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城市和有著超級月亮的夜晚

後來他說,真的不是那個出租車司機的錯。雖然那個叫王二的郊區司機喝醉了。他不是還沒死嗎,不是隻折了兩根肋骨嗎?警察真是多事。你們不放我走,也不放王二先生走。你們想幹什麽?

不過他說他很喜歡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有人說話。有人說話就是好地方。可是他還是喜歡一個人說話。傑奎琳,你看這兒多好啊。這兒有山有水,後麵是個大湖。你要是想洗澡,跳進去就是了。隻是別讓他們看見了。又一次他說,咱們不怕了,這兒也有人養狗,奇怪的是他們一點也不怕警察的樣子,大白天也出來溜達。

這兒是精神病院,院長對我說。屋子掛著不許抽煙的牌子,可是院長自己抽煙。你知道我們這兒什麽樣的瘋子都有,不過他是個奇怪的病人。也許你們是送錯了。院長咧著大嘴,有點幸災樂禍地說。除了他的傑奎琳,他在一切事情上反應都和正常人一樣。你問問他昨天的國家大事,問問以色列軍機是不是又空襲了敘利亞,出動了多少架次,發射了多少導彈,我相信你也看了電視,可你記不住,我也記不住,他記得住。而且,他待人彬彬有禮,說話講究修辭方式,講究衛生,從不在地板上吐痰,也沒有別的瘋子們總會有的惡習。他對女人也很殷勤,害得我們院裏幾位三十歲的老姑娘春心都**漾起來了。哈哈,根本不開玩笑,昨天有一個還對我說,院長,他是真瘋還是他們弄錯了呀,就是他們弄錯了,我也真想嫁給他。這樣的瘋子真是少有,和他一起上床他也肯定會是溫柔的啊。

不是我要來找他的麻煩。我對那個色眯眯的院長說。我一句沒說出來的話是這個家夥肯定是個性偷窺者。對別人的性欲望那麽感興趣,這種衣冠楚楚的人渣我見得多了。是那個撞人的家夥翻了供。他不知怎麽聽說那天被他撞折了兩根肋骨的老者不是個教授,而是個瘋子,竟說那天晚上沒有喝酒,也沒有撞人,是一個瘋子跑過來撞壞了他的車。交警抓他真冤。要判他的刑?不不不。公安部門該讓那個瘋子賠他的車,他還要照行政訴訟法向公安機關討個說法,難道交警能這樣對待一個半夜在長安街上正常行駛的循規蹈矩的公民嗎?在一個從來也不喝酒、不僅現在不喝、年輕時也不喝,就是到了耄耋之年也不會喝酒的出租車司機身上發生這樣的冤案,不是說明現在的警風需要大加整頓嗎?可他是個瘋子。院長回答說。他在“是”這個字上麵加了重音。我知道他為什麽不高興。他喜歡談的話題被我打斷了。即使是瘋子我也要和他談一談。我將了他一軍。剛才你不還說他差不多就是個正常人嗎?

那個夜晚?你說哪個夜晚?我在他的房間裏找到他。現在你根本看不出他不久前被撞斷兩根肋骨了。噢,我明白了。傑奎琳不是我買的,我一輩子都是在大學裏過,沒有養狗的習慣。有人在那裏把我生出來,以後又在那裏長大,讀書,任教。我教中外法律史。不懂得是吧?我可以跟你簡單地講一講我治學的範圍。噢那條狗當然是有來曆的。退休那年秋天朋友送來的。他們說你一個人待著會發悶的,它叫傑奎琳。美國總統肯尼迪的老婆叫傑奎琳,後來還嫁給了希臘船王,它也叫傑奎琳。他們把它丟下就走了,沒有和我商量。

啊我當然知道老頭兒的家庭背景。他的女人在他四十歲時就跟別人跑了,跑外國去了。他結婚很晚,開始女兒跟著他過,父女兩個相依為命,可是前幾年女兒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她的母親回國內來一趟,女兒就跟她走了。走時老頭兒並不知道。有些人是夠壞的,瞞著他將他的女兒弄出國是他們一夥人幹的,給他送來那條狗也是他們幹的。弄走了女兒,送來了一條狗,說要讓它和他相依為命。你看看時下這些人,還是他和他老婆的朋友呢。

