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裏

上篇

雨下得不大,但窗外鬆林的針葉每一根都濕漉漉地閃著銀白色亮光。他來得早了,以為沒那麽快的,但還是很快就被叫到了號,於是就第二個坐到了診室那位年齡不大因心緒明顯不好顯得憔悴和急躁的女醫生麵前。

“你怎麽了?”

“你都看到了,麵癱。”

“什麽時候的事?”

“昨晚上,吃飯的時候發現的。”

“你做了什麽?”

“昨天中午喝了酒,天氣太熱,回來衝了個冷水澡,再後來睡了七個小時。”

“繼續說。”

“可能是電扇吹的。我在床頭後麵凳子上放了一台電扇。床頭不高,我睡下時打開它吹。太熱了,你知道的,昨天的氣溫,39度。”

“你把一台電扇放到枕頭後麵對著吹了七個小時?左邊右邊?”

“左邊。我醉了。平時不怎麽喝酒,可是昨天——”

“甭說了。這麽熱的天喝大酒,醉了回來,路上肯定大汗淋漓,然後衝冷水澡,再用電扇衝著左耳後麵的風池穴吹七個小時。你可真行。你身體還不錯,不然就不是麵癱了。”

“那會是什麽?”他出於好奇問了一句,雖然半邊臉歪得厲害,但還是想笑一下。

女醫生心情不好。他第二次想到。她並沒有理他,從他看到她那一刻她一直在心煩意亂。她在桌麵上胡亂找處方箋,可處方箋就在她手邊。

“大夫,要緊嗎?”

“百分之五十的輕度麵神經麻痹不用吃藥。其餘百分之五十需要治療。最嚴重的百分之三治療也沒用。你屬於這百分之三。”

“你是說,治也沒意義了?”

“有意義。可以讓你心理上有個過渡期,接受眼下這個結果。”

他發現她又不找就在她手邊的處方箋了。

“那我該怎麽辦呢?”

“這種病沒有特別好的辦法。但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人。有些人根本不治療,慢慢也會好起來。關鍵是讓受到傷害的麵部神經功能得到恢複。要不我給你開些藥?你回去吃。”

他心裏急躁起來。女醫生的結論是他一下不能適應的。他飛快地想到,如果想迅速地摧毀一個人,這位就是頂級的能手。

“我能不能住院?”

這次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床位緊張。你——”

他明白她的意思。一是住院沒有意義,二是如果他自己有辦法,能弄到床位——

他說:“我在部裏工作了二十八年,從沒住過一次院。這次情況不同,我想住一次。”

他態度中突然冒出來的逆反和不妥協的情緒似乎讓女醫生一瞬間內就改變了想法。但也許她更想快點打發他離開。她麻利開出了一張住院申請單,向他推過來,一邊說道:

“你去住院部看一看。也許你運氣好。”

“謝謝。”他說著,站起來,因為下麵一位已經推開門出現在他身後。這是一個和他歲數相仿、可能還要比他大幾歲的中年女人。“再見。”

女醫生沒有回答他是因為她的注意力已經轉向這個第一眼就讓他覺得有點奇怪的女人。至於哪裏奇怪他一瞬間沒有過細地想過因此也說不上。“你不是已經住院了嗎?怎麽又來了?”女醫生生氣地說,這個年齡不該出現的皺紋一條條出現在她不好看的臉上。

那個無論妝容還是衣飾都讓他覺得有些莫名怪異的中年女人並沒有馬上回答醫生的話,她臉上現出討好的笑容,不看醫生卻在回頭看他,其實是在等待他快點走出去。他開門走出,身子剛剛到了門外,身後那扇門就讓她給關上了。

他站在門外想了想,這個女人為什麽要迫不及待地關上門,不讓他聽到她和女醫生的談話。不過這和他沒關係。

走出醫院門診部大樓後他在生長著許多枝幹粗大的落葉鬆的院子裏站著想了一會兒,思考是不是放棄住院治療的想法,但內心的那一種突然就升起來的逆反和執拗還是讓他走進了對麵的住院部大樓。從拂曉一直沒停的雨已經不下了。水泥地麵上有攤攤積水。住院部大樓進進出出的病人和家屬並不比門診部大樓少。但他還是順利地在接待前台見到了一位受理本部人員住院申請的護士長。那女人看了他的住院單後又飛快地瞟了他一眼。他也在看她。在和這個因生著一張圓圓的紅潤的麵孔而讓他覺得她過得很幸福的女人的對視中,他感覺到自己左半邊癱得厲害的臉讓應當久經這種場景的她也有些吃驚。她又看了一遍他的住院申請單,放下來,說:

“沒有床位。”

他靈機一動乍著膽子說了一句:“不。我剛剛打過電話。現在就有。”

這個已經不年輕的女人深深看他一眼。這新的一次對視有些鋒利,但也許隻是刀劍的寒光一閃,他沒有躲開那一瞬間她突然顯得嚴厲的審視的目光,並且迅速意識到自己成功了。他讓對方相信了自己方才的話。可她仍然說:

“你跟誰打的電話?打了也沒用。剛剛是空出一張,可已經有病人住進來了。”

他大著膽子將謊撒下去。

“不是那一張。另外還有一張。”

女人像是徹底服了他。“是有一張。可那是給危急病號留的。你是麵部神經麻痹,住不住院都一樣。”

他又搬出了那個理由。“我在這個部工作了二十八年,從沒住過院。這是第一次。”他堅持道。

女人有些猶豫了。“好吧我打個電話。”她就在他麵前撥了一個電話出去。他很快明白她並不是打給什麽人查證他剛才是不是給某人打過電話。這個電話打給了病曆庫,讓對方查證一下他到底住沒住過醫院。

“你叫什麽?”她在打電話的中途問他。

“伊靜。部直屬研究院第三研究所。副研究員。”

她向對方報了他的名字,很快結束了這次通話,放下聽筒後看他一眼,說:

“跟我來吧。”

辦完入院手續住進神經內科8號病房後他才驚訝地發覺,這間有著八張病床的大號普通病房裏居然還有另外三張病床空著。他想罵一句,忽然想到關於這家醫院的傳說可能都是真的,它本來隻是一家部屬醫院應當主要為本部人員服務,多年來卻把更多病床向社會開放以獲得大批收入,作為醫院工作人員的獎金和福利。他淡淡地想這在當今幾乎所有醫院都不是什麽秘密了也就不再想了。讓他想不到的是剩下的三張病床不到中午就住滿了,有一個癱瘓的老年病人是用擔架抬進來的,另外是一個食物中毒的中年鍋爐廠工人和一個三歲的小男孩吃壞了肚子住進來。等他在醫院裏住了幾天後慢慢習慣了,才知道床位真的很緊張,他能住進來非常可能因為他那句話:他在部裏工作了二十八年還從沒有住過一次醫院。

