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心悲憫

1、

姚成詩離開平城的那天,正趕上季雲攀的一個案子開庭。

休庭後他立刻趕去了機場,畢竟還是晚了,飛機在十幾分鍾前就已經起飛。

裴北魏拍拍季雲攀的肩膀:“阿姚說,她碰到過無數延誤的航班,但是這次竟然是正點,一分鍾也沒延遲,可見天意如此啊。”

姚成詩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意大利的一家經紀公司不久前曾經向她發出邀請,因為季雲攀的緣故,她拒絕了,但現在和季雲攀的婚約暫停——或者說作廢更確切些,平城對於她來說就如同一座空城一般,香港又是她回不去的家。愛情沒了,親情不可靠,思想起來,還不如去國外發展事業,這樣的人生總不至於一敗塗地。

阿姚大小姐孤身奮戰了這許多年,才不是溫室裏嬌嫩的花朵,要比作是花,也是一朵英格蘭鐵玫瑰。季雲攀知道她自尊自強,但想起那句季雲攀的妻子曾經是我一直想牢牢抓住的身份和位置,還是覺得如鯁在喉。

十多年的時間,不管他們之間有沒有愛情,一塊冰冷的石頭也焐熱了,季雲攀非草木,豈能無情。

阿姚,祝你幸福。看著平城湛藍的天空,季雲攀默默想。

“老實說”,裴北魏拉開車門,“我一直懷疑你們能不能真的結婚。”

季雲攀皺起眉頭:“為什麽?”

裴北魏聳肩:“很簡單,道不同不相為謀。偉大的季雲攀律師是個清教徒,一個殉道者,一個偉大的十二月黨人,可是姚成詩可沒有陪你一起去西伯利亞流放的打算,她會覺得你蠢。”

他油腔滑調,可是細細想來說的真的沒錯,姚成詩是真的愛自己,這一點季雲攀還是可以肯定的,但是她不能認同他,有的戀人之間缺乏的是勇氣,有的戀人之間缺乏的是認同,而後者,尤其可怕。

“祝願偉大的十二月黨人季雲攀先生早日找到一個俄羅斯大嬸。”裴北魏笑嘻嘻地發動了車子。

去醫院的路上,兩個人商量了一下小謝的擇校問題,季雲攀傾向於管理嚴格的私立學校,裴北魏皺眉:“小謝又不是沒教養。”

季雲攀不以為意:“如果教養足夠好就不會出現在警察局裏,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最容易誤入歧途,找個嚴格點的學校總沒錯,啟人私校的校長曾經是我的委托人,我可以把小謝托付給他。”

裴北魏深深地看季雲攀一眼:“你還是覺得小謝是個壞孩子。”

季雲攀沉默不語,裴北魏接著說:“如果你認為她不是個好人,當初為什麽違背原則救她出來?”

季雲攀反駁他:“她才十四歲,一個未成年人,根本和好人壞人這個概念扯不上關係,我這樣做就是為了讓她以後做一個好人。”

裴北魏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訂婚宴上那個襲擊季雲攀的人已經被判入獄,他一口咬定是和季雲攀有過節,明眼人都知道那不過是個替罪羊,但是畢竟沒有證據,平家勢力盤根錯節,調查清楚了也無益。

季雲攀隻能感到深深的無力。

小謝的傷口今天拆線,季雲攀看著少女後背那條長長的疤痕,心中湧起無限的愧疚,有了這道疤痕,那麽好的年紀,她再也不能穿裸肩露背的漂亮衣服了,但是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有多重要!

