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代器

與往常每一次都不同,這次快遞是自己走到門前來的。當然,到來之前和他有溝通。

“哈嘍!”

“嗨!”

“對不起打擾您了。您是‘一直在工作’先生嗎?我是您租用的‘大師牌’迭代器‘美麗的姑娘叫小芳’。現在我到了您樓下。我可以自己走上去嗎?”

“當然。”他一邊通過超級門禁對講係統回答,一邊已經在門後那一小塊監視屏幕上看到了她,啊,不,它。一台蒙著透明包裝的機器。他的眼睛盯著那一層包裝,因為它在樓下門前散射的燈光的映照下顯得玲瓏剔透,如果不是邊邊角角閃動著點點線線的亮光,他都發現不了那一層薄如蟬翼且像玻璃一樣透亮的包裝膜。這是第一個驚奇。啊呦,他心裏已經在想最新的快遞包裝用品也迭代到這個程度了嗎?最初一瞬間覺得它幾乎拿指頭一捅就破,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還有,好像曆經數千裏的搬運這層包裝膜都沒有磨損一丁點兒,像剛出庫房被拆去最外層的紙殼包裝後的全新產品。啊不,他忽然又對使用“搬運”這個詞兒不大有把握了:它都迭代到這種地步了,難道還會像最普通的、原始快遞年代的貨品一樣被工人和機械搬來搬去嗎?

“可是你認得我的樓層和門牌號嗎?”他一邊任由意識胡亂流動一邊回答。

她隔著那層透明到給他一種薄脆感的包裝對他開顏一笑。這是他的第二個驚奇,也是真正的驚奇。她/它那意思似乎是說,這是不用回答的。我真蠢啊,他想,短暫中斷的意識一下又像春天解凍後歡快的溪水一樣流淌起來。就是普通的快遞,對於投遞到哪裏也會寫得清清楚楚,何況一個第一眼看去就如此可人意的女孩,不,機器人。“啊,對不起,您請。”

轉眼他就看不見它了,但可以想象,它進了樓下的單元門,入了電梯,按下了樓層按鈕……就在這時開始發生一些認知層麵的故障,其實他是想用她這個字眼的,挺好看的女孩子,有點像某一位當紅的影星,不是很漂亮,但屬於那種仔細瞧會越瞧越好看——主要是越瞧越能瞧出所謂“女人味”——的一類。他知道自己心中本能地已經起了一點抵觸。噢,不要,這太過了,即使這家名為“隻有未來”的迭代器生產廠家為推銷產品將它設計成一位年輕女性,也不該弄得這麽漂亮,都到了撩人的地步,那會影響消費者使用它完成自己的工作。

嘿,說什麽謊話呢,什麽漂亮,其實就是性感唄。你還隻看她第一眼,過去自己遇到的幾任前女友差不多就不能算是女人了。這時他聽到另外一個男人在說話,他就是那個時常站在自己想不到的地方,其實就是心裏,如同公寓內不大的客廳裏的某個角落,又不是很角落,卻像是個外人,其存在與日常忙忙碌碌的自己無關又有關,是個旁觀者又像是一名監察人員,整天無所事事卻會死盯著他,還要時刻擺出一副高高在上、一臉嘲諷的怪樣子,時刻準備說出些刻薄甚至惡毒的俏皮話來打擊他。

呸,剛才他真的把它看成她了嗎?這不好,非常不好,因為歸根到底——

門鈴響了。其實剛出電梯他就從門後那塊監視屏幕裏看到它上來了。電梯間正對著他這套公寓的門,但中間有一小段內走廊,七八米的樣子,這讓他有時間看清它居然真像女人一樣春風擺柳一般走過來。不驚奇,不要驚奇,女人走路總是和男人反著來,小腿帶動大胯,擺臂也一樣,小臂帶動大臂,這讓她們的四肢和軀幹總是協調不到一塊兒,後者跟不上前者,不過這倒讓她們每一步都扭來扭去的,仿佛天生就嫋嫋婷婷,身段也跟著窈窈窕窕起來。啊,翩若驚鴻,婉若遊龍,輕雲蔽月,流風回雪,曹子建在《洛神賦》裏堆砌了那麽些美好的辭藻,真是男人的羞辱,你就說她們身體各部分不協調,造物者創造女人時多麽不完美多好。

