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惟願世界停在此刻,歲月靜好

1、

六月,大多數同學的QQ簽名都換成了中考猛於虎。

中考要來了。

複習語文的時候小謝看到那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直感歎古人誠不欺我。如果不是趙二蛋捅出了那件事情讓自己四麵楚歌,季雲攀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理她。那天之所以是季雲攀來學校,是因為當初帶小謝來報名的是季雲攀,所以說學校才通知了季雲攀而不是裴北魏。

但無論如何舊事已經散播出去,旁人看她的眼神裏多多少少有了變化,玫玫替她打抱不平,反倒是小謝看得更開:“確實是我先犯事在先,別人這樣看我也是正常的,不過你為什麽不怕我?”

玫玫笑嘻嘻湊過來幫她編小辮兒:“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快一年時間過去,小謝的頭發長長了不少,裴北魏說女孩子長頭發好看,像芭比娃娃,還很閑得無聊買來了很多亂七八糟的頭飾送小謝,為了滿足他一顆摯愛蘿莉的大叔心,小謝幹脆沒有剪頭發。

季雲攀也說喜歡長頭發的女孩子。

小謝依舊不明白季雲攀為什麽那天會幫她說話,他明明是最厭惡暴力的,難道不是嗎?

她不知道季雲攀對裴北魏說過的話,季雲攀說:“我看到她四麵楚歌,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就覺得我應該站在她身邊幫她對抗,我不能讓她覺得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對。她是對也好是錯也罷,都可以稍後再說,至少我要讓她感覺到安全。”

那一年的夏天出奇地熱,好像來年就是世界末日,太陽再不發揮光熱就永無用武之地。教室裏悶得像蒸籠,往地上潑水又迅速蒸幹,最後的複習階段,所有人都無心向學,手裏捏著筆眼睛盯著課本,心早已經飛到了九天之外,樂滋滋地幻想著中考結束後的美好生活。

小謝也不例外。季雲攀說中考結束後就帶她去他母親的家鄉旅行。

天資聰穎,加上玫玫的悉心輔導,幾次模擬考試的成績讓她有足夠信心攻下啟人高中部,三年初中時光,小謝覺得最輕鬆愜意的反而是考試前這幾天,因為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佛腳收回,臨時起意都不知道去那裏抱,心裏反而可以坦然。

中考開始那天是個周六,氣溫驟升到了37度,季雲攀和裴北魏開車送小謝去考場,裴北魏反倒比小謝還緊張,他是真的把小謝當女兒養,為人父母心情,同那些站在考場外真正的父母沒有區分。

季雲攀到底是理智些,對裴北魏說:“你不要那麽緊張,本來她好好的,看你緊張也跟著緊張。”

話雖是這樣說,但還是吩咐助理說今後兩天是私人時間,陪著裴北魏在考場外站滿了五場考試。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的時候,季雲攀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刹那間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的高考,他是在母親的家鄉參加高考,那一年的夏天**雨霏霏,母親已經病重,撐著傘站在考場外等他出來。

一轉眼,人麵非昨日,蟬聲似去年。

考試結束後沒幾天就發布了標準答案,一大早郵差來送信,小謝跳下床衝下樓開門,抽出平城日報翻考試版,一隻手按住了她的手腕:“反正結局已定,還看這些做什麽?季雲攀打電話說車票已經買好了,大後天就出發,讓你收拾下行李。”

這趟旅途美名其曰畢業旅行,他們打算坐火車去,白天的火車,可以看窗外風景,漫長悠久卻又不至於無聊,比局促在空中狹小位置上百無聊賴地看幾個小時的雲要好太多。裴北魏不打算跟他們去,他有自己的事情,小謝沒有問是什麽,但私底下揣測肯定和那個叫簡真的人有關。

裴北魏說的對,反正塵埃已定,看了答案也是徒增煩惱,不如裝作沒這回事,先去玩一遭再說。她放下報紙衝裴北魏吐吐舌頭:“我去洗臉。”

夏天裏一覺醒來臉上油膩膩的簡直可以種菜長草,潔麵乳在臉上堆起泡沫,還沒來得及清洗,就聽見下麵裴北魏在喊:“阿洛,電話,找你的。”

誰會找她?是玫玫嗎?

捧一捧水衝掉泡沫,匆匆擦一把臉就奔下樓去,聽筒朝天放著,小謝拿起電話:“喂,哪位?”

那邊半天沒說話,就在小謝幾乎要不耐煩地掛掉時終於有人出聲:“喂,謝以洛,我是趙光鬆……哎你別先掛,我知道你挺不待見我的,但是我有點事想跟你說,你能出來下嗎?”

