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得失一心知、不足外人道

1

那是小謝與姚成詩初次見麵。

距離她被裴北魏收養已經有半個多月,期間她一直沒有再見到季雲攀。或許季雲攀已經把她忘記了?拯救墮落少女是他眾多職責和誌向中的一項,每天眼前千帆過盡,他遺忘了她再正常不過。

但是她不允許,於是死纏爛打從裴北魏那裏拿到了季雲攀的地址。買了一堆東西去看她,裴北魏看著她懷裏沉甸甸的小花皮西瓜,嘲笑她:“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才能學會買東西。”

她一眼瞪回去:“你那不叫會買東西,純粹是亂花錢。”

半個月來她和裴北魏已經混熟了,完全像是一對從小生活在一起的親密兄妹。他們經常吵嘴,裴北魏發現這個妹妹有雙伶牙俐齒,他一個工科生往往招架不能。再看一眼小謝懷裏那些亂七八糟的禮物,裴北魏不忍卒看地用手掩麵,衝著小謝有氣無力地說:“去吧去吧,但願他還沒忘了你。”

從裴家到季雲攀家有幾千米路程,小謝一路步行而來,到了季家門口時已經有些體力不支,騰出一隻手去敲門,一邊敲一邊喊:“季雲攀,開門。”

她從來隻肯喊他季雲攀,從最初到最後,固執地、堅持地稱呼他的全名。

門被拉開的瞬間小謝懷裏的西瓜終於滾落到地上,啪地一聲,薄皮小西瓜摔成幾瓣,豐沛鮮豔的汁水和黑色的西瓜籽蹦濺了滿地,還沾上了她玫紅色草莓斑的新鞋子,小謝忙不迭蹲下身去收拾,抬起頭時發現麵前站著的不是季雲攀,而是個漂亮的女人。

初一見麵,高下立見,小謝十四歲,眉眼還單薄,滿臉大汗地蹲在地上,麵前是破碎的西瓜,濺了滿身汁水狼狽不堪,毫無動人之色。可是麵前的人高挑美麗,最難得是帶著點高貴驕矜的氣質,這是小謝這等尚未長開的野丫頭全然不能去比較的。

用腳趾也能想到這是誰,小謝微張著嘴,悵然若失,簡直要跌到塵埃裏去。

季雲攀的聲音拯救了她,他剛從浴室出來不久,清俊的麵孔還帶著水汽蒸出來的潮紅,他俯身衝小謝伸出手:“你怎麽來了?”

謝天謝地,他還記得她。小謝歡喜地借著他的腕力站起來。他說的是問句,語氣卻是簡簡單單的陳述,小謝知道這隻是句過場話而已,季雲攀未必想知道她來的原因,以及目的。

姚成詩詫異地打量著小謝:“雲攀,這是?”

季雲攀言簡意賅:“裴北魏的小妹妹。”

姚成詩蹙起眉頭:“裴家還有這樣的小姑娘?我怎麽不知道。”

季雲攀不願當著小謝的麵再講起那件傷人案,生硬地岔開話題:“不是要出去吃飯嗎?收拾一下走吧,我去換個衣服。”

姚成詩對季雲攀說話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帶著一股親昵的嗔怪,小謝從進到屋子裏來,迎著姚成詩探究的目光,本來就如同針芒在背,聽到季雲攀的話,她頓時覺得窘迫,自己來的太不是時候了,完全就是隻高瓦數的電燈泡,自己都嫌自己礙眼。姚成詩回答之前,小謝搶著站起身來:“我先回去了,哥哥等著我吃飯呢。”

季雲攀正在拿外套的手頓住,他略略想了下,看出了小謝的窘迫,放軟聲音回答她:“也好,我送你出去。”

季雲攀送小謝出門,幫她攔下一輛出租車:“回到家之後給我打個電話。”

出租車駛遠了,季雲攀失神地望著車消失的方向,姚成詩走出來,停在他背後,輕聲問:“這就是那個你心血**救出來的女孩子?”

季雲攀回過神,轉過頭看著姚成詩,眼睛裏帶一點驚奇:“你知道這件事?”