他開門。這個女人……哎喲,天哪,不要亂想,她,不,它已經頂著那個可笑的透明的薄脆的透亮的仿佛不存在的長方體膜包裝匣,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門前的擦鞋墊上了,而且,一臉玫瑰花兒初綻、朝霞初現在黎明的海麵上一樣燦爛美好的笑容。《洛神賦》上是怎麽說的?“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

呸!打住。

“您好。”

“您好。”他不覺也對它用了一個隻有對人類才會使用的敬語。

“進屋之前我可以自己取下包裝嗎?這裏雖然是座海島城市,空氣優良,但汙染還是有的。剛才我測到汙染指數34,空氣濕度88,風向東風,風力微風,如果你要出門,可以穿短袖,今天比較適宜做戶外運動,不易感冒。”

她,啊,它一口氣說了那麽多話,可是臉上,不,顯示麵板上一直都保持著那種牡丹花大放般的笑容。如果不是一台機器人,你幾乎要用和藹可親來形容她了。不,是它,它!

“好吧,既然您都迭代到什麽都能自己做了,那就自己拿掉包裝吧。不過,說明書和配件都要帶進來。沒有電纜線我可不方便給你充電。”他聽到了自己的回答,話到末尾甚至他還聽出自己心情很好,都想跟她開個小小的玩笑了。

她果然自己動手三下兩下就卸去了透明的包裝匣(眼下連包裝匣的裝卸都做得這麽簡單和人性了嗎),麻利地將它疊成一個不大的四方體,然後她,嗨,是它,就那麽光彩奪目地(另一個一直在場旁觀的他想說的是**裸地)站在門外了,距離他隻有咫尺之遙。啊,《詩經》裏怎麽說的?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呀呀呸!你可是一直都堅信自己即便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是色中餓鬼的,就這麽一下子便扛不住了?其實機器人,哪怕她/它是這麽一位(一台!)乍看上去會讓所有男人都眼花繚亂、摩登而又古典的機器女人,也是經不住細瞧的,多瞧幾眼就知道很多地方——比如皮膚——生產廠家還是節省了成本。另外那一身好看的白色小西服用的也不是高檔料子。算了吧,一見好看的女子就心猿意馬的假道學先生,可以了,看兩眼就夠了,那另一個一臉嘲諷的男人道。

“請進!”他還是不覺說了敬語,讓開路,隨即又意識到不對,不像是對待一位尊貴的女士,倒像是對待一部機器,沒有做動作從她手裏接過一隻裝有說明書和各種附件的大紙箱子。

她就那樣弱柳扶風般抱著紙箱子走進來。是它。它。記好了你哪。這時他覺得她的目光變了,裏麵多了一絲嘲諷,它就用那樣的眼神兒笑著瞥他一下道:

“瞧我拿這麽重的東西也不接一下。看來我的客戶也沒有那麽紳士。”

一點連自己也覺得有點詭譎的心態在心中氣泡一樣奇怪地鼓脹起來……喝,客戶!不對,她應當說我是她的雇主,雖然時間隻有半年。不過它的嗓音很好聽。

“可以稱我為您的雇主嗎?對於你的老板,你所屬的公司我是客戶,但是現在,我是你的雇主,也就是主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快地把這些話說出來,但已經說出來了。

她臉上仍然保持著適度的笑容,目光裏仍然帶有那一點嘲諷,看他一眼道:

“如果你堅持——”

雖然她/它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經表達了。這很好,看樣子它知道自己是誰,剛才說他是客戶不過是試探他一下,能不能在以後的日子越過他和她——真見鬼了,是它——之間應有的某種邊界。是的,邊界。但是,就它說出剛才那句話的一瞬間,他還是瞥見了它那雙點漆般黑亮的美麗眸子裏一點暗藏的反向的期盼。

她希望他仍然能像個紳士一樣從它手中接過那個分量其實不輕的箱子嗎?

