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初的紅氣球哪裏去了

1、

小謝回來的時候明顯曬黑了,隻有眼睛附近一圈被墨鏡遮住還稍微白那麽一點,摘下眼鏡來就覺得無比滑稽,裴北魏忍著笑:趕緊宅在家裏把皮膚白回來吧。

小謝做個鬼臉,彎下腰從行李箱裏往外掏禮物,一眼看到茶幾上的宣傳冊,立刻被燙到似的跳起來:“你怎麽會有這東西?”

裴北魏攤手:影樓滿天下散發宣傳冊,估計現在平城應該人手一份,很多男生都在打聽第四頁到第七頁的漂亮姑娘姓甚名誰吧。至於我們家這份嘛,是季雲攀帶回來的。

小謝的臉一紅,半天才冒出一句話:“我答應了幫一個攝影工作室拍一組相片,如果你有空可以去。”

裴北魏點頭:我會找季雲攀有空的時候去。

一個抱枕砸過來,裴北魏敏捷地閃開。

高考成績在小謝和玫玫回來的第二天出爐,季雲攀在事務所走不開,但還是打了個電話過來:“要不要我幫忙查成績?”

小謝窩在自己的臥室裏不知道在幹什麽,是裴北魏接的電話,裴北魏抓住一切機會打擊嘲諷季雲攀:“別再瞎擔心了,你知道嗎你的行為完全像一個中年老大叔。”

話雖然這樣說,但裴北魏還是跑上樓去敲門:“喂,阿洛,你在裏麵幹什麽呢?季雲攀打電話問你要不要他幫你查成績?”

小謝沒有開門,喊了一聲不用了就再沒說話。

直到天黑她才終於下樓,一臉的神清氣爽,裴北魏緊張地問:“多少分?”

小謝做了個手勢:“超過六百分。”

滿分是七百五,裴北魏長舒一口氣倒在沙發上:“不愧是我的妹妹,好樣的!”

有人敲門,敲門聲急促,裴北魏和小謝對視一眼去開門,果然是季雲攀,一進門就問:“多少分?”

心中大石落地,三個人一起高高興興去吃飯,地點還是四年前一起去的那一家,四年來他們常常來這兒,和老板混得爛熟。聽說小謝的高考成績,老板大手一揮決定給個六六折,裴北魏笑著罵:“小氣鬼,給免個單會死啊?”

老板在小謝拉出來的位子上坐下:“我們小本生意可比不上你們裴家財大氣粗,哎,你聽說你本家那件大八卦了嗎?”

八卦是人的天性,在場眾位的耳朵瞬間豎了起來,裴北魏問:“是裴斯羽?他出什麽事兒了?”

老板詭秘一笑:“爛桃花。你也是裴家人,裴家的事兒比我清楚,裴斯羽在香港不是有個未婚妻嗎?”

裴北魏點頭:“這我倒是知道,據說是岑家的小女兒,那姑娘我見過兩次,漂亮是漂亮,但是冷冰冰的,眼神忒嚇人。”

老板感歎:“裴斯羽性格那麽弱,有個這樣的未婚妻其實挺不錯的,可惜小子不知足,在平城勾搭了一小姑娘,這事兒你知道嗎?”

裴北魏搖頭,裴斯羽忌憚自己是裴家人,肯定會避著自己,怪不得來了三年多了,和自己的關係反倒不如原來熱絡,感情是養了外宅:“這什麽時候的事兒?”

老板說:“也就是剛來平城不久吧,那時候那姑娘大約十八九歲。”

他指了指小謝:“就和阿洛差不多大吧。”

季雲攀心裏覺得不舒服,嗓子裏輕輕咳了一聲,搞的老板有些訕訕的:“帶著來我這兒吃過幾次飯,看樣子倒是真喜歡那姑娘,不過嘛……”

他的話咽在嗓子裏沒說完,但是裴北魏當然明白他想說什麽,以裴斯羽那樣的弱性子,是絕對不可能和家裏抗衡的,他再喜歡那姑娘,估計一旦岑家小姐殺來也得乖乖束手就擒。

老板最後一句感歎:“可見人人有本難念的經,你們有錢人也不見得比我們窮人開心多少嘛。”

裴北魏推搡他一把,笑罵:“感情你是來這兒刺激我們找安慰呢,滾滾滾。”

老板訕笑著走下樓,看著他的背影,小謝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句:“其實把罪過都歸到外人身上是件挺傻的事兒吧?”