小謝想了想,勉強答應:“下午五點校門口,就十五分鍾。”

放下電話,裴北魏隨口問:“是個男孩子?誰啊?”

小謝不知如何定位,隻能敷衍他:“一個同學,找我有點事。”

直到四點半小謝才磨磨蹭蹭出門,每天坐私家車去學校似乎太過奢侈,平時她都是乘公交車去學校,隻有特殊情況才搭裴北魏或季雲攀的車,從裴家出來往東走幾十米有一個公交站台,到學校如果不堵車不出意外情況一般需要三十分鍾,小謝特意卡著時間出門,就是想把那十分鍾的約會磨過去,思量著趙光鬆過十分鍾不見人來說不定就會自行滾蛋。

沒想到他還真執著,路上堵車,小謝到的時候已經是五點十五,但一下車遠遠就看見了站在校門口的趙光鬆,他好像特意打扮過,頭發打了摩絲,根根矗立著,還穿了一身白,真矯情啊,顯得皮膚越發黑。

他的皮膚有點像印度阿三,再清潔、再衣冠楚楚,也總是給人一種髒髒的感覺,小謝挑剔地想。

其實隻是因為她不喜歡他,因此才這樣刻薄了他,而那時候的她陷在自己的情緒裏,對此毫無察覺。

她慢吞吞地走過去,趙光鬆見到她來,臉上浮現出鬆了一口氣的笑容:“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小謝嗯了一聲,腹誹說我還真的是不想來呢。

趙光鬆在太陽底下站久了,滿臉的汗,抬頭看看碩大的太陽,指指前麵不遠處的冰室:“天太熱了,我們要不要進去坐一下?”

小謝趕緊舉反對牌:“不用了,我還有事呢,你有什麽話趕緊說。”

被拒絕的趙光鬆訕訕地笑:“我是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我爸爸太過分了。”

小謝長舒了一口氣,原來是為了這個,不是死纏爛打就好:“沒什麽,反正對不對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她在心裏補充了一句,反正全校都已經知道這事兒了,影響已經出去了,啟人惡女的這頂帽子也摘不掉了。你老爸不是什麽好人,你也未必是,這時候假惺惺的,惡不惡心。

這些話當然隻能在心裏想,趙光鬆聽了那句沒關係,如釋重負地擦一把汗:“還有,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想告訴你,那兩個女孩子真的不是我派去找你麻煩的,她們的我的好朋友,人也不壞,就是,就是……”

他費力地斟酌著用詞,小謝接口:“就是替你打抱不平是吧?好了我知道了,我相信你。還有別的事情嗎?沒有的話我走了,再見。”

趙光鬆沒有攔住她,他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他知道她那句我相信你隻是隨口敷衍而已,因為對於任何人而言,選擇相信一些人,不過是因為不願意分出精力去懷疑他,因為全然是不想幹的人——誰會在意一個不相幹的人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言?

小謝她肯定都不知道,那天她把早餐扔掉時,教室的窗戶大開著,趙光鬆就在不遠的角落裏看著她,她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子,那是他第一次去給女孩子買早餐,付錢的時候商店阿姨笑嘻嘻地看著他:“小夥子是給女朋友買早餐的吧?”

他曾被她當眾拒絕羞辱,但聽到這句話,心裏還是暖熱溫軟的。

很多年小謝再想到趙光鬆,不是不愧疚不懊悔,不管是誰,肆意踐踏一顆愛人的心總是不可原諒的。有什麽比一個少年心中所存的戀慕更寶貴更易破碎呢?像一隻琉璃的瓶子,即使摔碎了,也流光溢彩,湛湛地在舊時光裏漂亮著。

2

出發那天是個好天氣,暑氣突然降了下去,天陰陰的卻遲遲不肯降雨,懸在上空像是筆洗裏洇濕的一張宣紙,裴北魏開車送他們去車站:“祝你們旅途愉快。”

季雲攀拍拍他的肩膀,半開玩笑的口吻:“雖然知道說了也可能沒什麽用,但還是祝你成功。”

小謝轉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他們,這打的什麽啞謎?直覺告訴她,肯定還是關於那個叫簡真的人。

三十多個小時的臥鋪,小謝和季雲攀的鋪位相對,都是中鋪。剛上車精神飽滿,行李放好後兩個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外麵的風景,小謝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季雲攀,簡真是誰?”

季雲攀驚詫地看著她:“你從哪裏聽到這個名字的?裴北魏跟你說過?”

小謝搖頭:“有次郵差來送信,我看到有封信的寄信人是簡真。”

季雲攀唔了一聲:“簡真啊,他是裴北魏的前女友。”

前女友?那就是說分手了?小謝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分手了裴北魏還為什麽老是去找她?”