季雲攀有一雙很黑很亮的眼睛,看人的時候認真而專注,偶爾還有那麽點不經意的孩子氣的無辜。姚成詩在心裏歎息一聲:“回來時候先遇到了小郭,是他告訴我的。”

這個多嘴的小警察,季雲攀皺眉。

姚成詩沒有覺察到季雲攀的不快,反而順著小謝的事情把話題又牽扯回了那件縱火案:“這個女孩子的案子,你也不敢說自己完全對得起尊重法律這四個字吧?那平家的事……”

她的話被季雲攀粗暴地打斷:“這兩件事怎麽能混為一談?!”

他看上去很暴躁,抿著嘴眼睛發紅,眼角的青筋因為憤怒而不停地跳動。他一向是個溫和的謙謙君子,麵對女孩子尤其彬彬有禮,可是現在他分明地表現出對她的嫌惡,姚成詩覺得難堪,三兩步走回房間裏拿出自己的手包,伸手攔住一輛出租車。

直到車消失在視線盡頭,季雲攀終究是一言未發,姚成詩的話讓他覺得厭惡,亦讓他覺得苦惱。他知道關於小謝姚成詩說的沒錯,自己確實不能坦然說尊重法律,為了小謝,執業以來他第一次徇私情幹擾了執法程序。想起小謝那雙尋覓的眼睛,他不後悔做出這個選擇,但無法讓自己不困惑,不懊惱。

她讓他違背了自己的原則,季雲攀隱隱覺得危險。

2

接到小謝報平安的電話後,季雲攀把手機電池摳了下來。

因為職業的特殊性,他的電話一直保持二十四小時通暢,晚上睡覺時就放在枕邊,為此曾經無數次被裴北魏嘲笑小心未老先衰,變成禿頂弱智。

但是現在他想要冷靜一下。

他和姚成詩就快訂婚了。

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他還記得當年在姚家初見十一歲的阿姚,那是個暮春的天氣,姚家花園裏花香馥鬱,衣香鬢影人聲鼎沸,紅酒澆在正在火上炙烤的牛排上,滋滋作響,冒著奇怪的好聞的香氣。小孩子們和少年們跑老跑去,一起都那麽熱鬧。除了阿姚,她穿了件半舊的蕾絲白裙子獨個兒坐在花園裏那處已經廢棄的舊房子的大門台階上,低著頭垂著眼睛,全天下的熱鬧都和她無關。

這真不公平,十四歲的季雲攀想。

他朝她走了過去,托著一塊水果蛋糕,裏麵填充著蘋果香瓜和櫻桃。季雲攀十四歲的時候已經長得很高,他微微彎下腰,喂了一聲:“我叫季雲攀,你呢?”

九歲的阿姚有一雙又冷又強的眼睛。

這是他們相識的第十四年,一個輪回過去了,他從十一歲小女孩阿姚唯一的朋友變成了姚成詩的男朋友。二十五歲的姚成詩不再是當年那個孤單冷清的小姑娘,她遠比過去要圓滑,但她變成怎樣都好,季雲攀都已經把她當作家人。

更何況,他們要訂婚了。

季雲攀揉揉眉心,把電池裝回去,撥出電話:“喂,阿姚,這個周末我抽出空來,我們去買一些訂婚宴上用的東西吧。”

他們的訂婚宴實際預定是在香港舉行,根本不用采買什麽。但姚成詩知道,要季雲攀低頭有多難能可貴,因此她沒有戳穿他的漏洞,輕輕回答了一聲好。

最後所謂的訂婚用品采買當然變成了添置日常用品。季雲攀一個年輕男人,再細心些也有限,姚成詩去他家的時候早已經仔細看過,列出了缺省用品的清單。到了賣場,她拉著季雲攀在各個櫃台間穿梭,季雲攀頭昏眼花,看著興致勃勃挑選紙巾盒的姚成詩,忍不住問:“是不是每個女人都對逛商場充滿了興趣?”