裴北魏笑著接過話去:“是啊,最重要是自己努力。一點努力都沒付出過,最後一敗塗地還要去怨別人,沒有比這更可惡了。看我,我就是一個自我奮鬥的經典範本啊!”

小謝和季雲攀齊齊作嘔。

但是他說的沒錯,戀人之間最愚蠢就是在別人說不之前自己先放開手。

2、

高一時候雖然最終推掉了那個模特的兼職,但兩個人倒成了朋友,這次卓揚要拍一組照片,覺得小謝是最佳的模特,於是來找她幫忙:“這次你高考都結束了,不能說沒有時間了吧?”

小謝爽快地答應了,同時開出了高價:“必須這個價格,一分不能低。”

不愧是燒父母錢的敗家子兒,卓揚也很爽快地答應了這個價格。

拍攝時間定在一個周末,裴北魏告訴小謝說兩個人都很忙就不去看她了。小謝無精打采地出門,到了工作室,卓揚已經把要用到的道具全部準備好了。他的工作室牆壁上還貼著那些照片,又新添了很多張,全是那個清冷冷的女人,不用說,人還沒追到。

小謝拍拍他的肩膀:“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呀。”

卓揚有戀物癖,是個老時裝的粉絲,這次拍攝的主題就是老時裝。看著那些服裝,小謝再次感歎,攝影真是個燒錢的活兒。那些衣服都是仿照老雜誌上的時裝照片找人定做的,質料綿軟舒適,光是這批衣服就不知花了多少銀子。

卓揚的工作室到現在還是隻有一光棍司令,倒是有幾個人來應征過,都被他因為各種理由打發掉了,所以即使連化妝這樣的活兒也要他自己來,他一邊給小謝化妝一邊絮叨:“要說時裝啊,還是意大利和法國的有味道,美國就太粗野,最好笑是韓國,把歐洲十幾世紀時候的宮廷風換個雪紡料子就敢號稱是韓版,看著滿大街哭喊著要買韓版服裝的小姑娘,我簡直要笑死了。”

小謝聽著他的嘮叨,突然靈光一現,幹笑兩聲:“一個男人對服裝那麽挑剔講究感興趣,難道,卓揚你其實是另一個範思哲?”

卓揚推了一把她的腦袋,口紅斜斜地從腮邊滑過去長長一道:“再敢廢話我往你臉上畫小王八。”

第一套衣服是格子少女,妝也畫的淡淡的,越往後越偏近成熟,到了一套露背的禮服,小謝拽著換衣間的簾子隻露出個頭來,顫抖著聲音問:“卓揚,你準備的衣服裏沒有泳衣吧?”

卓揚白眼一翻:“還有裸照哦。”

小謝做個鬼臉走出來,那套衣服剪裁很流暢,**肩膀,後背是V字形,收腰,下擺垂順,沒有多餘的蕾絲,很有一股嫵媚動人的成年女人的氣。卓揚吹個口哨:“我就知道這衣服肯定適合你。”

小謝也很喜歡這件衣服:“哎,你找誰做的衣服?手藝很不錯啊。”

卓揚的萬年老臉突然就紅了那麽一下子,扭扭捏捏的:“她啊,她是服裝設計師。”

小謝恍然大悟,這小子對老時裝那麽有研究恐怕也是為了追心上人吧?