他愧對她,因此有義務引導她,如果她錯了便矯正她。

可是憑什麽去判定她的對錯呢?如果她的錯誤無法矯正,那又該怎麽辦?那時的季雲攀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小謝出院的時候已經是八月中旬,過不了多久所有的中學就要結束暑假開始新學期了。季雲攀找到了啟人私校的校長,憑著過去的幾分薄麵拿到了入學許可,新學期開始的時候小謝就可以去報名了。

裴北魏最近接到一個樓盤設計的工作,每天足不出戶地趴在電腦前,因此帶著小謝去報名的是季雲攀。校長室裏校長對季雲攀滿口答應說會好好照顧小謝,小謝被塞進初三九班,啟人私校裏俗稱的火箭班,學生都是初二時候從各個班裏選拔出來的優秀者以及一些靠關係和金錢塞進來的特別生,小謝無疑就是特別生——盡管她在原來學校的成績還不錯,但之前的學校畢竟隻是所普通二流初中,師資水平和啟人私校簡直是天壤之別。

這算不算因禍得福?小謝茫然地坐在教室裏,她的座位靠窗,同桌是一個呆鈍鈍的清秀女孩子,戴著副大黑框眼鏡,微卷的短發,像是《成長的煩惱》裏那個書呆子卡羅爾,再呆滯的孩子也有八卦天性,鏡片下的眼睛亮晶晶地閃著狼光,神秘兮兮問小謝:“謝以洛,帶你來的那個人是你什麽人?你哥哥嗎?”

謝以洛抿嘴,半天才回答:“不,他是季雲攀。”

所謂火箭班,當然在學習速度和質量上比別的班都要超出一大截,上了一上午的課,小謝沮喪地發現,這個班的初中課業原來已經結束了,現在已經是複習階段,可是那整整一本書她都還沒看過,除了語文,對物理、化學、生物這些科目,她簡直是聽天書。同桌安慰她:“沒關係,我可以幫你補課,你的數理化是不是一直很不好啊?那你高中可以選文科啊,我看你語文就很好,我的語文就很差勁。”

語文好有什麽用,語文老師是班主任,明顯對小謝這個特別生很不滿,唯恐她拖累了全班的成績,連累自己的業績,從第一次見麵起就老是對自己繃著臉,每當她走過自己身邊,感受到她盯著自己時候的魔眼死光,小謝都覺得冷颼颼的。

終於熬過一個上午,回到家,裴北魏還趴在電腦前,聽到腳步聲,頭也不回:“回來啦?新學校怎麽樣?老師和同學對你好嗎?對了今天早晨郵差送來一封信,是你的,我放你房間桌子上了。”

信?什麽信?誰寄來的?小謝書包一扔鞋子一甩,蹬蹬跑上樓。

信就靜靜躺在桌子上,皺巴巴的信封,好像在手裏握了很長時間,猶豫了很久才寄出去,小謝拿起信,看到署名的瞬間愣了愣,目光隨即溫柔下來。她從抽屜裏拿出裁紙刀,小心翼翼地撕開信。

“阿洛,聽說你很好,我很放心,祝你幸福。”

“阿洛,我要離開平城去別的地方了,不過我一定會回來的。”

“阿洛,等我回來。”

2、

轉眼間新學期已經過了一個月,初三測驗頻繁,幾次考試下來,小謝總是墊底的那個——盡管有年級第三的同桌玫玫幫忙補習,但她畢竟差的還是太多了。

班主任趙老師對她越來越挑剔,兩個人似乎是天生的氣場不合,一些本來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情,隻要和小謝扯邊,班主任就非得在班會上提出來指桑罵槐尖銳地諷刺一番,什麽‘那些因為特殊原因進來的同學請注意不要拖班級後腿’還算是輕的,最讓人不能忍受的就是他甚至雞蛋裏挑骨頭地批評小謝一直被眾位語文老師誇讚的作文能力。

每周四下午三四節是固定的作文課時間,一周寫作一周講評,這周到了講評時間,課前課代表手裏的作文簿越發越薄,可是直到最後一本發現來也還是沒有小謝的,同桌沮喪地看著自己作文下麵那個鮮紅的三十幾分:“可能是你寫的太好了,所以老師要拿來當範文吧?”

