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若世界就此熄滅燈火

1、

一轉眼,除夕夜要到了。

小謝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前啃蘋果核,看著外麵紛飛的大雪和鞭炮碎屑。市中心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一些人家就買了鞭炮煙花來郊區放,聽個聲響過過年的癮。裴北魏開玩笑說:“那麽多家人的熱鬧和喜氣咱們家全沾了,真吉利。”

但是一到天黑就開始嘣嘣嘣的確實誰也抗不住,小謝隨手拿了副耳塞堵進耳朵裏。

紅色的鞭炮紙屑落到白色的雪地上,煙花嗖地一聲竄上天,變成千片萬片光焰落下來,似乎要鑽進仰頭看的人的眼球裏去。這是第一個毫無期盼的年,小時候一年中最漫長就是從放寒假到初一的那幾天,盼著初一的新衣服與新氣象,好像永遠盼不到頭,後來盼與季雲攀和裴北魏一起的年夜飯。

盼到今日,再無可盼。

她突然懷念起許多年前,那時她還不認識季雲攀與裴北魏,她還是個小混混打成一片的小太妹,那些一碗餃子一瓶啤酒就可以高興很久的新年。

說起來,自從江一葦回來後,他們見麵的機會少得可憐,江一葦在給卓揚的工作室幫忙,小謝又在省大讀書,江一葦去省大找過她一次。

真的是回不去了。不知他現在在哪裏,小謝掙紮著從沙發裏坐起來,拿起電話撥號碼。

然而沒有人接電話。

裴北魏從樓上書房裏下來,看看冷清清的客廳,無奈地搖搖頭:“看樣子咱們這個年隻能自己過了。說吧,去哪裏吃?”

連那家老餐廳都拆了,物非人也非,裴北魏載著小謝在市中心轉了大半圈,終於找到家看上去還能過眼的店,兩個人坐下來相對無語地吃了一頓不知滋味的年夜飯,裴北魏講了一堆冷笑話,聽的小謝肩膀顫抖:“別說了,餃子湯都快被你的笑話凍成冰了。”

真讓人絕望,無奈的,長長的,於萬人熱鬧時愈發顯得自己孤寂的時光。

那麽漫長那麽久遠的時光,不知活到何時才能死去的時光。

晚上關燈睡覺前,小謝甚至惡意地想,拉上燈整個世界就跟著熄滅吧,世界滅亡吧,沒有明天吧。

可是一覺醒來外麵懸著個大大的太陽,太陽照常升起,人類繼續孤寂。

新衣服擺在**,裴北魏堅持認為不管長到多大年紀,新年裏必須有新衣,不能帶著往年沉沉的黴氣踏進新一年,過去季雲攀和小謝總是聯合嘲笑他簡直是全世界的服裝廠老板最愛的顧客NO1。

小謝坐了大半天才起身慢吞吞地穿衣。說實話她真想一頭紮進被子裏睡個天荒地老,因為昨天睡前裴北魏告訴她說,今天需要去拜年。

單隻是拜年就算了……季雲攀的父親留在平城沒有回香港,裴北魏需要去拜訪老人家。

做要命的是,阿姚不知道他這些年他們之間的事,在她的認知裏,小謝就隻是裴北魏的妹妹,因此上次分別時候,她對裴北魏說:“下次來帶上你的小妹妹。”

裴北魏在敲門了:“小謝,趕緊換好衣服出來。”

小謝滿臉不情願地拉開門,身上是一件粉紅色俏皮至極的外套,裴北魏摸摸她的腦袋:“今天就當自己是個未成年人。”

從裴北魏家到季雲攀家,開車需要二十分鍾,一路上兩個人都很沉默,小謝咬著食指關節盯著窗外,心裏亂七八糟七上八下,自從生日那天她就再沒有見過季雲攀。

季雲攀不愧是個頭腦冷靜的律師啊,說出來的話直打七寸。如果他說對不起我不喜歡你,如果他說對不起這太突然,這些都沒關係,她可以等,可以纏,但是他說對不起我要結婚了。

她不能不顧忌另一個人,那個人全然是無辜的,與此事無關的,沒有義務去承擔一個小女孩胡攪蠻纏的後果。這些年她耳濡目染,畏懼道德,她隻能不見他,裝作世界上沒有他——第一最好不相見。

再怎樣不想見,季家也還是到了。

裴北魏停下車,小謝跟在他後麵慢吞吞地朝季家大門走。

這段路走不完才好。

沒有人來開門,裴北魏如釋重負:可能是跟著老爺子去別家拜訪了吧,總算逃過一劫。

回去路上,小謝突然問裴北魏:“他們是在平城結婚還是回香港?”