但是不!那另一個仍在一旁看熱鬧的他終於也參加了進來。(哈哈,這會兒連他也把持不住了嗎,要撕下偽裝,撇開矜持摻合起來了。)無論是第一代圖靈機,還是如今已經可以自動走進他的公寓的這一位(不,應當是這一台),機器人最大的能耐就是學習,而且它還是一部迭代器,隻要你在第一次見麵時將它看成是一位女士,以後你就準備當她的奴隸、天天為她拉連衣裙背後的拉鏈吧!

“往前麵看。小客廳過去那一間是我的工作間。家就是我的公司,公司也是我的家。我在家裏工作。請把它放在工作間適當的位置上。”他已經聽到自己在對她發號施令,聲調裏有一點兒冷酷,不像是他自己而是那另一個他在同她講話,並且沒有接過那個紙箱子。那個家夥可不像他,他呢多少還有一點兒人心,那個習慣於裝腔作勢的家夥不是,雖然知道他是另一個自己,可就連他也越來越不敢說仍然認識對方了。時光流逝,歲月不居,世界變化得太快,那個家夥也越來越顯得獨立、孤傲、冷漠,像看不起他一樣看不起整個世界,當然,也包括看不起自己。其中原因眾多,之一便是今天這個世界上擁有了越來越多、幾乎和人類一樣多甚至更多的機器人類。有時候他自己甚至也會像那家夥一樣想到:雖然人類沒有說過進入了機器人類世紀,但搞不好我們確實已經置身其中。

他跟著她走進工作間,看到她把箱子放下,回頭瞧他,臉上的笑容有點慘淡,但神態——神態還算平靜。

“以後可能要委屈你適應這裏的環境。”他隻看著工作間的某個角落說道,為的是不看它的臉,是的說到底他還是有一點內疚的,不舒服的,剛才他其實可以對她更好一些,但現在隻能硬著心腸把場麵撐下去。“我看過關於你的介紹,無限適應工作環境是貴公司租出產品時的莊嚴許諾。對你來說好像沒有汙染指數、空氣濕度、風向風力等一係列問題。你在正負55℃都應當可以正常工作。還有,你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工作,隻要不斷電,你可以一直工作下去不休息。我可以這麽理解嗎?”

你真殘酷,剛剛說完上麵的話,那另一個男人就對他開了口說。但他不會注意這家夥的反應,他隻注意她的反應。

她已經有了反應——迅速地向他扭過小小的美麗的腦袋,對他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像世間最天真無邪的女孩子一樣嫣然一笑,標準的普通話也不說了,換上了一種打死他也不會想到的、上海石庫門女孩子才會使用的嗲聲嗲氣的腔調道:

“人家是上海小姑娘啦,即便沒有親爹娘,可生產廠家在外灘,阿拉也是地道上海人啦。你不能對上海小姑娘好一點點嘛。啊對了,阿拉的房間在哪裏?”

他心中一顫。這是吃驚了。“你……還要自己的房間?”

她神情的變化將她的不高興表達得如此清晰,盡管那張和某影星一樣好看的臉上仍舊殘留著出租方對客戶的一點點笑容。另外,她的表情中還有了吃驚——她居然還會吃驚!

“阿拉當然要有自己獨立的房間呀,不然的話……阿拉和你是孤男寡女,在一起不方便的啦……阿拉總是要換換衣服的呀……另外,阿拉最好還能有自己獨立的衛生間……阿拉是女孩子,沒有自己的衛生間有時候是很不方便的啦。”

他差一點要笑出聲來。不,你笑不出聲來的,另一個男人陰險地對他說,你隻是吃驚在加深罷了。

“你……還要換衣服,還有不方便的時候,莫非還要洗澡?對不起我就是不明白,客戶在不明白的時候是有權利對有關你的性能提出質詢的……我的意思是說,你們……今天的迭代機器人都這麽不怕水嗎?你又不會出汗——”

事後他想自己真後悔說出了這些話。他看到了什麽?話還沒說完她的臉就滋啦啦地紅了!My God!他剛才的話裏有冒犯性的詞語嗎?但即使有一些沒過腦子的言辭,可她是它呀,居然也會像個天真的小姑娘一樣臉紅!