姚成詩把一隻蕾絲的盒子和另一隻灰色的盒子放在一起對比:“不,看和誰一起逛。”

她兀自嘟囔著:“一個男人用蕾絲的盒子似乎有點奇怪。”

轉過頭問季雲攀的意見,卻發現他人已經不見了。

趕緊丟下盒子去找人,最終在樓梯處看到了那個高瘦的背影,季雲攀倚著樓梯站著,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從樓上傳下來,姚成詩問:“你喜歡德彪西?我以為你會喜歡巴赫。”

季雲攀看了她一眼:“我為什麽要喜歡巴赫?”

姚成詩一字一句:“一、本、正、經。”

說完看著季雲攀鬱卒的表情哈哈大笑。

等她笑完了,季雲攀指著樓梯上的路標問:“上麵是賣樂器的嗎?”

姚成詩詫異:“你要買樂器?那去專門的樂器店好了,在賣場裏買,有點怪怪的。”

季雲攀精神一振:“那你知道哪家樂器行的鋼琴比較不錯嗎?”

姚成詩略一思索:“我有幾個朋友是開樂器行的,買完東西後,我帶你去他們的店裏分別看下。”

季雲攀抓住她的手:“那些小東西就算了,我們現在就去看琴吧。”

季雲攀最終看中一架鋼琴,簽單時他對店主說:“麻煩送到南郊四季路的裴家,收貨人是謝以洛。”

姚成詩恍然大悟,如同當胸被狠狠擂了一拳,季雲攀一向對西洋樂器和音樂無感,難怪他這次突發奇想要買鋼琴,原來是為了那個小姑娘。

她讓季雲攀先是違背原則,現在又送此大禮,這個小女孩子到底有什麽魔力,季雲攀到底中了哪門子邪?

季雲攀的腦海裏卻全是那天在餐廳的旋轉樓梯上,小謝矜持卻真實的笑容,以及不自覺跟著旋律而動的細長手指。能讓一個人笑有什麽不好?

3

訂婚宴的事情出了點變動。

香港家裏的老保姆宋媽突然打來電話,告訴季雲攀說季老先生決定來平城參加季雲攀和姚成詩的訂婚儀式。季雲攀百感交集,因為母親的關係,也因為看不慣父親的某些作為,季雲攀同父親的關係向來有些疏遠,可他畢竟還是真心的尊重和深愛父親的,父親也一樣,看上去對季雲攀似乎不冷不熱,但他縱容自己的任性,放任自己來內地打拚。這次訂婚儀式,一定也是他考慮到季雲攀向來對自己的那些朋友心懷不滿,怕如果在香港舉行,滿屋子為生意而來的人會衝淡了兒子的喜悅。

最後宋媽歎了口氣:“你們這對父子啊。”

掛掉電話,季雲攀呆呆坐了一會兒,隨即給姚成詩打電話:“阿姚,爸爸建議訂婚儀式在平城舉行。”

那邊的姚成詩半天沒有說話,再開口時帶著點鼻音,聲音低低的回了一聲好。

兩個人相約找個時間一起去采買東西。季雲攀知道此刻姚成詩心裏一定同自己一樣五味俱全。爸爸這樣做,不光是為了自己吧,也多少有那麽點是為了阿姚。

如果這樣一個善解人意體恤小輩的老人隻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該有多好。

如果他沒有辜負母親該有多好。

訂婚儀式是個龐大又細致的活兒,季雲攀與姚成詩兩個人又沒有什麽經驗,當然應付不來。求助雞毛信發到裴家,裴北魏笑著對小謝說:這兩個人糾纏了十多年終於要塵埃落定了。

小謝抱著抱枕窩在沙發裏看電視,抱枕舉得很高,遮住了半張臉,她盯著電視屏幕,一聲沒吭。

第二天季雲攀和姚成詩驅車來裴家接人,因為事前裴北魏故作驕矜地發話:“既然是給你們幫忙,我要求專車接送,否則恕不從命。”

姚成詩穿了一件紅色的連衣裙,更顯得明豔漂亮,小謝看看自己一身的青慘慘,垂下眸子沒說話。

裴北魏問小謝:“你是要和我們一起去呢,還是自己留在家裏?”

