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愛得起就愛,愛不起就跑

1、

小謝病了。

高燒三十九度,燒的兩隻眼睛都變成炎炎的大洞,嘴唇幹裂如同大旱的河床,似乎整個人的生機都被這場高燒焚燒殆盡了。

裴北魏養了她四年,從沒見過她生這樣大的病,一時間嚇得手足無措。

他知道她是為什麽病的,一個人隻有當意誌被摧垮時才會給病菌這樣大的可趁之機。她燒了三天,絲毫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她簡直就是想把自己燒成灰,裴北魏請了看護,每天給她用酒精降溫。學校方麵也幹脆請了半個月的假。

季雲攀來過一次,被裴北魏堵在外麵,冷冷地看著他:“如果要斷就斷的幹幹淨淨,藕斷絲連給誰看?”

季雲攀忽略他含諷帶刺的語氣:“她怎麽樣了?”

他想要往裏走,被裴北魏橫在門上的手臂擋住:“總歸不會死。季雲攀,你已經踏出一步,無可轉圜,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當小謝是我的妹妹,那麽,聰明一點理性一點,不要把事情變得更糟。”

季雲攀靜靜地看著他,許久沒有說話。

直到裴北魏想要把門關上,他突然開口:“裴北魏,你現在是否還當我是朋友?”

裴北魏遲疑了片刻,點點頭。

季雲攀吐一口氣:“那麽,我想要和你談談。”

他們上樓的時候那架鋼琴正在被工人抬下去,老板走過來招呼:“來的真巧,正想告訴你們呢,我要離開平城去別處發展了,店麵已經盤出去,這架鋼琴也帶不走,反正要賣掉,這可是架好琴,比裴北魏你們家那小姑娘的琴可好多了,你們家那琴誰買的啊,典型的花大錢買次貨。怎麽樣,這架琴便宜點給你?”

季雲攀沒有說話,裴北魏勉強笑笑:“誰知道你這琴真好假好,回頭再說吧,我們有事商量。”

老板感慨地一笑:“你們算是這兒最老的主顧了,四年來我也夠小氣,一次沒給你們免過單。今天是營業的最後一天了,我請你們。”

這是餐廳營業的最後一天,三天後這裏的所有權就將歸為一群藝術青年,這裏會被打造成一個loft。眼前的一切即將被拆除,漂亮的旋轉樓梯,熟悉的天花板與地磚,窗子上懸掛的米黃色質地輕柔的窗簾,靠窗這張他們坐過無數次的梨花木桌子,鋼琴被處理,這裏再也聽不到德彪西的音樂。

再也不會有十四歲的小女孩子從旋轉樓梯走上來,聽見德彪西的音樂,手指不自覺地跟著動。

他們在老位置坐下來,季雲攀開口:“她初中畢業那年我帶她去外婆家,火車上遇到兩個小姑娘,問我怎麽看愛情,我對她們說,愛得起就愛,愛不起就跑。”

裴北魏在倒茶,靜靜地沒有出聲。

“在那之前我從沒有考慮過這種問題,那句話完全是脫口而出,但是你也知道的,往往這種話才是一個人最真實的想法。”

裴北魏把茶杯推到他麵前:“我明白,季雲攀,我和你認識有超過十年了,我甚至比你更了解你自己。別人都覺得你正義、有責任有擔當。但是我知道,你自顧不暇。你其實是個天性涼薄的人,你的熱情,你的俠義其實都是偽裝出來的,不,其實你是真的想做一個徹底的好人,你看重口碑,在乎那些你定義為好人的人的眼光,你希望別人說你是好人,因為這些話在你看來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它們讓你覺得心安和安全。有的人搏的是名利,而你搏的是可以自我說服的安全感。”

季雲攀疲憊地點頭:“小的時候有一次和我媽一起回香港的家,偶爾碰到大哥在教訓別人,別人的痛苦呻吟聲落到他的耳朵裏,他竟然就像完全沒有聽到,我永遠記得那個人的血和眼淚,還有被人拖走之前看向我的那一眼。”

裴北魏點點頭:“所以你選擇了法律,這些年來近乎偏執地維護法律。你其實並不是從本心裏選擇了法律,而是自覺地厭惡著暴力。你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你自己,你的熱情和生機全為著自己燃燒掉了,你沒有感情給別人。所以我一直暗示阿洛,季雲攀不是良人。”

季雲攀沒有驚訝,他隻是看著他:“你有一雙很毒辣的眼睛。”

兩個人沉默了很久,裴北魏突然開口:“阿姚什麽時候回來?”