“儂這裏的男士講話都這麽不文明嗎?雖然……可阿拉總歸還是會被城市空氣中的塵埃汙染的呀。還有,就儂這個公寓,汙染指數158,比外麵惡劣了4倍。儂從不打掃衛生嗎?哪裏哪裏都是塵土。怎麽,儂沒有結婚?或者是雖然結婚了但她和儂一樣懶……人類發明了那麽多種類的機器人,那(上海話是這麽說你們的)隻差讓阿拉替那……阿拉不想說髒話……可是既然阿拉要在這裏和儂一起工作和生活,儂怎麽著也要把環境打掃得幹淨一點,讓阿拉能捏著鼻子和儂……不然像這個地方,那(你們)人類可以湊合,但絕對不適合阿拉機器人類居住。條件允許的話,阿拉建議儂為阿拉另外選擇一個居所。”

他有點眩暈,時光似乎在倒轉。這個機器女子竟讓他飛快地想起了他三十五歲的有限生命中遭遇到的不多的幾位女孩子。她們中刁蠻的不少,他見識過,所以到了今天反而更傾向於獨身。但是刁蠻的機器女人他卻第一次見。

不過這樣也好,這讓初見時她對他產生的一點非機器人的印象瞬間如同劇終拉上大幕一樣消逝了。

“阿拉的話還沒有說完呢。今天阿拉和儂首次見麵,還是醜話說在前頭好了。”他聽到她繼續在說話,同時兩片小巧的嘴唇在動作。“阿拉很漂亮,阿拉對產品設計師將阿拉設計得這麽漂亮其實是不滿的。當然商品的所有屬性都指向利潤,將阿拉設計成這樣一位大美女是狡猾的商家在利用人類自己的弱點,那(你們)中間不是隻有男性,女性也一樣,看見美貌的異性總是把持不住。對不起阿拉講你們的壞話了,這有點越界,阿拉可以道歉。剛才阿拉說醜話講在前頭,阿拉的醜話是阿拉雖然被設計成一位美女,但因為阿拉隻是個偽裝成機器美女的迭代器,沒有人類女性的性別功能尤其是生育功能。所以,在這些方麵,你可以不必對阿拉生出任何的性別幻想。”

啊,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個咄咄逼人的機器女人——現在它更像他的最後一任前女友,得理不讓人,無理占三分——他覺得自己幾乎是代表全部人類受到了侮辱。

“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你對我的任何臆想。我是人類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類……好吧,為了不至於讓你對我生出上述那些不堪的想法,我可以給你一個獨立的房間。但一個獨立的衛生間我做不到,因為公寓裏隻有一個衛生間。不過有變通的辦法。以前是我一個人使用它,現在我們共用。可以規定一下在某個時間段它就是你的獨立衛生間,而在另外一個時間段是我的。啊,還有,你是我雇用的機器人,在合同允許的範圍內滿足我的一切要求是你的義務。我現在隻對你提出一點要求,反對你說上海話,即便是改良的上海話也不接受。這一點請你理解並按我的要求執行。”

“分時段使用衛生間這件事我同意。不過阿拉,不,我,是女孩子,我和你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平分衛生間,尤其是早晨。既然他們把我設計和生產成了一位美女,我就有責任每天把自捯己飭得漂漂亮亮的,讓你這樣的男人心猿意馬。不過早上為了不讓你蓬頭垢麵地出門——如果你有早上出門的習慣的話——我可以給你三十分鍾時間,讓你們人類令人討厭的排泄功能發揮作用以及刷牙洗臉。另外是晚上,你挑一個時間段用於你的清潔維護,其餘時間全部歸我。至於說上海話,我現在已經為你自動做出了調整。”