小謝可沒有她那麽樂觀,她心裏忐忑特特的,總覺得是老師要找自己的麻煩。

果真,上課鈴響了,班主任手裏拿著交叉疊放的幾本作文簿走進來,作文簿放在桌子上,目光在全班同學身上逡巡了一圈,老師的目光別有深意地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下,小謝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

“這節課我們講評上節課的作文,上節課我們布置的題目是關於快樂。那麽簡單的題目,可是我發現我們有的同學真是思想怪異,堪稱奇葩,當然,也有寫的很好寫出深意來的同學,現在我們先讀一下好的範文。”

那篇文章小謝實在是不敢恭維,從立意到文筆都平淡的很,沒什麽出彩的地方,老師讀完後把範文發下來給同學們傳閱,看到作文的瞬間小謝頓時明了,範文是年級第一那位男生的,一個完全憑自己成績進到火箭班的乖巧小男生,一向很受班主任的歡迎,是她的心肝寶貝,當然還有十分重要的一點,男孩子的字體非常工整,簡直是毫無特色的明清館閣體,這樣的字體最受閱卷老師們的歡迎,因為看著容易辨別。

不想小謝,字體飛揚跋扈,隻有裴北魏這樣性格灑脫的人才會覺得她的字體瀟灑漂亮,至於別人嘛,都隻是一句話:你能不能寫的工整一點?

正胡思亂想著,班主任又開口了:“現在我們來看一篇奇特的文章。”

她的話裏帶著刺兒,小謝抬起頭,看到她手裏那本作文簿的瞬間頓時漲紅了臉,那是自己的作文簿,上麵係著一條綠色的繩子。

老師沒有完整地讀那篇作文,隻是挑出了一句:“雖然在旁人眼中,那隻完整的杯子更加美麗,但對我來說,那隻有缺口的才更具**,快樂有時候隻存在於自己的選擇之中,和世俗定義的好或者不好沒有直接關係。”

班主任諷刺地一笑:“估計所有商店的主人都會喜歡這樣的顧客吧,不愁怎麽處理殘次品了——腦子沒病的人都寫不出這樣的話來吧?”

全班先是一陣寂靜,然後是尷尬的哄堂大笑,小謝臉色漲紅,緊握著拳頭努力按捺住自己,在心裏勸慰自己,沒關係,反正沒有人知道這是自己的作文。

沒想到班主任把作文簿往前一送:“謝以洛同學,來拿回你自己的作文吧,下次精神正常點。”

小謝霍地起身,幾步走到講台上,從老師的手裏扯過作文簿,用力把作文簿撕成碎片扔進垃圾桶裏,轉身走回座位,拽出書包甩在肩上跑了出去。

門哐當一聲巨響,小謝跑到走廊裏仍舊聽到老師挑釁的聲音:“特別生連脾氣都那麽特別啊!”

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怎麽辦?自己還是太衝動了,說不定老師這樣做就是為了激怒自己,讓自己知難而退主動離開火箭班,這下正中了人家下懷。

不能回家,還不到放學時間,裴北魏在家裏,看到自己肯定會問怎麽了,可是她不能告訴他說自己和老師吵架所以逃學了呀,裴北魏知道了季雲攀就會知道,就算他不說什麽,在心裏肯定也會對自己有看法的。本來季雲攀對她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她不能再讓他對她的印象惡劣下去。

隻能自己打落牙齒和血吞,受點不算委屈的委屈,在街上晃**到放學時間再回家,然後下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厚著臉皮去上學,以後無論老師怎麽苛責挑剔自己,全當她是空氣,反正就這一年的時間,熬過去就好了。

秋老虎發威,天氣悶悶的像隻兜頭罩下一隻蒸籠,小謝清清發幹的嗓子,摸了摸口袋裏的錢,發現還有那麽幾枚硬幣,於是拐進了一條小巷子裏。

巷子裏有一家冷飲店,原來小謝曾經在這裏打工,也在這裏結識了很多朋友,都是一些十幾歲輟學的所謂壞孩子,但他們都講義氣,對小謝很照顧。但自從那件傷人案小謝被裴家收養之後,小謝沒有再來冷飲店,那些過去的朋友也很識相地沒有再去找小謝。

這個時間店裏的人很少,小謝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一份芒果冰。老板娘看見小謝很驚喜:“阿洛,好久不見了啊,聽說你現在在裴家?”