小謝搖搖頭:“今天那個電視劇大結局。”

裴北魏嘲笑她:“爛俗言情劇的鐵杆粉絲,電視兒童小心變成沙發土豆!”

三個漂亮的年輕人擠進一輛車裏,小謝跪在沙發上,臉兒貼著玻璃窗看著車遠去的背影,一直看一直看,直到車消失在視線盡頭,她翻身回來,翻開倒扣在桌子上的茨威格文集,上麵用紅筆標出了一行:世界上沒有東西比得上一個孩子暗中所懷有的不為人所知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如此希望渺茫、曲意逢迎、卑躬屈節、低聲下氣、熱情奔放。

兩情相悅的是好愛情,單相思的才是好故事。

桌子上還放著一些學校的招生信息。發生了那樣惡劣的傷人案,小謝當然不可能再留在原來的學校,就算是學校不開除她,她也無法麵對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目光。裴北魏決定給她轉學,找到了平城所有中學的招生簡章,讓小謝先看一下,選出自己鍾意的幾個。

裴北魏的想法是,在小謝自己屬意的幾個學校裏,找出師資力量較好的,然後和季雲攀商量一下選擇哪個最好,裴北魏的嘴裏開著玩笑:“既然負責把人撈出來,就得負責到死,季雲攀別想跑。”

一絲一縷的線將他們綁縛在一起,最終變成不能掙脫的千絲萬縷,可是他是別人的。

小謝承認,她對季雲攀有妄念,但她願意把這些情緒隻在暗中懷有,它不必為人所知。

4

訂婚儀式那天,天還沒亮小謝就被裴北魏的敲門聲吵醒。

裴北魏是季雲攀最好的朋友,這場訂婚宴當然要參加,不僅要參加,還要早早過去幫著張羅,而小謝,不管是作為裴北魏的妹妹還是被季雲攀救助的對象,也都不可避免地要去參加。

裴北魏早就幫小謝準備好了禮服,兩個人一起去買禮服的時候,裴北魏看中一件青色的小禮服,拿在小謝身前比了比:“你還真是很適合青色誒。”

那件青色的衣服確實很美,小謝卻突然犯擰,盯著一件紅色的禮服眼珠不錯,裴北魏笑著打趣她:“喂,不要看那件了,那是主角穿的衣服,你想去搶阿姚的風頭嗎?再說了,你這副小骨架也撐不起來啊。”

小謝酸澀地移開目光,隨口問裴北魏:“為什麽你們都要喊她阿姚?喊姓氏,不是蠻奇怪嗎?”

裴北魏嘻嘻笑:“有什麽奇怪的?我們不是也喊你小謝嗎?聊齋裏有一個故事就叫小謝,說一個漂亮的女鬼。至於阿姚,她喜歡人家這樣喊她。”

小謝情緒有些低落,低聲自言自語:“可是我不喜歡人家喊我小謝,我媽媽喊我阿洛。”

裴北魏一愣,半天伸出手去摸摸她的短發:“好吧,阿洛。”

這些天來她的頭發微微有長長,在耳根處蓬鬆著,像隻小狗。

小狗阿洛心情低落地從**爬起來,那件青色的小禮服就放在一邊,很柔軟的質料,像是溫柔的水。她恐懼去參加這個訂婚宴,但又隱隱地有些期待,磨蹭了半天才穿好衣服,拉開門走出去,裴北魏已經收拾停當,阿洛第一次見他穿正裝,裴北魏身形與季雲攀相仿,都是高高瘦瘦,但裴北魏比季雲攀矮了那麽幾公分。他的衣服熨帖得體,既不太過莊重,又不顯得輕浮。

外麵天才蒙蒙亮,裴北魏打開車門,嘴裏抱怨:“什麽好兄弟兩肋插刀,這麽大早跑去幫忙,簡直是為了美人兒插朋友兩刀。”

小謝坐進副駕裏,隨口敷衍他:“以後你結婚的時候再討回來就好了呀。”

