲團的一部分,距離地球1500光年,它是哈佛大學天文台的威廉敏娜·弗萊明從1888年拍攝的一張舊照片底板上發現的。從地球看過去,它的形狀如同馬頭,所以被人類稱為馬頭星雲。他皺著眉頭對我說著,仿佛我和他不在光明街第三派出所的臨時拘禁處對麵而坐。我見到了他,這個男人,鼎鼎大名的科學家和教授,還有各種其他雜七雜八的頭銜,國內的和國外的,並不算很老,有著略顯花白的鬢發和瘦削的麵容,在仿佛一層麵紗一樣薄的皮膚下顴骨崚嶒尖地聳出,瞳孔是淡灰色的,從北方人中少見的長長的濃密的睫毛下向外透散出幽暗的光。即便以一種非常不舒服的姿勢坐著,渾身的骨骼仍然顯出了一種脆弱中的精致與某種意想不到的堅硬,一時間曾讓我想到了某個展示生物進化的博物館裏看到的拄著一根樹枝的早期直立人的標本。在一種似乎很隨意的方式搭配的衣著之間,我看出了某種隻有一絲不苟的女性才有的細心。所長走回來時嘴裏嘟噥著說,他的院長說如果不出事明年就輪到他做院士了,他現在還不是僅僅因為他在有資格當選院士的學者中年紀尚輕,就成就而論早就超過了國內外的眾多已經成了偶像和傳奇的前輩。我沒有講我進門時已經認出了那個剛剛離開的男人,此人經常出現在電視上,而他的每次出現又總是和國家的年度重大事件有關。他是XX科學院的院長。所長語氣肯定卻又有點忿忿地對我說,這麽個大人物親自來到我們這個小地方看一個嫌犯,還要求我們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適當地給他以體麵和關照。所長含混不清地講出這些話來給我聽,我馬上模糊地意識到,不,事實上是清楚地想到了所長自己說出的那個大人物的真正意思。嫌犯目前的工作對中國未來科技發展計劃中某個重大項目可能具有極為關鍵的意義,究竟關鍵到何種程度會不會整個地摧毀全部現代科學的根基現在我們誰都說不準。但法律就是法律,所長吭吭哧哧地對我說,聲音裏大量穿插著門外和整個新區每一條馬路上傳來的無數人和車的喧囂。我在這樣的喧囂中注意到他將那位大人物送出門外時好像還是堅持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我們這裏隻拘禁嫌犯。本所不拘禁科學家。我想他其實還想說出另一句話:科學家應當待在他自己的研究室裏而不是到處亂跑。但他忍住了。

今天這個夜晚開頭看起來一切都不錯。這是他見到我後說出的第一句話。我在下班後又被召回來工作有一種要爆炸的感覺,卻因為看到他成了我的詢問對象心情為之一振,瞬間有了種天哪我要經曆一次一生中都沒有過的奇遇和記憶的怪異快感,這讓我興奮起來,又為某種正在到來的暗藏的不安而戰栗。他是一名在國際上享有盛名的算法物理學家。我把這句話在心裏連說了兩遍。你不是新警察了我對自己說,知道該怎麽對待你的工作,即便你麵對的是他。他在自己應當坐的位置上坐下後專注地盯住我說你好。接著他就說了剛才那句話:今天這個夜晚開頭看起來一切都不錯。我為他意想不到的好心情吃了一驚但還是回答了他。你好。一瞬間內最不該發生的是我居然為我匆匆趕到所裏來時沒有稍微修飾一下自己的妝容而驚慌起來心跳得厲害,雖然這隻是一閃念的事。我很快就明白他要的不是我的回答而是我必須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話。你最好從現在就開始錄音或者錄像。你問的事我隻會說一遍,我沒有很多時間。他開始改變語氣用一種別人不可能置疑的態度提醒我說。我們當然會錄像。我不覺就生氣了,心裏像傍晚的荒野中升起的煙靄一樣彌漫起了一種我被這個人輕視了的感覺,並且立即毫不客氣地回答了他。我真不知道我一開始會對他做出這樣的反應,而做出這種反應後我身上越來越厲害的戰栗卻意外停止了,驚訝地想到他非常可能對自己的處境沒有清醒的認知。他可能不知道這裏不是他的研究室、教室或者別的隻屬於科學的場所,而且那雙彬彬有禮中透出幽暗的光芒的眼睛裏無法掩飾的教授式的居高臨下和盛氣淩人讓我這個小女子非常不舒服。