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愛情是賠本買賣,但有人甘之如飴

1、

小謝想要找兼職並非突發奇想。

雖然裴北魏對自己說過那些寬慰的話,但小謝知道自己畢竟和裴北魏沒有血緣關係,裴北魏有萬貫家財自己也不能安心享用,即使裴北魏不計較,她自己也會覺得惶恐——好運氣來的太莫名其妙,心情像是中彩,一場大火燒掉了所有意外之財也覺得命運本該如此。

她始終覺得這場好運氣是會結束的,早晚的問題。

她不想在好運氣結束前就隻依靠著裴北魏,等到那天來臨的時候,回頭看,自己那幾年全是空。

更何況,還有兩年不到她就要成年了,親生子女成年之後尚且要脫離父母獨自生活,更何況她?

這些話雖然沒全對玫玫說明,但玫玫多少也能揣測出一點來,拍著她的肩膀說會幫她留意兼職信息,但前提是,絕對不能耽誤學習。

她很快帶來了好消息,有一家攝影工作室招聘兼職模特,要求淨身高160以上麵孔清秀,玫玫把宣傳單給小謝看:“看,簡直就是為你量身打造的!”

小謝也很鍾意這個工作,馬上打電話給工作室預約麵試時間。放下電話又有點忐忑:“我還沒告訴家長呢,萬一他們不同意怎麽辦?”

玫玫想了想:“我們先去麵試,如果過不了呢就當沒這事兒,如果過掉了的話再去跟家長商量,如果他們同意最好,不同意的話那也隻好算了。”

時間約在下午六點,下午放學後兩個人立刻飛奔出學校去搭公交車,工作室的地址在與裴家方向截然相反的東郊,下車來就看見一幢小小的紅頂白牆房子,玫玫唏噓感歎:“肯定是哪家的公子哥兒燒爹媽的錢開的工作室。”

小謝一把拽住她:“哎,這可靠嗎?會不會是騙子?”

她這麽一說玫玫也有點躊躇:“是啊,也沒調查過,萬一真的是騙子怎麽辦?”

兩個人麵麵相覷,最後極有默契地緊握住手轉身向後走,卻被背後一個清亮亮懶洋洋的聲音喊住:“哎,既然來了怎麽不進去啊?”

玫玫握住小謝的手緊了緊,聲音裏都要帶哭腔了:“怎麽辦怎麽辦。”

小謝反倒鎮靜了下來:“別怕,又不一定真的是騙子,再說了,我會跆拳道。”

她拽著玫玫轉過身,後麵小屋前一個漂亮的男孩子手裏拿著花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兩位美女好,我叫卓揚,是這家攝影工作室的首席攝影師,你們是來麵試的嗎?”

玫玫為色相所惑,一把把小謝推過去:“是她!我是陪她來的。”

卓揚上下打量了小謝兩眼:“跟我進來吧。”

玫玫的表情又是一僵,伸手抓住了小謝的胳膊,小謝站在原地沒動:“為什麽一定要進去?”

卓揚撲哧一聲笑出來,舉起雙手:“我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對年紀比我小的女孩子真的沒什麽興趣,真的,我有女朋友了,我工作室的牆上貼著她照片呢,不信你們進來看。”

他看上去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細瘦細瘦的,說不定還沒自己有力氣,小謝在玫玫耳邊小聲說:“沒關係,你忘了,我是啟人惡女。”

他們跟著卓揚走進所謂工作室,才知道這個首席攝影師是怎麽回事——隻有一個攝影師,能不是首席嗎?至於牆上貼著的那些照片,小謝用打量跟蹤狂的眼神看著卓揚:“你這都是偷拍的吧?”