裴北魏半晌才回答她:“在平城吧,回香港的話,阿姚太難堪。”

小謝詫異地看著他:“為什麽會難堪?”

裴北魏苦笑:“明明父親在世,一堆兄弟姐妹小媽,婚禮上卻沒有一個娘家人出席,多難堪。”

小謝隱約記起來,四年前的訂婚宴上,來的人裏與阿姚有關的隻有她的同事姐妹,沒有一個親人,那時她以為阿姚是個孤兒。

前麵紅燈亮了,裴北魏停下車:“記不記得那年你問我阿姚為什麽叫瑪麗公主,還有,為什麽要喊她阿姚?”

小謝點點頭,這些她疑惑了好多年。

裴北魏徐徐歎一口氣:“你知道曆史上最出名的那位瑪麗公主嗎?”

這是曆史課本裏曾經提及的內容,小謝略一思考就想了起來:“英國都鐸王朝國王亨利八世和第一人皇後凱瑟琳的女兒,後來的英國女王。”

這句話一說出口,小謝頓時明白了含義,這個消息頗有些難以接受,她看著裴北魏,後者點頭證實了她的猜想。

亨利八世為從教會手中奪回王權尊嚴,從自己的皇後下手,以皇後結婚多年未能生子為由要求離婚,但在天主教的世界裏離婚是不被允許的行為,亨利八世與羅馬教廷分庭抗禮最終離婚成功,建立了英國國教——這是小謝在高中曆史課本裏見到的內容。

但是曆史課本裏沒有講起那個皇後與國王的女兒,年幼的瑪麗公主。國王離婚後不再承認這個女兒,瑪麗公主依舊在宮廷中生活,但她不再被承認是公主,她形如女仆,被生父視為仇敵,甚至多次差點失掉性命,多虧下一任皇後保全,才得以平安長成。後來國王去世,公主成為不同教派爭奪王位的一顆棋子,她登上了王位,為此付出了自己唯一朋友簡格蕾郡主的性命。從幼年時期起在心中積蓄的委屈在登基後膨脹開來,她向整個英國施行報複,最終被自己的妹妹奪取政權,她死後心髒被挖出,遠離故國泥土。

這一生瑪麗求親情未成,求愛情不得。

裴北魏開口:“阿姚的母親是她父親的第一任妻子,姚先生早年是借妻子妝奩發跡,因此也一直在妻子娘家不能抬頭,一朝得勢,委屈全報複給阿姚。我聽季雲攀說過,母親去世那年阿姚十二歲,被父親拉著去醫院做親子鑒定,結果表明兩人父女關係無疑。姚先生不肯就此罷休,但如果遺棄阿姚又必然遭到法庭調查,所以阿姚就在姚家備受排擠地活著,一到成年立刻跳出牢籠。”

他笑了一聲:“如果是平常人,早咬牙切齒和父親脫離關係,改姓母姓以此明誌。但是阿姚偏偏不,她說錯不在她,她是無疑的姚家人,為什麽要為著別人的一顆醃臢心舒服而放棄自己的身份?所以她讓所有的朋友都管她叫阿姚。”

他的聲音低下來:“上次見麵,我問她是否真的覺得快樂。她反問我,一個在半空裏飄飄****找不到落腳位置的人會不會快樂?她說,她不相信快樂或者幸福這些虛無縹緲的名字,對她來說,最重要是有一個被眾人承認的位置。”

看吧,連裴北魏也是站在阿姚這一方的,誰和誰最適合,隻要不是關乎自己的事情,人人有一雙火眼金睛。小謝虛弱地一笑:“那他們真相配,一個不需要愛,一個,根本是不會愛人的。”

裴北魏驚奇地看她一眼:“阿姚也這樣說,她說,季雲攀這個人,原本就是不會愛人的——既然你們都看清了這一點,為什麽還要愛他?”