我沒有必要對他客氣,我在心裏暗暗對自己說。一個老人一個馬上就要做院士的國際知名的大科學家竟在一個奇特美麗的超級月亮升起的夜晚用一種隻有毛頭小夥子才幹得出來的極其孩子氣的行為製造了一場將數十人牽扯進來的連環車禍,車禍裏的每一個受害人和利益攸關方都是我們惹不起的。後麵這句話像清風拂柳一樣在我心裏掠過去又消逝,我真實的意思是說眼下媒體這麽發達,車禍發生的現場、前因後果和所有的背景包括嫌犯是誰等信息此刻我不用查就知道已經瘋傳上網。網絡公司作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災難之一為了流量從它出現第一天起就使我們這些公務人員履行職責時麵臨著巨大危險,以至於使每一樁最平常的案子都成了一場我們人生中遭遇的重大危機。我們所因為要處理這場突發的意外車禍承受的壓力之巨這個夜晚在所長和每一名被匆匆叫回來加班的警員臉上都清晰地顯現了出來。僅僅因為肇事者是一名國際國內有著重大影響的科學家這一點就會讓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和網蟲興奮不已,他們現在可能都在舉杯慶祝自己的好運了而它卻正在給我們每一個工作人員帶來繁雜的工作和職業考驗。今天這個夜晚開頭看起來一切都不錯。他已經開始講了,我雖然壓力山大但還是迅速明白了,我方才會有那種今晚將有一生中沒有過也不會再有的奇遇和記憶的怪異快感就因為他的這句開場白。從開始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他仿佛就不是在陳說自我而是以第三人稱做事件經過的描述。他真的認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抑或這樣說話僅僅是他的習慣?已經有很久了我的工作毫無進展,今天黃昏時我坐在窗前望著一輪夕陽卻突然找到了靈感,這個由落日帶來的輝煌和淒涼的景觀給我的內心帶來的是意外的震動和完全想不到的思維的突破。這不是一般四維算法層麵上的突破而是更多維意義上的突破。維,你懂得什麽是維嗎?他以為我不會開口但我馬上回答了他。我懂。一維是直線二維是平麵三維是體加上時間就是四維。他那雙越來越像深陷於兩隻茂密的睫毛的孔洞深處的幽暗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四分之一秒後仍然向著我,我卻明白他已經收回了那目光而向內轉回了自己的心。原來他從一開始講話時看的都是和我的存在相反的方向,這個我越來越覺得沒有第一眼望見他時那麽脆弱的人一直望向的都是他的內心。可是我又錯了發現他又在看我了。在這個非常了不起的黃昏我居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在我的一生中極為重要卻被忽略的事,一個問題,為什麽二十年了從沒有問過自己:祂在哪裏?當我黃昏時坐在窗前望著夕陽一點點沉落下去心中一片淒涼時祂是不是也在某個地方看著這幅景象並且也有了我這樣的感傷?為什麽我從來不去設想祂,那個造物者,或者上帝,我們這一行中的許多人今天寧願稱祂為一位算法物理學家或者算法工程師,這就看你自己了,他說。是的是的這時他確實仍然是注視著我的。我得承認他那種越來越深邃的專注的灰色的目光中多了許多溫柔,他盯住我講話時全身的姿態非常好看。啊我走神了,這時我才發覺他的全身都處在一種極為放鬆的狀態中,不,也不是放鬆而僅僅是被遺忘,而在遺忘自己的肢體的同時我看得出來他精神方麵也現出了某種不可思議的遺忘,不,是專注。我又要說到這個詞了,其次是一往情深。將一往情深用在這個仿佛把自己的形體和精神全都遺忘掉的科學家身上似乎有點不妥,但當時一瞬間心中清風掃過水麵一樣激起我心中無限波瀾的就是這種感覺。