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在雲端,高不可攀

1、

“季先生。”

季雲攀聞聲停住腳步轉過頭,一個衣冠楚楚卻不掩焦急神態的中年男人正朝著他快步走過來。男人漸漸走近,季雲攀依稀覺得有些眼熟,待到男人走到近前伸出手,季雲攀遲疑了片刻:“您是?”

男人的表情有些尷尬,局促地來回搓著雙手:“這個,事情有些棘手,我想我們找一個……

季雲攀果斷打斷了男人的話:“事無不可對人言,先生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就在這兒告訴我,否則,我沒有打探別人私密的嗜好。”

男人本來就不怎麽好看的臉色經過季雲攀這一番話更是精彩,他低著頭看著地上,似乎在心裏權衡著什麽,季雲攀抬起手腕看看時間:“先生如果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我還要趕時間去別處,就不奉陪了。”

季雲攀說完作勢要走,男人趕忙上前一步擋在前麵:“季先生一定聽說過前幾天平城那件交通肇事案吧?”

季雲攀挑眉,果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那先生是?”

男人麵有愧色,鼻尖涔涔地滴著汗,伸手抹一把:“很慚愧,那件案子的當事人是我們家小少爺,我們老爺讓我來找季先生,是為了……”

果然,季雲攀心裏冷笑,那件交通肇事案轟動平城。說起來是件荒唐公案,因為桃花債而起,遊手好閑的富貴公子看上了有夫之婦,求愛不成結果因愛生恨,開車撞死心上人的丈夫。

而那個富貴公子,正是平城暗勢力老大平九的獨生子,依仗著老子的勢力一向胡作非為,以為沒有什麽不能用錢擺平,但是沒想到這次被害人的父母是兩把硬骨頭,半截身子入土,拚著不要命也要追究肇事者的責任為死去的兒子討個公道。平城日報的主編是季雲攀的老朋友,背景強硬不畏強權,從事發起對案件連續追蹤調查,,富二代與桃花債,兩個元素個個奪人眼球,一時間街頭巷尾無人不知,社會輿論如此惡劣,形勢對肇事者極為不利。

這件事情勢必要訴諸法律,估計平九也是看實在無轉圜餘地,才決定從辯護律師身上下手,一則為己方找一個能力強卻缺乏道德的律師,一則對對方的律師恐嚇威脅一番。很不幸,季雲攀就是那個倒黴的對方律師。

口袋裏的手機在震動,季雲攀再看看時間,抬頭直視著男人的眼睛,臉色冷峻:“我不知道先生是平家的什麽人,但我知道平先生想讓你轉達的是什麽話,我隻能給你一句答複——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一個成年人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一個父親也應該為自己的教子無方付出代價。”

說完他沒有再看男人的臉色,掏出電話按下接聽鍵,繞過男人快步朝著停車場走過去。

男人無奈地看著季雲攀的背影,來之前就聽知情人說這個姓季的律師雖然年紀輕輕但極有原則,剛硬的像塊頑石,除了自己心裏的道德和法律標準什麽都不信,整個一油鹽不進,他本來還嗤之以鼻,以為不過是謠傳或假象,在這個年代,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不是應該愛玩愛鬧嗎?然而今天坐在聽眾席上聽了這一場法庭辯論,季雲攀的表現讓他不得不感歎,疾惡如仇這四個字簡直就是為季雲攀而生的,所以當休庭後,看著季雲攀走出法院,他竟然雙腿如灌了鉛一般,踟躇著久久不敢上前。

2

路上堵車,季雲攀到達平城派出所已經是兩個小時後。

小郭就站在門口等他,一見他的車立刻迎了上來:“情況有點棘手啊,聽說那孩子今天在醫院裏病情又惡化了,醫生發現他腦袋裏有大量積水,怕是會再有危險。”

季雲攀蹙眉:“那孩子的家長還是沒有反應嗎?”