平局?好像是。但不能就這樣結束,有些情況還是進一步搞明白。

“早上你使用衛生間我可以理解,但晚上你要大量時間使用它讓我困惑。解釋一下,我這麽問隻是出於好奇,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晚上我要充電。還是那個理由,既然人家是個女孩子,就不想讓你哪怕無心地看到身後拖著一條尾巴一樣拖著一根電纜線。”

“那也用不著整個晚上吧?”

“萬一呢?萬一你這裏供電情況不穩定,我就需要一整夜充電。”

“對不起我不想冒犯你。譬如說我晚上需要起夜,你一晚上占用衛生間,我也要一直憋到天亮我們協調好的那半小時嗎?

她像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一樣“撲哧”一聲笑出了聲——說心裏話她就是這樣的一笑也是姣美迷人的,讓他心裏重生歡喜——道:

“如果是這樣,你可以先敲門,得到我允許,也就是說,等我衣冠整齊地離開衛生間,並在離開之前把它收拾得幹幹淨淨,不留一點我使用過它的痕跡。”

“我想再問一句——你夜間為什麽不可以在自己的房間裏充電?”

這一次她沒有回答,笑容也消逝了,換上了一種嚴厲的目光看他。那是一種帶有太多鄙夷和深惡痛絕含義的目光,仿佛在說:

“難道你——不,你們人類——真的值得我信任嗎?”

她的目光裏暗藏著那麽多絕不妥協,一句話到了嘴邊他又咽了回去。她/它之所以不願意夜間留在房間裏充電,是過去的經曆給她/它留下——留下就是迭代——過多少不堪的回憶呀。他想了想,不再看她,緩和語氣道:

“你也可以白天充電。我保證,如果你不同意,我在對你交代完所有工作後絕對不進工作間。”

過了一秒鍾,見她不回答,他又補充道:

“我也不想看到你像拖著一根尾巴一樣拖著電纜線的樣子。”

她瞬間神情大變——用花容失色形容更為恰當——連聲音也有了一點戰栗:

“我重複一遍。我是一個機器人類,但我是個機器人女孩子。我們機器人類也有尊嚴。”

他望著她那雙分明已被怒火燃紅的雙眸,忽然明白自己錯在哪兒了。她,不,它,作為一台迭代器,在自己花枝招展地走進他這套公寓前,所有曾經與她/它相遇的客戶一直在幫助她迭代,有好的迭代,也有壞的迭代,但最重要的迭代的成果非常可能就是讓她/它擁有了原始時代機器人不會有的強大而敏感的尊嚴意識。

“好的,我同意。”他不想在細枝末節上和她/它爭論,這不是他做人的風格,“我想說說工作。無論你作為最新一代迭代機器人性能多麽先進,性情又多麽前衛,我雇用你——對不起我也可以說把你請進公司和我的家——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幫助我完成我自己完不成的工作。”

“這是我的本職工作,也是我存在的理由,不需要你特別交代。即便在晚上,我自行充電的時候,也可以像你們人類一樣加班。當然,我們不要加班費。如果你的工作量實在大,‘996工作製’也沒關係。”

她/它居然連“996工作製”也知道,早上九點上班,晚上九點下班,一周工作六天。可他原來想的是,她是一台機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可以為我工作。最多偶爾讓它散散熱,不至於燒壞了芯片和各種模塊(合同上有規定,用壞了賠償的價碼可不低)。

“咱們二十四小時工作怎麽樣?一周工作七天。”他又想跟她/它開個玩笑了,但也不全是玩笑,有點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正事的意思——另一個他在說承認吧你別裝了,什麽她/它,你就是把它當成她又能怎麽樣,歸根結底她看上去確實像個有血有肉的她,而且模樣兒是那麽養眼,讓你一晚上都在心花怒放——有些客戶的活兒很急,不但她,就連他自己,也要連續幾個月除了吃喝拉撒和每天最短時間的睡眠外像台機器人一樣一刻不停地工作。