小謝閉上眼睛拿一本宣傳冊遮住麵孔:全世界的香煙都不忘在盒子上印記‘吸煙有害健康’,全球人人皆知道香煙使人短壽,但每年全球售出香煙不計其數。對於喜歡的東西,人都是沒有理智的。

2、

回到家裴北魏給季雲攀打電話,說明剛才去了季宅但是沒有見人於是就回來了,捎帶提一下春節期間太過繁忙了就不再去見老爺子。

季雲攀的聲音有點疲憊:“大哥和小媽那邊一天四五個電話的催,老爺子三天前就回去了,抱歉一直沒告訴你們。我現在在外麵。”

裴北魏好奇地問:“你聽上去怎麽那麽累,在外麵幹什麽?阿姚呢?”

季雲攀苦笑:“年前的一個案子還沒結,今天委托人來找我,連半刻的清閑都沒有,做律師真慘。阿姚去卓家拜訪了。”

卓家是國內傳媒業幾家大頭之一,旗下也有不少模特,阿姚去國外之前就是在卓家公司,卓家現在那個比卓先生小了有二十幾歲的年輕太太還曾經是阿姚的同事姐妹,這次借敘舊,估計談的也是工作。

小謝的眼皮不知為什麽一直跳,她給江一葦打了個電話,這次幹脆變成了不在服務區,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裏,從回來後就神神秘秘的,好幾個月了也沒見到幾麵,到底什麽職業也不告訴自己。

打開電視,到處都在重播春節晚會,好容易找到個沒在重播晚會的節目,竟然還是平城本地的新聞台。小謝在沙發上找個舒服的位置一躺開始神遊天外,直到一條新聞吸引了她的耳朵。

就在幾十分鍾前,平城發生了一起縱火案,地點是城南的卓家,共有三人在大火中受傷,分別是卓家年輕的太太、訪客姚小姐以及卓家少爺。

小謝跳起來,卓家少爺,難道是卓揚?!姚小姐呢?姚小姐又是誰?

眼皮跳得越發厲害,她跑上樓去找裴北魏,一把推開他的門:“裴北魏,阿姚現在在哪裏?”

她臉色煞白,嚇了裴北魏一跳:“季雲攀說她在卓家啊。”

小謝的呼吸一滯,半天才終於嘶啞著發出聲來:“快打電話給季雲攀!卓家出事了,剛才發生了火災,阿姚就在火場裏受傷了!”

火場裏煤氣外溢,最終導致了爆炸,房子崩塌了大半,現場的三個人都重度燒傷,而阿姚,燒傷麵積達到百分之四十。

為什麽會這樣?今天早晨送她出門的時候還是好好的,他還擁抱了她一下,他們再過不到兩個月就要結婚了,可是一轉眼事情就變成了這樣,季雲攀一口氣哽在心口,眼前一片昏黑。

裴北魏站在他身邊不知該說些什麽,他亦同情阿姚,因為相似的身世,他一直尊敬阿姚,在他心目中,阿姚不隻是朋友的妻子,而是他的朋友,和季雲攀一樣的朋友,他憐憫她。

小謝靜靜地站在遠處,白天裏聽裴北魏講起阿姚身世,她由衷地敬佩這個人,她已經決意永遠不讓阿姚知道自己曾對她的丈夫存有非分之想,讓她到最後一刻都以為自己的位置是穩固不可動搖的。可是隻在頃刻間,她的美麗和大半的生機被一把火焚燒掉了,她躺在病**,生命堪憂。

如果有可能,她是真的願意以身相代的。

警察來了,走到季雲攀身邊停下來:“請問你是傷者的什麽人?”

季雲攀強撐起精神:“我是她的未婚夫。”

警察點點頭:“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也很同情,請保重身體。這件案子不是簡單的火災,我們懷疑是有人縱火,所以希望你可以配合我們進行調查。”

裴北魏上前一步:“警察同誌,對不起,我朋友當時在自己的事務所,對於火災現場一無所知,何況他現在的精神也不是很好,我想他配不配合調查都對案子沒有助益。”

警察看了看季雲攀:“還是做份筆錄較為穩妥。”

裴北魏還想說些什麽,季雲攀伸手阻止了他:“幫我看在這裏。”

季雲攀跟著警察離開,小謝慢慢走回到裴北魏身邊,裴北魏伸手揉一把她的頭發:“這些都和你無關,記住了?”