小郭攤手:“是啊,我們也覺得奇怪,按照之前類似的例子,孩子家長早鬧著要上法庭了,但是這個孩子的父母到現在也沒什麽動作,我昨天問他們要不要做傷殘鑒定,他們說再等等,我怕他們是有什麽別的想法,那裏麵的女孩子就慘了。”

季雲攀沉吟片刻:“或許他們是覺得孩子還沒脫離危險,其他事情都暫且押後也說不定呢,她怎樣了?”

小郭胡亂抹一把臉:“說起來,裏麵那個才奇怪呢,剛滿十四歲的小姑娘怎麽下得了狠手把個同齡人打成那樣,更奇的是,進來一整天了,除了問過一次那孩子的情況怎樣了,也沒看見她露出害怕的表情來,斯斯文文挺鎮定的。雲攀,你說這姑娘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嗜血狂魔?”

季雲攀表情僵了僵:“小郭,二十好幾了,不要再看那些奇幻修真了,看點曆史書吧。”

季雲攀二十九歲的生日,收到來自小謝的禮物裏有一張賀卡,上麵女孩子用雋秀而鋒利的字體寫了一句歌詞:我這一生最美好的場景,就是遇見你。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季雲攀啞然失笑,隻有心懷浪漫的小女孩才會在回憶裏將負麵汙穢的部分統統剔除,隻留下光明與美好,他們的初次見麵,實在是不怎麽美好。

那天季雲攀從新西蘭旅行完回平城,說來也是命中注定,因為從機場回家,季雲攀平時慣走的那條路正好大堵車,所以他才選擇了一條以前從未去過的小路,就是在那條路上他遇見了小謝,細瘦的十四歲姑娘謝以洛突然從一條肮髒的小巷子裏衝出來,腳步淩亂地撲到季雲攀麵前。她滿臉都是汗和泥,還有幾道血痕,卻有一雙很亮很冷的眼睛,衝著季雲攀伸出手,兩手黏糊糊的都是血,季雲攀吃了一驚,隻聽見女孩略帶顫音的請求:“先生,你帶手機了嗎?請你幫我打一下120和110好嗎?”

季雲攀再不明白情況也知道這個120肯定不是為女孩自己打的,果然女孩喘了口氣,接著說:“我和人打架,一不小心打破了他的腦袋,麻煩你幫我叫120叫救護車,再打110喊警察。”

這個時候還知道說請,還能頗為鎮靜地請求陌生人幫忙,有條不紊地做善後,投案自首。說不震驚當然是不可能,但季雲攀身為律師也是經過大風浪的人,片刻之後立即按照女孩的要求撥出兩個電話。

打完120報完警,本來季雲攀可以一走了之,但鬼使神差地,他沒有走,反而留下來和女孩子一起等救護車和警察來。畢竟是個小孩子,再鎮靜也有限,季雲攀敏銳地覺察到小謝的手一直在不易察覺地顫抖。見過無數少年犯,季雲攀的心從最初充滿同情被打磨的生冷堅硬,人對於他而言,幾乎隻有兩個區分:是否罪有應得,是否已滿十四周歲,對於他來說,一個十四歲的人與四十歲的人沒有區分,全應該為自己行為負責,而小謝無疑是年滿十四歲罪有應得的那一類。

但是看著她,季雲攀的心裏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柔軟地生出一點憐憫來,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握住小謝顫抖的手腕,低聲安慰她:“我陪著你等,不要害怕。”

3

想到當日情景,季雲攀到現在他仍然很困惑自己為什麽要陪小謝等,為什麽要安慰她,警察來到後,小謝被帶上警車時回了一下頭,季雲攀站在一群無聊的圍觀者中間,感受到小謝尋找的目光,在那一刻竟然眼眶有些酸脹,他想起了一些比較久遠的東西,當自己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和母親住在鄉下的外婆家,母親那雙漂亮而略帶愁苦的眼睛,也是這樣經常在田野和阡陌間尋找著自己的身影。

而那些被尋找的時光早已一去不返。

季雲攀舒一口氣:“帶我去見見她吧。”