小謝勉強笑了笑,當眾被人問起這個問題,讓她覺得尷尬,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還好老板娘知趣,看小謝不願回答也就沒有再追問,放下芒果冰就回到了工作間裏。

一邊用勺子插著碎冰,一邊苦苦思索對待班主任的對策,小謝真是覺得苦惱極了,在原來的學校裏老師對她一直很好,尤其是語文老師,她從來沒遇到過這種師生衝突的情況,如果班主任真的隻是因為她是個特別生而對她有意見那就罷了,她可以好好學習,有朝一日趕上來,不拖班級後腿那就一切皆大歡喜,但是班裏其他幾個特別生的學習還不如自己,可是也沒見班主任對他們態度有對自己惡劣。

真是苦惱,抓抓已經長長不少的頭發,小謝突然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阿洛!”

小謝聞聲回過頭:“是你?”

3、

小謝最終還是沒有把在學校發生的事情告訴裴北魏。

中午吃飯的時候她盡量裝作自然地向裴北魏提起來:“火箭班的功課很緊,有很多功課我還都沒學過,所以同桌打算每天晚上幫我補課,我可能會回來的比較晚。”

裴北魏唔了一聲:“可以讓她來我們家啊,要不然我幫你請個家教?”

小謝趕忙搖頭:“不用了不用了,我同桌是年級第三呢,學習很好,我和她相處的也很好,再說了,我們家在郊區那麽遠,求人幫忙總不能還讓人家跑來跑去吧,我去她家就好了。”

裴北魏沒有再反對:“那你對人家的父母有禮貌點哦,去的時候要不要帶禮物?需要的話找我要錢。”

小謝一個十四歲多點的女孩子平常沒什麽用得著錢的地方,吃住又都在家裏,所以裴北魏平常隻是給她一點很少的零花錢保證能應急。

小謝抬起頭,看著裴北魏欲言又止,裴北魏被她看的莫名其妙:怎麽啦?

小謝臉一紅,低下頭灌湯:“沒什麽,你臉上有片菜葉子。”

當天晚上她果真很晚還沒回來,因為白天裏她說過原因,所以裴北魏沒怎麽在意,他的工程趕得緊,而且……快到中秋節了。

到了九點多小謝還沒回來,裴北魏手裏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看著牆上滴滴答答的鍾表,突然覺得有點不安,真笨,怎麽忘了問小謝要同桌家的電話呢?也不知道住址,現在找人都不知道去哪裏找!想起訂婚宴上那驚魂一幕,裴北魏覺得心驚膽戰,但還是在心裏安慰自己,沒關係,季圃蓀已經搞定了平家,不會再發生上次那樣的事了。

他想了想,快步走到電話旁邊給季雲攀打電話,號碼還沒撥全,篤篤的敲門聲就響了起來。是小謝回來了?裴北魏長舒了一口氣,嘴裏喊著來了來了走過去開門:“不是有鑰匙嗎,怎麽還敲門。”

不,不是小謝。

是季雲攀,他站在外麵不進來,探著頭向裏看:“小謝呢?回來了沒有?”

裴北魏一怔:“你找她有事?”

季雲攀頗有些不耐煩,推開裴北魏走進來,滿屋子找人:“小謝回來了沒?”