這時他已經把那個奇怪的中年女人給忘了。

再見到她已是住院後第五天的早上。治療已經開始,其中一個項目是針灸。每天早飯後他要去住院部在地下一樓的針灸室排隊紮針。到了這時他才發覺他原以為不會有太多的人像他一樣患上麵部神經麻痹來這裏紮針的想法錯了。這天在針灸室外等待治療的像他一樣歪著半張臉的病人排成了一列長隊,上有八十歲的老翁下有四歲的女童,讓人想起小時候學過的某一篇小學課文裏的句子:前麵看不見隊伍的頭,後麵看不見隊伍的尾。而她也站在這樣一支隊伍中間,和他隔著四五個男人和一個被風吹歪了臉的小姑娘。

她回頭第一眼就認出了他,隻對他笑一笑,好像他們早就是熟人了一般。最奇怪的是他居然也有了這種感覺。但誰也沒有說話。做過針灸出門,他開始習慣於像許多長期住院的病人那樣在醫院中心鬆樹林子裏的甬道上走幾圈,呼吸林中還算清新的空氣。但今天他一出門就發現她在鬆林邊的人行道前站著等他。

“你好。”看到他走出來,她仿佛努力鼓足了勇氣,首先對他開口。

“你好。”他回答。

“我們見過的。”她出乎意外地對他現出了一點活潑的笑容,說。

他注視了一下女人的臉,驚訝地發現如果她再年輕十歲這會是一張標致的古典美人的臉,就是現在也仍然稱得上風韻猶存,還多出了一種成熟女性的美。他明白了那天為什麽在門診室第一次見麵她就給自己留下了印象。

“真不幸。你不會也和我一樣——”

她抿住嘴笑起來。

“你以為那天我在你後麵進去看王大夫,也是——”

他有些惶惑了。“原來你不是。我說呢,看著不像。可你為什麽也和我們一起排隊啊,做針灸?”

她沒有回答他的提問。“你知道那天我去見王大夫,是為了啥?”

他不由自主地就被她吸引了,和她一起在林邊的長椅上坐下來,一邊繼續用觀賞的目光看她。

“我想告訴她一件事。可後來……我猶豫了。”

他仍然沒在這個女人身上看出那一點怪異的感覺來自何方。但由它帶來的驚覺卻再一次蘇醒。

但他不是那麽容易被驚嚇的。他仍然坐在她身邊。

“為啥?”他問她。

“她沒有評上副高。但她並不知道。別人都瞞著她。因為這個她心情不好。這次她本來就不該評上。本來就輪不到她,可她覺得自己需要這個副高。”

女人身上特有的奇怪感覺再次沉重地襲擊了他,有一種大水洶湧漫過了他的頭部的眩暈感和恐怖。

“你是怎麽知道的?”

她笑望著他,有點謙卑和討好的意思,臉上仍然保持著那種說不上神秘、卻仍然讓他覺得怪異的表情。正是後一點讓他的心越發驚懼。

“我就是知道。我還知道你為什麽住院,你怎麽住的院。你好運氣。本來沒床。你來時沒床,住進去以後馬上又沒床了,你恰恰趕上了那張床空出來沒有人住的半小時。”

現在他知道他為什麽會覺得這個人到中年的美麗女子身上有某種讓他覺得奇怪的東西了。他自己在別人眼裏就是奇怪的。他的職業,他讀的書,他正在做的研究,都讓他並不懼怕和這樣一個女子相遇,相反還刺激了他的職業好奇心。

何況他是在住院。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這次利用反正也治不好的麵癱,給自己放一個長假。

“你還看出了什麽?關於我。”

“你想知道什麽?”

有一會兒他不再說話,隻是看著她,心裏卻在快速地想他真要知道嗎?他一邊這麽想一邊看她一邊還注意到一陣突然襲來的風從他們腳下卷走了被雨水打濕的枯落的鬆葉。

“我想知道關於我你都知道些什麽?”

“你麵癱不隻是因為三伏天喝大酒,衝冷水澡,然後睡著了讓電扇衝著耳後的風池穴吹了七小時。”

“那個女大夫告訴你的吧?”

“她是告訴了我。可即使她不說,我也知道。”

他決定不再忍耐。這樣的女人有時也需要你給她一點點小小的教訓。他看了一下表,離開午飯還有半小時,閑坐著也無聊。

“我不知道你沒有得麵癱為什麽也會住院,還跟我們一起排隊做針灸。但你隻要說出一個字,我就能猜得出來。”

她明顯激動了,有點意外的樣子,臉上又現出了那種少女似的紅潤,但很快又恢複了方才的笑容(他們在一起的所有時間內某種帶著討好和謙卑意味的笑容都一直沒從她臉上和眼睛裏消失過),道:“真的嗎?”

“真的。”

“那我真說了。”

“……”

“晚。”

“晚?”

“對,晚上的晚。”

那我可測了啊,他在心裏想。他盯著女人的眼睛,發現她也在直直地盯著他。測字這種把戲過去他是當成了解中國傳統雜學中的一種偶有涉獵,沒想到後來真就起了一點興趣,一旦累了就拿它消遣一下。有朋友知道他懂一點這個碰上難事做不了決定也偶爾讓他幫著測一個字,但無論對方說什麽他自己都不會當真。時間久了他明白所有的這種所謂傳統學術從最高尚的角度看也都是一種心理遊戲。

“你這個字測得不好。晚上的晚,拆開來看,左邊一個日,右邊一個免。日字上麵加一撇是白,免字右下邊加一點是兔。白兔是月宮之相。我要真是個測字算命的,得說你本來有後宮之主之相。但是——”

“什麽?”

“左邊一撇,右邊一點,是什麽字?”

“不是個字。啊,像個人字。

“人字,但不完整。就因為缺這麽一個不完整的人,你做不了後宮之主。對不起我可不可以冒昧地問一下,你現在是單身?”

他邊說出這些話邊盯著她的臉,這一刻他注意到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換上了真正的驚恐之色。兩個人就那麽坐著,誰也不說話。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她就要站起來飛快地跑掉了。

但她隻是動了動身子,並沒有離開。

“測對了?”

“不,是我測對了你。”她想恢複原來的笑容,但快要哭起來了。“我就知道你能幫我渡過難關。”

一點惻隱之心悄然浮上來。他想今天他可能過分了,尤其是對這樣一個精神明顯有病的單身女人。他開始懷疑她住的是精神病科。他努力讓自己臉上現出笑容。

“對不起我逗你玩呢。測字就是個把戲。千萬別信。”

她臉上的恐懼一點點消失,想重新恢複笑容,但不是很容易。

“可是你測對了。”

“你真的是單身?”