這一套衣服要拍三張圖,一張是在鏡子前,一張是坐在窗邊,最後一張是在樹下。

前兩張還好辦,畢竟鏡子和窗子作為道具本身具有很強的表現力,不需要模特本身太費勁,但是最後一張就麻煩了,非主流大行其道的年代,徹底糟蹋了鐵軌、花海和樹下陽光這三個攝影元素,卓揚死也不肯放棄樹下陽光這張,又非得拍出和非主流截然相反的作品來,來回折騰了大半天,小謝有氣無力:“我要求加價!加價!卓揚我眼睛都快被陽光刺瞎了。”

卓揚隻能安撫她:“再堅持會,為藝術獻身光榮啊!”

給錢的是上帝,小謝隻能堅持仰頭看上帝,一邊不停地腹誹,什麽為藝術獻身,卓揚肯定是要拿這些照片去討好心上人,這種為朋友兩肋插刀為情人插朋友兩刀的敗類。

站的太久了眼睛又被陽光灼的厲害,腳下一不小心打滑,小謝無效地掙紮了幾下,歪歪斜斜地摔倒在地上,剛想站起來,突然聽到卓揚的一聲暴喝:“別動!”

過了一分鍾,他興衝衝地跑過來:“抓拍到了!”

小謝頭皮一麻:“囧照?”

卓揚翻白眼:“我才不會用我的相機去幹這種沒意義的事兒。”

他把拍到的照片給小謝看,小謝頓時氣炸,恨不得給他踹出第二個膝蓋來:“喂!根本連模特的臉都看不到!你要拍這樣的照片隨便找個人好了,讓我站了大半天就拍出這麽個沒臉的東西來?”

卓揚訕訕笑:“換個人不一定有這氣質啊,氣場你知道吧?氣場這東西很奇怪的,再說了,這組照片的重點不是服裝嘛……”

感情這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小謝知道和這個被愛情蒙蔽了眼睛的男人爭論也沒用,氣哼哼地指著他的鼻子:“三天後要是看不到錢到賬,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破工作室!”

坐上公交車,小謝不禁有些失落,季雲攀果真沒有來。

她不知道,季雲攀和裴北魏其實已經來過了,就在拍攝那張樹下陽光的照片時,他們就在不遠處看著她,可是她一心抬頭看著樹頂,沒有注意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3、

要報誌願了,裴北魏找來了一堆學校信息,又向家裏正有人上大學的諸位親朋好友征詢了大量意見,打印出來堆在小謝麵前:“報誌願可是比高考更重要的環節,千萬要謹慎啊。”

小謝啃著蘋果,翻了翻那些信息:“我已經想好報哪裏了。”

裴北魏外號女性之友,最擅長揣摩人心思,就算小謝沒說過他也看得出來她一定得報和法律有關的專業,他往小謝旁邊靠了靠:“中國政法?西南政法?”

小謝把蘋果核準確無誤地投到垃圾簍裏,幹脆利落地說:“省大。”

裴北魏瞬時沉默了,省大就在省會城市G城,離平城隻有一百裏不到,雖然在全國排名也不是很差,但比起中國政法和西南政法還是相差一截,按照往年的錄取情況,小謝的成績報全國四大政法學校都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她為什麽報省大,沒有人比裴北魏更清楚了。

半天,他才開口:“阿洛,你有沒有聽過投資上有一條很大眾的理論叫不要把雞蛋放到同一個籃子裏?”

小謝乖巧地點頭:“高中政治上講過。”

裴北魏歎一口氣:“這不隻是經濟投資理論,人生也是一樣的。愛情隻不過是人生的一部分,對於有些人來說,甚至是可有可無的一部分,你為了它把學業和前程都賠上,不是很傻嗎?”

小謝卻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莫名奇妙地問了一句:“裴北魏,你說,對於季雲攀來說,愛情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嗎?”