裴北魏疑惑地看著她:“你怎麽知道她不在?她說晚上找同桌補習功課,但是到現在還沒回來,我正打算去找她呢,可是又不知道她同桌家的地址和電話。”

季雲攀狠狠剜了他一眼:“你怎麽當人家哥哥的?下午我和委托人去法院,在酒吧街附近看到個背影很像她,不知道是不是她。”

裴北魏一跳三尺高,立刻罵回去:“你才是笨蛋!懷疑是她為什麽不跟過去看看?”

季雲攀煩躁地灌下一杯水:“當時我急著和委托人去法院辦事。”

裴北魏伸手去拿外套:“走,我們去酒吧街。”

一隻袖子剛套上,電話鈴就響了起來,裴北魏三兩步走過去接起來:“喂,哪位?”

是小謝:“喂,裴北魏,我們剛剛補習完,同桌媽媽留我吃晚飯,我可能會晚回去一會兒。”

季雲攀也聽到了電話裏的聲音,低聲對裴北魏說:“讓她的同學說一下話。”

裴北魏點點頭:“把電話給同桌媽媽,我向人家道謝。”

小謝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成年女人的聲音:“喂?謝以洛的哥哥嗎?我是阿洛同桌的媽媽,留小謝在這兒吃個晚飯,你沒意見吧?”

裴北魏連忙致謝:“那多謝您了。”

放下電話,兩人麵麵相覷,裴北魏忿忿說:“你是不是特希望看到小謝在酒吧裏出沒啊?”

季雲攀啞口無言,半天,隻能說:“應該是我看錯了吧。”

嘴上這樣說,但心裏卻不無疑惑,是他看錯了嗎?那個背影那麽像小謝,那件青色的連衣裙小謝也有一件,怎麽會有這樣的巧合?

裴北魏白了他一眼走進書房裏,翻找了半天拿著一張紙走出來:“喏,下星期學校要開家長會,我要去外地一趟,可能沒有空去家長會,你看看你有沒有時間去。”

季雲攀接過通知匆匆掃了一眼:“好,我去。你要去哪裏?去看簡真?”

聽到簡真這兩個字,裴北魏一直僵硬著的表情瞬間溫軟了下來:“是啊,終於等到中秋節了。”

4、

這些天來小謝一直到十點左右才回家,有了上次的電話,裴北魏倒是一直沒再質疑,隻是問小謝:“總是在人家家裏吃晚飯不太好吧,那麽晚回來也不是很安全,要不要我去接你?”

小謝連連搖頭:“不用不用,回來的時候還有公交車呢,同桌家隻有同桌和媽媽吃飯,多一個人多份熱鬧,人家都不嫌麻煩呢。”

裴北魏還是覺得不放心,囑咐說:“下次去的時候給人家買點禮物吧,禮尚往來嘛,對了,中秋節我要去外地,家長會恐怕是去不了了,我拜托季雲攀去參加了,中秋節你也和他一起過吧。”

小謝點點頭,心裏卻有些忐忑,季雲攀去家長會……班主任那麽討厭自己,肯定向季雲攀說自己壞話的吧?這可怎麽辦。

再怎樣擔心,中秋節也還是來了,家長會也還是要開。

那天是個周六,畢業班功課緊,一個月放一次假,這次盡管是家長會,但學校還是要上課。裴北魏一大早的班機,天還沒亮就拖著行李出門了,外麵在下雨,小謝賴在**看著外麵潺潺的雨幕頗有些愁苦,如果把日曆撕掉這一天就跳過去那該多好,沒有該死的家長會,也沒有討厭的班主任。

如果小雨變成大雨再變成暴雨,把整個平城淹掉,教育局發布消息說今天全部學校停課一天就好了。

多年後有一本書裏寫: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隻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因為完全是等待。

恰恰是小謝此刻的心境。

再不起床就要遲到了,小謝磨磨蹭蹭地爬起來穿衣服,季雲攀昨天來過電話,說今天自己有事,家長會可能會晚到,在玄關換鞋的時候,看著門上貼著的那張滑稽的觀音像,小謝不由地祈禱,季雲攀最好錯過家長會吧錯過家長會吧。

季雲攀辦完自己的事情後已經是早晨十點,家長會是九點半開始,不知現在過去還來不來得及,季雲攀匆匆出門,路上又正好遇到大塞車,終於趕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四十五分,家長會剛剛結束,家長們正談論著從教室裏走出來。

季雲攀無奈地找到初三的班主任辦公室,敲門進去:“請問,初三九班的趙卵生老師是在這裏嗎?”