季雲攀盯著茶杯裏起伏的茶葉:“後天早晨的飛機。”

裴北魏唔了一聲:“是你先聯係她?因為阿洛的事情?”

季雲攀苦澀地笑:“裴北魏,你可不可以偶爾不要那麽聰明?”

裴北魏避開他的話鋒:“你這樣對阿姚何嚐公平。”

季雲攀搖頭:“不一樣的,我和阿姚從小一起長大,我知道她要的是什麽,她要的是一個穩固的不可動搖的位置,以及一個安放這個位置的家。某些方麵我們很像,我們所求無多,空氣和水,這些人不可或缺卻又無所察覺的東西對我們來說最好,我們不想把日子過的如同小說,沒有那種承受波瀾壯闊生活的心髒,我們隻需要庸常生活。”

裴北魏點點頭:“如果阿洛知道自己是輸在太愛你,她會怎麽想,世界多荒謬,有人寧可放棄深愛自己的人。”

季雲攀慘淡地笑:“人有權利選擇細水長流,而不是引火燒身,蠟炬成灰。”

裴北魏頓了頓,說:“我突然想,如果,當年你沒有救她,今時今日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你救了她嗎?如果你沒有救她,她會進少管所,再出來後或許會是個乖巧的女孩子,或許會更像個小太妹,無論如何她是自由的,愛你讓她變成了囚犯,時時刻刻看你臉色,做什麽事情都束手束腳,首先考慮這樣做會不會引季雲攀皺眉。而你呢,你嘴上雖然不說,但自居為她的恩人,拯救者與被拯救的人,多不平等,她做什麽在你眼裏都變成報恩,連愛你也是。你要做個好人,不要授人以柄,隻能對她說,不,我當初救你全是自願,別無所求。”

他的話像是蘸了鹽水生著倒刺的鞭子,一層層地揭下血肉來,說的卻又全是季雲攀心裏的話,他無可反駁。

裴北魏低聲說:“如果救了她的是我呢?不,沒有用,根本沒有這個可能。”

讀者類雜誌上常有所謂過來人以千帆過盡的口氣感歎,人生是條單行道。

時至今日,季雲攀與裴北魏才感受到,這句話原來哀的這樣悱惻。

最後,裴北魏對他說:“既然你已經把她推開,那麽,以後就離她遠一點吧。我也不希望我的妹妹或者女兒,把時間白白浪費在一個怪胎身上。”

回事務所的路上,鬼使神差地,季雲攀又走了當年初遇小謝的那條巷子,巷子太窄,堆積著雜物,根本不容車開過去,他停下車步行,剛要拐彎卻聽到有人在爭吵,是一男一女。

他站在隱蔽的地方聽了大半天,大致聽明白了,這是一對戀人,然而男的要結婚了,他們決定分手。

男人的普通話不是很標準,聲音有點熟悉,季雲攀悄悄探出頭去,目光落到那個男人的臉上,瞬間明了,那是裴斯羽,小謝分數出來後那天在餐廳裏聽到的八卦躍進腦海裏,這個女孩子就是裴斯羽在平城瞞著岑家小姐的情人吧?

爭吵聲漸漸消失了,男人沉重的腳步漸遠,季雲攀探出頭去,女孩子蹲在地上,看不清臉。

季雲攀走過去,彎腰遞給她一塊手帕,女孩子抬起頭,蒼白的臉,冷冷的眼。

回去的路上,季雲攀的腦海裏反複回響著女孩子的那句話:“真奇怪,我要他的眼淚做什麽?我要他的一生又做什麽?我知道他的性格卻還愛他,不過是希望,他與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笑著的,能有一刻是一刻。”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男人,給不了一生,於是連一刻都吝惜,連爭取都懶得?