那個夜晚。是的,那個夜晚他就和它交上朋友了。女兒走的消息他也是那個夜晚知道的。他的朋友們臨走時說你要經常帶它出去遛遛。當然他們說的是那條狗,傑奎琳。他說他們以為我沒養過狗,其實我小時候養過的,我也不光研究中外法律史,我家的書架上也有一本養狗的書,是女兒買的,有一年她一門心思要養狗,就買了這本書,是我沒讓她買狗,怕影響她讀書,可這本書卻留在書架上了。當然那個夜晚我要帶它出去遛遛,因為那本書上說它要吃什麽吃什麽,那些專門的狗食。如今這方麵我也是專家了。他說了一大串狗食的名字,可惜我對此一竅不通,就沒有記下來。他說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我不能不帶走它。

以後他的聲音興奮起來,臉色紅潤。這時你真的會覺得他還不十分老,簡直像個年輕的教授。他說那是一個月夜。他沒有做多少鋪陳就被感動了,人一旦感動你不一定非從他嘴裏聽出什麽來,你從他那雙因濕潤顯得大而空洞的放光的眼睛裏就能看出來。我能想象到他說的是一個銀光閃閃鋪滿大地的月夜。近年來北京的霧霾沒那麽大了,有時候天氣好得讓你難以置信,滿月時月亮大得出奇也亮得出奇,就像假的一樣,像天空中突然多了一盞比城市中所有路燈都大得多又亮得多的路燈。他說我在校園裏沒有找到一家出售狗食的食品店,夜間開門的食品店是有的,但沒有一家出售狗食。我隻好走出校門去買狗食。當然帶著傑奎琳。

咱們得簡單一點說了。你看什麽時候了。快開飯了。他說那天夜裏他在大學後門的一條街上找到了一家狗食店。新開張的,據說是全市連鎖,離大學又這麽近。他很高興,他說以後有了這個狗食店就好了,主要是方便。他的腿腳不大靈便,給人一種走一步就要摔倒的感覺。當然,這就讓人覺得他真的比別人更需要他的女兒,不,需要那條狗,傑奎琳。他說我真的很高興,給傑奎琳買了這個,又買了那個,讓那個售貨員都起了疑心,以為他是個瘋子,來逗她玩呢,一下子買這麽多品種的狗食。可我記不住那些狗食的名稱,我感覺好像他手裏有一張要給他女兒采購的嬰兒食品的清單,他照著清單購買,生怕漏掉了上麵的某一種。他說回到家裏我很高興,因為傑奎琳不認生,高高興興地吃東西,一路走去走來都撒著歡兒。他說女兒離開後他就沒吃東西,於是那天夜裏他也開始吃東西了——看著傑奎琳興高采烈地吃東西,你就忍不住想吃東西。人都是這樣的,是吧?

啊。到了這裏他就把話岔了,臉色也變了。他看出我問的和他說的不是同一個夜晚了。他的神情有點慌亂,還有點羞愧,就像那些老教授、大教授、名教授,一生為人師表,卻突然被人發現在牆角邊撒尿。那一會兒他都結巴起來了,說那個那個是這麽回事兒。狗是個生靈吧,幾十年了我都有個習慣,晚飯後必須要散步,有了女兒以後我常常帶著她散步,現在是傑奎琳。你不能認為你一天到晚待在家裏不行,傑奎琳就行吧?我就帶它出來跑一跑。它當然很高興,誰到了室外,呼吸到了比室內更新鮮的空氣,見到了廣大的空間,見到了大自然,不要撒撒歡呢?可是……他結巴著臉又紅起來。他的臉一紅就顯得年輕。那天夜晚他讓傑奎琳給帶出了校園,走上了馬路,以前也是如此,都是女兒扯著他走,女兒要去哪兒他就去哪兒,女兒去哪兒高興他去哪兒就高興。那時天還不黑,這一帶因為是內城區所以規定夜裏十點之後才能帶寵物出門,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你看你已經猜出來了,他和他的傑奎琳,進了派出所。