“是。我丈夫一定要離開我。我擋不住他。”

他有好一會兒沒說話,看著女人大大的眼窩裏湧出眼淚。她的睫毛很長很漂亮,那眼淚就像泉水從長著茂密的青草的泉眼裏冒出來一樣,清澈,飽滿,亮晶晶的,但同時她臉上已經恢複的笑容並沒有消失。

他想站起來離開,但女人提前移動了身子向他靠近過來,還膽怯地看了一下他離她最近的右手。他猜出了她想抓住這隻手但又有些羞怯。

“你住在哪一科,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他不知怎麽就說出了這句話,但他真正想的卻是用這個辦法讓自己和她離開。

“你可能誤會了。我丈夫拋棄我不是他的錯,錯是我的。我老是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就像你——”她忽然又無聲地張開嘴大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好看的牙齒,一邊仍然含著眼淚,“——你這會兒一心想離開我,我讓你害怕了。可你不是個膽怯的人,心也沒那麽硬,所以……”

他不能再想馬上離開了。他繼續坐著,收回了距她最近的右手,卻不知道還應當再跟她說些什麽。

“說你吧,”她仿佛真的讀到了他的心,鼓勵一般地說,一邊又靠近過來一點。眼窩裏的淚水已經幹涸,笑容仍在眼睛裏。“你麵癱不隻是因為大熱天喝大酒,冷水浴外加吹了七個小時的電扇。你該休個長假了。你工作了這麽些年,即便有節假日,大腦和心也從沒有休息過。你太累了,你的身體用眼下這樣的辦法讓你不得不停下工作休息。你自己其實也不反對休息一下。你的工作這幾年一直沒有太大的突破,意誌消沉,單位直接領導一直將你當成對手,他妒忌你的才華,排擠你,現在因為幾年沒出成績更有了貶低你的理由。你的日子過得不好才這樣的。”

他靜靜地聽她說話,驀然心裏就有了那種感覺:他和她早就認識了。他離開了研究所那些天天相見卻相互蔑視互為競爭對手一直想用一切手段排擠他的個別領導和同事,進入醫院這個和他的專業、生活完全不搭界的地方,終於能夠呼吸到一口別樣的新鮮的空氣。在這種地方遇上她這樣一個人,不但是非常可能的,想一想也是應該的。

“你現在又看出我在想什麽了?”

她笑了,薄薄一層淚水又湧出來。“您心軟了。您又不急著離開我了。您也不認為我真是一個瘋子。我就是和別的女人不太一樣。我也是個正常的女人。我丈夫不該因為我和別的女人有那麽一點點不一樣就不要我了。”

他想她又要哭了。但她沒有。這會兒他想:她比他原來想象的還是要堅強一些。

兩天後的一個下午他站在住院部二樓的落地大玻璃窗前看到了她和她的前夫。那個男人比她年齡大一些但沒有大太多,衣冠楚楚,和他的想象比較吻合。但一條腿不太利落。一輛不算名貴的家用轎車停在住院部大樓門前的水泥地上,他下車見她,遞給她一包衣物,並沒有馬上走,站著跟她說話。而這時他注意到從車裏還下來了一名女子,後者比她和她的前夫都年輕了許多,沒有走過去卻站在車子另一側一直望著他們倆。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這個女子是誰了。後來雨就又下起來,男人迅速離開她回到車子裏和那個已經上車的年輕女子驅車離開。他回到自己的病房裏躺下,沒有想什麽,卻覺得自己清清楚楚地看到車子在雨中開走時被孤零零扔在路邊的她眼睛裏汪滿了亮晶晶的淚水。

他們並不經常見麵。雖然每天上午都會同時出現在針灸室裏。他們有時上午有時下午會在第一次見麵時坐過的長椅背後的鬆樹林子裏見麵,常常裝成偶遇。後來他問她為什麽要這樣。她說我不能每天都跟你見麵啊。你是結過婚的男人,我一個讓丈夫拋棄的女人不怕,可我擔心別人見我們每天都在一個時辰一個地方見麵會說你的閑話。他望著她那雙這時總會顯得十分真誠的眼睛半開玩笑說我妻子從不到醫院裏來看我。她要上班還要管孩子。我的事業沒有起色連她的日子過得也很消沉。她笑著看他說你愛人還是來過一次的,你住院當天她來為你送住院要用的換洗衣服。他說你是不是連她現在怎麽想我這個一直耷拉著半邊臉的醜陋得嚇人的丈夫都看得一清二楚啊。她的目光嚴厲起來了說你這個男人和他們那些男人是不一樣的,你對你愛人沒有二心。你隻是生活上遇到坎了,啊不是生活是工作,你遇上的坎兒一時半會兒還是你沒有力量邁過去的。他笑著問您連這個也看到了?您知道我遇上了什麽坎兒?她說我隻讀過普通本科而且是文科怎麽懂得你研究的那些學問啊。我知道是因為有人告訴我。他吃驚地盯住她的眼睛知道她說完最後一句就後悔了,她轉身要走開卻馬上被他快走幾步攔在一條幽暗的林間小徑上。告訴我誰告訴你的,他都告訴你什麽了?他知道現在在所裏除了那個一心要滅掉他的主管領導外並沒有人知道他的研究工作到了哪一步,就是在國際上也沒有太多人知道他已經走了多遠。他就是在這個沒有人到過的坎兒上被擋住了,同時知道沒有人能幫助他,他隻能靠自己去過這道坎兒。他有多少次在夜間醒來想到啊如果他過不了這道坎兒他的一生將在同行眼裏和科學史上毫無意義。但他真能過得了這道坎兒嗎?

“告訴我他到底是誰?”他連續兩次擋住她的路,站在那條兩個人隻能交錯而過的小徑中央,“你知道這對我很重要。”

她的嘴唇顫抖起來臉上現出了從沒有過的驚恐。這種從沒有顯現過的表情讓他頭頂的毛發都立直起來。

“我……”

“你不能說嗎?”

“我……”

“莫非是外星人?”他想開個玩笑,調整一下氣氛,但馬上發現他又做錯了。她的臉瞬間變得慘白,血色全無。

“我不知道是不是外星人。也許是,也許不是。可他確實對我說過,你被擋在一道坎兒上了。”

“外星人怎麽知道我?你是怎麽和他聯係的?不,是他怎麽和你聯係?你們經常聯係嗎?”

“也不經常。譬如說你和我一起住院的這些天,他就沒有再來過,但以前經常來。”

“經常來是什麽意思?你看得見他嗎?或者說——”

“您不要問了。我不敢回答您。我害怕。”

“不要騙我了。你從第一次見到我就知道了我是誰,你一直在有計劃地接近我。你覺得我能幫你。或者說,你想利用我。”

“我沒有。”

“不承認是吧?可你剛才說有外星人,而且在我入院前時常和你聯係。要不這是真的,要不你就真的是有病,那我就幫不了你。”

“我沒有。不,我是說,我害怕。有些年頭了,他天天來,和我說話,告訴我這個人是誰,明天他身邊會發生什麽,那個人又是誰,明天又會發生什麽。還有,地球上明天會發生什麽大事,有時他也會告訴我。我想逃跑,可他整天跟著我,跟我說話,我無處逃亡。”

“無處逃亡?”