2、

姚成詩回來的那天小謝醒了。

她坐在**,看著工人走進來,把那架季雲攀送給自己的鋼琴抬出去,另一架鋼琴又被抬進來,新的鋼琴她認識,是餐廳二樓那架琴。

裴北魏走進來坐在她旁邊:“餐廳被盤出去了,老板轉讓鋼琴,我覺得這架比過去那架好,就買下來送給你。”

小謝問:“原來那架呢?”

裴北魏哦了一聲:“那一架,送給了孤兒院。”

小謝點點頭:“挺好的,我喜歡現在這架琴,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我就想,如果這是我的該有多好。”

裴北魏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柔聲說:“現在它是你的了。”

小謝衝他笑笑:“可以讓我見見江一葦嗎?生日那天晚上我看見他了,他是不是來過了?”

裴北魏沉默了片刻:“他是你的什麽人?”

小謝擺弄著手指:“朋友,十四歲之前最好的朋友,他很照顧我,我一直很感激他。”

裴北魏摸摸她的頭:“你生病的時候他來過,但是看你沒醒,所以先回去了,他留下了電話,如果你想見他,我打電話給他叫他來。”

下午江一葦來了,四年不見,他長高了很多,當年他離開平城的時候就已經19歲,現在他23歲了,小謝幾乎要認不出他來了。

小謝的變化也很大,兩個人呆呆對視了很久,小謝終於回過神來:“江一葦!”

江一葦朝她走過來,在床邊坐下來,凝視著小謝大病初愈的憔悴麵孔:“怎麽會生這麽大一場病,我特地趕回來給你過十八歲生日,誰知道一見麵就看見你栽倒在地上,簡直嚇死我了。”

他捏捏她臉上那一點肉:“瘦成這樣,當初就算饑一頓飽一頓的時候臉色也沒那麽難看過。”

小謝不想再提那天晚上的話,於是岔開話題:“你這四年都去了哪裏?靠什麽生活?”

江一葦聳聳肩:“還能做什麽,沒有文憑沒有學曆,隻能做苦工咯。”

小謝問他:“那,打算在平城待多久?其實平城現在全城建設,有很多的工地都在招人……”

江一葦撲哧一聲笑出來:“你還真當真啊,你看我像是做苦力的樣子嗎?放心啦,我的日子過的沒那麽淒慘,至於具體是什麽職業,也就不告訴你了。”

小謝終於放下心來:“那你現在住在哪裏?”

江一葦隨手拽了一張紙,唰唰寫下個地址:“喏,住在朋友家。”

小謝接過紙條,不由地誒了一聲:“你認識卓揚?”

江一葦眉毛一挑:“你也認識?”

小謝嗯一聲:“他做攝影嘛,我給他做過模特,你和他怎麽認識的?”

江一葦嘻嘻一笑:“不打不相識,我們認識好多年了,當初有一次打群架,他是對方陣營裏的,年紀最小,下手最狠,打完那一架我就記住他了。這次回來又遇見他,那小子不錯,竟然還沒忘了我,一看我沒有地方住,就幹脆邀請我去他那兒住,大家一起追憶下當初那荒唐的青春歲月。”

小謝呸了一聲:“跟過去一樣沒正形。但是,卓揚不住家裏嗎?天天就待在工作室?”

江一葦詫異地看著她:“你不知道卓揚的來曆?”

小謝搖頭:“我又不是查戶口的,人家不告訴我,千方百計打聽到了也沒用,我就知道他應該蠻有錢。”

江一葦左顧右盼,確定沒有人才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其實吧,卓揚的身份和你這個哥哥有點像。”

小謝吃了一驚:“難道卓揚也是私生子?”

江一葦歎口氣,搖頭:“不是,他是老爺子前妻生的。原來老爺子待他還不錯,因為就他一個兒子,可惜最近後媽新給添了個男孩,老爺子對卓揚的態度也不如從前了。”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足為外人道的身世。小謝默默地想。

在家裏養了幾天,學校打來電話,假期結束了,要她如果沒有什麽事就馬上返校。

裴北魏放下電話,問小謝:“還要回這個學校嗎?現在已經沒有必要……”

他的話小謝明白,既然和季雲攀之間已經全無可能,那麽當初為他選擇讀法律,選了這樣一所學校,如今可以全盤推翻來過,她完全可以隻為前途考慮,選一個清閑一些的專業,讀一個好一點的大學。

小謝搖頭:“不,我不想再讀一遍高三,而且既然選了這條路,說不定就是最佳選擇,再往回走,誰能保證會比現在的路更好?”