我當然去過那家派出所,離我就職的地方並不太遠。我是快下班時間去的,頭一次去就見到了所長。是個老所長了,四十幾歲了還是所長,並且他很快就讓我知道了他從當小警察時就在這個所,一直都在這個所,現在所長也當了快十年,因為見過很多大人物麵色很威嚴,神情姿勢也差不多像個大人物了,且對所有來見他的人都報以基層派出所所長級的警惕,但也通世故,對本所管轄範圍內的包括貓啊狗啊在內的生靈的戶籍如數家珍。他第一眼就看透了我說你也是警察,看你怎麽像個記者呢,弄不好還是個作家呢。你們記者作家來我們這裏準沒好事,我都這個歲數了,有兒有女,父母都在,家庭生活美滿,就是做了好事行了善舉也是應當應分的,不希望你們寫篇文章誇誇我,結果引來更多你們這一號的人。我當警察二十多年,報紙上過,電視上過,說實話不稀罕你們那套了。我隻想安安靜靜地履行我的職務,不出事,把我的轄區搞得天天太平,簡而言之我連表揚也不想要了,你有事快問,問了快走,先說好我不是下逐客令,萬一根本不是好事,萬一你是為什麽事找麻煩來的呢?我平靜地聽他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心想為什麽他越是想結束這場會見越是結束不了呢?一個派出所所長也和一個退了休老婆女兒叫人拐跑的教授一樣寂寞無聊不知不覺就會對一個陌生的來訪者說個沒完沒了嗎?我的故事裏本來沒有他。但已經這樣了,遇上這種人你就得讓他說下去,直到他說完。他終於看我一眼不說了,但很快又說道:我有什麽可以幫到你的?我說了來意,他馬上就說想起來了。那天晚上正好我值班。當然我們所長副所長也值班,我們是基層嘛。我當然也可以不值班,我們又不是刑警隊時刻要待命,就是刑警隊也不是天天待命對吧?我們弦繃得夠緊了說是不值班其實隻是身子不值班腦子一天二十四小時值班。我的手機夜裏也從沒有關過。我覺得他又要滔滔不絕說起來了,這一說恐怕就是長江大河,我的事還沒開始問呢。但我想錯了,他回頭看到一個毛頭小警察走進來,說:啊,你進來了,那你說說那天晚上的事。小警察扭扭捏捏做不好意思狀,有些結巴說我我我真沒在外頭偷聽。所長說你偷沒偷聽自己知道,但他想知道那天夜裏你們抓的那個教授的情況。他忽然又回頭疑惑地問這件事情我們已經處理過了裏邊還有什麽地方讓你覺得稀奇嗎?不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治安事件罷了,連個案子都算不上。一個退了休的老教授,不懂夜裏十點以後才能遛狗的規定就把狗帶出來了,我們按照法規對他進行了處罰。處罰中間又發現這條狗沒上牌,沒上牌就是沒有經過檢疫,沒檢疫且沒有上牌的狗按照法規必須暫時留置,送交動物檢疫部門處理。說到這裏他警覺地看我一眼,說你別用這樣的眼神兒看我,我們沒想處理他的狗,我的轄區內有好幾所大學,都是全國響當當的著名學府,說出去哪一所都如雷貫耳。這樣的退休教授我見得多了,我們隻是想幫他給狗做檢疫然後上牌再還給他。當然這一切都要交費。錢沒你想象的那麽多,幾千塊吧。這點錢對他們這種人來說並不多,他們負擔得起。他們不缺錢。我擔心他在錢的事情上不停地說下去忍不住打斷他道,我想知道你當時是不是把上麵這些話都說出來了而且對方也聽懂了。他再次警覺起來說你什麽意思?我當然都說出來了,說出來是我的職責,這套詞兒我們每天都要一遍遍地對人說出來怎麽可能不對他說。你當時覺得他聽懂了嗎?我看出他遲疑一下但還是迅速回答道這難懂嗎?我覺得沒什麽不好懂的。我是在履行職責。至於他是不是聽懂了我認為隻要他是正常人且聽覺沒障礙就不該有問題。你還有問題嗎?我說我的問題是你們當天夜裏還是把他的傑奎琳給留置了,你們以為你們已經對他說清楚了一切因為他是一名老人還是一名教授你們請他暫時回家明天等電話通知再來所裏辦理領回傑奎琳和狗牌的手續,同時繳納你們認為他一定交得起的相關費用和罰款。所長早就生氣了這時更加生氣道你也是一名警察,你告訴我這麽做有什麽不對、疏漏或者違反法律法規之處嗎?我說沒有。你們做得很好而且非常有耐心。他馬上針鋒相對道,謝謝,我們所連續五年是分局服務態度和執行各項規章製度方麵的標兵所。我們得了這一屋子的獎旗獎狀,你朝牆上看一眼就知道了。我看了那些獎旗獎狀但還是接著說下去,我說可是他沒走,他不想離開他的傑奎琳,他把這條狗看成了他的女兒。你們當夜留置的不是他的狗而是他的女兒。所長似乎又被我搞糊塗了,他說原來你是為這個來的,你坐下這事咱們得慢慢掰扯。我覺得他的態度這一瞬間起了很大變化,不但沒有因為我把話題引向了另一條河道生氣反而似乎有點興奮。我當時就覺得這老頭兒精神上可能有點毛病,我問他為什麽不走他也不說,他要是說出來就好了,我會馬上明白他是個瘋子,啊不,可能沒那麽嚴重,精神障礙,對,這個詞兒我最近也熟悉了,更委婉點兒的說法是暫時性認知障礙,其實我想說的是我當時懷疑他是不是那種戀動物癖。