季雲攀做完筆錄立刻返回來,裴北魏低聲對小謝說:“你先回家吧。”

小謝點點頭,走過季雲攀身邊,被季雲攀一句低低的小謝叫住,轉過頭,一雙疲憊的眼睛看著自己:“小謝,謝謝你。”

幾個小時後,阿姚終於脫險,裹得像隻木乃伊般推出來再推進特護病房,人還在昏睡,不知幾時才能醒過來。

季雲攀把知道的情況告訴給裴北魏——據當時從卓家附近經過的目擊者說,縱火者有兩個人,一個好像就是卓家少爺,卓先生前妻的兒子卓揚,另一個很陌生。現在卓揚躺在醫院裏,另一個人又不知去處。

裴北魏心裏百味雜陳,他知道自此之後,季雲攀再不可能拋開阿姚。小謝對於季雲攀的這一腔傾慕將永遠得不到回應,即使他愛她,對於季雲攀來說,沒有什麽比責任更重要。

阿姚終究獲得一個不可撼動的位置,但是若她就此不醒,或者再不能站立,那個位置又是否還有意義?

3、

七天之後阿姚醒了過來。

警方的調查也有了跡象,那個逃脫的縱火嫌犯,根據有印象的目擊者的描述,與江一葦有很大程度的特征重合。

而江一葦已經很久沒有出現。

警察來敲門的時候小謝和裴北魏正在吃早飯,小謝去開門,看到外麵警服的瞬間笑容僵在臉上。警察客客氣氣地敬了個禮:“請問是謝以洛小姐嗎?我們有事情想讓你協助調查。”

小謝手足冰冷,默然無語地側開身子讓警察進來,看到警察,裴北魏吃驚地站起來:有什麽事嗎?

警察點點頭:“那件縱火案我們有了新的進展,我們懷疑一個叫做江一葦的23歲男子與這件事情有關,我們聽說你的妹妹謝以洛小姐和這個江一葦交情不錯,所以想請謝小姐協助調查。”

小謝僵硬地站在門邊,裴北魏心生疑竇,招手喊她:“阿洛,過來。”

警察掏出紙筆記錄:“謝小姐,請問你最後一次見江一葦是在什麽時候?”

小謝板正地坐在沙發裏,聲音有些慌亂和幹澀:“記不清了,我們很久沒見麵了,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我哥哥可以作證。”

裴北魏插話:“是的,除夕夜的時候我曾經讓妹妹給他打電話想要邀請他一起過年,但是電話沒有打通,初一那天早晨我妹妹也給他打過電話,也沒有打通。”

警察銳利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小謝:“謝小姐,你果真沒有見過他?事發後他沒來找過你?”

裴北魏握著小謝的手,可以感覺到冰冷紮手,他忍無可忍地站起來:“警察同誌,沒有必要用這樣誘導脅迫性的語言吧?”

問話的警察和同事對視一眼:“好,我們道歉。”

幾個問題反複來回問了好幾遍警察才離開,裴北魏送他們出來,一轉身就看見小謝癱倒在沙發上,眼睛發直嘴唇發白,手一摸,額頭上涔涔的都是冷汗。裴北魏軟聲問:“阿洛,你說實話,江一葦是不是來找過你?”