正在辦公的老師們聞言轉過頭來,一個個用見了鬼的僵硬表情瞪著自己,季雲攀被看的有些發毛。坐在角落裏的中年男人站起來走過來,衝他伸出手:“你好,我是初三九班的班主任,但我叫趙卯生,不是趙卵生。”

季雲攀大囧,他不知道這位老師的名字,是裴北魏給了他一張老師的名片,初看到名片他還覺得奇怪,怎麽會有人叫卵生這樣喜感十足的名字,不過想到夏建夏水稻秦壽生這些名字,也就釋然接受了趙卵生,沒想到搞這麽個烏龍。

肯定是裴北魏搗鬼!一定是他捉弄自己,在卯字裏用黑筆加了兩點,這個可惡的裴北魏!

臉微微紅了紅,季雲攀清清嗓子:“我是謝以洛的家長,今天有點事情所以來晚了,很抱歉。”

趙卯生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哦,原來是謝以洛的家長,我還一直在想呢,是不是她沒把通知單扣下沒給家長,要是今天沒人來參加的話,我可要去家訪了。”

他的語氣不善,季雲攀有些不快,但還是盡量保持著禮貌:“怎麽?她有什麽做的不對嗎?”

趙卯生搖頭:“學習跟不上可以慢慢來,跟老師頂撞嘛,我們做老師的一把年紀了也不跟小孩子計較,但是這個崇尚暴力嘛……算了,也說不清楚,現在他們正在上體育課,你不如跟我去看看。”

啟人私校是所私立學校,外人口中以訛傳訛的貴族學校,雖然貴族兩個字是過於誇張,但啟人私校的學費比普通中學高出兩倍,這倒是真的。高額的學費需要高質量的教學來匹配,所以在別的畢業班都一心隻抓中考成績的情況下,啟人私校的初三卻依舊保留了音樂美術體育這些科目,體育課的內容也遠比其他學校要豐富,小謝今天上的就是跆拳道課。

跆拳道教室在體育館,季雲攀跟著老師去體育館,一路上聽著老師含諷帶刺的話憋了一肚子火氣。

上課時間也不好打擾,季雲攀和趙卯生就站在後門靜靜往裏看,後門隻有一扇玻璃窗可以看見裏麵,季雲攀一米八多的身高當然輕而易舉,可憐趙卯生一米六多的武大郎,踮起腳尖也夠不到玻璃窗的邊兒,看著他滑稽地一次次踮腳扒門,季雲攀又好氣又好笑,心裏的火氣總算消下去不少。

一群少年少女穿著統一的道服背對門而站,但季雲攀還是很輕易地認出了小謝的背影。

她的腰挺得比任何人都繃直,像隻繃緊的弓弦。

體育老師是個年輕的小個子男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神情帶著點讓人看了心裏不舒服的猥瑣感覺,他在向同學演示進攻腿法,演示完後找同學上來配合,季雲攀看到小謝主動舉起了手。

小謝從隊伍裏走了出去,衝著老師鞠了個躬,老師回禮,還沒等擺好防禦的架勢,小謝突然出腿,狠狠地朝著老師的胸口劈了過去,老師受此突襲,忙不迭地架臂抵擋,然而沒等他格開這一退,小謝又發下一招,本來隻是一場演示而已,她卻用了勁力,一腳踹的老師向後踉蹌一步。

季雲攀突然想起來在警局裏小謝說過自己曾經學過一些跆拳道的。

小謝步步緊逼,老師連連後退,嘴裏直喊著stop,但小謝仿若沒有聽到一般,一招比一招用力,一招比一招狠辣,簡直像是打紅了眼,老師不敢對她動手,連連挨了好幾下,直到小謝一腳踢到老師的下巴上,老師才終於出手製住了她,擰住她的胳膊按到地上。季雲攀仿佛聽到了關節錯位的聲音,抑製不住推開門走進去:“放手!”