你也知道他的女兒被他老婆一聲不吭地帶到了國外,隻塞給他一條狗。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他老婆和他女兒早就知道他有認知障礙?我怎麽會知道。他生氣了,他一生氣也容易紅臉。他老婆十多年前跟著一個外國人跑了,現在又帶走了他的女兒,可我們真知道那是為什麽嗎?萬一她早就知道她丈夫是個瘋子呢?萬一她比我們知道得更多,他是瘋子,但他又能像個正常的父親那樣撫養自己剛滿三歲的女兒,而她剛剛跟一個洋人跑到國外,隨後洋人就把她甩了,她有國難回,又想留在那裏,總得要先給自己搞一個立足之地吧,外國難道是像她這樣的女人養老的地方嗎?外國的事情過去說得多麽多麽好,美國人多麽有同情心,可是這些年我們天天從電視裏聽到了什麽?我又忍不住了,打斷他道,對不起我們不討論美國人,我們回來。他說回來就回來,一個女人,早就知道丈夫是個和正常人沒有很大差別的瘋子,一旦在國外有了立足之地——可惜這個一旦比較長,足足有十好幾年——終於有能力了,回國把自己的女兒接走。突然接走,我說。對,突然接走。為什麽她要這樣做?其實也不能算是突然接走,她女兒隨她出國是要辦一係列手續的,到我們所也來過,我們也按照規定為她的女兒辦理了相關手續,每次辦理手續都沒有問題,我們按正常移民的流程辦。當然我們隻看到母親和女兒,沒看到父親,但這不是障礙,法律上也沒說辦理移民手續時父母親都要在場。各類證件在就成。他又扯遠了,但這些話有助於我更多地了解相關事實。但我們還是沉默了下來,這時他和我也才注意到那個毛頭小警察仍在屋子裏沒走。所長就很生氣地看他道,你當時也在,是不是也看出點什麽來了,比方說他精神上有毛病。小警察臉皮又緊繃了一下笑笑道,沒有啊。我哪有李所您這麽火眼金睛啊。我就是覺得他看著他的狗被關進了籠子弄出詢問室時眼淚汪汪的,一副心碎到要哭的樣子。我那時候還被他感動了呢,我還想你看看人家知識分子,大學教授,我爸媽對我都沒有這樣過,他心疼一條狗超過了我爸媽心疼我。所長馬上就說他有同感,他真是這麽說的,他說他——有——同——感。回頭又盯著我的眼睛怕我不相信似的說那一會兒我也快被他弄得不好受了,他眼淚汪汪地叫著傑奎琳傑奎琳你們不能這樣待它要不你們把我也一塊兒放進籠子裏去得了我陪他過一夜。他不是在說氣話,那像什麽呢?像是懇求,也不對,像是商量,對,就是商量!兩個人遇上一件事,心平氣和,地位平等,就如何解決它友好地協商。你別這麽看我,我當時就是覺得他腦瓜可能有毛病也不會真的就相信他有毛病,我累了,天都黑了你還來攪和,讓我下不了班,警察也是人呢,也有撐不住的時候,我就有點生氣道,老爺子你別鬧了,最近有一部電視劇,說的就是你們這些愛鬧的人,叫作“一三五作死,二四六作妖”。什麽你鑽進籠子裏和它一起過一夜,你鑽得進去嗎?小警察這時突然笑嘻嘻地插話道,還有一句呢,說不是老人變壞,是壞人變老了。所長生氣地盯他一眼道,讓你說話了嗎讓你說話了嗎?你知道不知道現在穿著這一身警服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小警察因為我這個外人在又臉紅了,但還是站著不走。所長回頭看我道,這件事說完了嗎?我知道他不想談了忙說隻剩下一句。後來你們是怎麽處理的?這是我最想知道的。所長瞪我一眼道,還能怎麽處理?依法依規辦事,用車將他送回去,明天有了結果我們派人主動登門去辦理,不讓老頭兒自己再跑一趟。我們也隻能這樣服務了。可是他不願意,他知道自己不能留下來,要自己走。堅決不坐我們所裏的車。我得說直到最後他說話一直都是彬彬有禮的,這就是我為什麽不敢相信心裏的判斷相信他是個瘋子的原因。我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外頭,看著外麵路燈都亮起來了,頭頂上又多了那麽一個又大又白的東西,以為是個什麽東西呢,一回頭才發現那是月亮,叫什麽超級月亮,又叫血月亮,多少年才能碰得一回,至於到底是什麽那是科學家的事兒,我一向對這種事不願多想,也想不來。當時我隻想著他離家確實也不遠,走幾百米的路就可以進他的大學了。他不知為什麽突然又火起來道,他一定要走我有什麽辦法呢?我站在那裏看著他走,都走到他們大學後門的小便門了,隻差幾步就進去,可偏偏就在那裏他站住了,回頭朝我們這邊看。我知道他看什麽,舍不得他的狗。說不定他還會回來糾纏。雖然我仍不敢相信他就是瘋子但我可以肯定地說他偏執。老年加上偏執,或者顛倒回來說偏執加上老年,非常麻煩,你不在基層工作不知道,那叫豆腐掉到灰堆裏,吹不得打不得。說實話那一會兒我真有點頂不住了,忙了一整天,太累了,誰家沒有一大堆事兒等著呢。我回頭盯了這小子——他看一眼小警察——告訴他夜裏值班時警醒點兒,看好了老爺子的狗,就回去了。