不知道為什麽,或許隻是為了那一雙相似的眼睛,為了記憶裏那份久違的被尋找的感覺,季雲攀想要幫一下小謝,能幫多遠就是多遠。

季雲攀再次見到小謝,她已經不是初見時候那副滿臉汗和血漬的狼狽不堪像,但依舊是那天的衣服,那天的短發。十四歲的小謝瘦到見骨,伶仃骨架上掛著洗到落色的淡青色長裙。乍一從黑暗中走出觸到光明,微微抬起眼,季雲攀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初見時候所沒有注意到的,那種天然的防備,她像隻疲於奔命的野獸。

如小郭所說,她看上去果真鎮靜的很,一雙盯著桌子的眼睛坦****甚至很磊落,季雲攀有些恍惚,在傷人犯罪之後還能有這種磊落坦**眼神,該說她什麽?暴虐,冷血,草菅人命?

但現在不是道德評判的時刻,他所要做的是盡量幫助她,季雲攀放軟了聲音:“小謝,你還記得我嗎?

小謝的眼睛轉過來,看到季雲攀的瞬間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她從小郭那裏知道有一個年輕的律師願意幫助她,但是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季雲攀:“是你?”

季雲攀點點頭:“我願意幫助你,但是你要配合我,把你知道的毫無隱瞞地告訴我。”

案子昨天才發生,季雲攀甚至還沒來得及了解具體案情,他看看小謝,轉過頭對小郭說,“送她回去吧。”

他是要向小郭詢問案情,怕當著小謝的麵講會使她難堪,但小謝卻拒絕了他的好意:“沒關係的。”

季雲攀無奈,隻能對小郭說:“你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我一下吧。”

這是件簡單的傷人案,受害人一名,嫌疑人一名——正是小謝,受害人頭部被銳器重擊,腦顱出血,多虧小謝及時求助120,受害人被送到醫院後立刻做了開顱是手術,這才撿回一條性命。

在案情陳述過程中小謝始終沒有抬頭,隻是間或瞟一眼季雲攀,季雲攀看著小謝短短的碎發和倔強的鎖骨有些發愣,這樣一個清瘦的小女孩,怎麽狠得下心來對一個無太大過節的同齡少年下死手?

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小謝:“你為什麽要打他?”

一直很鎮定的小謝到這時才有些驚慌,囁嚅著說:“我們之間有點小誤會,其實本來沒什麽的,但是我突然就腦袋發昏。”

小郭忍不住插嘴:“我倒覺得挺奇怪的,他一個男孩子,你怎麽那麽容易就撂倒他了?”

小謝緊張地絞著手指:“他沒有什麽防備,而且……我學過一些跆拳道。”

小郭歎一口氣,接著陳述案情:“因為案情發生的時候其實還是學校上課時間,學校也負有一定責任,所以昨天小謝自首之後,警察局聯係了所在學校的校長。聯係家長的時候才發現小謝一直以來在學校存檔的家長電話是個空號,家庭住址倒是真的,去了之後才知道隻是一個簡陋的快倒塌的房子,根本沒有煙火氣。

她的父母呢?她是怎麽生活過來的?校長說學校每年都有學生是依靠政府援助的,但其中不包括小謝。沒有接受任何政府援助,學費竟然也是自己兩手掙來,季雲攀心裏百味雜陳,不免多看了小謝兩眼,小謝早紅了雙耳,察覺到季雲攀的目光,狠狠地回瞪過來,季雲攀心裏一驚。

暴虐嗜血,剛硬易折,這樣的女孩如果缺失引導必然誤入歧途,季雲攀問:“能讓我看看你的手嗎?”

小謝迷惑地看他一眼,最終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手伸了過來,季雲攀捉住她的手,她的手心裏有一層厚繭,全不是少年該有的細嫩。

季雲攀問小謝:“你的父母呢?”