如果命運已經設定好歸途,無論走哪條路也逃不脫,把現在正在走的這條路走好了就是。

季雲攀揉揉她的頭發:“你自己開心就好。”

回去時候江一葦送她去車站,路上一直在不停地逗她發笑,這次回來,他直覺小謝變了,變得沉默寡言,束手束腳,全不像當初那個膽大妄為的小女孩子。他歎口氣:“我真懷念那時候,我們說打架就打架,說喝酒就喝酒,多快活。”

那時候……那時候的謝以洛是個孤兒,和江一葦他們一群小混混混在一起。小混混們都沒有文化不懂是非,但是都識得義氣兩個字,即使有一瓶酒,也知道拿來與大家共享。一群人裏小謝和江一葦關係最好,因為江一葦曾經救過她一命,那兩年他們可以稱得上是相依為命。姨婆去世後,小謝的生活失去著落,曾經一度動過輟學的念頭,是江一葦凶巴巴的一眼瞪過來:“輟學?不上學你能幹嘛?當小太妹啊?學費別擔心,我們幫你弄。”

那兩年她的學費全是他一手賺來,江一葦說是小混混,其實不過是個自稱,收保護費也輪不到他們這樣的毛頭小子,柴米油鹽其實全靠自己雙手。一群什麽都沒有的孩子,小謝是他們當中的公主,她被眾人捧著寵著,一起痛快喝酒,喝的醉醺醺時,常有人笑嘻嘻對小謝說:“將來飛黃騰達了,別忘了兄弟。”

那些暢快的少年時光,一去不複返的少年時光。

小謝抬起眼睛瞟他一眼:“說這話,這麽多年都沒一點長進。”

經過平城孤兒院,小謝突然停下腳步:“我們進去看看吧。”

剛剛下過今冬的第一場雪,小孩子們穿的出奇臃腫,在雪地上打打鬧鬧,看到陌生人進來都停下了腳步,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不速之客,小謝的眼中卻全沒這些人,她隻聽到叮叮咚咚不成曲調的鋼琴聲。

她朝著琴聲的方向走過去,是一件空****的小平房,推開門,裏麵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正低著頭認真地彈琴,她的姿勢很生疏笨拙,幾乎是用一根手指一下下地去戳琴鍵。

看到有人進來,女孩子抬起頭,眼睛裏帶著防備:“你們是誰?”

小謝走到鋼琴旁邊蹲下身來,上麵用塗改液寫著XYL三個字母,這是她的鋼琴,季雲攀送給她的禮物,有朝一日它走音損毀,變成殘片與飛灰,她也將永遠認得。

她善意地衝女孩子一笑:“能讓我彈一首曲子嗎?”

女孩子被她眼裏的神采震懾住,乖乖地讓開,小謝坐下來,閉上眼睛,那天和季雲攀裴北魏一起從旋轉樓梯走上去,看見鋼琴的那一瞬間又重新在腦海中浮現,她睜開眼睛,十指放在琴鍵上,音樂行雲流水般響起,是當日那首德彪西的《大海》。

音樂聲裏與季雲攀有關的場景連綴著出現在眼前,最後夢境裏的船與大海澎湃地湧到眼前,像是下一刻就要將她吞沒,小謝驟然收手,抹一把臉,整個手心都是濕漉漉的。

如果她再有勇氣一些,她會跑到季雲攀家去敲門,問他能不能就當生日那天晚上她什麽都沒說過。

可是她的意誌沒有那麽強大,強大到足夠裝作如無其事地與他各自心懷鬼胎地注視著過完下半生。

3、

回到學校後小謝愈發努力學習,甚至還興致勃勃地和一群同鄉搞了一個社團,社團旨在幫助學校附近外來務工者子弟小學的小孩子們,逢周六周日義務給小學生補課,或者組織其他一些義賣活動籌款。

無事可做有時是一種理想狀態,因為很多人之所以拚命做事,是因為不想有閑暇時間去回想過往。

她沒有再和季雲攀聯係,也再沒有見到季雲攀,寒假她沒有回平城,裴北魏來G城找她,在市中心的酒店訂了兩間房,兩個人幹脆就在G城過年。

越靠近春節,裴北魏越顯得心思不定。小謝當然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一起出去吃晚飯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地提起來:“哎,今年不去找簡真了嗎?”