小謝緊閉著嘴巴不說話,沒錯,江一葦是來找過自己,就在初一事發那天,裴北魏和季雲攀都在醫院裏,而她被裴北魏遣回家裏,她回到家不久江一葦就來了,那時她坐在自己房間裏發呆,聽到有人喊自己名字,走到陽台上,低頭就看見江一葦,他的臉上手臂上都有擦傷,神情狼狽。

他告訴自己他又犯事了,說他要馬上離開平城。

他身上沒有錢,小謝把自己所有的現金都給了他,可是寒假在家,她身上加起來也隻有兩百多塊錢,她又把自己的銀行卡給了他,那裏麵是她在大學裏打工積攢下的錢,大約有三千塊,夠他支撐一段時間,而且那張卡是屬於她的秘密,季雲攀不知道,連裴北魏也不知道。

那一刻她渾然忘卻是非與法律,她隻知道對麵站著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曾經在她危難時刻出手相救,如果不是他,世界上早已經沒有了謝以洛,她隻能幫他。

她沉默不語恰恰印證了裴北魏的猜想,裴北魏蹙著眉頭:“你這不是在幫他,你這是在害他!”

小謝突然抓住他的手:“裴北魏,你不要告訴警察,就當沒有這件事好嗎?”

裴北魏失望地看著她:“阿洛,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這是縱火罪!阿姚現在就躺在醫院裏,那麽漂亮的一個人被燒的麵目全非,她的模特生涯毀了,原本兩個月後她要當新娘了,她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你讓我怎麽裝作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幫一個縱火犯?阿洛,你想想阿姚,想想季雲攀,想想受傷的人。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有人受害,害人的人憑什麽得到寬恕?”

他朝電話機走過去:“他有沒有告訴你他要去哪裏?”

小謝撲過去緊緊抱住他:“別告訴警察!裴北魏,求你。”

她渾身都在發抖,裴北魏的心柔軟下來,他放下聽筒:“阿洛,你幫不了他的,縱火罪太重了,後果這樣惡劣,不管是卓家還是季雲攀都不會善罷甘休的,江一葦他逃不掉。”

小謝喃喃自語:“至少不要讓我覺得是我把他送進了監獄,裴北魏,求你,如果警察最後查出來,江一葦是死是活全看造化,但不要讓我覺得是我害他。”

半天,裴北魏輕輕的一聲歎息。

接下來的日子裏小謝如坐針氈,每到裴北魏出門她都提心吊膽,生怕他是去向警察報信,每隔幾分鍾就打一次電話過去,裴北魏無奈,隻能安撫她:“答應了你我就不會說出去。”

然而一個星期後江一葦還是被抓住。

他的落網很簡單,全是因為小謝那張銀行卡,警察監視了帳戶名為謝以洛的所有賬戶,發現這些天來小謝全在平城,然而有一筆錢卻是從他城提走。

聽到江一葦落網的消息,小謝手足冰冷地跌進沙發裏,一口氣堵在胸腔裏,半天才嘶啞著發出聲來,她看著裴北魏:“警察為什麽會監視我的賬戶?”

她在懷疑自己,裴北魏沒有回答, 隻是輕輕地回了一句:“我說過,他逃不掉的。”

這樣的滔天大罪,要怎麽逃?如果逃得掉,老天的眼睛也要瞎掉了。

裴北魏歎口氣走過來:“現在你需要擔心的是你自己,他被抓住了,手裏拿著你的銀行卡,你涉嫌窩藏包庇,現在我們需要想一下怎麽樣才能讓你免於處罰。”

小謝冷笑一聲:“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讓我去坐牢好了。”

她在賭氣,她認定了是自己給警察通風報信。裴北魏知道此時如果不解釋清楚就再無解釋可能,隻能在她身邊坐下來,耐心解釋清楚:“我說過的話一定作數,我沒有向警察通風報信,至於為什麽他們會監視你的賬戶,這很簡單,你和江一葦關係密切,他要潛逃需要錢,那麽就很有可能從你這裏求助。警察辦過無數這樣的案子,早有前例,所以我說他逃不掉,讓你說真話,不過是怕你也被牽連進去。”

小謝胸腔裏一股惡氣泄了個幹幹淨淨,她為什麽要指責裴北魏?憑什麽?即使真的是他告密又如何,他隻是在行使一個良好公民應盡的義務,錯的是自己。

她艱難地抬起頭:“縱火罪,會被判多久?”