良久,裴北魏輕輕歎了一口氣:“希望你有朝一日不會為今天後悔。”

他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因為他知道,對於有的人來說,愛情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而是根本不需要有的東西。

小謝最後還是第一誌願填報了省大,其餘誌願也都是選擇了與平城最接近的城市。

奇異的是,季雲攀對於她的誌願填報從頭到尾都沒有過問過,他好像並不想知道小謝將去往哪裏,也不想提出任何意見做出任何幹涉。小謝不免有些沮喪。

但是隻有季雲攀和裴北魏知道其中緣由,小謝去學校交誌願卡,裴北魏給季雲攀打電話:填了省大法律係。

季雲攀半天沒說話,裴北魏也無話可說,隻能掛斷了電話。

八月下旬,錄取通知書來了,省大的錄取通知書是大紅的底色,玫玫評價說:“像個結婚證似的。”

玫玫被北京的一所名校錄取,母校的光榮榜上名字赫然在列,小謝的名字在光榮榜的最下麵不起眼的地方,交誌願表的時候老師怒其不爭:“這個分數明明可以報個更好的學校!”

小謝隻能說不想冒風險,任憑老師唾沫橫飛口幹舌燥,意見虛心接受,決定死活不改。

九月五號開學,小謝整理好行李,揣著結婚證踏上去學校的火車,裴北魏和季雲攀站在站台上看著火車離去,裴北魏感歎一聲:“我十七歲那年去上大學,從那時候起和母親一年裏聚在一起的時間就再沒超過兩個月過,現在想看她人也不在了。父母健在的朋友告訴我說,現在他每年隻有年假才有空回去見父母,七天的年假,來回就要耗掉兩天,隻有五天見麵。父母辛苦養育了十幾年,最後隻換來每年五天見麵的時間,真是個賠本到家的買賣。”

裴北魏把小謝當女兒養,此刻說的話全是站在父親立場上的惆悵和失落,聽在季雲攀的耳朵裏卻又變成了另一種滋味,他突然覺得,自己是要失去她了。

4、

省大雖然在省會城市G城,但G城卻未必比平城富庶多少,平城才是全省名流雲集的經濟重心城市。

小謝的母校啟人是平城升學率最高的學校,父母大多不放心孩子走的太遠,所以離家不遠排名又不錯的省大是很多學生一上高中就確定了的目標學校。

第一次班會上,小謝數了數,全班至少有五個人是自己認識的,還不排除或許有一些也是平四畢業自己卻不認識的。

小謝寢室裏一共有四個人,一個因病休學床位空著,其他兩個也都很好相處。住在小謝下鋪的姑娘心直口快:“誒,謝以洛,你為什麽學法律?”

她當時正在做麵膜,這姑娘天生皮膚愛出油,痘痘冒出來簡直慘不忍睹:“你看你,算是咱們班裏最好看的了,去考藝術不是更好?學法律那麽吃苦,幹嘛要受這份罪?”

小謝正在整理剛發下來的書,隨手拿一本翻翻,裏麵密密麻麻的字確實讓人頭皮發麻:“我,我男朋友是律師。”

其他兩位姑娘立刻會意:“哦,為了偉大的愛情。”

小謝一股火直燒到耳根。

十年寒窗,一朝結束,無比空虛的莘莘學子尤其是男生們百無聊賴中開始了獵豔生涯,既然是獵豔,第一條件當然是看外貌,小謝在班裏堪稱班花,開學沒幾天就被神奇生物表白。

一個小謝完全沒印象的本班男生舉著玫瑰花在女生宿舍下表白,磕磕巴巴地念著情詩,小謝不管不顧,隻是預習功課,其餘兩位姑娘倒是饒有興致,趴在陽台上往下看,權當主持人實況轉播。

嘴損的1號床姑娘說:“哎,我就奇怪了,他一結巴學什麽法律當什麽律師啊,將來在法庭上辯論怎麽辦?根根根根據民法第第第第十六六六條條條?”

4號床姑娘哈哈大笑:“真是的,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話都說不利索還敢追班花?”

1號床姑娘回過頭問小謝:“哎,謝以洛,我們幫你把他打發走了啊?大半天了一首情詩還沒念完,我聽著都覺得胃疼。”

看小謝沒有反對,4號床把雙手聚攏在嘴邊,朝著下麵大聲喊:“下麵那位,你就死心吧!回去告訴其他想下手的人,謝以洛已經名花有主了,你們完全沒機會!”