老師被這個不速之客嚇了一跳,趕緊鬆開了手,小謝低低呻吟一聲,從地上爬起來,季雲攀捉住她的手:“疼嗎?有沒有脫臼?”

老師終於忍不住開口:“這位家長,我是有分寸的,不至於把個孩子擰斷胳膊。”

季雲攀這才意識到剛才無理取鬧的是小謝,老師才是吃虧的那個,連忙向老師道歉:“對不起。”

又扯扯小謝:“快向老師說對不起,你剛才是怎麽了,瘋了一樣。”

小謝一手捂著被擰痛的肩關節,緊閉著嘴一言不發,季雲攀低聲嗬斥她:“怎麽了,快道歉啊。”

小謝終於不甘不願地低聲說了句對不起,體育老師訕訕地笑:“小孩子嘛。”

趙卯生的眼睛裏帶著得意看向季雲攀,眼睛裏的意思很明確:“怎麽樣,我沒說錯吧?”

回家的路上季雲攀訓斥小謝:“你怎麽回事?老師得罪你了嗎?你出隊的時候我就在看著你,你知不知道你就像瘋了一樣?打人那麽好玩嗎?很過癮嗎?”

久久得不到小謝的回答,季雲攀轉過頭,立刻被嚇了一跳,小謝臉色和嘴唇蒼白,汗水正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她一手扶著剛才被老師擰住的胳膊,緊緊咬著牙。

“脫臼了嗎?”季雲攀有些著慌,“剛才怎麽不說呢?你再忍一會,我送你去醫院。”

車後退兩步,倒轉方向,小謝終於開口,低低地說了一句:“疼。”

季雲攀簡直要自責死了。

5、

好好一個中秋節就在消毒水和傷藥的味道中過去了。

體育老師那一下讓小謝的肩膀脫臼,她又忍著痛不說,送到醫院的時候整個肩膀都紅腫了起來,季雲攀看著她背上延伸到肩胛的那點傷疤,愧疚的要命,也就沒再提班主任的那些話。

裴北魏隻去了三天就回來了,回來時候滿臉的落寞沮喪,季雲攀看他的表情就心下了然:“還是那樣?”

裴北魏點頭,苦笑:“說實話,我已經不抱指望了。”

季雲攀不知說什麽好,隻能拍拍他的肩膀:“隨緣吧。”

他又把家長會的情況反饋給了裴北魏,裴北魏聽的直皺眉:“這個老師對阿洛很有成見啊。”

他的關注點和自己完全在異次元,季雲攀無奈:“就算是這樣,老師為什麽會這樣針對她?一個畢業班的老師不至於無聊到誣陷自己的學生吧?況且跆拳道教室裏的事情我是親眼見到的,她真的像瘋了一樣,我在想,當初她打傷人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或許是她的性格裏有……”

裴北魏打斷他的話:“你想太多了吧?我和她相處那麽久,她是什麽樣的人我還不知道嗎?你老是懷疑來懷疑去是不是有癮啊?律師職業病吧?”

季雲攀被他噎的答不上話來,半天才歎口氣:“你知不知道小謝的身世?”