可他沒有回去。他在那裏遇到了一個人,走過去和她見麵,再後來就讓那輛出租車給撞了。這些話我是在心裏對所長說的。他沒有跟我告別就直接走到外麵去抽煙。小警察終於得到機會似的接著說起來,也沒給我一個過渡。事情後來是我和所長去處理的,頭一條司機酒駕,這個再怎麽說都是錯;第二條老頭兒也有錯,他不該那個點兒才離開那個女人橫穿馬路。他沒走斑馬線。他可能覺得大學後門邊的小便門就在馬路對麵,幾步就過去了,沒想到就被那輛喝了酒要收車回家的出租車給撞了。好在不是最嚴重的一種,出租車開得慢,司機喝了酒嘛,開得慢慢悠悠的,隻撞斷了兩根肋骨。對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這老頭確實是好人,剛被撞倒時他就對匆匆趕過去的我們說:不是司機的錯。是我的錯。我橫穿馬路。我有醫保的。他可以這麽說,但我們還是要嚴格執法,再說老爺子還被撞斷了兩根肋骨呢。

——狗呢?

——啊,對,狗。第二天就給老爺子送病房裏去了。沒有狗他不住院。

我出門向所長告別,他點點頭。他知道我要去什麽地方。而且日子也對,今天我們這座城市上空又升起了一隻又大又圓的超級月亮。

小夥子你想問什麽呢?我不認識他。真不認識。不過我看得見他一瘸一瘸地從派出所走出來。他是一隻鶴。一隻翅膀受傷的鶴。他從過冬的地方飛回西伯利亞,不知在哪裏弄傷了翅膀,就落下來了,後來就成了人。別用這樣的目光看我,不過你就是這樣看我我也不會驚奇,多少人都這樣看著我。從我五歲那年在漢口街頭讓日本人的炮彈炸到天上去又落下來以後他們就開始這樣看我了。你也不要開口,我知道你接下來想問什麽。我怎麽知道他是一隻鶴,或者你會這樣問:你是不是覺得他走路的架勢像一隻受了傷的鶴。不對,我的意思是他就是一隻鶴。一隻有了人形的鶴。小夥子你讀古書多嗎?你要是懂古文我下麵的話你就聽得懂了。大道化人,天地熔爐。你點頭了說明你聰明,你比好多和你同時代的博士、專家、院士都聰明。今晚上又升起了一輪超級月亮,這件事我早就知道,告訴他們,他們卻不信,說前幾天剛剛已經出過一回血月亮了,當月球到達近地點又正好是滿月,月亮看起來比平時大14%,亮30%,才能稱為超級月亮。月球近地點35萬7492公裏,還要趕上滿月,多不容易,有時得隔上幾百幾千年才出現一次。我不是學物理的,我隻是有點兒喜歡天體物理。我還有一個本事是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我從五歲那年從空中摔下來以後就能看到這些東西了。這不容易讓人相信的。我五歲時日本人還狂著呢,那時他們占著大武漢,多少人都絕望得什麽似的,我告訴他們小鬼子快完蛋了。我爸當年開著一家紗廠,他以為我腦瓜子摔壞了,要我不要亂說,不是怕日本人,是怕人家知道我有這個病長大了嫁不出去。但我說對了,沒幾年鬼子就完了。啊,我說遠了,那天夜裏我早早就知道有超級月亮,早早地就坐這裏等。我喜歡自己一個人去驗證我提前就知道的事情。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就是這樣。