對,是快感,那種怪異的不真實的仿佛存在於虛幻世界中的快感。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他那雙沉陷在睫毛深處的眼睛像兩口深井而不像一雙眼睛了,它們幽幽地望著你,在你覺得它們隻盯住自己內心的時候仿佛也在用一種奇譎的注視直接將你引入他的心靈中去,而那裏像他一開始就在描述的星空和創世本身一樣遼闊和神秘。醜陋無邊無際如同獵戶座裏的馬頭星雲一樣充滿著黑暗的塵埃和旋轉的氣體。他完全沒有必要說出的這句前不搭村後不搭店的話讓那種止不住的戰栗又開始出現在我身上並且更厲害了。但他停下了關於馬頭星雲的話題,有一忽兒隻盯著我,不再說話,像是要從那團遙遠的星雲回到現實中來,而我卻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仍然沒有,最多隻能算停到了半道兒上,接下來的話題卻讓我吃了一驚,因為他令我意外地說起了一個女人。我妻子跟我鬧了一陣子也回來了,她雖然沒有提出複合但我知道我們已經複合(我迅速想到這也許就是他說今天這個夜晚開頭看起來一切都不錯這句話的意思了吧?),如果你習慣於用大尺度的時間概念比如說十萬光年為一個單位思考宇宙空間發生的事情,她的離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她是個美女你知道嗎?如果你當年見過她你就知道她有多麽漂亮,真正的美人都是算法的正確且是完美無誤的輸入與輸出,《詩經》上怎麽講的,“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一口氣給我背了《國風·衛風·碩人》的前半首,但沒有背完,因為他有更重要的話要講出來。她雖然也是一位算法科學家但在處理我們的關係方麵仍然是個女人。警官小姐你不會是個女權主義者吧我這麽講沒有任何貶損女性的意思。我隻是在陳述事實,不,不對,我講錯話了,祂真的創造了事實嗎?我們不知道。我和今天國際上那些研究算法的同道一樣早就堅信祂並沒有創造任何事實而隻是創造了算法。算法聽說過嗎?我不說話。我可以回答但我不讓自己說出來。我看到他那雙幽暗如同深井般的眼眸裏的亮光閃了一下又熄滅,這大概就是所謂失望吧。算法是一係列解決問題的清晰指令,它代表著用係統方法描述和解題的策略機製。通俗一點說算法就是一定規範的輸入並在有限時間內獲得所要求的輸出。如果一個算法有缺陷或不適合於某個問題,執行這個算法將不會解決此一問題。不同的算法可以用不同的時間、空間或效率完成同樣的任務。一個算法的優劣可以用它的空間複雜度與時間複雜度來衡量。我知道我這麽講下去你馬上就要崩潰了但我仍然要講,不然我們將無法繼續談下去。你要的是今天晚上發生過的一切包括所有的細節對吧?算法的條件之一就是指令,指令描述的是一個計算,當其運行時能從一個初始狀態和可能為空的初始輸入開始,經過一係列有限而定義清晰的狀態,最終產生輸出並停止於一個終態。你聽好了我的每一句都很重要。一個狀態到另一個狀態的轉移不一定是確定的。隨機化算法在內的一些算法包含了隨機輸入。我知道算法。我自己也沒想到我會忍不住突然開口說出來。我在大學裏對這個東西也有過迷戀。我立即清晰地從他那雙凹陷如同深井的眼窩裏——我現在除了他的那雙眼睛已經感覺不到他身上任何別的部位了——的明暗光波的變化裏看出了一絲迅速閃過的驚訝和隨之而來的緘默。對,不是興奮,不是欣賞,沒有笑容,隻有一種模糊的介於懷疑和信任之間的安靜,不,還有嚴厲的審視,雖然他一直在掩飾但還是被我發現了。我心裏升起了巨大的快感。偉大的科學家不該為一個小女子也懂得算法感受到如此沉重的侵犯。很好。這樣我們就可以繼續談下去了。每個人都有弱點今晚上我也在他這個我過去做夢都想不到一生中能見到一次的人身上發現了弱點。