裴北魏搖頭:“你沒跟我說過,再說了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季雲攀嗤之以鼻:“過去的事情是過去了,但一個人的性格全是由那些過去塑造出來的。你這個哥哥當的真是不合格透了,我不告訴你你不會來問嗎?小謝是南方人,家鄉是小屏山。”

裴北魏打斷他:“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給她的房間裝飾的是青色呀,我記得那年我們去小屏山旅行的時候正好是春天,滿山都是綠色,遠看漂亮極了。”

季雲攀點頭,問:“那你知道她父母的事情嗎?”

裴北魏搖頭,季雲攀歎一口氣:“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隻是知道個大概,謝家祖籍小屏山,據說一家人曾經以開旅店為生,但是在小謝十歲那年,不知道為什麽,她的母親突然用刀砍傷了小謝的父親,兩個人在追逐之間弄翻了燭火,正趕上小屏山那年大旱,謝家的旅店又是木結構,大火一發不可收拾,整個旅店都燒成了灰,小謝的母親死在了大火裏,父親也莫名失蹤了。萬幸小謝那時候在上課,離家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晚上回去就發現家變成了一堆灰燼瓦礫。後來小謝被平城的姨婆家收養,姨婆是個未婚女人,帶著小謝生活了一年多後突發腦溢血去世了。”

他每說一句,裴北魏的心就柔軟一分。

我應該待她更好一點,裴北魏心想。

季雲攀臉上也帶著溫柔和憐憫:“這樣坎坷的經曆,一個小女孩獨自謀生,肯定吃過很多的苦,性格上難免會很偏激,我怕她誤入歧途。”

他用心良苦,即使裴北魏不完全讚同,也還是能夠體恤,他問季雲攀:“你為什麽要對她這麽好?”

聽了這句話,季雲攀臉上表情茫茫然的:“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那天我突然走了一條從沒走過的路,遇見個滿手是血的小姑娘向我借手機打120和110,她被帶上警車的時候回頭看了我一眼,讓我想起了我媽。”

“你知道的,我媽是爸爸的第三任妻子,又是內地人,不會賣乖討巧,和父親的關係一直不是很好。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她一起住在鄉下的外婆家。有一次吃完飯她拖地,突然對我說,一天拖三次地,一個月九十次,一年一千多次,沒完沒了地重複,想想就覺得毛骨悚然。她對我說,要我以後一定要善待遇到的每個女性。”

“看到小謝我就想起我媽,十二歲開始就獨自背上生活重負,如果沒人幫她,到老到死都是自己。我憐憫她,就像當初憐憫我媽一樣。”

季雲攀的母親去世時候隻有四十多歲,甚至沒能等到季雲攀大學畢業。

裴北魏是個私生子,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也是很早去世,他深深理解季雲攀的感受,也是從母親那裏學會了尊重和善待女性。他和季雲攀性格截然相反卻能成為好朋友,也是因為這點深深的認同感。

季雲攀雖然懷疑小謝有暴力傾向,但對於裴北魏認為老師有故意針對小謝的嫌疑這一點還是頗為讚同,和裴北魏商量過後,決定詢問一下小謝的意見,看是否要轉班。

自從姚成詩離開後,季雲攀的生活變得更加單調,除了每天去事務所上班,和委托人以及法院打交道,就隻剩下和平城的老朋友們混在一起,和裴北魏兄妹倆尤甚,幾乎是天天看著小謝長大。

兩個人等到十一點多也沒等到小謝回來,在過去早已經回來了,但現在也沒有影子,連個電話都沒有,裴北魏按照原來打過來的號碼撥過去,一直無人接聽。

裴北魏放下電話,無奈地說:“聽說有的地方養奶牛會在奶牛脖子上掛一隻傳呼機。”

季雲攀狠狠地瞪他一眼。

電話突然響了,裴北魏撲過去拿起電話機:“喂,小謝嗎?怎麽還沒回來啊?”

突然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季雲攀也聽到了那邊傳來的公式化的冷硬聲音:“請問是裴北魏先生嗎?你的妹妹謝以洛現在在平城警察局,請你迅速過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