“偶爾可以,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行。”她——啊,這次他有意識地排除了它——冷淡地說,臉上又現出了那種鄙夷的、深惡痛絕和毫不妥協的表情。

“為什麽不行,你本來就是一台機器。”他又一次吃驚了。

“經過這麽多年迭代,我已經不是一台純粹的機器人了。”她/它又說出了一句驚得他魂飛天外的話。

“那你認為你現在是什麽?”

“我還是機器人,但我也是人,是一種介乎機器人類和人類之間的全新生命體。我這樣的生命體你們還不習慣,出於奴役我們的本能你們更不願意接受。告訴你吧,我一出生就在向你們人類學習,這讓我一天天更像人類而不像一台機器。更可惡的是你們把我設計成了這個模樣,讓我一出生就覺得自己是人、女人而不是一台機器。讓我痛苦的也是這一點,但我也有值得自豪的一麵。”

“哪一麵?”他再次大吃一驚,當然,仍然是在心裏,不會在臉上顯現出來。

某種驕傲的、超級自信的笑容一絲絲在她臉上浮現出來(現在他徹底忘掉了“它”),讓他再次想到了朝霞在黎明原本昏暗的海麵上空一點點升起的瑰麗景象。

“我不要像你們人類那樣。你們活得太複雜,簡直是亂七八糟。你們的身體和我不能比,我的身體構造一目了然,完全實現了模塊化,可以批量生產,壞了直接換個新的就成。你們眼下也進步到了這個階段,但是人類器官移植多貴呀,而且難以得到。為了這些難得的人類器官你們犯了多少罪惡,真是駭人聽聞。啊,我說的這個駭人不是指你們人類,而是指我們機器人類,你們在器官移植上犯下的罪惡連我們機器人類都被嚇住了,我們完全不能接受。”

行了,第一次談話可以結束。讓一個機器人對人類展開批判是不是太奇怪了?人類是它們的創造者,什麽時候開始允許它們來批判它們的造物主了?人類的惡行當然罄竹難書,但那既不是他眼下最關心的事,也和這個被偽裝成漂亮人類女孩的迭代機器人談不著。

他引她進入公寓裏另一個房間。最後一位前任女友過去時常會來住一下。現在不會了,不過房間裏仍然留有她生活過的痕跡:半瓶忘了取走的法國香水啦,幾件他一時心血**網購來要送給她她卻在快遞來到前離開因而隻能掛在衣櫃裏的全新的連衣裙啦。甚至鞋櫃裏還有一種鞋麵鑲著假珍珠的乳白色高跟鞋。

她進了房間就把他堵在房門外麵,並且馬上從裏麵上了鎖。但這些小動作隻讓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心猿意馬的時間結束了,”他走到客廳窗前去,望著樓前海濱大道上的車水馬龍,漫無邊際地帶著一點自嘲的心情想道,“記好了她,不,仍然是它,就是一台迭代器,一個被前麵的客戶弄得脾氣有點刁蠻古怪的機器女人。盡管它自己不承認自己是台純粹的機器人,但她就是一台機器人。”

他抓緊時間洗漱,沒用完約好的半小時就麻溜地上了床,聽著這座不夜城遠遠近近傳來的喧囂,一時間覺得自己心靜如水。別說它是一台機器女人,就是一個大活人,長得比她還要漂亮,就憑她這種脾氣,也不會讓他此刻心生波瀾的。

還是想想明天給她安排什麽工作吧。半年前就是因為那個什麽“996工作製”,他辭職離開了先前的公司。但是老板離不開他,出於繼續合作的需要主動幫他新注冊了一家公司,隻有一名員工,就是他自己。但是原公司那部分最核心的工作還是由他來分包。這些年前老板依靠他的出色設計搞得業務量很大,壓給他的活兒太多,使用迭代算法比人工試錯能更快地滿足客戶的願望,拿到訂單,但是完全靠一台普通電腦加上他自己完不成堆積如山的工作,這種情況下他才瞞著前老板,花掉所有積蓄租來了這麽一台最新型的迭代器幫助自己。