裴北魏憐憫地看著她:“你是學法律的,你知道的。”

小謝搖頭,語無倫次:“我不知道,我還沒有學到這裏。”

裴北魏歎一口氣,握住她的手,柔聲說:“記住,這些都和你沒關係,是他自作孽。”

4、

季雲攀打開門就看到小謝,她筆直地站在外麵。

幾天不見,她消瘦了許多,眼窩深陷,眼睛裏完全沒有了平時顧盼的神采,江一葦的事情季雲攀已經完全知道,知道他已經被抓住,也知道小謝曾經協助他潛逃,這些天他除了照顧阿姚,其他的時間都用來打點關係幫小謝洗脫窩藏包庇的嫌疑。

做律師十年,他隻做過兩次違背原則的事,都是為了小謝,這個女孩子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他無法眼見她身陷囹圄,無法見她受苦而不心生惻隱。

他走過去拉她的手:“進來吧。”

小謝隻是站在原地不動,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她的手真冷,季雲攀模模糊糊地想,心肯定也很冷吧,可是他無法去暖她的心,看到他的瞬間他就已經猜到她的目的。

何必呢,明明知道這件事情誰也無力回天。

小謝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帶著哽咽:“他曾經救過我一命,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季雲攀的心像是被一隻手緊緊地攥住:“小謝,我要為阿姚討一個公道,沒有人站出來為阿姚說一句話,但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讓傷害她的人逍遙法外。更何況這件事情我完全無能為力,你的專業是法律,知道這不隻是一件簡單的民事案件,他逃不掉的。況且,你大概還不知道,他身上的案子不隻這一件,警察發現他是半年前在廣東重傷他人後潛逃到平城。”

怪不得他不說自己的職業,怪不得他的行動這樣神神秘秘,小謝的心漸漸沉下去。

開庭之前小謝一直沒有見到江一葦,裴北魏把自己打聽到的事情告訴她,原來江一葦這些年在外麵就是一個混混打手,他漂泊到廣東,加入社團,幫人討債充當打手,在廣東那件案子就是在討債過程中錯手傷人。而這次的縱火案,據他自己交代,是為了幫朋友。

卓揚是卓先生前妻所生的兒子,而現在的卓太太是第三者,在前任卓太太生病期間趁虛而入,並且在卓太太死後正式登堂入室,今年更是生下了一個男孩,更得卓先生歡心。江一葦說卓揚一直對父親和第三者心懷不滿,今年更是從母親生前的看護那裏得知母親的死並非偶然,她曾聽到父親囑咐家庭醫生給母親注射葡萄糖,而母親身患多年糖尿病,母親是死於謀殺的!知道這個消息後卓揚就一直想要報複,但他終究是不想對父親動手,隻能把憤怒全發泄到第三者身上。他知道父親的習慣,大年初一不會待在家裏,那時候家裏的仆人也都遣散,隻剩下那個第三者。

可是他們沒有想到那天姚成詩會在。

他們本來隻是想放火,但是卻完全忽略了屋子裏還有足以引起爆炸的東西,發現有不對的跡象後江一葦立刻逃脫,但是卓揚沒能逃出來。

就在兩天前,醫院宣布,卓揚醫治無效死亡。

卓揚也是小謝的朋友,她還記得他幫她拍照,提起心上人時候臉上的紅暈,他那麽愛那個人,可是他決定去報複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那個人?有沒有想過自己出了事的話那個人要怎麽辦?有沒有想過,如果他死了,還有誰會那樣愛她?

我不怕我死啊,我怕我死去後,沒有人再像我這樣愛你——那個時候,被一腔仇恨的熱血焚燒著的他想過這些嗎?

他真自私啊。

卓揚的葬禮在案子開庭前一天舉行,小謝穿了一身黑衣偷偷去墓園,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裏看著來吊唁的人,他的墓碑就靠在自己母親的墓碑旁邊,站在墓碑前的中年男人在想些什麽?他的兒子被釘進棺木裏,他的前一任妻子墓木已拱,他的現任妻子在病**生命堪憂。

三個至親的人,一個是死在自己手裏,另外兩個也是因為自己前程盡毀,他會後悔嗎?

一直到所有人都離開,小謝依舊站在原處。

一個穿黑衣的年輕女人手裏拿著一束花向卓揚的墓碑走過去,把花放在墓碑前,蹲下裏靜靜地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她的身影和側麵真熟悉,她是卓揚工作室牆上照片裏的那個女人,卓揚暗戀了三年多的心上人,過去三年卓揚苦戀無果,甚至得不到一個正麵一個青眼,現在她終於肯看他為他落淚,可是他已經看不到聽不到了。

小謝真的想走上去問她一句,為什麽要在一切來不及之後再來追悔?為什麽不能把握活著的時候?