季雲攀笑了:“你怎麽知道裴北魏是去找簡真?”

小謝眼珠一轉:“憑,女人的直覺。”

季雲攀哈哈大笑:“什麽女人的直覺,小孩子一個。”

列車員推車走過,季雲攀伸手攔住買水果:“你要吃什麽?蘋果還是西瓜?”

小謝不說話,隻是睜大眼睛眼珠不錯地看著他,季雲攀無奈:“好奇害死貓啊,好吧,告訴你也沒什麽,裴北魏確實是去找簡真了,實際上裴北魏一年到頭都是盼著假期過日子的,因為當初分手的時候,簡真答應他,每年逢大假日可以見麵。”

小謝依舊覺得困惑:“既然這樣,當初裴北魏幹嘛要分手?”

季雲攀歎口氣:“誰說是裴北魏提的分手?裴北魏恨不得馬上去領證,是簡真提的分手。說來也奇怪,簡真長得很漂亮,學的是表演,藝校畢業後演一些龍套角色,那時裴北魏的母親剛去世沒幾年,裴家人也還沒來找他認祖歸宗,兩個人的日子過的很清苦,但一起憧憬未來,過的讓旁人豔羨。後來裴家人找來,簡真和裴北魏莫名其妙就分手了,可見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這個說法是有道理的。”

分手後簡真簽了一家演藝公司去外地發展,後來不知怎麽的就轉了幕後,到現在依舊是默默無名。而裴北魏搖身一變二世祖,不客氣地消費著裴家人給的便利,偶爾憑興趣接兩個專業活兒,日子過得倒還滋潤。

可是裴北魏沒忘掉過簡真,每年他盼著假期能去見她,起初是討要個說法,問為什麽要分手。後來簡真死不開口,他也就不再問原因,隻是問是否還有複合可能,七年時間磨下來,他全部的心願就隻剩下了微末的一點——隻要她還願見他,隻要他還能看見她。

小謝有些震驚,訥訥說:“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看見裴北魏對著餐廳服務生一口一個達令哈尼,我還以為他是個花花公子呢。”

季雲攀淡淡笑:“看上去是這樣,但是裴北魏這個人啊,除非是深交多年的老朋友,否則不會知道他到底有怎樣一顆心。”

那麽你呢?你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有怎樣一顆心,我要花多長的時間才能了解你?

小謝在心裏默默想。

旅途無聊,兩個人也不可能一直聊天,小謝提前準備了幾本書,晚上睡覺前躺在**,倚靠著車廂壁借著燈光津津有味地看。裴北魏的書房很大,書目齊全,既有一些深奧的充門麵的大部頭,也有建築類的專業書籍,當然最多的,翻得最爛的還是一些通俗小說,比如那塞滿一整個架子的武俠小說。

金庸古龍梁羽生溫瑞安,小謝喜歡那些快意恩仇的世界,金庸的世界最宏大,古龍的世界最詭譎,溫瑞安的世界最熱鬧。金庸對於一個初中生來說要比古龍難於理解,十五歲的小謝最喜歡的,還是古龍,古龍寫阿飛寫蕭十一郎,都提到那麽一雙年輕的眼睛,讓小謝聯想起季雲攀的眼睛,那樣漂亮,那樣年輕,可是卻不是空洞洞的,像是星光熠熠的深黑夜空,充滿了讓她著迷的深邃與神秘。

這次她帶來的是一套《天龍八部》,曾經一度電視劇播的很火,但是小謝在認識裴北魏之前,衣食尚且發愁,隻是斷斷續續看了幾集,對主要人物有個大概印象。

小說寫的很精彩,小謝的神經被緊緊地抓住,表情隨著主角們的情緒而不斷變換,看到驚險處不由地抽氣,到歡喜的地方又忍不住微笑,季雲攀翻一本從火車站買來的民間傳奇翻得無聊至極,目光一轉就看見小謝不斷變幻的表情,忍不住開口問:“你在看什麽?”

小謝正看的起勁,匆匆回了一句,季雲攀哦了一聲:“武俠小說,好看是好看,但是沒有辨別力的人看了之後容易誤入歧途,尤其是小孩子,隻看到武力,看不到俠義。俗話說少不讀水滸,不是沒有道理。不用說這本書肯定是裴北魏給你的。”

這本書確實是裴北魏推薦給自己的,聽了季雲攀的話,小謝有些訕訕的:“你看過嗎?”

季雲攀點點頭:“怎麽可能沒看過。”

小謝探過身去興奮地問:“那你最喜歡的是誰?”