阿姨你還沒有說出你為什麽覺得他是一隻鶴?啊是這樣的孩子,他就是一隻鶴,就像你,啊我還是不說了。她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精致地塗了暗色口紅的褶紋叢生的嘴,用一種稍顯害怕又略顯譏諷的神情望著我。阿姨你是怕我扛不住嗎?我前生是個什麽告訴我吧。錯了,不是前生,是今生。我還是不要說了。你知道嗎,連我丈夫都說我是個神經病,我為了讓他娶我結婚前忍著不把自己知道的事說出來,都憋出病來了。直到入了洞房和他做了夫妻我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告訴他說你是一隻鹿。我喜歡你是一隻鹿而不是一頭狼、一隻老虎或者綿羊。我男人當時就被嚇住了。他說你到底是什麽人,以前就有人風言風語地說你有病,後來帶你去醫院去婚前檢查,你又沒病,我這才和你結婚。我怕了,不敢繼續說下去,其實我知道他是一隻鹿,喜歡他是一隻鹿才嫁給他,我真怕再失去了他,就對他撒謊說我開玩笑呢,你不是一隻鹿,你是我最親愛的人。我男人一輩子都對我疑神疑鬼,他在專業上很優秀,是個搞工程的,幾十年來全國各地的大工程都有他的參與,差一點就當了院士,但我明白,娶了我他非常不值,因為我愛他,我知道的事情卻一直不能讓他知道,哪怕他正在主持施工的洞庫明天要塌方,我也不敢告訴他,隻能暗示。他到了五十歲還不願意相信我的暗示,過了五十歲他還是什麽也不說,但我知道他有點信了,弄不好四十歲、三十歲就信了,我們剛結婚他就信了,但他愛麵子,不說。我這個最愛他的人,和他過了一輩子的人成了他心裏最害怕的人。啊也不是怕,是覺得我有一點神神道道,和他睡在一張**,正親密地做那件事,突然他就不行了,問他也不說,可我還是明白,他覺得我望著他的那雙眼睛背後還有一雙眼睛正像X光機一樣穿透了他的身體,看到了他看不到的東西。

——你們有孩子嗎?

——沒有。你想一想,他怎麽願意跟我這樣一個能看透所有人是什麽的人生孩子?

阿姨你還沒有說出我像個什麽,不,是個什麽呢。我完全把我來見她要做什麽忘記了。你真的想知道嗎孩子?我給你說另一個故事吧,還是關於我和我的丈夫的。我身體不好,四十多歲就病退。我丈夫一直工作到五十七歲。我知道他隻能工作到這一天,但我不說。所有會發生的事都會自然到來的。果然他就職的工程設計所改製,他這頭食草的鹿第一批被安排退休,因為領導想安排別人做院士,他在就不好辦了。他有些傷心,反複說我還不到六十呢,就這麽退了。我什麽也不說,可我真想說你不過是一隻食草的動物,你的所有好處就在於你跑得快,那些食肉的動物輕易抓不到你。你提前退休有什麽不好,你是頭鹿而且知道自己是頭鹿動作才會這麽敏捷。果然他退休後第二年這個所就全體被查了,所有人都因為一個工程和承包方通同作弊被判了刑。