裴北魏正在打方向盤的手頓了頓,許久沒有說話。

雖然不是在香港,但今天要來的賓客也為數不少,除了季雲攀在平城的朋友,如裴北魏、小郭等人,還有一些之前季雲攀參與過案子的委托人,有一些世交和親戚也特地趕來。訂婚宴就在季雲攀平城的家裏。季雲攀一邊拾掇著杯碟一邊對裴北魏苦笑:“雖然我對爸爸的事業很有意見,但不得不說,我受他的福蔭很多。”

當然是,就拿這棟房子來說,一個沒背景的剛剛執業沒幾年的青年律師,哪裏能有這樣奢侈的花園洋房?季雲攀原本是打算憑自己能力購置一間普通住房,但父親固執地贈送房子作為畢業禮物,他推辭不得。他之所以能一直堅持自己的所謂原則,也和父親的庇佑脫不開關係。

這層脫不掉的關係讓他時刻覺得針芒在背。

他今天穿了件修身的西裝,愈發顯得腿長腰細。小謝在遠處靜靜地看著他,季雲攀是古書裏才會有的那類美男子,高而不大,優雅貴氣,這深深影響了小謝今後的審美,即使是在學美術的時候,對於那些肌肉男所謂的力量美,她一直嗤之以鼻。

賓客漸漸來到,先來的都是一些漂亮高挑的女孩子,大多與姚成詩年紀相仿,大概都是和她在同一個公司裏的模特。氣氛漸漸熱鬧起來,小謝懼怕這種熱鬧,在別人的熱鬧裏她覺得沮喪,她獨自躲在角落裏,心情低落地擺弄著一隻高腳杯。

突然一個身影在眼前停住,小謝抬起頭,是個年輕的男人,看上去比季雲攀和裴北魏都要年輕些,一雙眼睛帶著莫名的笑意打量著她,男人指指在人群中穿梭著的姚成詩:“你是瑪麗公主的什麽人?”

瑪麗公主?小謝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你是說阿姚嗎?她的英文名字叫瑪麗?”

男人收斂起笑容,聳聳肩:“看來你不知道,算了,當我沒說,我姓白。”

人聲鼎沸的小花園突然寂靜下來,姓白的男人伸長脖子:“季老爺子和季雲諾來了。”

5

全部賓客的目光都投向花園的入口。一個六十歲左右老人在一個三十多歲年輕人的攙扶下走進來,說是攙扶,其實不過是虛的,老人看上去精神矍鑠,腳步也很穩健。

這就是季雲攀的父親季圃蓀和大哥季雲諾了吧。

季圃蓀表麵和善,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風範,讓人的氣勢不自覺地低了下去。而季雲諾卻在臉上散發出一種讓人畏懼的陰狠氣,三十多歲的年紀,或許是因為生活驕奢**逸,肌肉已經垮了下去。

季雲攀和姚成詩迎了上去喊了聲爸爸和大哥。小謝敏銳覺察到,季雲攀看向大哥的眼神裏帶著厭惡。

季圃蓀和在場的賓客寒暄過,氣氛又重新變得活躍起來,小謝轉過頭,剛才那個姓白的男人已經不在自己身邊了,略略一找,他坐在一群花枝招展的模特中間,觥籌交錯得意的很,應該是哪家的公子哥吧。

季雲攀和姚成詩和父親季圃蓀坐在同一桌,想來季雲諾也知道自己不受這對主角的歡迎,知趣地沒有腆著臉湊在一起,而是滿場轉著,和漂亮的模特們碰杯,笑得猥褻曖昧。

他摟著一個年輕姑娘的腰旁若無人地走過小謝身邊,小謝厭惡地側身,同一個人的兒子,為什麽季雲諾和季雲攀兄弟兩個相差那麽多,季雲諾真是白瞎了這個詩意的名字。

裴北魏端著一杯酒,和來往的美女們笑嘻嘻地打著招呼,湊到小謝身邊:怎麽自己躲在這裏。

小謝叉一塊水果蛋糕,低垂著眼睛:“這裏的人我都不認識。”

裴北魏指指角落裏正和美女調笑的小郭:“小郭警官啊,你不認識嗎?”

小郭警官今天穿了件白色西裝,在兩個美女中間放浪形骸,領帶都要歪到後背去了,人民公仆啊人民公仆,小謝掩麵不忍卒看。

“哎,對了。”終究是小孩子,難掩八卦心,小謝問裴北魏,“阿姚為什麽叫瑪麗公主?”