季雲攀搖頭:“說不上喜歡誰,應該是沒有吧。”

小謝失望地躺回去,把書合上放在枕邊,她最喜歡的是阿紫,因為那少女曾經對蕭峰說:“我不回星宿海,隻跟著你喝酒打架。”

她還說過,我本來要你陪著我。

小小女孩心思毒辣,操控毒蟲殺人如麻,可是一生的可恨之處全在這一句話裏瓦解。小謝喜歡她不隻是因為心有戚戚焉,更是羨慕她可以無所顧忌地說出心裏的話。

晚上車廂裏熄了燈,小謝輾轉不能入睡,火車停站,借著窗子外那點熹微的燈光,她靜靜看著對麵鋪位上季雲攀的睡臉,刹那間明白了那句始終不能讀懂的歲月靜好。

3、

第二天醒來時季雲攀早已坐在窗前,小謝迷迷糊糊下床去洗漱。火車已經離開平城很遠,往南去風景漸變天氣也大不同,火車沿線盡是一些荒野阡陌,季雲攀看著窗外風景出神,女孩子們嘰嘰喳喳的探討聲傳進耳朵裏來。

那是住在他和小謝下鋪的兩個女孩子,應該是對結伴旅行的朋友,十七八歲的年紀,以為自己已經成熟,實際上心智未必會比十五歲的小謝更成熟。

兩個人在看一本通俗言情小說,最是這種小說能賺取女孩子們眼淚,季雲攀一個標榜理性的大男人對這種東西當然不感冒,甚至頗有些厭惡。裴北魏常常嘲笑他,如果按照他的思想,小說裏的每個人都不是自然人而是完全理性人,那麽就沒有衝突沒有矛盾沒有前進,小說就根本沒有存在必要。季雲攀這個人沒七情六欲,隻適合讀法律書籍和經濟學理論。

在她們的爭執裏,季雲攀大致弄懂了書的基本內容,很老套,無非是戀愛中的人互相傷害最終悲劇收場,一個女孩子認為女主角一次次原諒男主是偉大,另一個卻以為這是傻帽犯賤。季雲攀一個標準帥哥早就被兩個懷春少女覬覦,此刻趁機搭訕:“先生,你說呢?”

季雲攀哭笑不得地看著兩眼放精光的女孩子們,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和兩個少女討論愛情這個問題,他從沒考慮過愛情到底是什麽,對於他而言,血緣之外,與自己交往的一切人,包括朋友、戀人,存在的意義都是為了使自己不至於孤單,裴北魏是這樣,姚成詩也是這樣。

可是小謝呢?

這個念頭突然從腦海裏冒出來,季雲攀混混沌沌地想,對於自己來說,小謝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先生!那兩個女孩子顯然是不打算輕易放過他,兩雙眼睛齊齊看著他,似乎要盯出個答案來。【他們現在是坐在窗前的座位上,不是在**,是可以看得到對方的】

季雲攀從困惑的思緒裏抽身出來,隨口回答:“我覺得,愛得起就愛,愛不起就跑。”

話一出口,季雲攀自己嚇了一跳,不,剛才的話是隨口說的沒錯,但那並不是敷衍,那就是他心裏對於愛情的想法,隻是從前沒人問,他自己也就從不知道。

愛得起就愛,愛不起就跑。原來他是這樣想的,這麽理性,又這麽自私。

對麵的兩個女孩子撇撇嘴,沒有再理會他,大概是沒有想到那麽漂亮的人竟然如此涼薄。

小謝端著洗漱用具回來了,人已經收拾的清清爽爽,看見正在發愣的季雲攀,在他對麵坐下來:“怎麽了?你在想什麽?”

季雲攀回過神來,連忙搖頭:“沒什麽。”

列車廣播突然響起來:“親愛的旅客朋友們,前方到站小屏山,需要下車的旅客請提前做好下車準備。列車到站停靠八分鍾。”

小謝的表情瞬間僵住,季雲攀聽到小屏山三個字也愣住了,原來這趟車是經過小謝家鄉的!他看著小謝失神的表情,一句詢問的話在喉嚨裏來回打轉,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三十分鍾後火車到達了小屏山。小屏山是個小地方,但因為是旅遊城市,下車的人竟然不少,小謝坐在座位上,眼睛盯著外麵一動不動,季雲攀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輕聲詢問:“要不要在小屏山待兩天?”