一整麵牆上貼著的都是一個人的照片,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都是背影或側臉,鮮少有正臉,氣質裏帶著冷峻,有一張照片的光線不是很好,似乎是在酒吧裏,那女人在用打火機點煙,一手護著火機擋著風,低頭去就火,姿態是令小謝都不由會心動的漂亮。

卓揚眼神眷戀地看著照片上女人的麵孔:“總有一天她會是我的女朋友。”

2、

小謝沒有什麽懸念地通過了麵試。

接下來就是要怎樣告訴裴北魏和季雲攀這件事情,重點是季雲攀,裴北魏這個人大大咧咧的,很少去幹涉小謝的決定,可是季雲攀不成,雖然他和小謝的關係從法律上講還不如裴北魏近密。

第二天正好是裴北魏的生日,季雲攀和他們一起慶祝,三個人一起吃晚飯,趁著氣氛比較緩和,小謝察言觀色著慢吞吞地開口:“那個,我想說一件事,我想找個兼職……”

季雲攀不假思索地反駁:“不行,你就快高考了,做什麽兼職?”

裴北魏一口水差點沒噎死,好容易才順過氣兒來:“喂喂,阿洛才剛上高一,離高考還遠的很吧。”

季雲攀狠狠瞪他一眼:“一千多天,刨掉寒暑假和周末,一點都不遠,高一不努力,高三徒傷悲,考試到了眼前才發現自己對課本一無所知,哭都來不及。”

小謝小心翼翼說:“可是那個工作隻是攝影模特,不耽誤學習的。”

季雲攀皺著眉頭看她:“攝影模特?你從哪裏找到的這個工作?”

小謝低聲回答:“在東郊的一個攝影工作室。”

季雲攀幾乎要霍地起身:“東郊?那麽荒僻的地方你去幹什麽?遇到壞人怎麽辦?你怎麽知道那不是借口招聘模特的騙子?之前也不告訴我們一聲,真出了事怎麽辦?”

裴北魏趕緊打圓場:“算了算了,不去就不去嘛,發那麽大火幹什麽,今天可是我生日,拜托尊重一下壽星的感受好吧?”

小謝盯著桌子,小聲說:“大不了我不去了。”

小謝去樓上取東西的當口,裴北魏壓低聲音問季雲攀:“不過找個兼職,又不影響學習,你那麽激動幹什麽?搞的大家都悶悶不樂的,你開心了?”

季雲攀悶聲沒有說話,他知道他的反對其實站不住腳,但在聽到她開口的那一瞬間還是不假思索地反對,他隱隱覺得,她這樣做是在試圖脫離。

客廳裏的電話響了,裴北魏走出去接電話,過了不到一分鍾就走了回來,眼眶有些紅。季雲攀敏銳地覺察到:“是簡真?”

裴北魏點點頭:“我有事,先上去一下。”

他和正在下樓的小謝擦肩而過,卻連個招呼都沒打,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小謝莫名其妙地走下樓,坐回季雲攀身邊:“裴北魏怎麽了?”

季雲攀輕輕回答她:“簡真剛才打來了電話,你一會找裴北魏說說話吧,我先回去了。”

季雲攀走後好大一會兒,小謝估摸著裴北魏的情緒應該稍稍好了點,這才走上樓去敲他房間的門。裴北魏拉開門,這是小謝第一次走進裴北魏的房間,她已經在這裏待了快兩年,但卻從未想過走進裴北魏的房間,正如眼前這個人,她朝夕相處,卻一點都不了解。

季雲攀告訴過你我和簡真的事情?裴北魏用的是問句,語氣卻篤定。

小謝點點頭:他說你深愛簡真但是你們卻分手了,但是到現在你還喜歡她。

他的床頭櫃上放著一隻相框,是一張合影,裏麵的女孩子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如季雲攀所說很漂亮清秀,那是一張在雪地裏的合照,兩個人都穿著大紅色的滑雪衫圍著彩虹色的圍巾,連帽子都是情侶款。裴北魏手指摩挲著相框:“我們分手前一天晚上她還對我說,一個人活著太累了,太寂寞了,我們結婚吧。”

第二天我拿著戶口本和鑽戒興奮地去找她,撲了個空,她已經搬走了,隻留下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不要找我。我找了她三年,才終於找到她的下落。你猜她對我說什麽?她說,對她來說,曾經深愛過的人像是小時候看過的經典電視劇,在回憶裏成了經典,但是卻再也不想回頭去看。

小謝似是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那她現在還寂寞嗎?”