裴北魏一愣:“誰告訴你的?”

小謝指指遠處的白姓男人:“那個人,說阿姚叫瑪麗公主,是她的英文名字嗎?”

裴北魏淡淡一笑:“紈絝子弟的話,別信他,你千萬別向阿姚提瑪麗公主這四個字,她很反感的。”

紈絝子弟,小謝撇撇嘴,這話說的,好像他自己是個白手起家的窮小子似的。

滿場佳麗媚眼,裴北魏當然不可能陪在個悶悶的小謝身邊,他吞了塊水果蛋糕,端著杯酒很快又開始了獵豔。小謝沒有挪動,就坐在原處打量著季氏父子和姚成詩。

季雲攀長得不像季圃蓀,季圃蓀像隻鷹隼,鋒利陰冷。但季雲攀頂多隻是嚴肅克製,他或許比較像母親,側麵棱角分明,正麵看卻有圓融溫和。他和姚成詩看上去真相配,連身高都那麽相配。姚成詩穿了一雙很高的銀色高跟鞋,帶子纖細設計漂亮,既不累贅也不輕浮,這雙鞋子很配她,但如果是像小謝這樣的十四歲女孩子穿上呢?如同沐猴而冠,除了好笑還是好笑。

突然季雲攀站了起來,他的手裏拿著手機,抱歉地衝著父親和未婚妻笑笑,阿姚的表情裏克製著不愉快,哪裏有人在訂婚宴上還隨身攜帶全程開著手機呢,但是未來公公在,她隻能掩飾住情緒。

季雲攀離開了桌子,走了出去,鬼使神差地,小謝悄悄跟在了他後麵。

花園裏太吵鬧,季雲攀一直走到房間外麵去,這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電話的人自稱想要請季雲攀為自己的案子辯護,季雲攀專心致誌地聽委托人陳述案情,完全沒有注意到有個揣著刀的人正在悄悄靠近。

6

急診室外季雲攀和裴北魏焦急地等待著,那一刀砍下來的時候,被飛撲過來的小謝擋住,幾十厘米長鋒利的刀刃砍在小謝的背上,幾乎橫貫了從左肩胛到右手腋下的整個背部。歹徒得手後立刻逃跑,小謝的背部血流如注,染透了那件青色的禮服裙子。

好好的一場訂婚宴變成了驚魂宴,季雲攀立刻叫了救護車,和裴北魏一起把小謝送進醫院。

裴北魏坐在長椅上喃喃自語:“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骨頭。”

即使沒有傷到骨頭,也會留下長長一條疤痕的吧,一個女孩子的背部留下那樣一條醜陋的疤痕,季雲攀自責而痛惜:“是我連累她,那人是衝我來的,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平家的人。”

選在這樣一個日子動手,用刀偷襲了就跑,明顯不是衝著取命而來,就是為了給自己個警告。季雲攀早想到平家不會這樣罷手,卻沒想到會是小謝待自己受過。

阿姚的擔心和害怕不是沒有理由的。

急診室的門打開,醫生走出來,季雲攀和裴北魏立刻迎了上去:“情況怎樣?”

還好,沒有傷到骨頭,但會留疤是一定的了,季雲攀和裴北魏舒了一口氣。護士手裏拿著那件血衣出來,小謝緊接著被推出來,因為失血過多而臉色蒼白,但精神還好,勉強笑著跟裴北魏開玩笑:“看,你不給我買紅色的禮服,現在青色也變成紅色了。”

她身上蓋著單子,露出**的肩膀,上麵纏著厚厚的繃帶,季雲攀的心一緊,伸手去摸她濕漉漉的頭發,千言萬語哽在喉嚨裏,最終卻隻能說:“小謝,謝謝你,對不起。”

小謝被推進病房裏,止痛劑發揮效用,她沉沉地睡了過去。裴北魏低聲對季雲攀說:“我在這兒看著就好了,你回去收拾下場麵吧。”

季雲攀點點頭,看一眼小謝的睡顏,拉開門輕輕走了出去。

下樓梯的時候季雲攀遇見了一個慌慌張張的男孩子拉著經過的護士:“護士姐姐,你知道一個叫謝以洛的女孩子住在哪間病房嗎?”