男生收起情詩羞憤而去,1號床姑娘有些惋惜:“我覺得他念的那首情詩寫挺不錯的,沒聽完,真可惜,趕他走之前應該問一下那首詩叫什麽名字的。”

第二天法律係謝以洛已經名花有主的消息就在學校散播開來,無數本來躍躍欲試的男青年扼腕歎息,把從讀者青年文摘上東一句西一句湊來的情詩揉巴揉巴扔進垃圾桶死了一顆少男心。當然也有那麽幾個大腦構造奇特的猥瑣青年堅持認為這是謝以洛欲擒故縱的手段,戰鬥值不減反增,噌噌飆升。

看著一封比一封離奇的情書,宿舍姑娘有點吃味了,1號床挑剔地打量著小謝:“說實話吧,謝以洛你也就是比平常人五官端正了那麽點,也沒到驚豔四座的程度啊。”

4號床倒是看情書看的很樂嗬,一針見血地指出來:“這些人就是一群斯德哥爾摩患者,兩個字,欠虐,一個字,賤!”

小謝扶額,看來有這兩個室友在,自己的大學生活想枯燥都沒門。

季雲攀第一次來找小謝是在她來到大學後第二個月的某個周末,兩個月來小謝一直沒有回家,其實從省大回家不過是幾個小時的路程而已,即使是周末回家也完全來得及。

她老是不回家,讓季雲攀的多疑程度又上了一個台階。

來之前季雲攀並沒有提前告訴小謝,反正他對省大一點都不陌生,也知道小謝住在哪間宿舍。

他連說辭都想好了,就說是自己和省大的校長有交情,這次是來找校長有事兒,捎帶受裴北魏之托來看看她。拿著校長給的通行證惴惴不安地走進女生宿舍,沒想到小謝根本就不在。

宿舍裏兩個正在做麵膜的姑娘齊齊看著他,眼睛裏放射出可怕的光芒,看的季雲攀頭皮發麻:“請問,謝以洛是住在這裏嗎?”

兩位姑娘交換了一個眼神,異口同聲喊了個等等,然後爭先恐後地衝進了盥洗室,再出來的時候就是兩個清爽的女孩子:“你找謝以洛?你就是謝以洛的男朋友吧!”

季雲攀眉頭一皺,才來了三個月她就談戀愛了?

他的表情讓兩個女孩子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律師?”

季雲攀點頭:“是,我的職業是律師。”

兩個姑娘興奮地對視一眼:“那就不要遮遮掩掩的啦,謝以洛都告訴我們了,她的男朋友是個律師,她就是為了男朋友才學法律的。”

長時間一直遮掩在心底裏的事情突然暴露在天日下,季雲攀腦袋暈眩了一下:“哦,對,沒錯,是這樣,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別告訴她我來過。”

季雲攀幾乎是落荒而逃。

5、

那之後季雲攀再也沒有去過G城,甚至連裴北魏家都很少再去。

可是有些事情沒有辦法躲避,比如,小謝的生日要到了,十八歲的生日,成人禮,至關重要。

裴北魏打電話來,說小謝生日那天會回家來,問季雲攀覺得是三個人平平淡淡過掉這個生日好,還是請一些平常較為玩的來的人一起熱鬧一下比較好。

不知不覺間,季雲攀成為與謝以洛有關的大小決策中不可缺少的一股力量,大致相當於監護人、兄長、朋友,或者還有其他的身份,人人都忽略了季雲攀其實與謝以洛沒有半分關係,說起來,他其實隻是她名義兄長的好朋友。

怎麽就會變成了這樣?