我望著她。那輪超級月亮已經升到了我們倆的頭頂上了,身邊大樹的陰影籠罩了我們。我說我是個什麽。她說你還要再聽一個故事嗎?其實我剛才想講的不是那個故事。為了安撫不甘心退休的我丈夫和他那一批人,他們那個所的所長為我丈夫他們安排了一次國外旅行。我堅決不讓他去。我哭。我跟他鬧。他說我被這個所剝削了一輩子,到了最後他們表示一下子,我一定要去。我不知道你又看到了什麽,但我退休了也就等於死了,就是死我也要去。我用盡所有辦法直到把自己弄得住進了醫院都沒擋得住他。他這頭鹿平時沒有很大的脾氣,可一旦強起來比所有食草的動物都厲害。我攔不住他,他還是高高興興地跟著那個團出去了,在歐洲轉一圈又去了南美,然後回國,轉機到了東南亞某國,名字我就不說了,上飛機前打一個電話給我,說老婆我就要回國了,今天的飛機,還有一個小時就要登機。我問了他的航班,先哭起來,我說我跟你告別,咱們要永別了。他很生氣,罵我,很難聽的。他一輩子都用很難聽的話罵我。我說你一輩子都沒聽過我的話,就這一次,要不咱們真要永別了。就在電話裏告別吧。小夥子他一定是被嚇住了,他在登機前兩分鍾決定留下來改簽另一架航班。結果你都知道了,到這會兒他放棄的那架航班飛到哪裏去了還沒找到呢。

——阿姨你還是沒有告訴我我是什麽。

小夥子我要是告訴你你會難過的。你是一隻羊。不過是頭公羊,頭上有犄角。雖然有犄角,仍然是一隻羊。

原來我也是一隻食草的動物。

我也是。

阿姨也是一隻羊?

是的。我是一隻羊,但我命好,我找到一隻鹿做我的丈夫,他很健壯,動作敏捷,善於奔跑,而且,他經常能發現一片片嫩草地,旁邊還有清清的泉水。

阿姨給我點撥一下。我該怎麽做一隻羊。

做一隻食草的羊真的就不好嗎?世界原來是一片荒原,上麵奔跑著許多的動物,食草的,食肉的。食肉的一般都很凶猛,像狼豺虎豹;食草的有鹿和羊,還有牛和馬。現在你看不見動物滿世界跑了,荒原消失了,我們生活在城市裏。可它們哪兒去了,那些動物?不知道。我們看到的是滿城的人。小夥子我告訴你,他們哪裏也沒去,在阿姨眼裏他們仍然隻是當年那些各不相同的動物,人形,有的食肉,有的食草。你真的不願意做一隻食草的羊,要去做一頭食肉的猛獸?

這我可能要想一想。阿姨,咱們不說這個了,咱們說他,那個教中外法律史的退休教授。那天晚上他牽著一條沒上牌的狗不按規定時間出來溜達,狗讓派出所留置,後來他離開了,沒有回家,和你在一起,直到下半夜,要回去卻被出租車撞斷了兩根肋骨。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你想知道什麽?

他是個瘋子嗎?

已經說過了,他是一隻受了傷的鶴。

阿姨和他一起待了一晚上,你們從前真的不認識嗎?

不認識,但也不能說不認識,因為我一眼就認出他是一隻受傷的鶴。

阿姨一眼就從馬路對麵的人行道上看出他是一隻翅膀受了傷的鶴?

不隻是翅膀,是心。心受了傷。

他在得到這條狗之前剛剛失去了女兒。

他還失去了那個不愛他他卻一直深愛著的女人。她是隻水獺,不會留在一條河上捕魚吃。

那天夜裏你就用這句話安慰了他。

不,我告訴他的是我丈夫去世了。他雖然逃過了那架至今沒有音訊的航班,卻沒有逃過一起車禍。我知道他會死於一場車禍,但我沒辦法天天跟著他,而且,有些事情我隻能看到,卻沒有力量改變。

教授聽懂了你的話?

他一下就聽懂了。鶴是很聰明的鳥類。而且高貴。

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麽不跟那個女人——他的前妻——爭奪自己的女兒。

我說過了,因為高貴。你什麽時候見一隻鶴和一隻水獺發生戰爭?

可他們的女兒並不是魚。

他們的女兒是人間天上最珍貴的寶石。恰恰因為對他們雙方都是那麽珍貴,他才不會去爭奪。

好了,這就是所有的故事了。至於我為什麽也住進這裏來了,是因為我願意和他們在一起。你瞧,這裏真的很好,有山有水,後麵是個大湖。而且允許丁一教授養他那條叫傑奎琳的小狗。阿姨跟病友們講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也沒人會大驚小怪。我們全都相信。

你信嗎?

2019年4月12日

(《人民文學》201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