小謝從未見過簡真,除了那張照片,但這些年眼見裴北魏為簡真輾轉反側,簡真兩個字在小謝心目中已經不再是簡單的一個名字,她就存在於裴家的大房子裏,裴家的廚房與嬰兒室都是為她準備。雖未曾謀麵,但她已然是小謝的一個熟人或親人。

她突然提起,裴北魏嚇了一跳,神色慌亂,遮遮掩掩:“我沒在想她。”

小謝嗤笑一聲:“我說你正在想她了嗎?此地無銀三百兩。帶我去找她吧,反正在哪裏都是過年。”

裴北魏有些愧疚:“阿洛,對不起,沒能給你一個家。過年時候還要到處漂泊。”

小謝抓住他的手:“我有家人,家人走到哪兒,我的家就在哪兒。”

裴北魏嘴上說沒有在想簡真,當天晚上卻迫不及待地收拾起行李來。簡真現在做明星經濟人,現在就在塢城陪著自己的藝人拍戲。

小謝好笑地看著他:“你不是說不想她嗎?”

裴北魏強詞奪理:“我隻是說那會兒沒在想她,不代表我不想她。”

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嘮嘮叨叨:“簡真是個孤兒,每年過春節身邊都沒有家人,你說我們要不要給她打電話?是給她個驚喜還是怎樣?”

小謝還沒來得及答話,一陣手機鈴聲打斷了裴北魏的嘮叨,裴北魏拿起手機看了看,站起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不用說,肯定是季雲攀。

季雲攀幾乎已經成為他們之間的一個禁忌,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這個名字。但是小謝知道季雲攀和裴北魏的友情不會因此撼動,憑什麽呢?季雲攀沒有錯,任何人都有拒絕愛慕者的權力,他救了自己,這些年來關懷自己,再去求得愛慕,那是她貪得無厭。裴北魏早知道季雲攀是什麽樣的人,早知道自己會被拒絕,早就或明或暗地向自己透露結局——一切都是謝以洛的過。

裴北魏打完電話走進來,接著收拾行李,嘴上不停:“我和簡真還在一起的時候,那一年裴家人還沒來找我,簡真也還是個跑龍套的,那年過年時候我們倆都沒錢……”

小謝打斷他的話:“裴北魏,我拎得清對錯。”

裴北魏停下手裏的活兒,摸了摸小謝削瘦的麵頰:“我隻是希望你開心點。”

第二天早晨八點多的航班,兩個人哈欠連天地往機場奔,進到機艙坐穩後非常有默契地齊齊補眠。

一個多小時後飛機降落,裴北魏的神情有點緊張,小謝好笑地看著他:“喂,不至於吧,不是每年都見麵嗎?”

裴北魏白她一眼:“每次見麵都懷著初戀的心,不行嗎?”

原來女性之友花花大少裴北魏還是個純情少年。

出了機場兩個人打車直奔塢城影視城,南方冬季濕冷濕冷,人像是泡在水塘裏,關節都要被寒氣浸壞了。一路上手機握在手心裏,車快到影視城,裴北魏給簡真打電話,小謝睜大眼睛好笑地看著他的表情。

沒有人接電話。

過一分鍾,裴北魏又打了一次,還是沒人接電話。

裴北魏的笑容僵在臉上:“可能正忙著吧,手機沒在身邊也說不定,沒關係,我知道她劇組的名字,一會我們直接去劇組找她。”

沒想到被攔在影視城外麵,工作人員上下打量著兩個人:“通行證有嗎?”

還要通行證?裴北魏和小謝麵麵相覷,小謝低聲問裴北魏:“你沒經驗啊?”