小謝短促地一笑:“在你手邊,書包裏。”

季雲攀朝自己手邊看過去,是一個老舊的書包,狐疑地拉開拉鏈,看到裏麵東西的瞬間,季雲攀隻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大腦,教他頭昏腦脹,幾乎栽倒在地上。

那是一隻小小的黑色相框,黑白照片裏女人的眉眼像極了小謝,哦不,是小謝像極了她,一樣生動的眉目,隻是小謝帶著的戾氣是女人所沒有的。

她對他說她的母親在書包裏,淡然地像在說一件與自己全不相幹的事。季雲攀沒有再說話,隻是大步走了出去,撥通了電話:“裴北魏,給你個機會,還我的人情。”

打完電話,他靠著大門站了一會,日光傾城,他不經意地朝裏麵瞟過去一眼,昏暗的房間裏正有一束目光望過來,兩兩相撞,短發的女孩忽然一笑,笑的很淺,季雲攀的心在那一刻像是突然被一隻柔軟的小手攥住。

4

從平城民政局出來,裴北魏笑著對小謝伸出手:“小謝,歡迎成為我的妹妹。”

距離那件傷人案已經過去了兩個月,小謝因禍得福,不僅沒有受到法律製裁,反而被平城顯貴裴家收養,真真讓人嫉妒的紅煞了眼。

小謝戒備地看了裴北魏一眼,沒有伸手,反身跑向了季雲攀的車,季雲攀一直等在外麵,無聊地閉著眼睛聽音樂,突然車窗被人大力敲打,搖下車窗來,小謝紅漲著臉看他:“我以為收養我的會是你,為什麽把我推給陌生人?”

她問的咄咄逼人而且毫無道理,她和季雲攀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季雲攀隻是一個好心施以援手的陌生人,他幫她上下打點,最終讓她免除牢獄之災,這已經是莫大的恩德,但是現在她居然跑過來詰問他。季雲攀覺得好笑,但看著小謝閃亮的眸子,卻最終說了一句:“小姐,我國法律規定,異性收養的收養人必須比被收養人大四十歲以上,很不幸,我沒那麽老,也不能知法犯法。”

小謝聽到這話愣了一下,轉而麵色緩和了下來,嘴角雖然還是向下耷著但眼睛裏已經明顯有了安慰的笑意。

裴北魏在一旁看了許久的好戲,抱著手臂走過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小謝和裴北魏:“你們都不理會我,真是太傷心了,我可是廢了大力氣才說服老頭子呢,走吧,去吃飯,小謝,你是想吃西餐還是中餐?”

季雲攀讓出駕駛位自己坐在副駕上,裴北魏打開電台啟動車子,小謝坐在後麵,出神地看著前麵兩個英俊年輕人的背影,季雲攀坐的端正裴北魏坐的隨性,他們都是她的恩人,對她恩同再造。

這將是她餘生的所有。

和嚴謹的季雲攀不同,裴北魏是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所謂食色男女就是如此,車子七拐八拐進了一個雲深不知處的小巷子,停在一家裝修典雅的冷僻餐館前。裴北魏駕輕就熟地和前台小姐調情似的打招呼,嘴裏一口一個達令哈尼,引得季雲攀頻頻皺眉。

樓下已滿,服務生帶著他們上二樓,走在旋轉樓梯上,小謝突然聽到一陣叮叮咚咚的鋼琴聲,一直緊繃著的表情突然鬆弛下來,臉上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手指也不自覺地微動。季雲攀覺察到,問她:“怎麽了?”

小謝眨了眨眼睛:“這是德彪西的曲子《大海》,我和我媽都很喜歡。”

季雲攀瞥了眼她修長的手指,指尖有點微微上翹:“你學過鋼琴?”