裴北魏淡淡笑:“無論怎樣,都是自己的選擇。”

小謝歎一口氣:“那她到底愛不愛你?你呢?你又從愛裏得到了什麽東西?季雲攀說愛情沒有意義。”

裴北魏伸手摸她的頭發:“愛一個人是一樁什麽買賣?你或許得不到這個人,或許得不到一顆心,或許連最基本的快樂都得不到,但你心跳的頻率會因此變動,你能從中感覺到你的生命是真實存在的,這就是最大的回報。季雲攀——你喜歡他,是不是?”

小謝驚訝地看著他,裴北魏笑:“可能隻有你自己覺得這是個秘密。阿洛,遇見你之後,我的生命多了一股生機,我很感謝你。我說過我把你當自己的親生妹妹或女兒。我樂意看你是個大小姐,眾人簇擁著,捧著敬著愛著,調皮任性又不招人厭。我如果有個女兒或者妹妹,就希望她是這個樣子。女孩子要活得這樣任性需要大筆的錢,我可以為你提供,可是你要的偏偏不是這些,多可惜,我活到現在隻想對兩個人這樣慷慨,可是每個人都不接受。”

最後的最後,他對小謝說:“阿洛,季雲攀不相信愛情的,你答應我,如果他總是這樣冥頑不靈,你不要把一生都耗在他一個人身上。”

小謝隻是轉過頭去,沒有回答。

她能許諾什麽呢?鄭重發誓說一旦發現苗頭不對自己就會及時抽身?這簡直是比讓時光倒流更荒謬的事,

3、

第二天小謝和玫玫去工作室找卓揚,告訴他因為家長反對,所以要放棄這份工作,卓揚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沒事,以後還是朋友,有什麽事兒需要幫忙的話別客氣。”

他的麵孔湊到小謝眼前:“哎,阿洛,根據我攝影師的專業眼光,再過兩三年你的骨架會長開些,做模特大有前途,那時候高考都結束了,如果我再請你幫忙拍照,不要拒絕我啊。”

小謝點點頭:“倒是你,那時候如果我來找你討工作,你如果嫉恨今天的事兒拒絕我,我才要用跆拳道來對付你。”

回去的路上,玫玫突然問她:“哎,阿洛,高一下學期要分班的哦,你是選文科班還是理科班?”

小謝耷拉著腦袋:“文科班吧,我對數理化完全不開竅。”

玫玫突發奇想:“不如報藝術班啊,你鋼琴考到幾級了?剛才卓揚也說你外型條件很好啊。學藝術的話不是省心多了嗎?”

小謝搖頭:“才不,我大學是要學法律的。”

玫玫嚇了一跳:“開玩笑吧,我從來不知道你對法律感興趣啊。”

小謝詭秘地笑笑:“不是同行,難以同行。”

玫玫表示不能理解,小謝學她聳肩:“不理解就算了,此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玫玫以為她隻是開玩笑,沒想到到了下學期分班填誌願的時候,她竟然真的在誌願表上毫不猶豫地選了文科項,中國學生大多重理輕文,即使是數理化很差的學生也要在文理科之間掙紮很久,每次分班前全校都要召開動員大會,校長和教導主任們在台上唾沫橫飛聲嘶力竭,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數理化不好的同學們都選文吧選文吧。

沒想到小謝竟然真的不管世俗眼光,玫玫眼淚汪汪:“你真的選文啊?陪我選理科吧。”

小謝搖頭:“我的數理化太差,我不想在高考上冒險。”

謝以洛同學意誌堅定,班主任看著誌願表上文科下麵那個漂亮簡潔的勾簡直要熱淚盈眶了,但是除了還懵懵懂懂的玫玫,沒人知道謝以洛選文科是為了季雲攀,她相信不是同行難以同行,為了他她決定大學專業選擇法律,隻有在高中選文科她才能保證自己能考上一所好一些的政法學校。

幾天後分班結果下來,玫玫一步三回頭地走進了隔壁理科班,小謝長舒一口氣,還好,十五個理科班四個文科班兩個藝術班,小謝在文一班,玫玫在理十五班,他們的班級就緊緊靠著。

走進文一班的教室,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來,小謝突然想起小樓來,小屏山的小樓,她童年時期最好的朋友,那個曾經對她說我們做一輩子好朋友,永遠不分開的小姑娘。她答應小樓會給她寫信的。