“我這麽告訴您吧。不是他告訴我您能幫我,是我自己知道。我那天一看見您就知道一個能幫助我的人來了。您看,您住進醫院這些天,他一次也沒有再來纏住我,告訴我明天世界上會發生什麽事情。”

“過去他經常告訴你些什麽?”

“地震。海嘯。飛機失事。還有,某個我熟悉的人明天要出車禍。我怎麽辦?我能去告訴這個人嗎?我去對人家講,人家說我精神病,明天還是照樣開車出去,結果被一輛建築工地運渣土的重型卡車直接撞死。事先我隻告訴了她一個人,所以死後別人根本不知道我警告過她。還有好幾次我救過我丈夫的命,他在一個朋友的公司做老總,經常出差。有一年我告訴他不要在某個日子出差,他聽了我的話,結果第二天飛機就失事了。他活了下來。”

“那他應當感激你,你救了他的命。他為什麽還是和你分開了?”

“那不怪他。沒有一個男人願意身邊有一個我這樣的女人,還是他的妻子。我知道他明天會發生什麽事而他對這些將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一無所知。男人隻願意身邊有一個像保姆一樣好好照顧他尊敬他最好對他還有一點崇拜和盲從的傻女人。”

“我明天會發生什麽事?”這時他們已經在林間的一條長椅上坐下來了。他沉思了好一會兒,才問她。

“明天您還在醫院裏治療,什麽事也不會發生。但是您早晚過得了那個坎兒,沒有人攔得住您。”

“這也是那個人對你說的?”

“不是,是我自己心裏知道。我猜出來的。您會測字,我不會,可我會看。我現在看著您這個人,就像看一麵透明的玻璃窗似的。您的將來,您的一生在我的眼裏都一清二楚的。”

“我的將來是什麽?沒有發生的事情,無論從哪一個維度理解,都是沒有發生的。如果你現在能夠看到它們並且將來還能夠被證實,那我們這個星球就是被確定的,我們每個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充滿全宇宙的算法的運作,我們隻能被選擇被確定而不能選擇和確定。我們沒有任何自由選擇和確定權。我們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她盯著他的眼睛問:

“教授,什麽是算法?”

他思索著該不該回答她,但還是說了出來:

“算法,怎麽說呢?簡單地說吧,就是解題的方案,是對解題方案的準確和完整的描述,是一係列為解決問題發出的清晰指令……算法代表著用係統的方法描述解決問題的策略機製。”

“不懂。”

那就算了。他想。

“可我想懂。”

他不得不說下去。

“算法中的指令描述的是一個計算,當其運行時能從一個初始狀態和可能為空的初始輸入開始,經過一係列有限而清晰定義的狀態,最終產生輸出並停止於一個終態。一個狀態到另一個狀態的轉移不一定是確定的。因為存在著隨機化算法和隨機輸入。”

“還是不懂。”

“我用另一套語言來描述吧。現在有的物理學家認為宇宙就是一台巨大的計算機,使其一直在運行的就是算法。你說它是一種軟件也可以。”

她微笑著,又用那種透視般的目光看著他,說:

“你剛才說到了充滿全宇宙的算法,還說到了自由選擇和確定權……他說對了,您就是被擋在這道坎兒上了。您不知道我是不是被確定的,您在做了這麽多年研究後才意外地發現了這個處在最根基層麵的問題。他這句話說的這個我不是您,也不是我,是我們,是宇宙間我們能感覺到的和不能感覺到的一切。他說您就是被擋在這道坎兒上了。”

他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盡管心裏不願意。他就是被擋在這道坎兒上了。如果我們是被確定的,一切都已經被確定,他的研究,不,所有人的研究,甚至所有人的一切活動還有什麽意義;如果不是被確定的,為什麽你會遇到這麽多的不自由。譬如說,你不能自由地脫離這個被萬有引力束縛住的宇宙走向另外一個或者多個宇宙?為什麽我們隻能看到這一個星空而不能看到另外一個星空?我們天天感覺到的這所有對人的、思想的、生命本身的限製又有什麽道理?

“我能和你的外星人接觸一下嗎?我想見他。”他對她提出了要求。這在他和她的交往中是唯一的一次。

她驚慌起來了。

“不,您見不到他的。我也從沒有見過他。我隻是能聽到他,無論我開車走到哪裏,他都會跟著我,對我講話。”

“有沒有一個地方,你隻要想和他見麵,他一定會在那裏等你。”

“有的。我也是偶然一次去那裏玩時發現的。後來我又去過一次,他果然在那裏。再後來我就不敢去了。啊,他還對我說過,我不該逼他到醫院裏來找我。其實您知道,我隻是想離開他。”

“為什麽你不覺得他也離不開你?”

她瞪大眼睛大叫起來:

“天哪,我怎麽從沒有想到過這個!”

下篇

剛剛和那個女人從兩側車門下車,他就發現來過這裏,時間記不清了,大約是二十年前自己剛剛調到這座古都,開始從事現在的課題研究,沒有朋友,為了打發每個周末時光隻能和妻子及六歲的兒子搭乘公共汽車四處遊覽。城裏的景點遊完了就到近郊,然後擴展到遠郊。某一天就到了這個偏僻得連當地人也說不清楚準確位置的國家森林公園。

那次他們一家是先在旅遊地圖上胡亂找到了這個尚沒去過的景點,然後從城中按圖索驥連續轉了幾趟郊區公共汽車,到了站才發現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連問了幾個在田間做農活的老鄉,又步行了好長一段路,才找到了公園大門。

那時節公園主體大致已經成型,主要是大片林木栽種起來了,隻是品種單調,全是些適合北方生長的落葉鬆、紅鬆、雲杉、樟子鬆,有一些五角楓和銀杏、鵝掌楸。花有白玉蘭、二喬玉蘭和櫻花,周邊種植的灌木有紫薇和紫荊,一兩棵西府海棠,不過花期都過了,總之一眼望進去公園並不花團錦簇,但林木巨茂盛,給人一種蒼鬱沉渾的綠色烏壓壓逼上眼來的感覺。很快又發現這座隻建了大門和鐵柵欄圍牆沒有再建下去的景點還不像一般的遠郊森林公園,那些公園一般都有很寬闊的登山路或者棧道,這座明擺著建了一半就被扔下的公園除了一條兩邊瘋長著狗尾草的石板路外,剩下的就是些細若遊絲彎彎曲曲的林間小路,不像設計者開辟出來的,倒更像驢友們胡亂踩出來的。那會兒園門前還有一個簡陋的售票廳,大人孩子一律十塊。十塊在當時不算低價了,不知道公園的經營方哪來的底氣收這麽貴的門票。但來都來了,他們還是買了票,居然也沒人剪票。