剛才我在對算法的一般陳述中談到了缺陷、不適合和隨機輸入這三個關鍵詞,我之所以特別強調它們是因為我就要說出對今晚上發生的事情最重要的話了。你要的不是這個嗎?我就要說到最關鍵的地方了。我完全不戰栗了。如果那個創造了一切的存在,造物者也好,算法物理學家也好,他沒有創造出任何事實,隻創造了算法,加上上麵我強調的三個關鍵詞,我們會得到什麽?我又戰栗起來了,因為他連續將最後這句話說了兩遍,而我又覺得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了。我仍要努力跟上去,因為我想這樣,至少不要被他拉下太遠。缺陷。不適合。隨機輸入。加上這三個關鍵詞我們是不是應該想到祂也和我們這些一生研究算法的人一樣存在智力不逮的時候?望著夕陽西下還有一大堆問題沒解決或者說根本不知道如何解決時,祂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有心情沮喪的時刻?有時候我們的工作做得確實沒那麽好,我們經常會麵對著一個怎麽都弄不懂的設計苦思它背後的算法,我們走投無路,無計可施,眼前一片黑暗而且精力也消耗殆盡。我們厭倦做出有缺陷的計算並將它試錯於不合適的問題還要加上一些精神錯亂式的隨機輸入。你又不明白我在說什麽了我從你眼裏看出來了,那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你結論好了,雖然一般情況下我對我的學生是不會這麽做的,我這麽做同時也似乎是在反駁我自己的觀點即沒有事實而我卻像是在陳述一段事實。麵對著如此廣大的未知我們不但思想有限而且言辭尤其有限,有時候為了把話說得簡單些必須這樣。你要的隻是事實包括每一個細節而我認為沒有事實隻有算法。我要說的是我在今天黃昏時分看到夕陽西下時忽然被感動,原因是我第一次想到了祂也有可能出錯。祂也有可能和我們一樣隻是一個不算完美的算法物理學家或者算法工程師,隨你怎麽稱呼好了。當然祂是主宰,但在更高的維度上祂是不是主宰我們怎麽知道?即便祂真是主宰為什麽就不會有缺陷,不會將自己的算法付諸不合適的解題,然後還加上一些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隨機輸入作為補救,那三個關鍵詞——缺陷、不適合和隨機輸入為什麽不會像經常出現在我們身上一樣出現在祂身上。我就這樣被感動了而且馬上想到了下一個問題:祂就算真是這樣對我們來說也是可以被原諒的,隻要你是算法物理學家都會有缺陷,都會鬼使神差地將算法付諸不適合的解題,並且在後麵為了補救不完美手忙腳亂地進行隨機輸入。可是你今天都看見了,我們得到了什麽。

我們得到了什麽?我用一種我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覺到的戰栗的、細弱到如同撕裂了喉管的鳥鳴一樣的聲音說出了我的問題,同時全身也加倍地戰栗起來,我像得到了神示一般想到了我就要聽到一個不同尋常的回答了。醜陋。他說。他在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刻試圖站起來,那張已被我忘記的有著薄如蟬翼的皮膚和崚嶒的顴骨尖的臉頰上令人意外地現出了一絲羞愧,是的不是別的感情顯現而是羞愧。但他還是坐了下去一瞬間內我心裏電光石火地閃過一萬萬億個不,不是不同意是不理解。為什麽是它,一個詞語,而不是一個事實,我的真實思想是宇宙,哪怕是算法呢,難道算法真的僅僅是一個詞語而不是一個他不願意認可的事實?這一瞬間的電光石火還讓我在自己的思想中複讀了他說出的另一個詞語。缺陷。是的缺陷,他這樣一個偉大的人,偉大的算法科學家,也是有缺陷的。第二個詞語:不適合。我在想到它們時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意指不是他目前所在的地方而是那個他終日仰望的包括馬頭星雲在內的有無限星空的宇宙。