小謝條件反射似的把雙手背到後麵,垂下頭不好意思地嗯了一聲。

他們坐在靠窗的地方,窗子外正對著一片大大的花圃,暮春的天氣,花開的正好,姹紫嫣紅開遍。裴北魏對著菜單點了一桌子名目繁雜的講究菜肴,季雲攀又忍不住皺眉,他一向覺得裴北魏這個人過於奢侈,他崇尚的是清簡生活,裴北魏嘻嘻一笑:“好了清教徒,你要說什麽話我都倒背如流了,今天小謝進我們家,我給她接風洗塵一下也不過分吧?”

說完他衝著小謝眨眨眼睛:“別管他,這個人人如其名,如在雲端高不可攀,我這輩子是沒可能達到他要求的境界了,腐敗著墮落著也挺好的。”

裴北魏又點了酒水,服務生來拿單,季雲攀按住菜單:“等等,加一杯橙汁。”

他瞟了裴北魏一眼:“她才十四歲,不點橙汁難道讓她喝酒?”

裴北魏殷勤地幫小謝洗刷餐具:“她都滿十四歲了為什麽不能喝酒?要充分尊重公民的自主選擇權啊我的大律師,妹妹,你要橙汁還是酒?”

小謝其實並非滴酒不沾,她的酒量甚至還不錯,她的母親生前喜歡釀酒,雨天的時候母女兩個一起喝一杯江南的梅子酒……偷偷瞟了一眼季雲攀,他皺著眉,小謝垂下眼去:“橙汁吧,我不會喝酒。”

服務生走後,季雲攀歎一口氣:“裴北魏,我真希望你以身作則,不要教壞她。”

那一刻小謝幾乎脫口而出:“既然怕我被教壞,為什麽不自己教我?”

她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裴北魏替他洗好了餐具,端正地擺在自己麵前,他嬉皮笑臉遊戲人間,但他是個好人,對一個陌生的她施以援手,她應該感念恩德,不該任性傷人心。

5

辭別了季雲攀,裴北魏帶小謝回家。車向郊區方向行駛,走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小謝都要腦袋一歪睡過去了,裴北魏終於停下了車:“好了,到家了,你還真放心,不怕我把你拉到山區賣給人家當媳婦兒。”

小謝正開疲憊的眼睛打量著四周,果真是郊區,空氣很不錯,周圍有很多綠樹,隱約還能聽到淙淙的流水聲。她揉揉臉下車,眼前是座小別墅,造型簡約別致,粉白牆烏黑瓦,讓小謝想起在旅遊雜誌裏見到過的徽州人家建築,這幢別墅落在北方平城,卻隱隱有了一股江南的水汽,讓小謝想起久遠的故鄉,那些下雨的好天氣。

裴北魏笑嘻嘻湊上來替她捏捏麻木的頭皮:“這是我自己設計的,參照了徽州建築的特色,很漂亮吧?”

原來這個紈絝公子是建築係出身,而不是像其他富貴公子一樣,閑人一個,靠祖先福蔭過日子。

走進屋子裏去才感覺到淒涼冷清,這幢房子上下兩層,旋轉樓梯寂靜地漂亮著,客廳裝修精致,東西卻擺放的雜亂無章,地板上散落著各種亂七八糟的雜誌,小謝瞟一眼,裴北魏手忙腳亂地收起來藏在懷裏,衝著小謝笑得尷尬。

那是一本《花花公子》,攤開的那麵正好是個白人女郎。

小謝抹一把樓梯,滿手的灰:“你不是有父母和姐妹嗎?為什麽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裴北魏收斂起笑容,聲音裏有點疲憊:“阿洛,在法律上你有養父母,但實際上你隻有我這個哥哥,那邊的人,能不打交道就盡量別惹。”

小謝從裴北魏的話裏了解到真相,除了裴北魏,裴家全家不承認她這個養女,包括養父母。裴家不是尋常人家,裴北魏的父親裴東山是北方傳媒業裏屈指可數的大人物,在平城當地可稱得上是名門望族,家大業大,多一個人,裴東山百年之後的財產糾紛就更多一分麻煩。

小謝輕輕問:“你為了讓他們同意收養我,付出了什麽代價?”