一旦走進公園大門他就有了一點躊躇。除了他們這一家三口,這座麵積據說有上百平方公裏的景區內仿佛再沒有另外一個遊人。鳥倒是啁啁啾啾叫得歡快大膽且密集,但這樣強大到遮天蔽日感覺的鳥類的群鳴越發讓他覺得林子裏靜得瘮人。他沒將這一刻的不安說出來,依然乍著膽子帶著妻兒順著那條位於中央的石板路朝公園深處走,半裏路的光景終於遇上了一對仿佛也被林中無邊無際的鳥鳴下的沉寂嚇得膽戰心驚的男女,看樣子是星期天結伴出遊的大學生情侶。看到他們兩人先是長長地鬆一口氣,女孩子馬上問他公園出口在哪兒。他們是早上到的,那時已過了中午,在越來越給人一種密不通風感覺的林間迷路了。他告訴他們自己身後不遠就是大門,兩個人竟互視一眼,得救般小聲歡呼起來。

就是這一刻,他明白公園帶給他的那種不安來自何處了。

荒寂。人跡罕至帶來的神秘感。連同與它們共生的巨大的驚懼。它們像一張網,籠罩了這片從灘原一直向上延伸的山地和森林。尤其是後者,它來自這片林地,也仿佛來自他的內心,已經開始悄悄啃齧他這個長期生活在城裏的人似乎已化作生命本能的安全感。

他開始猶豫是不是繼續往前走。妻子敏感地覺察了他的情緒,臉色白白地瞅了他一眼。隻有兒子,什麽事也不懂,歡天喜地地向前方更深的林間奔去。他還小,像個感覺器官和能力都沒有發育成熟的小獸,不知道恐懼和宇宙之深處或許還有宇宙。

他的經曆中有一段直接和死亡打交道,但是挺過來了。他自覺不是膽怯的人,於是這一刻也忘掉了——應當說是拒絕了——那一點仔細想一想又覺得沒什麽來由的不安,於是故意像兒子一樣大笑大鬧地闖進了森林,和兒子戲耍。

後來他們到底還是遇上了幾名遊客。一家三口一直在這片景色無論如何都顯得有點詭譎的森林裏流連到下午四點。四點半是最後一趟遠郊公交車返城的時刻。走出那座用簡陋的圓木搭建的公園大門時他不由自主回頭眺望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今天他們一家隻在離公園大門不遠的一片鬆樹林子裏遊玩。他沒有帶妻子和兒子走進更遠更幽暗深邃的峰穀間的深林。

現在他一眼就發現多年後公園幾乎完全荒廢了。簡陋的圓木搭建的大門還在,大門兩側的鐵柵欄圍牆卻倒掉不少,有些地段鐵柵欄還消失了,顯然被拾荒的人偷走賣了廢鐵。從那些成了豁口的地方大團大團的白薔薇花爭先恐後瘋長出來,雪堆雲積,蔚為大觀,許多枝條甚至帶著大團的白色花朵攀上了大樹的枝丫。樹木仍是當年的鬆、杉、楓、楸、銀杏,白玉蘭、櫻花都不見了,奇怪的是那兩棵西府海棠還在。樹木都長大了,棵棵都一抱粗細,但依然密集。令他驚心的還有地下的枯葉層。他在心裏想這積年的枯葉怕有半米多厚吧。值得慶幸的是那條中央石板路還沒有被兩旁一人高的茅草完全遮蓋掉。就連公園大門外的售票亭也還在,朝一邊歪斜著,就要倒掉了的樣子,裏麵也不再有人售票。忽然想起來了,好像市裏的電視台報道過,當年當地鄉政府曾雄心勃勃地要把這裏打造成市郊第一森林公園,但計劃太大,招商不力,再後來政府換了屆,項目就擱置了,成了今天這副模樣。

“就這裏?”

“就這裏。——不要說話,他發現我們了。”

他注意到她的臉唰的一下白了,快得他似乎都能聽到聲音,人飛快地走過來,一隻手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衣服,渾身也抖起來。

“發現了我們,還是——”

“哦,不,可能是發現了我。”她又驚叫了一聲,“哦,他在講話。”

他努力讓自己鎮靜。在這樣的時刻,唯物主義,不,現在他習慣稱之為科學實證主義,在他身上發揮了作用。哪怕他真在這裏,對這個已經被當代物理學重新解釋的宇宙來講,也不過是一種存在罷了,和他以及身邊這個女子沒什麽不同。

“他說什麽?”

“哦,聲音有點模糊。一直都這樣。我聽到的都是一些他的模糊的談話。”

“模糊的談話?什麽意思?他並不像你說的那樣一直追蹤你,跟你對話?”

“他是一直追蹤我。我沒撒謊。他一直都在跟我談話。路上我還在琢磨呢,他可能認為和我這個地球上的傻女人談話是個樂子。”

他在繼續讓自己鎮靜的同時迅速梳理著心中浮現出的話題,說:“我能和他接駁上嗎?”

“您?”

“對。您對他說,我,一個地球……不,宇宙人,和造物者同一個職業,我是算法物理學家,叫算法工程師也行,想和他談話。但請他務必使用地球上幾種最主要的人類語言。我還不能使用任何一種非人類的語言。也可以使用計算機語言,但我沒有工具,另外那也太慢,最好是直接交談。”

“我不知道我這樣做對還是不對。我不想失去您……這會不會給您帶來麻煩?我真不該帶您來這裏。”女人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望著他,又要哭起來了。

她就是人到中年仍然很好看。

“不是您帶我來的,是我自己要來。這就是您說的我遇上的那道坎兒。還有,如果您願意相信宇宙隻是算法,是輸入和輸出,就會明白,我們遇上的一切都是這輸入、輸出以及再輸入再輸出的結果。他和我們一樣不是什麽異形、超驗或者我們理解不了的東西。”

“那您告訴我,他是什麽?”

“我已經告訴你了。在我這個算法工程師眼裏,他和你我一樣,都隻是某種算法的結果……啊,這麽說吧,你或許更容易理解,他或者是——您聽好了我說的是或者——他或者是另一種時空維度中的存在。”

“好吧,雖然你的話我不是太懂……如果你堅持這樣……”他沒有再回答她用淚眼表達的不要這樣做的懇求。他們這時已從公園的圓木大門下走過。這時他又發覺不是大門距森林近了,是園內的林木自己繁衍生長到了公園大門內一步之遙的地麵上。可他記得當初這裏是水泥澆灌的硬化路麵。他和她剛進大門就融入了這片呈極端野蠻生長狀態的深林。

沒有走那條白茅草半遮並且已經土崩瓦解的石板路,他帶她直接走進了林間,腳下嘩啦啦踏響枯葉,發出的響聲讓他驚懼地想起第一次走進這片林子時感覺到的那種無比巨大、深重、遼遠的沉寂,還有同樣質量的驚懼和神秘感覺。它們從一開始就給了他一種他和她進入了異域世界的印象。

然後他看了她一眼,吃了一驚。

“你在做什麽?”