從書包裏翻出一遝信紙,小謝甩甩筆,在紙上寫:小樓,見字如麵,今天我為了後半生走出了第一步……

高中不同於初中,十年寒窗全是為了高三末尾的那三天,所有人從高一起就嚴陣以待,整個高中就是一個分班分班再分班的過程,啟人的口號就是一切為了高考,防範早戀防範友情防範一切,為了避免同學之間太過熟悉導致一起墮落無心向學,也為了盡量按照資質區分學生因材施教,每半年就要分一次班。這種分班方法被學生們戲稱為更戍法。

一入校就區分出英語班和俄語班,高一下學期分出文科理科和藝術班,高二上學期再根據考試成績從文科班和理科班剔除一部分人到藝術班裏去,高二下學期從普通文科班和理科班裏選拔最優的一部分組成文科和理科尖子班,可謂時時處處有硝煙。

若努力學習,時間往往過得飛快,一轉眼就是一年半。

高二下學期兩個人都被分進了各自的尖子班,玫玫自然是不用擔心的,小謝卻放鬆不得——她的語文成績和英語成績雖然不錯,但是地理和數學卻差勁點,每每數學老師都恨鐵不成鋼地教訓她:“數學滿分一百五,你連一百一都考不到,怎麽能考上一本的學校?”

她說的是事實,小謝不免氣餒。因為數學成績,全班二十個人,她排在倒數第五。

玫玫雖然是個理科天才,數學好的不得了,但卻是個屬茶壺的:心裏有,嘴上倒不出來,當年幫小謝輔導初中數學已經很勉強,更不用說現在那麽忙,高中數學又比初中數學難了不隻一個段位,隻能掩麵同情,愛莫能助。

尖子班的數學課代表李默是個清秀木訥的男孩子,留很規矩的小平頭。全班隻有四個男生,都很聰明,但除了李默,其他人都是自恃聰明的一類,李默為人謙遜,又畫得一手好畫,班裏的黑板報經常是小謝和他一起出,小謝這些年練書法,也能寫出一手漂亮的楷字,她寫字,李默畫畫,該換板報了就提前約好個時間,到時候一起留下,李默先設計好版麵,畫完畫兒,小謝再往裏麵填字。實際上並沒有什麽交集,但做完了自己的工作他也老是不走,陪小謝一起寫完,自己再修飾下,小謝覺得他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對他頗有好感。

當然除了辦板報,兩個人絕無其他交集,哦不,也不能這樣說,每次小謝被數學老師提進辦公室裏訓斥,李默都在,默默地整理著數學老師桌子上的作業和試卷,時不時同情地看小謝一眼。

就這樣做了一年的同學,高三上學期要結束了,還有半年就高考了,牆上掛著觸目驚心的倒計時牌子,數字一天天的縮減下去,小謝每次抬頭都覺得懵。

季雲攀說的沒錯,三年時間真的就是彈指一瞬間,書到用時方恨少,臨到高考悔從前。

離放寒假還有一個星期,下課時候小謝正在埋頭做數學題,突然收到李默的短信:“下學期應該就不換板報了,我們明天把最後一期板報辦出來吧。”

小謝隨手回了個好字,繼續埋頭鑽研該死的數學題。

4、

第二天小謝幾乎忘了黑板報那件事,都上了公交車才想起來,馬上喊司機停車,跳下車跑回學校去。

教室門虛掩著,小謝推門進去,李默正在設計版麵,聽到聲音回過頭:“你來啦?”

他一手拿著抹布,畫了又擦擦了再畫,小謝掏出數學題研究,等了大半個小時也沒等到李默喊自己,不禁覺得納悶,李默是個高效率的人,原來都是十五分鍾之內搞定,這次怎麽還沒喊自己?

她回過頭,黑板上竟然還是空空****的。

李默看見她回頭,淡淡一笑:“我在想,最後一次板報,怎麽做才比較有意義?”