裴北魏輕鬆一笑:“不足為旁人道也。你倒是真的該好好感謝季雲攀,他這個人啊,死板的要命,當了這兩年律師,完全照章辦事,心冷的很。但是這次不知道怎麽回事,為了救你連原則都不要了,偷偷告訴你,之所以你可以完全沒事地出來,是因為他去找了受害者的父母替你求情。幸虧那家人都是知識分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看你是個小孩子,也不想毀你前程,同意不追究,季雲攀又找了警局裏相熟的人,這件事才算是私下了了。”

原來他為自己做了那麽多,小謝失神地想,這樣的大恩,要怎樣才能回報?

她不知道其實裴北魏為她所做不亞於季雲攀,裴北魏是個裴東山早年在外的私生子,一場意外風流的結果,本來一直流落在外。裴東山見自己年事越來越高,正妻生的孩子裏全是女丁,這才想起找裴北魏。為了能夠讓裴東山同意名義收養小謝,裴北魏分別和父親以及兄妹達成協議,認祖歸宗,以及放棄自己繼承權的百分之五十,以及保證小謝在未來裴家的爭產大戰中不會橫插一腳。

他真正是損失慘重,但這些都沒有必要讓小謝知道。裴北魏從季雲攀那裏知道了小謝身世,他亦憐憫她,願小心看顧她扶持她,不願給她太大的心理壓力。

小謝沉默了半天,問裴北魏:“我和你們素不相識,為什麽肯這樣幫我?”

裴北魏聳肩:“季雲攀是為什麽我是真的不知道,但我嘛,純粹是被季雲攀敲詐了。我們讀大學是在同一個大學城,我們建築學院的隔壁就是季雲攀的政法大學,那年我得罪了人,差點被人做掉,多虧當時季雲攀搭了把手,否則裴北魏就消失在地球上了。”

他給小謝倒了杯水,水是冷的,小謝心想,懂得尋覓最好的美食與美酒,玩最有挑戰性的遊戲欣賞最頂級的美女,但這並不意味著知道如何照料自己。而她所能做的,恐怕也隻能是讓他疲憊時能有一杯溫水和一碗熱湯。

裴北魏帶小謝上樓給她看她的房間,顯然那房間為了迎接小謝的到來剛剛收拾過。裴北魏果真是個溫柔體貼的好人,房間是淡淡的青色係,像是江南草色連天的春天,濕漉漉的帶著溫和的生機,裴北魏拉開窗簾:“聽季雲攀說你的家鄉是在小屏山,真巧,那個地方我和季雲攀曾經一起去旅行過呢。

床頭櫃上擺著電話,電腦桌上放著全新的一台電腦,小謝看著這妥帖的一切,心裏突然生起一股惶恐,她默默自問,謝以洛,這樣的好運氣真的不是一場夢嗎?

眼前的一切美好而恍惚,仿佛一個一戳即破的五彩斑斕的肥皂泡,這一切,到底是真實的還是隻不過是一場夢?命運會不會即刻就將這些好運收回?

6

小謝疲累不堪,裴北魏囑咐她先休息一下養回元氣。

裴北魏帶門出去,房間裏隻剩下小謝一個人,小謝手腳並用地爬到柔軟的**,初夏時節,**隻疊著一張薄薄的太空被,小謝抖開被子鑽進去,孩子氣地打了個滾,眼睛盯著天花板上垂下來的風鈴。裴北魏從小和自己被裴東山拋棄的母親生活在一起,現在雖然臉上常帶著笑容,但童年過的並不快樂,因為是私生子而被同齡人嫌棄,現在即使認祖歸宗,但和那邊的人關係一直很寡淡,獨自住在郊區的別墅裏,他其實一直很孤獨。現在小謝來了,突然多出來個小女孩,裴北魏從來沒有和十四五歲姑娘打交道的經曆,一時間手足無措的不得了,隻能按著從電視劇電影和書裏得到的經驗裝飾這間屋子。

按照裴北魏自己半真半假的話來說,小謝雖然是他名義上的妹妹,但他把她當女兒養。

風從飄窗裏進來,小謝在細細碎碎的風鈴聲裏睡過去,神思模糊之際,依舊在想,謝以洛,你憑什麽能夠擁有這樣的好運氣?