可是她心知自己不會比女郎更悲慟。

第二天江一葦的案子開庭,卓揚死了,隻能由江一葦一個人來承擔後果。小謝一夜未睡,人縮在被子裏,可是渾身冰冷,她覺得自己的血液要被凍結了,渾身麻痹,大腦一片空白。

天亮的時候裴北魏來敲門,看著她欲言又止。

小謝知道他想說什麽,隻是搖了搖頭:“我要去。”

她終於見到江一葦,他站在審判席上,形銷骨立滿身狼狽。

庭審開始,法官陳述案情,小謝想起了十二歲那年初遇,江一葦十七歲,已經是那一片出名的混混,小混混叼著一顆煙斜睨著眼睛看自己,那麽不正經,可是有那樣一張漂亮的臉。

他一腳踹開向自己揮舞著長刀的混混,笑著對自己說:“小姑娘,以後再被搶劫的話還是保命要緊。”

除夕夜他拎著一袋東西站在自己家門外,不好意思地撓著耳根:“反正我也是一個人,我們一起過年吧。”

他凶巴巴訓斥她:“不上學難道做小太妹啊?錢的事不用擔心,有我呢。”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長,可是現在她看著他滑向深淵,眼睜睜救不得。

最後結果,嫌疑人江一葦犯放火罪,意圖明顯,情節惡劣,後果嚴重,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他被警察帶下去,走過小謝身邊,一雙眼睛看著她:“你欠我的四年前就還清了,不要再自責。”

小謝走出法庭,外麵在下雪,她一個趔趄臉朝下栽倒在雪地上,雙手緊緊地攥住雪,半天沒有站起來。季雲攀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一直看一直看。

5、

阿姚重度燒傷幾乎毀容,需要做植皮手術。她傷勢稍好些,季雲攀陪她去國外做手術,婚期再次被推延,受傷的阿姚變得異常脆弱,看向季雲攀的眼睛裏帶著淚光,季雲攀安慰她:“等你好了能穿婚紗了我們就結婚。”

上天為何待她這樣不公,季雲攀把臉埋進手心裏,眼淚滾燙,眼前這個女人,縱然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她是他的親人,他的姐妹,他最好的朋友,他從初見時候就憐憫她,盼望她每天睜開眼睛都比前一天幸福。她被家人排擠時他是真的為她心痛,她事業得意時他也是真的為她高興,這些年他眼見她手裏所掌握的東西一天多於一天,可是一場大火把什麽都毀了,美麗、健康,現在她隻有自己了。

走的那天裴北魏去送他們。

他張望了許久始終不見熟悉身影,裴北魏搖頭:“小謝不會來的,她已經回了學校。她其實並不怪你,隻是心裏覺得難受而已,這次她連我也一並疏離了。江一葦的事情打擊她很深,我看她寧可坐牢的是她自己,這個傻瓜。”

季雲攀張張嘴,最終卻隻能說:“好好照顧她。”

送走季雲攀,裴北魏驅車開往監獄的方向,有些事情他心存懷疑,他需要知道真相,即使真相無益。

新犯收監三個月內不許探視,裴北魏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見到江一葦。江一葦腳步蹣跚,臉上有些青腫,裴北魏看了一眼即刻心裏明了:“有人打你?”

江一葦淡淡一笑:“老人要立威,新人挨打是正常的。反正不冤枉。”

裴北魏歎口氣:“阿洛如果知道了肯定更自責,這個傻姑娘,總是把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我來是為了問你一件事情,我不想追究什麽,隻是想知道真相。”

江一葦點點頭:“你問吧。”

從監獄出來,裴北魏的眼睛被陽光刺了一下,又酸又痛,抬起手遮住眼睛,喃喃自語一句傻瓜。

八年前,阿洛十四歲的時候那場傷人案,真正的凶手是江一葦。那時江一葦已經成年,他曾經救過阿洛,阿洛為了報恩,權衡利弊,才替他頂罪。

回到學校,同寢室的姑娘越來越發現小謝比原來沉默呆滯,常常自己一發呆就是半天,什麽話也不說,問她什麽也不回答,好像根本就靈魂出竅不在這個世界。

以前那個活潑熱情的謝以洛跑哪兒去了?