如果那天沒有去省大,季雲攀或許會希望這個生日就三個人一起平淡而溫馨地度過,但是現在他不敢,隻有三個人,裴北魏一稍微走開他就要和小謝單獨相處,他不知道時至今日單獨相處時他可以對她說什麽,或許隻能尷尬,隻能沉默。

也不能太熱鬧,請一些不相幹的人來,屆時人人好奇地看著他,心裏揣測他和當日的主角是什麽關係,為什麽要以主人的身份出現,在那樣的目光裏他會覺得芒刺在背。

名單寫了又刪,最後終於確定下來:小郭警察、餐廳老板。

看著那兩個可憐兮兮的名字,季雲攀驚覺原來他們的世界這樣小,這些年來他困住了小謝,他們的世界裏人丁寥落,每個人都在彼此的視線裏,逃脫不掉。

裴北魏打電話給小謝,問她需要邀請哪些客人,名單很快發回來,長長的一串,讓季雲攀又吃了一驚,都是一些他從未聽說過的名字。不,小謝的世界沒有那麽小,不是隻有自己,她的世界原來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早已經變得衣香鬢影觥籌交錯,像是一個大大的宴會廳,季雲攀隻是其中的一個客人,人來人往,謝以洛並不能一眼看見他。

生日的當天晚上,小謝是和自己的客人們一起進門,都是一些極年輕的人,每個人都有一張朝氣蓬勃的麵孔,小謝和他們在一起,一群年輕人,襯得客廳裏的水晶吊燈都黯淡了光芒,他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小郭警察已經結婚,小肚腩都生出來了,坐在沙發上端著杯酒,湊到季雲攀耳邊感歎:“時間過的真快,小毛丫頭一眨眼變成漂亮姑娘了,我們都老了。”

聽的季雲攀冷汗涔涔,我們裏也包括季雲攀,季雲攀老了,謝以洛卻還年輕。

他們根本就是兩代人!

裴北魏倒是一臉我女兒長大了的欣慰表情,很熱情地招呼著客人。

慶幸小謝的兩個室友有事沒來,小謝的客人裏有幾個男生,據她介紹是學校社團的前輩,季雲攀卻是橫豎看不上眼。

一群人聚在一起無非就是笑和鬧,裴北魏和小郭為老不尊,和年輕人打成一片,季雲攀卻生硬地坐在沙發上兀自別扭著,小郭玩累了,撲回沙發,喘著氣看季雲攀:“季雲攀你真沒意思,一起去玩玩會死啊。”

季雲攀口氣生硬:“對不起,我老了,折騰不起。”

原來還在為剛才那句話耿耿於懷,小郭拍著他的肩膀大笑:“開玩笑的話你也信,你不才三十多嗎,還是個少年呢,來,美少年,融入集體才是王道啊!”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九點不到,切過蛋糕客人們就紛紛告辭了,今天請的客人基本都是平城本地人,大多住在市區,需要趕公交。

小郭和餐廳老板也告辭了,屋子裏就隻剩下了季雲攀裴北魏和女主角小謝。

小謝正在用紙巾擦頭發上的奶油,裴北魏去盥洗室洗臉,季雲攀覺得氣氛壓抑的喘不過氣來,剛想告辭卻被小謝拉住袖子,一雙大眼睛看著他:“季雲攀,過了十二點再走可以嗎?”

他隻能坐下來。兩個人都不知該說什麽,隻能打開電視胡亂調一個頻道,豎著耳朵等裴北魏出來。

電視裏正在播報晚間民生新聞,說到一個偷窺狂因為用望遠鏡偷窺對麵鄰居家女主人而被抓,季雲攀清清嗓子:“人的感覺真奇怪,背後沒有長眼睛,但如果有人長時間盯著自己卻能夠感覺到。”

小謝輕聲問:“那麽,如果一個人被偷窺了十幾年,會不會有感覺?”

季雲攀感受到她的話外音,心裏一緊,嘴上隻能回答:“可能已經當作習慣了,就像吃飯喝水,這個時候就不要去管它好了,權當作不知道,不存在。”

小謝不肯善罷幹休:“那偷窺的人怎麽辦。”

季雲攀霍地起身:“偷窺是一種壞習慣,當然要自己改掉。”

他快步走到門邊,拿起大衣推開門,正要邁出大門的腳步卻被小謝一句話釘死在原地:“季雲攀,我喜歡你。”

6、

季雲攀,我喜歡你。

不是像喜歡一件玩具或者喜歡親人那樣喜歡你。

季雲攀手足無措,沉默了許久終於回答:“等到你還在青春年少,某次為我挑選禮物卻不得不到中老年專櫃谘詢,那時候你會知道什麽叫悔不當初。”

小謝站起身來:“你隻比我大十四歲!”