小謝搖搖頭:“不用了,反正沒什麽人了,家也燒成灰了。”

這一句話輕描淡寫卻悲辛無限,季雲攀想要說些什麽安慰她,卻隻是感到一種深深的疲憊與無奈,隻能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肩上。

火車還有五分鍾就要開了,季雲攀看著小謝緊攥的拳頭,下定決心一把拉起她的手:“走,跟我下去買點東西。”

小謝被他不由分說拉下車,雙腳重新站在小屏山的土地上,她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咬緊牙關才把眼淚逼回去,這個火車站她和媽媽來過無數次,小屏山家庭旅館眾多,生意競爭激烈,她經常會和媽媽一起來火車站找客源,但是腳下的這方寸水泥地,她隻踩過兩次,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離開小屏山,那一年她家破人亡。

季雲攀拉著她走到站台小商店前:“一瓶礦泉水,謝謝。”

列車上也有水賣,他用心良苦。小謝靜靜地看著他英俊漂亮的側麵,把零錢遞過來的售貨員小姑娘突然喊了一聲:“阿洛?!”

小謝看向售貨員:“小樓?怎麽是你?”

叫做小樓的女孩子和小謝年紀相仿,有一張漂亮清秀的白皙麵孔:“我來幫姑姑忙,你怎麽回來了?走了那麽久連一封信都沒有,我還以為你把我忘掉了。”

小謝抱歉地笑,列車員在催促乘客上車了。小謝捏捏小樓的手心:“回去後寫信給你,我先走了。”

回到火車上,季雲攀遲疑了半天,問小謝:“那是你的朋友?”

小謝點點頭:“是啊,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們家的鄰居,當年大火也燒到了她們家的一麵牆。”

她垂下眼睛不再說話,季雲攀知道她心裏難過,也就不再開口。他並不擅長安慰人,平城人人都說季雲攀疾惡如仇正義的就像奧特曼,受過他恩惠的人簡直要把他誇成救苦救難的菩薩佛陀,但是季雲攀自己知道,他其實很自私,聽到哭聲,他心底裏首先生出的是厭惡而不是同情。他嚴格自律,實際上對於自由的向往卻並不比裴北魏來的少,他畏懼被拖累,甚至連照顧病人都覺得恐懼。

可是他卻鬼使神差地救下了小謝。

他原本可以不管她,或者,按照一貫的做法,做一個律師分內的事。小謝會不會進少管所,她的後半生會是怎樣,和自己毫無關係,他本不必違背原則,去疏通關節,甚至去懇求那對兒子剛剛從死亡線上被拉回來的疲憊父母。

可是他救了她。原因是什麽,過去他不知道,現在他隱約知道卻依舊希望自己不知道。有時候,看得清楚並不比一無所知快樂些。

他們在黃昏時候到達目的地,季雲攀母親的家鄉,久安。

這是一座海濱城市,小謝雙腳踩在這裏的土地上即感受到了海風的蓬勃與浩**,腿有些麻,一邁步子,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季雲攀伸手攙住她,小謝仰起臉兒對著他笑:“我希望下一次旅行,可以和我喜歡的人,穿越整個中國,走走停停。”

4、

大海正要退潮,兩個人一起去海邊踏浪。小謝光著腳提著鞋在沙灘上走,季雲攀跟在她後麵,看著她的一串腳印,小謝突然回過頭:“我想起來了考試的題目。”

季雲攀嗯一聲,尾音上揚:“什麽題目?”

小謝彎下腰抓起一把沙子:“這次考試的題目很多與海有關,是不是很奇怪?”

她走到季雲攀身邊,舒展開手心,沙子在落日餘暉裏閃閃地散發著金光:“英語考試的時候有一道閱讀理解題,講一個很簡單的故事,說有人經過沙灘,沙灘上有很多蚌殼,那人彎腰撿起一隻蚌殼離開了,其它的蚌殼憤憤不平。”

季雲攀點頭:“這個故事我看過,那隻被撿起來的蚌殼裏有珍珠。”

小謝一臉你怎麽知道的表情,季雲攀暗自好笑,這種勵誌的讀者體故事都是他們那一代少年時期玩剩下的了。小謝喃喃自語:“那個人一定不是第一眼就發現那隻蚌殼裏有珍珠的吧,這肯定不是他撿起的第一個蚌殼,之前他也撿到過,發現裏麵沒有珍珠,於是又扔下了,那些被扔掉的蚌殼呢?”

隻有小女孩才會有這樣豐沛而浪漫的情感,這些情感在成年人看來,大多數時間是多餘的沒有價值的,包括季雲攀,但是他難得的放軟了聲音:“是啊,被撿起來其實很容易,難的是如何不再被丟下。”

聽了他的話小謝的情緒明顯有些低落,季雲攀突然意識到了這句話背後無心的暗示,後悔不迭,但挽回不能,隻能轉移話題:“隻有這一個嗎?不是說很多題目都提到了嗎?”