她不說話。他忽然明白了,她和他正在聯絡,他們使用的是心語。

過了一會兒女人終於將目光轉向他,點頭說:“他同意了。”

他的耳機裏馬上起了“沙沙”的響聲。很快他就聽到了她說過的那種“模糊的談話”。

她站在他身邊,沒有放開抓住他衣服的手,一邊用極度驚恐的目光看他,時值盛夏,她的臉色卻再次白得像嚴冬的冰雪,沒有任何血色。她有點兒給嚇壞了,因為這一刻她也在他臉上看到了某種讓她異常驚駭的迅速的表情變化。

“你……怎麽了?”

“他在試用各種語言。太奇怪了。他最初試著和我溝通的語言居然是甲骨文。關鍵是我在聽他講話時還能看到一塊塊甲骨上的文字,就像現在駕車時能在前擋風玻璃上看到和行車相關的虛擬導航圖和數字一樣。”

“甲骨文?”

“他和您用什麽語言進行那種……啊,您說的‘模糊的談話’?”

“當然是漢語普通話。啊不,有時用英語。我會一點英語。”

她忽然看出他並沒有在聽她在講。他的眼神有點瘋狂,他在自語。

“我明白了。這不奇怪。甲骨文出現在商代,距今天已有3600年。可是宇宙時間是以光年為單位的。他以為這仍然是地球人使用的語——”

“但他一直和我使用普通話——”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發現他就停在他剛才說話的瞬間裏了。他自己也明白剛才就要說出最後一個字時腦瓜裏有了電光石火般的一閃。對方犯錯誤了,雖然甲骨文也是中文但他卻聽不懂對方的讀音。在算法上這會被認為是錯誤輸入。令他震驚的是對方剛剛開始試著與他溝通就犯了這麽大一個錯誤,並且是初始輸入錯誤!他居然不是萬能的!

她盯著他看。現在她看出他臉上慢慢像是有光一樣從內向外漫漶出來。一層油脂般的驚奇。隨後是巨大的醒悟和平靜。她尤其是在後者中猛然意識到了一點似乎他這樣的男人才會有的人類的驕傲和尊嚴。

有一會兒他又聽不到那種“模糊的談話”了。他不看她,問:

“是普通話。不過我是武漢人,他知道,開始他也說普通話,很快就開始使用武漢話。”

他一時間欣喜若狂,但臉上沒有顯現出來。啊我也在武漢生活過十年我也會講幾句武漢話。他開始對他講武漢話,實際上是漢口話,雖然他知道應當用心語,但還是訥訥地把這句話講出了聲:

“格巴瑪你搞麽絲——”

對方的反應速度令他陡然吃一驚。他迅速聽到了一串漢口黃陂街土話。這些話五分之四他都聽不懂,能聽懂的是些不客氣的罵人話和語氣助詞。

她更緊地走過來靠上了他,仿佛再也沒有力氣站住。她也聽見了這些話,他在任何一瞥中都能從她那如同一層輕紗般的半透明的雪白的臉部皮膚下看到一根根膨脹起來的暗紫色的小血管。

“您不要——”她想阻止他,但終於還是沒有把話全說出來。

因為對方的罵人話——仍是一些“模糊的談話”——並沒有讓他不高興,也沒有讓他覺得受到威脅,相反還讓他從內心深層再次感受到了那種超乎過去所有生命體驗的巨大興奮。他果然懂得人類所有語言,這一點自己早就猜到了,雖然不知道他在算法上走了怎樣的途徑。他更驚奇的是他居然也有脾氣,受到汙辱也會想也不想立馬展開反擊。

如果是這樣我和你還有什麽區別?我和那個開啟了一切(我說的是大爆炸)的“他”又有什麽區別?

我怎麽沒有想到他也許就是“他”?但我寧願相信不是。即便沒有今天自己和對方這寥寥數語的“模糊的談話”,那個人也像是一直在和什麽維度時空中的對象進行著他們之間的另一層級的“模糊的談話”,他從耳機裏一直存在的“沙沙”聲中聽到了這些“模糊的談話”的存在。他應當具有同時和所有談話對象進行“模糊的談話”的能力。這種能力如今連人類的衛星導航係統都做得到!

天哪!難道對方不是人類一般理解意義上的那個他,他隻是“他”的一套係統或者——“他”本身就是一套算法係統?

又是算法!如果真的一切都是算法,今天我和這個算法係統進行這個女人稱之為“模糊的談話”的溝通有什麽意義?不,太有意義了!我哪怕是同“他”的一個係統進行“模糊的談話”,也是我和“他”直接進行“模糊的談話”。我仍然要從“他”那裏問出一些令我迷惑的最高層級的算法問題的答案。

“您在跟誰說話?”她在他身旁突然問道。

“怎麽?你聽到了?我剛才隻是使用心語和自己講話。”

“你跟自己心語他也會聽到的。”她驚恐萬分地看著他,“我就時常自言自語,後來發覺他都聽到了。”

“他會不會是個女的?你是女的,他要是個男的一直纏著你就不夠正派了。但她若是個女的你們就有可能成為閨蜜。”

她大驚失色,張了張嘴才把話說出來。“你……怎麽能想到他也有性別?”

他決定把玩笑開到底。

“萬一呢?”

“我的天哪咱們還是快點離開這裏。我有點怕。每次我一個人到這裏來都怕得要死。”

“但您還是來了。隻要他召喚,您就一個人過來。您沒對我說實話。您其實不害怕他把你從這個星球上擄走。”

她一直抓住他衣服的手鬆開,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倚在那檞棵樹的巨大的樹身上。他知道她哭了。他也知道她哭是因為發生了這一切都源於她的處境。她的孤獨比起她對他的恐懼更加可怕。他們目前住在同一家醫院,他看到過拋棄了她的前夫和前夫新找的年輕的未婚妻,即便她已經到了中年後者仍然不顯得比她更漂亮。他知道她丈夫是受不了她和他經常進行“模糊的談話”才選擇了離婚,並勸她長期住進了醫院。

那不是一家精神病醫院。現在他知道他和她的相識不是偶然。她一定是因為她和他之間經常進行“模糊的談話”才早早知道她可以和他結識並且不會被他認為是一個瘋子,何況即便是真正的瘋子在他眼中也隻是在她身上發生的算法輸入的種種錯誤產生的輸出。她的所有比別人更早知道將要發生的災難的本領全部來自這個一直纏著她不放的異域的存在(算法)。現在對他來說真正的問題,他更有興趣的問題已經不是他自己遭遇的那道坎兒,而是關於他——甚至是“他”——出於一種什麽目的一直在追蹤她,逼著她和他甚至是“他”進行今天這樣的“模糊的談話”。無論是因為中醫上稱為“小中風”住進醫院還是和身邊這個女人的意外的相遇都成了讓他接近這個一直追蹤她逼迫她和自己進行“模糊的談話”的他甚至是“他”的路徑(算法上叫作正確輸入)。代價是他的一張還算端正的臉因麵癱變成了一張猙獰如同外星人的臉。但他心裏覺得這說不定是他和那個一直在和不同維度時空的存在進行“模糊的談話”接近必須邁過的門檻兒,他必須有另外一張連他也深感醜得意外的臉孔才有資格和他遭遇,直到像今天這樣在一座仿佛不是人間的陰森恐怖的公園相會。他現在這張不像人臉的麵孔成了他和對方在異域時空(這片森林就是)相會的門票。

我還是和他說普通話吧。一時間他腦海裏一縷白雲飄過瓦藍的天空似的閃過這個念頭,後者也在瞬間成了他新的決定。

他沒有聽到回答。但他不會放棄的。

“您是誰?”