裴北魏尷尬地笑:“我也是第一次來影視城,原來找她的時候都沒在拍戲啊。”

工作人員開始趕人:“去去去,沒通行證不能進,一看就知道你們肯定是小報記者,又想混進去拍照是吧?一天趕好幾撥,沒比你們這些人更煩的了。”

感情是被當成八卦記者了?裴北魏突然靈光一現:我記起來了,好像是XXX的電影最近也在這兒拍,防記者防的特別緊。

XXX是國內一流的商業片大導演,最近在拍的一部大製作宣傳的幾乎家喻戶曉,但是防記者如同防賊,生怕演員和化妝提前曝光。

裴北魏不死心,腆著臉湊上去:“我們不進去,那麻煩您能幫我找個人嗎?XXXXX劇組的,女二號的經濟人簡真小姐,我找她有急事。”

工作人員思索了下:“XXXXX啊?這劇組早走了呀,在塢城的戲份已經完了,轉到無錫取景去了。”

看樣子這次是白跑一趟了,裴北魏萬分沮喪,小謝倒是很樂觀:“無錫離這兒那麽近,我們一會去無錫好了。”

裴北魏搖頭:“算了,今年她是不想見我。”

他深愛簡真,對簡真一舉一動後的含義自然領會深刻,小謝隻能說:“那我們在塢城呆兩天再回去吧。”

兩天後他們被一個電話急召回平城。

4、

小謝躲在二樓的柱子後麵偷偷向下看,裴北魏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沙發上,茶幾上散了一堆照片。裴北魏的對麵正襟危坐著一位老人——那就是裴北魏的父親裴東山。

這是小謝第一次見到裴東山,她名義上的養父。

或者說,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除了裴北魏之外的裴家人。第一次踏進這間房子,裴北魏對自己說,除了哥哥,她沒有任何親人。從此在她的意識裏,那邊的人就隻是一個虛幻的影子,他們虛無縹緲,隻是一群代號,永遠不會出現。她對那邊的人不感興趣,那邊的人自然也忽略她。

兩天前裴北魏在塢城接到裴東山的電話,裴東山說自己人已經到了平城,要裴北魏馬上回去,否則自己就即刻去塢城,裴北魏無奈,隻能帶著小謝回到平城。

真是奇怪,四年來裴北魏從未回過香港的所謂家,裴東山一直也沒有計較——裴家除了這個私生子的兒子裴北魏,還有四個女兒,滿堂外孫,賓客無數,過年時候熱鬧得很,有沒有裴北魏,有什麽打緊?

他今日不請自來,肯定有莫大的緣由。

果然,一遝照片甩過來,裴東山冷著臉一付當家人理所應當的債主表情:“看一下,有哪個順眼。”

裴北魏舒舒服服往沙發一躺:“怎麽,裴家改做販賣人口生意了?”

裴東山巋然不動:“少廢話,看看哪個順眼,我讓人去提親。”

裴北魏一下子跳起來,表情誇張:“提親?您穿越了吧?”

裴東山冷哼一聲:“少油嘴滑舌,你今年32歲了,不結婚,還想怎樣?你自己不上心,我這個做父親的當然要操這份心。”

裴北魏躺回去,眼睛斜睨著父親:“說吧,到底為什麽。”

他說的這樣**裸,裴東山幾乎掛不住老臉,但畢竟打拚多年,最識時務講效益,知道打溫情牌沒用,隻能說實話:“我最近身體不太好,你幾個姐姐明裏暗裏提遺囑的事兒,我不想我的基業落到女婿手裏。”

裴北魏撲哧一笑:“原來你是想要孫子?那幹嘛一定要結婚啊?我不也是非婚生的嗎?到時候給你領回去一個孫子就是。”

裴東山勃然大怒,煙灰缸直直地朝著裴北魏擲過來:“混賬!”

裴北魏沒有躲,煙灰缸砸在額頭上又落到地上,碎了個徹徹底底,一行鮮血順著鬢角淌下來,裴北魏動也沒動,隻是冷笑:“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看到見了血,裴東山也有些心慌,但見到小謝飛奔下來把紗布捂到裴北魏的額角,怒氣卻又頂著沒經過大腦的話:“給我領回孫子,你說的就是她?你知不知道你們的關係傳的多難聽?”

小謝的手一頓,裴北魏身體猛地一震,扯開小謝站起來:“裴東山,我不是你,不是一頭種馬!我有愛的人,就算她不嫁我,我為她單身一輩子!”