小謝嗯一聲:“還有一個題目,是語文作文。話題作文,給的素材是沙子如果握得太緊就會全部流失。”

季雲攀心裏呻吟一聲,又是害人不淺的讀者體。

小謝自言自語:“我一直想要試一下。”

她攥緊了拳頭,果然沙子從她的指縫裏漸漸流失,握得越緊流失的越快。再展開手心的時候裏麵已經是空****的,她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問季雲攀:“但是如果手心就這麽舒展著,一陣大風吹來,沙子照樣會沒有啊,可是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場大風呢?”

果然大海容易讓人胡思亂想,季雲攀無言以對,隻能說:“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希臘神話裏悲劇或喜劇的發生都是不可逆轉,人隻能盡力而為,一百分的努力不一定能換回半分收獲,有的人也可以僥幸不勞而獲。和命運比起來,人真的無所作為。”

小謝突然笑了:“你也信命運?我以為你隻相信法律呢。”

季雲攀也笑了:“法律不能解決一切,我敬畏一切讓我覺得自己渺小與無能為力的東西。”

小謝想了想,最終沒頭沒腦地說:“那,希臘神話好看嗎?裴北魏跟我講過一個俄狄浦斯的故事。”

季雲攀臉色一僵,半天,揉揉她被海風吹亂的頭發:“下次送一本給你。還有什麽題目和海有關?”

小謝臉上浮現出狡黠的笑:“地理考了海底構造,大陸架和洋盆。”

久安雖然是個海濱城市卻不是旅遊城市,世界三分陸地七分海洋,瀛海之下,浩**的海域難以數計,久安隻是所有海濱城市裏最微末最不足道的一個,倒是便宜了本地人,落得個清靜自然,海邊隻有稀稀落落的外來遊人,其餘大部分是本地人,吃過晚飯後來海邊散步。

世界就是這樣奇怪,有人跋涉千裏耗費甚巨隻為看一眼海,有人終日徜徉海邊以海為自家後花園,前者看到海的闊大,後者聞到海的鹹腥。

風景永遠隻在別處。

他們吃過飯在海邊散步,晚上的海麵黑漆漆的,小謝怕水怕鬼怕一切未知的東西,她總覺得背對水而站時會有一隻手伸出來把自己拽進去。她緊緊地挨著季雲攀,走在他的外麵,手輕輕地抓著他的襯衫袖子。季雲攀聽著海浪聲兀自在想一些東西,他想起了生活在這裏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母親經常會帶著他來海邊拾貝……外婆的家在一個叫陸裏的小地方,距這裏還有一段距離,從外婆家到海邊需要坐兩個小時的火車,明天他和小謝會坐那趟車回到陸裏去,去看一下他的外婆和母親。

晚上他們住在海邊的酒店裏。

小謝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很簡單,她和季雲攀一起去旅行,途經一個地方,看到一處漂亮的海市蜃樓,她想要拍下來,於是找季雲攀要相機。

可是每當她按下拍攝鍵,在鏡頭裏看到的都不是那處美麗的海市蜃樓。

而是一艘船,一艘夜航的輪船,在夜色裏破開黑色的海浪,向著鏡頭的方向,她的方向橫衝直撞地開過來,浪花高而急,似乎要衝破鏡頭湧出來。

在夢裏她控製不住自己的手指,反複地按拍攝鍵,一次次地失聲尖叫,想要求助,轉過頭卻不見了季雲攀。

小謝最後是哭醒的,懂事之後她就很少哭,大多數時候哭是一種表演,連觀眾都沒有,要哭給誰看?

上一次在夢裏哭醒是在離開小屏山到平城後,有天夜裏夢見了媽媽,媽媽在嚐新釀的梅子酒,係著藍印花布圍裙趿拉著紅絨舊拖鞋,花盆裏的串串紅開花了,像是燒的很高的火苗。

那是旅店失火前一天早晨的情景,小謝記得很清楚。

所以也痛的很清醒。

因為這個夢,第二天小謝的精神有點恍惚,上了火車後,季雲攀看出她的不對勁:“是不是昨天晚上沒睡好?那你先睡一會吧,快到的時候我叫你。”

小謝突然問了一句:“季雲攀,如果我向你求救,你會救我的吧?”