使用宇宙這個詞語他會同意嗎?他是認為隻有算法沒有事實或者說存在的呀,不過宇宙真的是個事實嗎?隨機輸入。這是第三個詞語,他剛才都承認了隨機輸入連造物者都不可避免,因為祂要解決的是所有的難題,從奇點開始或者還囊括到了奇點之外,連同祂的算法運行以來出現的缺陷、不合適和隨機輸入。你小看我了,我在心裏有點驕傲有點挑戰意味地說。我從大學時期直到今天都在悄悄地學習算法物理學,我也是個有著狂野之心的女孩子,在低頭觀望腳下塵土的同時我一個小女子內心的眼睛也在仰望浩瀚無垠的星空。但他今天的一番話還是給了我一種巨大的震動。他給了我一種全新的思考世界(?)、事實(?)抑或是算法(?)的全新維度和立場。有一陣子我們誰也不再說話。我們隻是相互望著,望了多久誰也不知道,我們也不去想它。我們相互凝視同時至少我的心靈感應到了,他正在用這樣的方式和我這個他開始時可能根本沒有看到眼裏的毛丫頭進行第三宇宙速度般的心談。我聽到我心裏正在說一些連我也不是十分明白但他一定明白的關於宇宙和算法的問題。與此同時我還感覺到了我們正一起攜手在浩瀚無垠的星空間飛行。我們互相望著一同感受著列子禦風時的快樂卻又覺得自己比列子還要厲害,主要是更自由,因為我們穿行在宇宙星空中連風也不需要。我們有算法就夠了。算法是我們的翅膀我們的風我們的扶搖羊角,我們終於脫離了莊子文章中說的那口井,走出人類的幼蟲時期,離開地球,飛入了無邊無涯的宇宙或者說算法空間,我們因為得到了祂的也即算法的秘密神授(算法是被發現的而不是被發明的,算法是不可能被發明的隻能被發現)而獲得了祂的部分權力,我們覺得自己應當獲得祂的全部權力,雖然我們知道也許永遠做不到,但我們真願意走得更遠,因為我們是人,我們沒出井口時就有了如此的雄心。井口外的天空我們早在人類的幼蟲時期就已經看到了。我開始在他藏在如同井口叢生的雜草一般的睫毛深處的幽暗目光中,一點點感受到了那類聰明用功的學生在嚴厲的老師心中受到的尊重。啊我們回到我的妻子。她在今晚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中都不重要。我之所以說到她是因為她在我的研究工作獲得一生中最大的突破時恰好開門走進來。她一直都有我的房門鑰匙並且為我帶來了喜歡吃的晚餐。我在自己無邊無際的感動中熱淚奔流,我擁抱了她並且大哭出聲。她非常驚訝地問了我一個老掉牙的問題,她說你的眼淚為誰而流。為祂,我說。也為我們這些祂的兒女。我說出我的發現時她最初那一刻的表情我至死都忘不了。她顯然被嚇住了,她激烈地和我爭辯,大聲叫喊,說她畢生的研究都在證明宇宙法則的完美,而你卻在說缺陷、不適合和隨機輸入。你在毀掉我的一生。我說你可以用證據,不,仍然是算法,你可以用任何算法反駁我一生中這一最重大的發現嗎?為這個發現給我諾貝爾獎都不夠,我的發現將讓人類成為上帝的朋友,而讓造物者從有奇點和大爆炸以來的無限責任和重負中解脫。祂可以不再像過去我們將無限責任全部賦予祂時那樣受苦。我們可以原諒自己為什麽就不能原諒祂,可以理解自己為什麽就不能理解祂。我對祂沒有絲毫褻瀆的意思,相反隻有更深的敬重和仰慕,那個不但給了我們軀體更給了我們思想可以讓我們理解算法的人,隻要我們還在算法的意義上活著,祂就永遠是我們的創造者,我們的父親和母親,我們的親人和最好的朋友。理解祂就是理解自己,理解整個宇宙的無限美麗和一點微不足道的醜陋。祂已經做得夠好了但仍然會發現算法運行中的缺陷和不適合,仍在孜孜不倦地進行新的糾正,即便是隨機輸入也不見得都是不對的和不好的,雖然錯誤時有發生。難道你耗盡一生今天功成名就不會再犯一點錯誤嗎?如果我們的一生都是錯誤呢?這時我看到了她眼裏的淚光。