鮮血汩汩地往下淌,頗有些駭人,裴東山氣得站立不穩,指著裴北魏的鼻子說不出話來,轉身拉開門腳步蹣跚地走了出去。

門砰地一聲關上,裴北魏膝蓋一軟躺倒在沙發上,衝著不知所措的小謝笑:“今天要是不出點血肯定打發不走老爺子,我頭有點暈,叫醫生吧。”

好好一個年,又是在消毒水和白藥的味道裏度過,裴北魏頭上包著一圈紗布,萬分虛弱的模樣。

他的腦袋包的有點像兔子,小謝忍著笑端給他一碗湯。裴北魏摸過鏡子看看,呻吟一聲:“死也死也,這段時間千萬不要有人請我吃飯。”

小謝打量他兩圈,問他:“認識那麽久了,我還沒問過你一個問題呢。”

裴北魏捂著腦袋:“說吧,別太複雜的,我腦仁兒疼。”

小謝一雙眼睛滴溜看著他:“你為什麽叫北魏?為什麽不叫後周?”

裴北魏安靜下來:“哦,這是我媽給我取的名字,我媽大學是曆史係,她說發現懷孕的時候專業課正好講到孝文帝改革,所以給我取名北魏,怪兮兮的名字,其實這還算好啦,沒有叫拓拔我就阿彌陀佛了。”

小謝輕輕問:“上專業課的時候?”

裴北魏勉強扯出個笑容:“是啊,她懷孕的時候還在上大學,情人畏懼家裏糟糠妻,一句話沒留一走了之。後來事發,未婚先孕還是第三者,要多忤逆有多忤逆,被學校開除。一個好好的女大學生,非得跟一個已經有家室的老男人,還搞出條人命來,不是自毀前程是什麽。出了這種事,在那個年代,家裏人也是不容的,何況她的父母還都是老師。直到她去世也沒被家裏人原諒。我記得有一年過年,她帶我回家,還沒進門就被哥哥堵在外麵,他說的話我現在還記得——不愧是學曆史的,連男人都喜歡老的,還喜歡別人的二手貨。”

他覺得難受,於是平躺下去:“小時候我和我媽相依為命,真的是相依為命,我和我媽加起來才是完整的一條命,她去世的時候,我感覺整個人像是活活被砍下來一半。現在她的父母也都還在,他們沒打算認我,我也不打算認他們。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有一個妹妹,不論她做錯什麽,我都原諒她,我不會看她孤苦無依,受人欺負。”

難怪他對自己這樣好,原來看向自己的時候,同時也是在看向自己的母親,把當年對於母親的憐憫用到自己身上,是恨當年不夠強大,所以如今才在自己的身上加倍地補償回來吧。

裴北魏轉過身看著小謝:“那些傳言……我現在有些明白季雲攀的心情了。”

那些傳言,無非是那些關於小謝和裴北魏關係的惡意揣測,小謝想說我不在乎,但也清楚知道自己無法代替裴北魏去感受。裴北魏眨眨眼睛:“說真的,滿十八周歲了,找個男朋友吧。”

小謝唾棄他:“剛剛被人逼婚,現在就來逼我,要不要這樣雙重標準。”

裴北魏苦笑:“我是怕那些謠言越傳越勝,對你對我,終究不好。”

小謝有些悱惻,連裴北魏這樣瀟灑豁達的人尚且在乎這些橫飛的唾沫,更不用說季雲攀了。

真的是怨不得他的,要怪也隻能怪自己妄求。

樓下電話響了,小謝站起身來:“我去接電話,你把湯全部喝掉,否則我下次不煮了。”

她飛跑下樓,拿起聽筒:“喂,裴家,哪位?”

那邊沒有動靜,小謝的心髒提到了嗓子眼,半天,那邊才終於傳來一句輕輕的:“裴北魏在嗎?”