季雲攀心裏一緊,她為什麽要問這話?但他還是回答了:“我會,隻要你喊我,我就會去救你。”

5、

火車到站,小謝和季雲攀隨著人群下車,出站。

陸裏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火車站的旅客少得可憐,火車隻是經過這裏,三分鍾後就會離開。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裏隻是經過的一個地方,但對於某些人,這裏是起點,是終點,是故鄉。

這就是季雲攀年少時候居住過的地方。

天陰陰的,火車站在郊外,附近隻見低矮破舊的民房,無人煙處荒草豐美,一路踩在上麵,小謝白色的鞋子簡直要被染成綠色。季雲攀牽著她的手,漸漸地越握越緊。

他們在一塊荒蕪的田地前停下,田地上生著葦草,葦草隨風起伏,遮住了凸起的土包,隻隱約可見,季雲攀指指那裏:“那裏是我母親。”

頓了頓,他接著說:“等我死了,也會埋在這裏。”

他的聲音帶著她從未聽過的繾綣,她從未想到他會有這樣充滿依戀的聲音。

他轉過頭問小謝:“你怕嗎?”

小謝看看蕭條的田野,搖了搖頭,季雲攀牽著她的手走進去,蹲在墳包前伸手去拔雜草:“我母親去世的時候隻有四十五歲,那年我在政法大學讀書,如果她再撐一個月,就可以去參加我的畢業典禮。畢業典禮上我代表畢業生致辭。大學四年我勤奮讀書,為的就是那一天,可以站在台上,讓坐在下麵的她為我驕傲,可是她沒等到那天。”

他的聲音很低,近似喃喃自語。小謝隱約覺得,過去了這些年,他此刻的悲慟卻未必比當年減少半分。她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感受,她的母親死在了旅館的那場大火裏,沒有入土為安,一抔骨灰掩在壇子裏,至今還寄放在小屏山。

謝以洛有比很多人都小的年紀,比很多人都淺的見識,但是卻有比很多人沉重許多的喪母之痛。

兩個人往季雲攀家的方向走,一路上陷在各自的情緒裏都沒有怎麽說話,直到走到人煙漸漸繁盛的地方,季雲攀終於開口:“你有沒有聽說過,裴北魏有沒有告訴過你,關於我母親的事情?”

小謝搖頭:“裴北魏從不提起任何人的母親,包括他自己的。”

裴北魏的母親是被父親拋棄的第三者,這樣不光彩的身份,裴北魏深愛母親,當然不會在母親去世後再對不知情的人提起。愛自己的母親及天下所有母親,在這一點上,裴北魏實在是一個君子。

“我母親是父親的第三任妻子。”

他緩緩開口:“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結婚,他們相差二十歲,她嫁給他的時候,她才二十二歲,可是他已經四十二歲了。他的名聲並不好,之前有過兩任妻子,一個死了,一個離婚了,坊間傳聞他對兩任妻子都很差。可是她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年紀輕輕的漂亮女孩子,據說他們是在一次發布會裏認識的,她是實習記者,擠在一群人中間舉手問他問題,新人沒什麽經驗,問的很笨。可是過了沒多久,他們就在新聞上登了結婚啟事。旁人都說她是為了他的錢。可是她是我的母親,我知道她不是個愛財的人。”

小謝忍不住開口:“或許她是真的愛他。”

季雲攀置若罔聞,自顧自地說下去:“所有人都等著看笑話,果然她沒比前兩任更好些。他們結婚後三年有了我,從我有記憶起,就和母親一起住在外婆家,見到父親的機會屈指可數——這就是愛情?”

他的聲音裏帶著無限的蕭索,小謝斟酌著字句:“或許,他們曾經相愛過。”

季雲攀自嘲地笑:“如果是這樣,愛情會落色,會萎謝,會凋零會死亡,果真並不比一朵花更經得起風吹雨打——為什麽會有人去追逐?”

愛情的意義究竟在哪裏?他不信愛情。小謝一時竟找不到話來反駁。

季雲攀捏捏小謝的手心:“到了,就是這裏。”

前麵是一座老舊卻整潔的庭院,門前種著花草,姹紫嫣紅的可是卻那麽蕭條,有時生命的熱鬧和顏色沒有半分關係。門吱呀一聲開了,銀色頭發的老婦人握著撒水壺開門出來,腳步顫顫巍巍,季雲攀喉頭一哽,喊了一聲外婆。

那一聲外婆嗓音清亮,一如多年前放學後返家的少年。

6、

他們在久安住了一個月才回平城。

外婆已經七十歲,人到七十古來稀,但她卻還頗硬朗,耳聰目明。季雲攀知道她眷戀著故鄉的泥土不願意離家,因此也不勉強她,隻是每年得空就回來探望她。

外婆家的院子裏有兩棵櫻桃樹,他們去的時候正趕上了櫻桃成熟的季節,新鮮漂亮的櫻桃裝在荊條編織的水果筐子裏擺在茶幾上。這個院子有一股陳年的感覺,時光停滯的厲害,這是季雲攀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小謝一切都覺得新鮮而親近。