“……”

他換了一個話題:

“我是誰?”

“……”

他再換了第三個話題:

“她是誰?……你為什麽又不說話了?你聽不懂我的漢語普通話嗎?這是當今人類使用最多的一種語言。”

忽然間他又能聽到對方在進行“模糊的談話”。身邊的女人早就不哭了,她回轉過身來默默地盯著他的臉,看到這張因為半麵下垂整體變得醜陋的臉一點點漲紅並開始抽搐(抽搐其實代表著肌肉又開始恢複活力,是一種向好的症狀,這天以前即使進行了各種藥物和針刺治療仍然沒有發生這種反應),兩隻不再對稱的眼睛分別張大,現出了越來越駭人的驚恐之色。她仍然想象那個一直在追蹤她和她進行“模糊的談話”的他是個對她有著纏綿意念的男性,但現在他和身邊這個其實仍然陌生的算法男人(她在心裏這樣稱呼他)談得這麽投機和激動,她都開始膽戰心驚地懷疑他以後再不會理她了。她更擔心的是這個正和身邊的男人熱烈進行“模糊的談話”的人是個女性,那樣她就既失去了身邊男人說的這個可能存在於不同維度時空中的閨密,又失去了丈夫拋棄她後唯一沒有拋棄她、相反卻在她的想象中熱烈追蹤著她和她進行“模糊的談話”的男人。

晚上,雨又下起來並且下得奇大。她因為要拿一些生活必需品回了一趟在市裏的家。走出小區大門站在公共汽車亭下她馬上給他打了電話。

“是你嗎?”

“怎麽了?”

“他還在追蹤我,這次一直追到家裏。我家裏沒有別人。”

“他說了什麽?”

“責備我不該帶你去見他,更不該把你扯進他和我中間來。”

男人有一會兒沒有說話。

“你在聽嗎?”

“在。”男人說,“我也在想我也許不該去那座森林公園。他並不想和我相見。我幹脆一口氣說完吧他可能愛上了你。”

“誰?他嗎?不,你這麽說話我更害怕了。我不能愛一個我看不見的人,一個你說的什麽算法。我總不能和這樣一個隻能和我用這種‘模糊的談話’交流的人保持眼下這種關係吧。”

他這時就站在一處有著巨大落地窗的高樓內看著街對麵公共汽車亭下站立的她。他在想我能對她說什麽呢。昨天離開那座公園一路上她都在問他和他說了什麽。可是他能告訴她嗎?

“你們到底說了什麽?您為什麽不想告訴我?”

“真的沒說什麽。”

“我不信。你們中間有事您故意瞞著我。”

其實他想說:不是我問他,而是他問我。因為一旦明白他和我一樣也能犯錯誤我就明白沒什麽可問的了。

最重要的是,我跨過了那道坎兒。

“你為什麽要害她,一直和她進行這種‘模糊的談話’?”

他不回答。他也會像一個做了錯事的人一樣耍滑頭嗎?

“每個人都是單一的輸入和輸出,你這樣做是不負責任的,你讓她因為你失去了丈夫。你對她進行了錯誤的輸入和輸出……”

這一次對方沒等他說完就回答了他的話。

“是她自己好奇想知道我。她身上有一種和你們不同的東西。她想知道自己是誰,故鄉在哪裏,從何處來,到何處去,誰把她生到這個隻能感覺到四維時空的域界中又是為什麽。她不會說出來但她會心語。你剛才說過每個人都是單一的輸入和輸出,但你沒有說,每個人的單一輸入和輸出的結果是不同的。”

他沒想到對方會一口氣講了這麽多,雖然用的是古龜茲語。

到了這裏,他已經不是隻有過了那道坎兒這麽一個收獲了,他的收獲更多尤其是更為巨大。他認為很可能是繼愛因斯坦之後科學史上最大的突破。

如果每個人的單一輸入和輸出的結果是不同的,那麽反過來是不是說人仍然是有自由的?

但他不會把自己的巨大興奮告訴對方的,哪怕他就是“他”。他要和他討論他的麻煩,惡作劇的念頭又上來了,機會難得,他也可以拿他消遣一下。

“即便如此你也不該和她開始你們之間的‘模糊的談話’。你讓她知道了許多不該知道的東西,最終讓她失去了丈夫和家庭。”

“可她現在又有了你。”

“我有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我的生活和她毫不相幹。”

“所以我還是不能離開她。”

那一刻他心中升起了一支歌。“我們為什麽哭泣/因為我們知道自己孤獨並且永遠/我想知道為什麽/於是窮盡洪荒之力/仍然不得而知。”

“你們以為進行了莫比烏斯帶糾纏就能超越不同的維度時空,就能解決你們的孤獨,但是現在你發現仍然不能。”

“原來你也不能確定地知道我們不能確定知道的東西。”

他又不說話了。

“於是猜測就成了我們和你們的命運。”

“……”

“不是隻有猜測,還有試錯,就像今天,你對我試用了甲骨文,我對你試用了漢語普通話和武漢話。”

他真正想說的是我其實想感謝你因為今天的莫比烏斯帶糾纏或者說連接你讓我知道了你不是“他”或者說在你這樣的物質——精神層級之上仍然會有更高的物質——精神層次。另一個可能是,即便你是“他”,“他”也不知道所有我們想知道的秘密。那麽在“他”之上是不是還有一個更高的物質——精神層級(算法)?至少,今天你讓我知道了我和你甚至和“他”都可能處在平等和同樣自由的位置上,雖然你能和她進行超越維度時空的“模糊的談話”我仍然不能,但這隻是技術層麵的問題。我和你是一樣的存在(算法),這一點讓他跨過了那道坎兒。另外,我從你那裏真實地知道所有認為自己掌握了宇宙真理的人(存在,算法)不是愚蠢就是騙子。

他為什麽一直在進行“模糊的談話”?因為他和我們一樣。他像我們一樣無法克製地要和異域文明進行“模糊的談話”,說明他不得不這樣做。他在這個處處皆有異域文明的多維度時空中和我們有著一樣的遭遇並且和我們一樣平凡。

他其實都說出來了:我們每個人(存在,算法)的處境就是對方的處境。不但他的處境是她的處境,她的處境也是他的處境。他想最令他震驚的是這一刻突然想到非常可能也是“他”——那是在他的意象中終極的算法物理學家——的處境(“他”真是那個終極的存在?抑或終極這個詞沒有意義?“他”也並不是“他”?)。

“你好。”他突然再次聽到了那個“模糊的談話”的聲音。

“你好。真的是你在和我講話嗎?你的聲音有點低,模糊,我聽得不是很清楚。”

“我們可以接著進行昨天的談話嗎?”