她哭了,這個當年在校園裏我參加的第一次舞會上就把我徹底迷住的校花,一個最優美的算法的輸入和輸出,她身體的每一次舞蹈都是一個最精美的宇宙算法的運算,哭了,她說為什麽祂要這麽辛苦,為什麽作為祂的兒女我們也要這麽受苦,為什麽一切都要經過如此艱苦的仰望、猜度和計算?就是為了今天這樣一個結果嗎?讓我們明白祂的算法從開始就有缺陷、不適合和隨機輸入而這一切又會帶來錯誤和混亂嗎?接著她又放聲大笑,說我們這些一開始就被祂放進井裏哺育的幼蟲,真有一天可以參透祂的算法的缺陷、不適合和隨機輸入造成的混亂後飛出這口井,成為和祂一樣改變算法甚至創造出新算法的人(存在)嗎?我們真能成為創造宇宙(實際上是寫出自己的新算法並在輸入之後等待它的輸出)的人從此開始自己左右存在、宇宙或是算法本身嗎?我們的存在和命運有可能不再是被決定的,一直處在井底,像莊子說的是井底之蛙,而是可以自我選擇,自我輸入,並且在終端輸出我們想要的結果嗎?我的妻子熱烈地擁抱我,大聲地喊出來說,我從第一眼開始就沒有看錯你,你真的幫我實現了終生的夢想,不,是夢想的第一步,你今天的發現將是本世紀科學的最大發現,即和我們一樣,祂(算法)也是有缺陷的,而我們可以發現這些缺陷、不適合和隨機輸入帶來的混亂並且解決它,從而讓我們真正成為自由的存在(算法)同時又是祂最優秀的兒女。你走出的是一小步,人類卻邁出了一大步。

所長就在這時推門走進來隻看著我說你們還沒完嗎?受害人家屬又在外麵鬧呢。今天夜裏我們必須要給他們一個說法。分局領導剛才也打電話要我們抓緊,天亮前一定要在網上公布案情真相。我回頭看了他一眼覺得這個不算老的老人的被叢生雜草般的睫毛籠罩的眼眸中又有了電光石火般的一閃,就這麽一閃我已經感覺到他的心魂回到了自己目前所在之處。他看著所長說案情真相就是我從你們現在終於正式命名的這個叫作幸福街的新胡同裏由北向南行走,這是我的習慣,每天晚上七點十分我從科學院小區大門走出,再隨機輸入地走一個小時的路回去。我一天的戶外運動就是這一個小時。平常我是不會走這個胡同的,啊當初走過一次,在胡同口遇上了一個打鞭子的農民,他天天站在那裏,我是說就站在路中央,擋住所有的行人練他的鞭子,那鞭子是鐵鏈條的,鞭梢也是一根別人拴藏獒不用了的鐵鏈子。那一截鐵鏈子當時斷掉了飛過來從我的耳邊掃過,落在一丈開外的路麵上。後來相關人員檢測說如果他這一擊正中我的頭部我這個叫丁一的人就已經不在人世了。後來這個打鞭子的男人被一輛車撞了。撞他的人是我的妻子,你們稱她是我的未婚妻也未嚐不可,因為我們忙得到了這把年紀也還是騰不出時間去民政局辦理登記結婚手續,當然主要是覺得那不重要。她和我一樣作為算法科學家在我們分開二十年後於去年冬天終於回到了我身邊,因為當天晚上她開車轉彎進入當時還沒被命名的幸福街胡同時一輪超級月亮驀然升起,整個地貼滿了車的前擋風玻璃,她隻顧看這一輪奇異的月亮(算法的一個缺陷、也可能是一個不適合或者隨機輸入),根本無法看到站在前麵路中央打鞭子的男人。後來這個人死了,法院判我妻子過失殺人刑期三年緩刑三年。我之所以要溯及這件事是因為從那時起,幸福街胡同就不再有打鞭子的人擋行人的路了,我又可以晚上偶爾隨機輸入地從那裏走一走了。這條胡同出現的原因你們了解。十年前我們搬過來時他們就說胡同兩側的地塊是新區的中央,最好的地方,規劃好了要建一座大型公園,可是拖了十年,新區建起了無數高樓大廈但唯獨這座公園沒有建起來,仍是一大塊空地,現在這塊空地賣給了兩家房地產公司開發新樓盤,兩家分掉了這塊地才有了這個如今叫作幸福街的胡同。