可是季雲攀卻不,這些他所熟悉的,已經失去了母親的環境,他每走一步都似有錐心之痛。他是在記憶裏沉淪的那類人,記憶的潮水漫過眼耳口鼻讓人窒息,這樣痛苦,卻不能逃避,越是美好的,失去後就越覺得苦痛,連過去曾有的幸福感也一並消弭。

季雲攀原是個最俗的人,人人麵前都攤開一本難念的經,季雲攀的那本經書永遠讀不懂。

小謝盤腿坐在茶幾前的蒲團上看書,頭發長到肩膀長,清清爽爽紮一個高高的馬尾,玫紅色草莓斑的窄腰圓裙子,像老時裝雜誌裏的女郎,她個頭高,背影上看年紀就比同齡人顯得大,不像是十五歲,倒像是十八歲。除了不可掩飾的細幼的少女骨架和脆弱的脖頸。

季雲攀躺在門外麵的藤椅上看老相冊,抬起頭來,視線能觸及到屋子裏的少女,年輕的女孩子像是筐子裏的櫻桃,在陽光下湛湛地閃著光,因為年輕,所以一切都是好的。

外婆端著水果筐子過來,眯著眼睛看小謝的背影,小聲問季雲攀:“真像你媽媽小的時候是不是?”

手裏的相冊正翻到母親的少女時代,玫紅白圓斑的裙衫與馬尾,老照相館的幕牆上是一隻水果筐子,裏麵放著鮮亮的櫻桃與芒果。聽到外婆的話,季雲攀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著外婆。

走的時候小謝承諾以後一有假期就來看她,季雲攀沒有說話,一直等到火車開動了才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輕易答應。”

小謝詫異地看著他,她的眼神很無辜,季雲攀感到一陣無力,他知道她剛才並不是隨口敷衍,但是往往世事前塵不由人做主,他和母親都曾在年幼時候對外婆發誓將永遠不離開外婆;在他還上小學的時候母親身體就已經不好,母親也曾經對自己承諾,永遠不離開自己。

可是誓言往往不過是一記暗暗在時光裏存蓄的耳光,不知過多久才打在聽信的人臉上。

三天之後他們回到平城,離高中開學也沒有多久了,小謝去初中把錄取通知書取回來,拿繳費通知,買新學期需要的東西,裴北魏也早已經回來了,上下打量著小謝:“回來啦?要開學了,要不要買新衣服?”

他完全是一副哄孩子的口氣,小謝走到他麵前站直了:“喂,我快滿十六歲了。”

裴北魏笑嘻嘻地伸手摸她的腦袋:“還沒滿十八周歲就是未成年人,不信你去問季雲攀。”

在小謝炸毛之前他飛快地跳開,小謝看著他的背影隱隱覺得不對勁,他雖然臉上還是笑嘻嘻的,但神情裏卻有掩飾不住的倦怠,他一定又被簡真拒絕了,真奇怪,每次回來都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但還總是巴巴等著下次見麵。所謂愛情的魔力在裴北魏這裏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示,他簡直就是單相思的活範本。

季雲攀與裴北魏,一個得到了愛情卻依舊心存疑惑,一個苦苦相思,卻對愛情深信不疑,這個奇怪的世界,錯落的世界,不可言說的世界。

已經是高中生,開學報道自然不能再讓監護人陪著。開學那天小謝自己一個人擠公車去報道。

進校門的時候她遠遠地看到了趙光鬆,連忙躲到了隱蔽的角落裏,她從玫玫那裏知道趙光鬆被本省的第一中學挖走了,他的高三即將在省城第一高中度過,他們以後估計是不會再有什麽交集了。

開學這天的學校分外地熱鬧,啟人的高中部是平城最好的高中,能考進來的大部分都是各初中的優秀生,還有一些鄉鎮中學鳳毛麟角的尖子生,一個高一班裏倒有一半人是生麵孔。

還好,萬幸,玫玫還和她在一個班。

開學第一天無非是開個班會發個課本,早早地就放學了。小謝和玫玫一起去逛街,一個暑假不見,玫玫瘦了很多,下巴上的嬰兒肥稍稍退了些,小謝很遺憾捏著她的下巴左看右看:“沒有肉了,以後不能捏著玩了,真可惜。”

玫玫一巴掌拍掉她的鹹豬手:“你在陸裏過的怎麽樣?”

小謝想了半天,最後高深莫測地說了一句:“我希望死了以後可以埋在那裏。”

經過一條街,嘈雜聲陣陣,有房子在裝修,似乎是一個店鋪,廣告牌上寫著招聘兼職的話,小謝拽著玫玫的衣角站下:“我想找兼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