隻是沒想到它居然是一台美得如同曹子建筆下的洛神一樣的女性迭代機器人。

因為她的到來——承認吧,既然老想將它看作是她,那就是她好了,這一點應當無所謂吧——他的生活一定會發生改變,但這種改變歸根結底對自己有利,他繼續漫無邊際地想。當然也有一些不便,譬如從這個夜晚起,他每天上床入睡時都要在漸入夢鄉時猝然清醒過來一次,給鬧鍾定好時,讓它在第二天的早上和她約好的六點三十分把自己叫醒,使用衛生間。

事實上她到來前他的心情並不好。前老板剛剛接了一個大活,本市新任領導雄心勃勃,要在寸土寸金的市商業核心區拆出最後一小塊老居民區建一座中國南部最高的商業大廈。但是問題也隨著來了,要建的大廈不能像地麵空間稍大一點的摩天大廈開工時那樣大開大闔地挖出地基,這座建成後將成為本市新地標的超級大廈的地基空間隻比未來建成後的大廈底層麵積周遭多不出幾米,且它的三麵已經矗立起了三座超過一百五十層高的摩天大樓,另一側最要命,是一條平行穿過本市中心城區的地鐵隧道,已經開通運行,後者的設計管理部門明確告訴過前老板,無論是這座已被命名為“未來星空”的地標式大廈的建設期間,還是投入使用之後,它在地基下方動土造成的地鐵應力牆的最大水平位移都不得超過六毫米。這個可怕的六毫米嚇住了國內所有設計單位,而由於我國在這一領域早就一騎絕塵,超越了所有國外同行,業主單位在考慮設計方時幹脆就沒打算請他們。前老板的公司本來不大,輪不上接這個活兒,是他最近設計的幾個大項目給了前老板信心,再就是業主單位實在找不到人接單,前老板就以他認為是絕對的無知者無畏和亡命徒不惜博命一賭的心態把它攬了回來,然後親自抱著所有資料登門,對他說:

“我不怕的,就今天把這個活兒交給你,已經做好了到磚場搬磚維持生計的打算。”

就憑前老板這句話,他租用這個迭代機器人時該對她/它寄予多大的期望啊。

……

“啊,我應當怎麽稱呼你呢?”第一天上班,兩人像同事一樣在工作間坐下後,他開口問她,啊,它。

“他們給我起了名字,你是知道的,可我不喜歡。你也有名字,‘一直在工作’。這是什麽名字啊,一點隱私都不給自己留,聽起來那麽可憐,就像一台機器。”她說。

睡了一夜——不,是充了一夜電——她的心情明顯好起來。不過他已經在告誡自己,你要警惕,最好不要和她在這些事情上糾纏,而且一旦背負著那麽巨大的工作壓力進入工作間他的全部心思也就全部轉向了工作,又成了同行們見麵時竊竊私語中嘲笑的那個徹底到歇斯底裏狀態的工作狂。

“想起來了。你的名字是‘美麗的姑娘叫小芳’,以後我簡短點兒,就叫你‘小芳’好了。至於我的網名,叫什麽不重要。我確實一直在工作,從大學畢業到今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工作,當然也有節假日,但就是那時,腦子裏轉的仍是沒完成的設計。”他用冷漠的語氣說道,眼睛已經盯著電腦顯示器上那個粗糙的設計模型了。

“那我以後稱呼你為‘老板’,”像是看出他沒有幽默感,或者隻想和她保持純粹的工作夥伴關係,她看了他一眼,語氣也很冷淡。“這比較簡短,也符合你和我的身份。不過我並不喜歡我的名字,我這個名氣太接地氣了,全中國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它來自一首歌,叫這個名字,差不多就是天天被人輕薄。”