小謝不禁有點羞愧,辦黑板報她一向是應付差事,本來她就不怎麽想承擔這項義務,但是班主任硬說班裏沒有人比她的字體更漂亮,其實她也知道,班主任叫她做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尖子班的學生個個都忙的陀螺似,根本沒人願意做板報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但是涉及班級評比又不能空著後麵,所以班主任隻能顧全大局,找上小謝這種既有板報能力又在學習上比其他人缺乏潛力的學生。

至於李默,這倒很奇怪,他可是班裏的第二名,數學課代表,班主任的心肝兒寶貝呢。

老師的心思啊你別猜,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李默倒比自己上心,小謝走過去:“寫勵誌什麽的未免太傻,這個時候寫和學習有關的也沒什麽實際意義了,不如走溫情路線?”

李默看著她:“什麽叫溫情路線?”

小謝大膽設想:“不如我們在黑板上畫一棵許願樹什麽的東西,上麵畫滿許願的桃符,讓每個同學簽名,寫上自己的座右銘。既是一張班級全家福,也讓每個同學都參與進來,很有意義啊,估計大家都會印象深刻的吧。”

李默眼前一亮:“好辦法!”

這個辦法讓小謝省力不少,她隻需要在框子裏簽上自己的名字和座右銘,她想了想,找了個角落的位置,用公正的小楷寫上一行字——不是同行難以同行,謝以洛。

李默看著這一行字,在心裏揣測著它的意思,他在小謝的數學課本上也見到過這行字,這句話對於小謝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小謝把粉筆遞給他:“到你了。”

李默看了她一眼,在黑板前走來走去,最後還是把粉筆放下了:“我不知道該寫在哪裏,等等再說吧。”

如小謝所料,大家果然都對這個板報充滿了熱情,連班主任都踩著板凳在最高處的桃符上寫了一句話簽上名字,班主任是個功利的小男人,簽的是那句喊了一年半的名言——爭做平城第一班。

很快所有人都簽完了字,隻剩下李默。

黑板上也隻剩下了一個空位,在角落裏緊靠著小謝的位子,李默拿起粉筆小心翼翼地寫下一句話。

不知是誰起哄:我們在黑板報前拍個合照吧!

立刻有人從自己的桌子裏翻出相機,班主任怒目而視:上學時間帶相機,下次再發現就沒收!

那張照片小謝後來不知怎樣弄丟了,很久之後再見到,李默就站在自己的身後,溫柔的視線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寒假開始後的第七天,小謝收到了一封來自李默的快遞,沉甸甸的,打開來裏麵是一遝數學筆記,寫的工工整整幹幹淨淨,黑藍色的墨水看上去很舒服。

筆記裏夾著一封信,沒有折成任何形狀,寫著謝以洛親啟。

信裏寫很珍惜這些和她一起辦板報的時光,說自己已經被家裏安排好去新西蘭留學,不會參加來年的高考,可能不會再見到小謝了,所以把這些筆記留給她,希望對她的數學有幫助。

最後麵詳細地寫著自己的數學心得:掌握基礎才是重要的,必須要先把基本課本熟練地記下來,挑出重點,按照性質分成板塊,提煉出公式和公式下的題型,做題切忌貪多,掌握類型至關重要……

一封信裏一千字倒有九百是在指導她的學習。

合上信小謝靜靜地在**躺了會兒,她不是傻瓜也不是遲鈍,她知道李默肯定是喜歡自己的,若是自作多情的多想一步,李默向老師要求協同辦板報,或許就是為著自己。

一千個字裏有九百是在指點學習,可是有多少情書能比這封信更動人些?

5、

李默的筆記一向是數學老師拿來給大家做範本用的,威力自然不必說。

按照他信裏所寫,小謝原來的複習方法全然是錯誤的,她之前一直在打題海戰術,完全不知道高中數學有哪些東西,陷在一些小泥潭裏,覺得數學簡直浩瀚無邊,想想就恐懼。

現在按照李默教給的方法去學,果然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找到門道之後學習也不再是苦事,反倒很有成就感,一個寒假小謝都關在屋子裏鑽研數學,連裴北魏喊她出去玩都統統拒絕掉,裴北魏無奈,季雲攀的父親又堅定地把季雲攀召回了香港的家。

直到季雲攀回來,打電話約他們吃飯,小謝才終於答應出行。

裴北魏無奈地笑:“我這哪裏是養女兒養妹妹啊,簡直就是給人養媳婦兒。”

小謝臉一紅,把抱枕砸到裴北魏身上,蹦蹦跳地衝進衛生間:“我去洗個臉!”