她走過來,在身後輕輕地抱住季雲攀,季雲攀大腦一片混亂,絲毫沒有力氣推開她,積蓄了半天的力氣才終於能說出話來:“小謝,你喜歡的,或許隻是初見那一刻的我,那個形象在你腦子裏不斷地發酵膨脹,最後占據整個思維,但那隻是一個幻象,像一隻氣球或者肥皂泡,一戳即破。你的心還停留在十四歲孤苦無助的時候,可是你沒有看到,你現在身處的已經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你的世界有那麽多人,我隻是其中一個,遲早有一天你會睜開眼睛,發現世界不隻是我,你會抱怨,會後悔。”

小謝的臉緊緊地貼著他的後背:“你有沒有聽說過雞尾酒會效應。”

雞尾酒會效應,據說,在不管多麽嘈雜的雞尾酒會中,隻要有人提到和自己有關的信息,當事人總會敏銳地覺察到,循著聲音回過頭去。

小謝輕輕的呢喃,似是囈語:“一場雞尾酒會裏,和我有關的全部信息,就是季雲攀三個字。不管多嘈雜的酒會,聽見你喊我我就會轉過頭去看你,不管多繽紛的世界,我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你。”

季雲攀掰開她的手:“小謝,來日還長,每個說不後悔的人,老來都在懺悔年輕時候的草率和堅定。這個世界很大,你會遇到無數很好的男孩子,他們年輕,有作為,有勇氣,每一個都比季雲攀好十倍百倍。”

小謝抬起頭看著他:“你記不記得那年我們一起看一部法國電影,小男孩被壞孩子們圍追堵截,失去了自己的紅氣球,可是從天而降五顏六色的大捧氣球,那些都屬於小男孩了。那時候我對你說,如果我是小男孩,我隻想要那隻最初的紅氣球。”

無論如何,他們不能說服彼此,季雲攀認定小謝會後悔,最後,他疲憊地說:“小謝,為我想想吧,你十四歲那年,我違背原則救你出來,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讓別人有把柄說,哦,原來,他是為了給自己培養一個童養媳。”

他的手握著門把手:“小謝,我可以是兄長,可以是朋友,但不可以是你希望的角色。原諒我是個自私的人,我不是你應該選擇的對象,你從我這裏得不到你想要的,而我也一樣。”

他拒絕的這樣徹底,小謝的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想要反駁卻找不到一個詞匯。

季雲攀躲避著她的眼睛:“如果你仍舊認為我是你的朋友,我婚禮那天,請和裴北魏來喝一杯喜酒。”

聽到婚禮兩個字,小謝如轟雷掣頂,搖搖晃晃地幾乎要喘不上氣來,隻能模模糊糊看見季雲攀的臉,還有那張不停開合的嘴,吐露著如生鏽的鈍刀般殘酷的語言。

“姚成詩要回來了,她這些年也還沒有男朋友,我們都是單身,當年我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毀棄婚約,心裏一直覺得愧疚,我們青梅竹馬,我一直以為她會是我的妻子,錯過了這許多年,還好如今還可以補救。我三十二歲了,三十二歲的老男人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堅持那些所謂的原則,我願意為了她收斂些鋒芒和銳氣,給她一個完整安定的家,這也是我從小就一直渴望的。反正我們四年前已經訂過婚,我們已經商量好婚期,就在來年春天。”

說完這些話,他拉開門走了出去,寒風灌進來,小謝頭昏眼花地扶住門框,腿軟的站不住,像是被剜掉了膝蓋骨,靈與肉被這些話生生地切割分離。

胸臆間被一口惡氣緊緊堵住,她喘不上氣來,模模糊糊的視線裏,四壁沉沉地向中央擠壓下來。

在她閉上眼睛之前,最後看到的是一張焦急的臉,喊著阿洛。

那不是季雲攀,也不是裴北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