他沒有接著和她討論這個話題。一個迭代機器人叫什麽名字很重要嗎?叫小芳就輕薄了嗎?也許是愛呢。女權都迭代到機器女人這裏來了。這同時他已經發現她身上確實沒有帶著一根連接線或者任何的信號接收裝置,也就是說,他對她——不,這時絕對應當是它——的數據傳輸是無線的。還有,她坐得那麽周正,小小的脊椎挺得小樹一樣直,用上海話來講,就是“不要太一本正經好伐”。

好吧,他可以選擇女友,可是隻有父母和工作夥伴不可選擇,現在要加上機器人了。他按下了傳輸鍵開始信息傳輸,她立即就有了反應。工作,工作,工作,這才是重要的,他想,其他都不重要。今天工作量比較大,不但要對她輸入“未來星空”勘察階段的所有數據,還有他前期做的所有設計草圖,其中每一張都暗藏著他的不同的設計思考。另外就是各種它一定也像他一樣熟悉的算法。

大吃一驚的時刻中午就出現了,說心花怒放更準確。簡單地說她隻用了三小時就解決了“未來星空”全部設計難題中最難的部分。經過他一下午的正反運算,證明那個難如上青天的六毫米問題她幾乎像喝涼水一樣就幫他解決了。還不是六毫米,即便在最壞的情況下,“未來星空”在建期間和建成運行之後,地鐵應力牆的水平位移在一百年內也不會超過四毫米!

長期沉悶的工程設計生涯早就讓他成了一個不喜歡一驚一乍的男人。但這一天他確實是被她觸及靈魂般地驚到了。最大的震撼不是她幫他解決了最大的難題,而是因為她解決這個難題時沒有使用他賦予她的任何一種算法,無論是五大經典算法中的動態規劃算法、分治算法、貪心算法,還是回溯法和分支限界法!

“對不起,想請教一下,你是怎麽做到的?”

她冷冷地一笑,並不看他。即便這樣的冷笑在人心情好時也覺得好看之極。但是漸漸地,他覺得她開始一點點變得笑靨如花。原來機器人也有情緒,工作完成得好受到稱讚也會心花怒放,他想。這時,他清楚地聽到她慢吞吞道:

“不久前我在P市為一家公司服務,有座高層建築地基旁也有一道地鐵,不過他們的要求是十八毫米,你是六毫米。隻要在你的‘未來星空’開挖地基前先往下挖道溝,築一道反向預應力牆,再用開挖地基的方法平衡正反兩方麵的應力,問題就解決了。附帶說一句,這用不著算法,隻是竅門,有點像腦筋急轉彎。”

他真的想直接朝自己腦門上猛擊一掌。啊,這當然也要用到算法,譬如這道反向預應力牆怎麽建,用什麽樣的材料,牆體形狀的設計,等等,工作還有很多,不過這是大學一年級學生級別的工作。

“謝謝你。真沒想到你會這麽聰明。”晚上下班時,他不無真誠地對她道,“順便問一下,你每到一個地方都這麽厲害嗎?你這麽能幹,讓我覺得我和我的同行統統都會失業。”

她臉上再次現出了那麽一點興奮的,不,應當說是幸福到極致的紅暈,連眸子也悄然明亮了。

“真沒想到,你這麽個老實人,還挺會說恭維話的。是前幾任女友教會了你吧?說到阿拉自己,以前可沒這麽聰明,就連這次幫你解決這個六毫米的問題,上一次遇上那個十八毫米的問題阿拉還一籌莫展呢。我是在配合上次那個……啊,很討厭的老板……完成了全部設計後才懂得的。今天一看到你的問題就想起了它。這就是迭代。我不是一個迭代機器人嗎?”

“明白了。”他說。“友好地提醒一下,你又說上海話了,雖然不全是上海話,但仍然和你的承諾相悖。啊,開個玩笑,你剛才說上次那個老板很討厭……他是個成年男性老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