“當然可以我非常樂意。可我正在和她通話。”

“我想知道一些難住我的東西。我以為你會比我知道得更多,關於我們的存在和存在的意義。”

他吃了一驚。這不正是他一直沒敢觸及的那個終極的題目嗎?

“我們可以用吐火羅語交流嗎?近來我比較喜歡你們人類的這種已經死去的語言。”

“吐火羅語並沒有死去。”他回答對方,“至少被我們人類標記為吐火羅B語的古龜茲語沒有死去。我知道在我的國家就有我和新疆曆史地理研究所的馬文教授仍然能夠使用這種語言。”

“那太好了,我真高興。我們開始。”他開始使用古龜茲語繼續與他進行“模糊的談話”。“昨天說了我的時空中有許多我不能理解的東西,不能理解就不能確定,但是也許你能。”

“為什麽你會覺得你不能夠的東西我能?”

“因為你在另一個時空。你是一種和我不同的存在,一種不同的信息流或算法,用你們的語言說是另一種不同的輸入和輸出。”

“能告訴我你在什麽維度時空裏嗎?或者我錯了,你那裏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我說的不是概念,是事實——當然是算法意義上的。在算法的字典中沒有事實這個詞匯。”

那種“沙沙”的響聲突然停止。她的電話又插了進來。

“教授你在聽我講話嗎?我丈夫今天和那個女人領證了。他說以後就不再方便管我的事了。他希望我以後不要再打擾他。你知道嗎,雖然我們離婚了但我還是可憐他,我不想讓他因為一輩子和我這樣一個總能說出明天的災難的女人在一起不開心才答應了和他離婚。可在心裏我並不覺得他不再是我丈夫了。他要找一個小的我都沒反對,隻要他高興我就應當高興。可他今天居然說以後我再不能打電話給他了。教授,我今天徹底失去了丈夫。”

“你在跟誰說話?跟她嗎?你在和我談話的同時仍在跟她進行‘模糊的談話’嗎?”

他無法同時回答兩個聲音。但他明白他在說什麽。他在說自己的驚慌和失望。

居然是這樣!

“……”

“如果你不回答,我就隻能認為你承認你不是那個處於奇點上的‘他’,或者說你即便是‘他’,作為算法工程師進行初始輸入時也犯了最低級的錯誤。”

“我犯了什麽錯誤?”話一出唇他就後悔了:他知道我不是“他”,卻在冒充“他”。

但他馬上又釋然了。他們之間的位置已經調換了,遊戲的方式發生了逆轉。

“你還在嗎?”那個女人的聲音和那個“模糊的談話”者的聲音同時在他耳邊響起來。

“我在。”他說。

“我丈夫給我發了請柬,他們的婚期定在這個周末,婚禮儀式選定了七星級的白帆大酒店。”

“既然我們已經推定,我和你都不能確定和知道某種東西,哪怕你就是‘他’,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同時獲得自由。”

他想他說對了。他這些年一直都沒有搞清楚這個,他本以為自己的研究是為了別的,現在才知道是為了那一個被人說爛了的單詞:自由。自由意味著我、他甚至是“他”都擁有了選擇的權利。我們從來都不隻具有一種被選擇的命運。

“你為什麽不說話?我應當去參加我丈夫和那個奪走我丈夫的女人的婚禮嗎?我丈夫覺得她比我好,她比我年輕,另外就是……她不像我,總是忍不住對他講明天就要發生的事情。”

他不說話顯然也激怒了他。

“由於我們——我和你根本不能確定任何我們渴望確定的東西,選擇自由就成了我們——你和我——共同的命運。我隻是不知道這是不是那個處在奇點位置上的人的命運。”

這是在同他進行“模糊的談話”之後最令他震驚的時刻:他不是“他”。他覺得自己一瞬間變成了“他”,說:

“如果我就是那個奇點上的人呢?”

“你不是。你什麽都不懂卻喜歡耍些愚蠢的花招。你們是這麽笨,而且記不住任何事情。你們甚至會忘記自己的曆史和說過的語言。”

他被激怒了,他想,但他不會再被激怒了。“模糊的談話”進行到這會兒,他已經得到了最大的收獲。他知道了他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

那個女人的電話又在這一刻很突兀地插進來了。

“你們一直在說,一直在說……他過去對我也是這樣。你們說些什麽我不懂。但有一句話我聽懂了。你們在說什麽都不能確定和知道。那我的丈夫決定永遠離開我,也是我不能確定和知道的了?他說出這句話時自己也不能確定和知道他會不會真的忘了我。他不會的是吧?他說出這種絕情的話是想騙自己,相信他自己會這樣,因為那個比我年輕的女人逼他和我一刀兩斷,不然就不去跟他領證結婚。他以為自己知道但並不能知道自己心裏還有我。我們當年是多麽相愛呀,他忘不了我的我知道。你們也知道。”

“教授,他離開我了。”

他不說話。這一刻他感覺到的隻是自己的失落。過了一會兒才想起應當安慰她:

“不管怎麽樣,你現在覺得好受些了嗎?”

“我……我不知道。但是你們讓我明白了兩件事。第一,我不能確定地知道我丈夫會真的忘了我,他在我心裏仍然是我丈夫,我也仍然是他的妻子;第二,什麽都不能確定意味的不是死,不是絕望,而是自由和生。我很高興。教授,我終於知道我過了自己的那個坎兒了。啊教授,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我騙了你,其實我和你結識並不是想通過他來幫助你邁過你的那個坎兒,我是想通過你這樣的聰明人和他一起幫助我邁過我自己的那道坎兒。我得知道我丈夫是愛我的,他就是和別人結婚也沒有拋棄我,即使以後為了那個年輕女人他不再到醫院看我,他心裏也忘不了我。他會在心裏一直和我進行‘模糊的談話’,就像他過去一樣。不,不管我還能在這個世上活多久,在以後的日子裏,我都會更主動地去追蹤我丈夫,逼他和我進行那種‘模糊的談話’,一直談下去,直到永別。謝謝教授,你幫了我,我的問題解決了。”

七年後一次去海濱某城市出差,他在一座城外的公墓裏認出了她的墓碑。墓和整座墓園一樣淒涼。但他也馬上就感覺到了,這塊墓園及它所在的森林和她曾經帶他去過的那座古都遠郊的森林公園十分相像。

他在墓前放下了半路上買到的花,回頭眺望大海和海上高藍潔淨的天穹,心裏忽然歡樂起來。

2019年7月28日

(《十月》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