這些你都不要說了我們都清楚。你就說說今晚上的案子。他看看所長說你沒有注意到今天晚上有一點不一樣嗎?我今天出門時心情很高興,原因是我可能已經完成一生中最大的科學發現,不是對哪一個科學門類的發現,而是對算法,你說造物者和上帝也行,是對祂的發現。這個發現將解釋我們麵前的一切存在著缺陷、不適合和隨機輸入等混亂的合理性,從而將我們這些仍處在井底的人類從幼蟲階段提升到一個思維的自覺階段。我沒想到的是這個對我和這個世界(算法)具有如此重大意義的晚上會出現又一輪超級月亮。今年已經出現過一次了,我一直認為它的出現是祂的又一次隨機輸入而且是不適合的,是缺陷。過去你們在這條胡同的南口設置了一個編號2-5-1的臨時崗亭,但是一到傍晚6時值勤協警離開後胡同裏就開始有大量車子亂停亂放,更多的人和車在這裏胡亂穿行。你們標誌了單行道還是擋不住它們逆行。每次隨機地走在這些橫衝直撞的車流中我都十分小心,希望不會出現算法意義上的缺陷、不適合和更多的隨機輸入。他說到這裏看了一眼所長。我知道他沒有把握相信所長聽得懂他的話。所長沒有說話。他接著提高一點音量說你們雖然給胡同命名為幸福街但市政管理部門一直都沒在裏麵安上路燈。每個晚上我隨機地從那裏穿行都是摸黑行走,除了那些突然從你身前身後竄過來竄過去的卡車轎車摩托車行人外你看不到別的什麽。可是今天晚上不太一樣。我說過了今晚上有超級月亮。他又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那又怎麽樣,所長突然問道,聲音嚴厲。他明顯地煩躁起來。那個男人我說的是丁一教授盯著他好一會兒才道,有超級月亮就不一樣了。你可以看到那條胡同裏的全部醜陋。我都已經忍到也擠到了胡同南出口,就要走上美食一條街,這時就有三輛車一起從南出口胡亂鳴著笛擠進來,將我壓迫在路邊鐵柵欄和亂停在路邊的一輛車之間,而這所有的三輛車按照你們的規定全是逆行而且搶道。我繼續往前走,試圖盡快脫離,但這時那輛送外賣的摩托車一下子就從身後竄了出來,車把撞上了我。我就是這個時候抬起右肘擊中了外賣小哥,疾行中的他和摩托車也就在這一刻向右方倒去砸上了正拚命擠進那個肮髒的胡同口的奧迪車。他說到這裏停下來。所長說你怎麽不說了接著說下去呀?後麵的事情我都不再知道,他平靜地看著所長的眼睛說。那我告訴你後來都發生了什麽。所長怒火滿腔,已經是在喊了。你撞倒了摩托車讓它砸上了第一輛奧迪,外賣小哥沒有戴頭盔受了重傷現在還在醫院重症監護室裏搶救。奧迪車被嚴重損壞,它在躲閃中又撞了前麵一輛價值兩百多萬的保時捷911,開車的是一個小姑娘,她受驚後大發脾氣前後左右在車流間亂撞,連續損壞了3輛寶馬X5加1輛奔馳G500,因為她的不理智,周圍和後麵的車躲閃中又造成了連環相撞,其中有一輛車是價值八百萬的蘭博基尼LP700-4,所有損失加起來超過了3000萬。我還沒算外賣小哥的醫療費、誤工費和重度致殘的後續治療。你這一肘子也讓我們所中了頭彩,曝了光,我是一名三十年的老警察了馬上就退休你卻讓我臨了臨了攤上了這件大事,我辛苦了一輩子就讓這條不爭氣的胡同,不,是你,給毀了!我會落個轄區綜合治理不稱職的名聲脫下這身警服。不過就是這樣我也要救你,因為你是一個大人物,大科學家,你做的事情據說對人類的未來都有意義,我隻有提醒你不要在今晚上的詢問中亂說,你要正確地表述你當時做了什麽和沒做什麽,沒做什麽就不要瞎說!我相信你當時做那個抬肘的動作並不是有意的,你是在被突然竄出來的外賣小哥的摩托車撞到了差一點要倒下去被汽車碾到輪子底下才出於本能抬了抬胳膊想保護自己,這才不小心碰翻了摩托車。你這樣說案情就簡單了,你就最多隻有過失而不是故意傷害。你再說一遍吧小秦把他的話記錄在案,我馬上向分局領導匯報,還要召開新聞發布會。我望著教授那雙越來越被茂密的茅草遮蓋的深井一般的眼睛,發現已經坐下去的他又站了起來。不,他說,雖然是一個缺陷,但不是隨機輸入,也不是不適合。所長又喊起來了你在說什麽?能不能說人話!教授說對不起我可以換一種說法,我就是有意的!我有意撞翻外賣小哥的摩托車並且知道會在那裏製造出一場大撞車和大混亂,我想結束出現在那裏的算法缺陷、不適合和隨機輸入。所長臉都漲紅了,大叫道你給他記下來。他承認是有意的就是故意傷害,還要加上一條故意尋釁滋事,你這是要上法庭的!教授什麽也沒說重新坐下來。我注意到這一刻他的平靜。我不懂的是這個人嘴角上為什麽也會現出一絲我不敢說出來的冷峻的笑。怎麽不是隨機輸入?為什麽?我叫起來。他不想回答了卻還是歎一口氣,盯著我的眼睛,隻說了一句話:

多醜陋啊。

今天這個夜晚開頭看起來一切都不錯。我現在也學會像他那樣說話了。不,我隻是在心裏想著這句話就說出來了,同時站在幸福街胡同南出口已經有了正式編號的警崗門外,向北望著教授如同往日在7點10分準時步出了科學院小區的大門,向胡同北入口走來。今天他身邊多了一個女人,那個當年貌美如花令所有男生垂涎欲滴的女科學家,他為她唱出了整整半首《國風·衛風·碩人》。為了教授的案子後來我接觸過她。她說她在第一次和他約會時就意識到今天走在她身邊的這個男子不是一個偉大的天才就是一個瘋子,更可能的是他兩者兼具。她二十年前離開他不是不愛他而恰恰是因為那種深入到靈魂裏的愛,同時還有愛分別帶給他的瘋狂和帶給她的恐懼。在歐洲生活了二十年後她終於明白,一個像他那樣的人不是瘋子或者聖賢就根本做不了算法科學家,在任何一個聖賢的行為中你是不是都能發現某種超越一切算法的瘋狂?可以想象人類望出那個井口時沒有他們瘋狂的目光嗎?愛因斯坦難道不瘋狂?他居然僅靠算法就得出了結論認定時間和空間都是可以彎曲的,引力場實際上是一個彎曲時空。她當時的離開僅僅是為了給他空間,現在他們都老了,她知道他今天做出了世界性的發現雖然這種發現目前還僅僅是一縷思想的青煙,但有了這一縷青煙人類就不再是過去億萬斯年的人類而是有了新覺醒的新人類。我有一瞬間認為他們不想再走進這條胡同,主要是她,有點擔心他的樣子,但猶豫了一下他們還是走進來了,就在走進來的一瞬間這兩個一直幸福地攜著手的人分開了。他們又在一抬頭之際看到了那一輪詭異的超級月亮,像是怔住了。啊我忘了重要的事情,當年那個轟動一時的案子很快就在法庭上做出了判決,沒有證據證明教授像網上瘋傳的那樣故意傷害外賣小哥和破壞胡同口那些豪車。我得交替地講一下在那個有著一輪超級月亮升起的夜晚他走進胡同看到了什麽:塵土。所有停放在這裏的車——大部分都是豪車,這些年人們真的更富裕了,尤其是那些拆遷得了大量現金的農民,家家都買了名車——全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因為原來規劃建公園的地塊變成了房地產項目,他腳下的路麵上也蒙著厚厚的塵土,所有這些塵埃都被這一輪因為缺陷、不適合和隨機輸入升起的超級月亮照得纖毫畢現。我終於明白那件事情是如何發生的了,為什麽教授會在那天夜晚對我說出了那樣兩個字。即便祂的算法存在著缺陷、不適合和隨機輸入帶來的一些小麻煩,但祂還是給了我們一個別的宇宙中都沒有(至少我們沒有發現)的藍色星球,從大尺度上看它竟然是那麽美妙,無比的壯觀,而即便是從最小的尺度上我們也能看到算法的精致與優美,就連每一顆原子核的運行都是那麽優雅與和諧,是我們自己給這個胡同帶來了超級月亮下纖毫畢現的醜陋。我們究竟為誰哭泣,除了為我們自己還能為誰?那一刻他哭泣了嗎這個瘋狂的人?外賣小哥並沒有傷重不治他出院後主動要求和解並且得到了教授夫人一大筆賠償,所有豪車都得到了保險公司的賠付。當所有這一切又像清風掠過湖麵一樣在我心裏掠過時一輛車仿佛從天而降一般衝了過去,撞上了並沒有和夫人在一起的他。我親眼看到他在這一撞之後就消失了,再看時他已經飛翔在如銀的月光裏,向著那一輪孤懸在天穹上的皎潔明月飛去。我想在尺度更大的空間裏他不會再看到這條胡同了,在大尺度的宇宙視野裏他隻會看到祂用算法賜予我們的世界是多麽美妙、宏偉和壯觀。直到進入了這一刻的飛升他一定仍然在想,為什麽我們不要一個如此美好的星球,不要青草如茵,流水潺潺,茂密的森林,鮮花遍野,哪怕它們被縮小成為一座聳立起了水泥森林的城市縫隙間的小小公園?我們為什麽選擇過得如此醜陋?這樣的醜陋對任何人有什麽好處?

(《作家》201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