高考迫在眉睫,吃飯的時候難免提到這個話題,季雲攀問:“你的數學怎麽樣了?”

季雲攀對小謝的成績幾乎可以說是了如指掌,知道她數學成績差,提這個話題也是斟酌了許久,怕會破壞了她的胃口,沒想到她竟然神清氣爽:“很好啊。”

裴北魏笑嘻嘻地插嘴:“是啊很好啊,小謝收到了愛慕者提供的葵花寶典,一整個寒假都在研究數學,據我觀察已經打通任督二脈達到人書合一的境界。”

聽到愛慕者這三個字,季雲攀眉頭一皺,小謝在桌子底下踹了裴北魏一腳:“別聽他胡說八道,我是買到了一本很好的輔導書。”

裴北魏忍著笑:“是是是,名師指導,非常有效。”

季雲攀不以為意,以為隻是她在敷衍自己:“高考快來了,你不要放鬆啊。”

然而開學後第一次模擬考試的成績讓季雲攀大跌眼鏡,滿分150,小謝第一次考到了130以上。

小謝高興卻不覺得驚訝,早在意料之中,寒假裏她看了幾十遍李默的筆記,李默的筆記說是葵花寶典一點都不誇張,邏輯嚴明,條理清晰,公式加題型的模式清爽幹淨易於理解,而高中的數學基本上又都在高二就已經完結,高三隻是複習而已,小謝對於那些東西其實已經爛熟於心,隻不過都是一些散亂的珠子,李默的筆記和方法就是那條把珠子穿起來的線。

尖子班的學生分數本來就咬的緊,這次數學沒有拖後腿,小謝一躍進入前六名,簡直要被視為萬眾楷模,數學老師點名表揚,說隻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

沒人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叫李默的男孩子,那個男生沒有對自己說過喜歡,一年以來他們說過的話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句,但是窮小謝一生,沒有人比這個早早離去的男孩子更懂得怎樣去愛一個人了。

倒計時上的數字從三位數變成兩位數,最後終於到了一位數。

高考的第一天全城暴雨,季雲攀親自開車送小謝去考場,一路上不停地叮囑:“一定不要心慌,做完後一定要檢查,如果有人讓你幫忙作弊就當沒聽到,東西都帶齊了嗎?再檢查一遍。濕巾帶了嗎?一定不要讓手上的汗漬和鉛筆屑沾到試卷上,有的老師很偏向卷麵分的……”

小謝第一次知道原來季雲攀那麽嘮叨。

她撐開傘跳下車,滿臉的輕鬆:“等我好消息!”

看著她的背影走進考場,季雲攀鬆了一口氣,這才突然反應過來,這是語文考試啊,是小謝最拿手的一科,自己又何必緊張成這個樣子呢。

他沒有離開,一直等到考試結束。

考場外有很多等待的家長,似曾相識的場麵,上次他等小謝從考場出來是在什麽時候?是三年前了,那時小謝中考,他和裴北魏就等在外麵,那時候的小謝隻有十五歲,一轉眼三年過去了,小謝……今年秋末小謝就要成年了。

她會去上大學,會離開平城,會離開裴北魏……離開自己。

不知為什麽,在等待的過程中他突然想起了木頭姑娘的故事,很小的時候看這個故事他沒有任何感覺,看過後就忘了,直到一年前在小謝的英語課本上看到皮格馬利翁,木頭姑娘的故事與皮格馬利翁有相似,卻更加深刻,也更讓人覺得痛楚,打造她的成為了父親,裝扮她的成了師父,給她顏色的成了兄長,唯有給她靈魂使她快樂的,成了她的丈夫。

她離開了父親、師父、兄長,最終陪伴在丈夫的身旁,可是焉知前三個人懷有的不是一顆被愛情射中的心呢?然而事與願違。

她會離開自己的父親、師父與兄長,季雲攀想永遠抬起頭來就能看到謝以洛——可是季雲攀是謝以洛的什麽人?