聽到謝以洛三個字,季雲攀停下腳步,回頭打量男孩子,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衣衫舊舊滿頭大汗,不像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他打聽小謝做什麽?難道他是小謝的舊同學?

護士搖搖頭,季雲攀剛想走過去詢問,男孩卻一陣風似的跑遠了。

季雲攀也沒有太在意,一個人徑自下了樓開車回家。回到家裏自然是狼藉一片,賓客都已經走光了,隻剩下姚成詩和季圃蓀季雲諾父子,看到季雲攀回來,姚成詩不顧季圃蓀在,撲過去抱住雲攀,季雲攀感覺到她渾身都在顫抖,輕聲撫慰幾句,扶著她坐回去。

還沒等季圃蓀開口,季雲諾先陰陽怪氣地發問:“二少爺這又是惹到了哪路神仙?季家的手再長可也伸不到平城。”

他這一是諷刺,二是把自己和這件事情撇清關係。季圃蓀沉聲開口:“季家的手能不能伸到這兒我當然會調查清楚,就算伸不到這兒,我季家的兒子也不是隨便任人宰割的!”

他的話也是雙關,季雲諾立刻噤聲,季雲攀言簡意賅:“因為一個案子惹到了麻煩。”

一直沉默著的姚成詩突然開口:“我早說了讓你不要和平家作對,你就是不聽。”

季圃蓀臉色一沉:“哪個平家?”

姚成詩剛要開口,手卻被季雲攀緊緊攥住:“爸爸,我和阿姚都累了,我們先去休息下,你們自便。”

說完不由分說地幾乎是半拖著姚成詩上了樓,打開臥室房門把姚成詩甩進去,重重關上門:“你在爸爸麵前提這些做什麽?”

這場飛來橫禍雖然沒有報在姚成詩身上,但衝著季雲攀而來也多少讓她受到點驚嚇。麵對季雲攀的質問,姚成詩一時間有些激動:“不告訴爸爸你自己能擺平嗎?如果你能自己解決的話現在那個女孩子就不會躺在醫院裏!”

季雲攀聽的憤怒又煩躁,抑製住怒氣轉身去開門:“隨你怎麽想,我去醫院。”

姚成詩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我們的婚禮怎麽辦?”

季雲攀不耐煩地甩手:“現在小謝還在醫院裏,還提什麽婚禮?”

姚成詩的臉瞬間煞白,她緊緊攥住季雲攀的手:“你是想反悔嗎?那個女孩子見義勇為的也太湊巧了吧?好像事先知道你會在那裏出事……”

清脆的耳光聲打斷了她的話,季雲攀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的右手和姚成詩紅了半邊的麵頰:“阿姚……”

姚成詩急促地喘息著,沒有說話。

氣氛就這樣僵持著,過了很久,季雲攀終於輕輕開口:“阿姚,對不起。小謝為了我躺在醫院裏,我愧對她,所以我不希望你這樣妄加揣測她。我知道我很偏執,容易惹麻煩,有的時候甚至會連累到別人,如果你擔心害怕的話,我們的訂婚宴還沒有完成。”

他的話已經說的很清楚,姚成詩捂著半邊麻木的麵孔,木木地想。

十一歲相識,十八歲相戀,從初見時候那聲問候起,姚成詩對於季雲攀便是滿心的愛慕,他是她心裏的一個偶像。可是自己之於季雲攀呢?他待自己很好,如同一個兄長,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心裏質疑,季雲攀對她到底抱有的是怎樣一種感情,思來想去,她曾一度覺得,無所謂,親情也好愛情也好,隻要漫長的後半生,她每天清晨睜開眼睛看到的是這個人,那就一切都無所謂。

但是現在他反悔了。

姚成詩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最終還是沒落下來,她輕輕對季雲攀說:“雲攀,我一直想找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位置,季雲攀的妻子,是我曾經一直想要牢牢抓住的身份和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