5、

裴北魏放下電話,臉上笑得有點難看:“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季雲攀的老爹也來了,季雲攀讓我去作陪。”

小謝沒有說話,季圃蓀從不輕易來平城,上次來是因為季雲攀和阿姚的訂婚宴。

裴北魏笑得更難看:“你說我這包的跟兔子似的怎麽出門見人,要不然還是推掉算了。”

小謝開口:“我說過了,我分得清對錯。你去吧,不去倒顯得我說了什麽似的。”

裴北魏勉強嗯了一聲:“那我晚上不在家吃飯了,你自己好好的。”

小謝覺得好笑,她不好好的又能怎樣呢?

和裴北魏約定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半,季雲攀一直心不在焉地看著手表,不停地朝外張望著,姚成詩覺得奇怪:“你怎麽了?”

季雲攀勉強笑笑,他其實在想,小謝呢,小謝會不會來?

姚成詩已經回來了兩個多月,這些年她在國外發展的其實不是很好,她的麵孔有些西化,五官立體分明,不是老外心目中所想的那種扁平麵孔皮膚黃黃鼻子塌塌的東方女性形象,用她自己自嘲的話說,或許從十八樓跳下來臉先著地,摔成一張大餅臉,大概有機會能引起西方人的興趣。

是季雲攀先聯係她,就是從G城回來的第二天,季雲攀慌亂之下撥通了那個早就知道卻一直沒有打過的號碼,姚成詩的聲音傳來的那一瞬間,他甚至有落淚的衝動。

阿姚的聲音對於他來說有一種撫慰的力量,比起情人,他們的關係其實更近似於親人,那是一種融進血脈裏的感覺,讓人覺得熟悉、溫暖,即使隔著幾十年的時光,依舊不會陌生,熟悉的如同自己的肉中之骨,脈中之血。

重要而不必覺得,平淡而不需損耗心力,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於是,他對她說:“回來吧,我還欠你一個婚禮呢。”

因為他的這句話,她回來了。

可是真正看著她的時候,季雲攀又覺得心裏有個角落空落落的,像一間被搬空的房子,來回回**著小女孩在樓梯上跑來跑去的咚咚聲,忽而又像是鋼琴聲。他似乎可以看得見青色裙裾的擺動,柔軟的頭發飛揚,白皙修長的十指在琴鍵上來來回回——他突然深切地明白了,什麽叫,縱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外麵傳來刹車聲,季雲攀霍地起身去開門。

裴北魏一個人走進來,季雲攀站在門口伸頭張望,裴北魏低低地說了一句:“她沒來。”季雲攀這才低垂著頭跟在他後麵走進屋子裏。

阿姚好奇地看著裴北魏:“哎,你的小妹妹呢?沒跟你一起來?”

她還記得小謝,怎麽會忘記呢?如果不是小謝,她或許已經做了四年的季太太,不,也不能這樣說,但至少,小謝是一根導火索。

她到現在也不明白,一個突然出現的人怎麽就會變成一根導火索,炸掉了自己四年的時光。

裴北魏瞟了季雲攀一眼,嘴上回答姚成詩:“女大不中留嘛,都滿十八歲了,有了自己的圈子和朋友,當然不會再跟著我到處跑了。”

阿姚笑:“哇,已經滿十八歲了?裴北魏,該準備嫁妝了。”

客房裏傳來一陣輕咳,不用說,老爺子養足精神了。

一別四年,老頭子真正是老頭子了,臉上手上添了許多老人斑,皮膚鬆弛的如同一張久經風雨的走馬燈蒙紙,腳步比起四年前也略有蹣跚,但是精氣神還好,眼睛朝人掃一眼,依舊讓人覺得膽寒。

老爺子這次來,一是為了季雲攀和姚成詩的婚事,二是為了見一些老朋友。

季雲攀和姚成詩的婚禮定在四月份,春回大地,真是個好時候。姚成詩拍拍裴北魏的肩膀:“到時候一定要來,帶著你的小妹妹。”

季雲攀渾身一震,裴北魏打哈哈:“我嘛是一定來的,小女孩到時候是不是忙著和小男生約會抽不出空來那就未必了。你們滿堂賓客還少一個小姑娘?”

阿姚去廚房找東西,裴北魏心神一動,跟了過去。

她站在水池前洗杯碟,即使這樣依舊有模特亭亭玉立的好姿態,裴北魏走過去幫她,趁著水龍頭開大時候的嘩嘩水聲,低聲問:“阿姚,你真的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