真讓人害怕。熱情的1號床姑娘拿了一張傳單來找她:“謝以洛,你想找兼職嗎?我這裏有份清閑的活兒,一個劇組給新晉女紅人祁宋宋招聘替身演員,要求背影看上去和她相似,我看你挺適合的,工資也不錯,考慮一下?”

小謝勉強一笑,接過傳單夾在課本裏:“好,我有空去試一下。”

回到學校這些天來她很少給裴北魏打電話,她知道江一葦的下場和任何人都沒關係,知道裴北魏不會騙自己,他說沒有告密就是沒有,可是知易行難,想到平城以及和平城有關的一切就想起法庭上的江一葦,她隻能遠遠逃開。

親密的人一個個離她而去,她真的怕了那種感覺。

她甚至開始懼怕課本,怕翻開一本書就看到各種罪行各種量刑,為什麽這樣可怕,人為什麽會犯這麽多錯誤,行差踏錯即是牢獄之災,活著舉步維艱。

不能再這樣發呆下去,想的越多越是苦惱恐懼。她拿起那張單子,上麵寫著麵試的時間地點和要求,她決定去試一試。

那是一個民國戲劇組,匯聚了最當紅的女明星和最英俊的當紅小生。來麵試的人排成長龍,真奇怪,怎麽有那麽多人甘心做別人的替身?她在一個空位上坐下來,等著被叫進去。

前麵的人一個個神情沮喪地走出來,她們的背影和祁宋宋除了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之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怎麽會異想天開來這兒?終於到了小謝,她被叫進去,裏麵坐著一群人,大胡子的或許就是導演,穿馬甲的是副導演,還有其餘一幹人等,小謝報了名字,依他們的要求轉個圈,審核官們對視一眼,一個女工作人員拿著一套愛國藍的五四青年學生裝朝小謝走過來:“換上試試。”

小謝拿著衣服走進試衣間,換好衣服走出來,導演和副導演看她一眼,湊到一起竊竊私語幾句,抬起頭對她點點頭:有消息的話我們會電話通知你。

幾天之後小謝接到通知,她被錄用了,去簽合同的時候導演善意地提醒她:“請仔細看合同,裏麵提到了或許會有**情節。”

如果是在過去,小謝一定已經扔下筆離開,現在卻覺得無所謂:“我的背後有一條很長的傷疤,不知道你們介不介意。”

導演聳肩:“反正這樣的鏡頭始終隻是你,不會穿幫,無所謂。”

祁宋宋小姐事業正如日中天,來回幾個劇組軋戲,有一些不需要正麵的和有危險係數的情節由廉價的替身演員來代替最合適不過。小謝沒有課的時間幹脆就泡在劇組裏看人家演戲,劇務小姐湊上來搭話:“阿洛我看你長得比祁宋宋好看,為什麽不幹脆做演員?給祁宋宋當替身,多劃不來。”

小謝淡淡笑:“紅不紅不是看臉的。”

劇務訕訕笑:“這倒是,祁宋宋能紅也全是靠人捧,要不是白先生,哪裏輪得到她紅?也不知道白先生到底看中她哪點,據說她十幾歲就跟著白先生了。你看,明天要進劇組的女二號陸小姐長得可比祁宋宋漂亮,我見過她的經紀人,也是個漂亮人,據說原來也是做演員的,不知道怎麽回事老也不紅,幹脆轉行做了經紀人,你說奇不奇怪?”

小謝覺得這番話好耳熟,問劇務:這個經紀人叫什麽名字?

劇務翻了翻手裏的東西:好像是姓簡,哦對了,叫簡真!

小謝渾身一個激靈,是簡真,她終究還是要見到她的廬山真麵目了。可惜明天她要回平城,江一葦已經被收監三個月,到了可以探視的時候了,她需要回去看他。

總歸來日方長,她一定能見到簡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