6、

三天的考試很快結束,最後一場考試結束後從考場出來,玫玫摸著心口對小謝說:我突然覺得人生失去方向了。

從懂事以來,十年寒窗全為著一朝高考,現在高考結束,頓時覺得前路迷茫,再正常不過了,可是小謝並不,她的目標定的太遠太不切實際,腳步永遠停不下。

高考成績要等很久才會出來,小謝和玫玫勝券在握,根本沒有估分來自找煩惱,兩個人相約去旅行,神秘兮兮的,連目的地都不肯透露,季雲攀定死了要求——必須每天至少打一個電話回來報平安,才答應放人出去。

小謝滿口答應,蹬蹬跑上樓去收拾行李,季雲攀看著她的背影頓時覺得心裏空****的,上次她畢業旅行的時候是和自己一起,高中三年每次去看望外婆也都是和自己一起,有時裴北魏也會隨行。

但是這次她根本就沒有和自己商量,都和別人定好行程才向自己和裴北魏做一個可有可無不答應也得答應的征詢。裴北魏拿著一張圖紙走過來,怪聲怪氣地感歎:“女大不中留啊。”

季雲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小謝出發那天季雲攀賭氣沒有去送她。

距離相識已經是四年時光,四年裏季雲攀在平城的名聲越發壯大,從當初那個剛正不阿有精神潔癖的小律師變成了如今名聲大噪如日中天的王牌律師。裴北魏吊兒郎當地做著建築師,竟然也闖出了點名堂。

唯一沒變的一點是,兩個人已年過三十,卻仍舊沒有結婚,都在平城黃金單身漢榜單上赫赫有名,成為諸位名媛心儀的獵物。

可惜一個潔身自好,另一個雖然被稱為女性之友,卻隻是嘻嘻哈哈地從不談感情。裴北魏心裏有簡真,嘴上雖然說已經不報希望,但心底裏還是存著僥幸,盼望哪天佳人再回頭。而季雲攀,鬼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每當被老爺子逼婚,嘴上都是一句在等姚成詩,可是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裴北魏,姚成詩走的豁達漂亮,四年裏幾乎沒有和季雲攀主動聯係過。而季雲攀就更不必說了。

兩個人就這樣各自心懷鬼胎,有默契地緘默不語。

某天季雲攀去商場,在大門外被發宣傳冊的小姑娘塞了一本婚紗影樓宣傳冊,不好意思直接扔掉,隻能攥在手裏,上電梯時候無聊,翻開看竟然在彩頁上看到小謝,小謝穿著一身純白的婚紗,婚紗式樣簡單卻高貴典雅,或許是因為背上的傷疤,照片隻有正麵,人的臉可以看得很清楚,少女的皮膚白皙完美,不必用濃妝掩飾瑕疵,臉上清透幹淨,季雲攀忍不住用指尖去觸碰紙張,叮的一聲電梯停下,季雲攀生生嚇出一頭冷汗。

這宣傳冊上怎麽會有小謝?

從商場買完東西出來,季雲攀開車直奔裴北魏家,一進門就把宣傳冊遞過去:“怎麽回事?”

裴北魏莫名其妙地接過去,看到小謝的時候瞬間了然,嘖嘖作聲:“真是女大十八變,我們家阿洛越來越漂亮了,不知道以後誰那麽有福氣。”

抬頭看到季雲攀黑著臉,裴北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應該是婚紗影樓招模特所以她就去了嘛。”

他把宣傳冊放到桌子上,起身去洗杯子,小謝不在,裴北魏一個單身男人活得邋邋遢遢,連咖啡杯也懶得洗,厚厚一層垢:“你知道嗎,小謝的房門從來都不鎖的,有時候我去找她就直接推門進去。她高考完後的第二天,我在下麵畫圖,畫到得意的地方上樓去找她炫耀,推開門看了一眼馬上就退了出來。從此再去找她一定先敲門。”

季雲攀疑惑地看著他,裴北魏吐一口氣:她在睡覺,穿著睡衣。我突然感覺到,她已經長大了,長到了即使和自己的父兄也應該男女有別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