在裴家這間草色連天房子裏的的第一覺,她夢見了江南的老家,下雨的天氣裏,木頭的老房子裏有一股木頭沾水後的氣味,母親打開窗子散味,還年幼的自己和母親坐在窗邊,桌子上放著一大一小兩隻杯子,裏麵是清澄澄的梅子酒,母親喝酒很豪爽,看著小小阿洛用舌尖舔一下酒,被辣到小臉皺成一團,摸著女兒的頭哈哈大笑……突然間一切被一場大火吞滅,木頭房子,門上掛著的藍印花布簾子,房子前姹紫嫣紅的花圃……

小謝最後是嚇醒的,夢裏出了一頭的汗,短發黏黏地貼在臉上脖子上,風一吹涼颼颼的,小謝已經很久沒有做這個夢了,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命運出現轉機的好日子裏又夢到這些。鎮靜下來後她環顧四周,還是那間草色連天的房間,長長地舒一口氣,從床頭的紙巾盒子裏拽一段紙巾擦擦花掉的臉。小謝下床推開門走出去。

剛才裴北魏帶她上來直奔自己房間,她也沒來得及看看其他的地方,二樓有好幾間房間,但都鎖著門,門上釘著門牌,育嬰室,保姆房,儲藏間……一間間看過去,小謝的心越來越柔軟,裴北魏是很渴望有一個自己的、健全的家的吧?而再好的房子也不能與家對等。

扶著樓梯下樓,裴北魏不在,小謝去盥洗室洗了把臉,找到熱水器灌滿水插上電,然後端著一盆水回到樓梯處,用抹布仔細地把落滿灰塵的樓梯擦拭幹淨。

等到她把這個家打掃完外麵已經黑透了,看著井井有條的房子,小謝扶著拖把,默默想,謝以洛,這以後就是你的家,哪怕明天就被趕出去,這裏的人也永遠是你的親人。

哢嗒一聲門被推開,裴北魏提著兩隻塑料袋走進來,塑料袋裏的東西散發著香氣。裴北魏摸摸鼻子訕訕地笑:“我看你睡的挺香不忍心打擾你,就出去買了點吃的。”

小謝詫異地看著他:“可是家裏不是有廚房嗎?”

她說家裏,裴北魏怔了一怔,自從母親去世後很久沒有人對他說過這兩個字了,父親的家對於他來說隻是那邊,而這所房子,隻是一個棲息的居所,他一直以為,沒有母親和那個人,這裏就算不得家。

他這才注意到出去這片刻家裏已經大變樣,他的眼神溫軟下來,他和小謝之間,不隻是他對小謝有恩,他也該謝謝小謝。

小謝走過來看看他買回來的那些速食品:“這些東西沒有營養的,我會煮飯。”

好在裴北魏的冰箱裏還有那麽幾隻雞蛋和番茄,小謝圍上雖然買了幾年但幾乎是全新的圍裙走進廚房裏。她不太會用這些對於她而言高檔了點的廚具,但好在聰明,裴北魏指點了一下也就熟了。

水煮開後雞蛋下鍋,小謝吹著鍋子裏冒出來的熱氣,探頭去看裏麵翻滾的番茄,突然聽到一句低低的‘簡真’。詫異地回過頭看裴北魏,裴北魏勉強一笑,沒有說話。

飯後裴北魏興致勃勃地拉著小謝看相冊,美名其曰了解家史。一本厚厚的相冊裏,從裴北魏的幼年時期那些泛黃的照片開始,最開始是一個小小的嬰兒被一個眉目清秀的女人抱在懷裏,裴北魏依戀地用手指去摩挲女人的麵孔:“這是我媽。”

再往後翻,嬰兒漸漸長大,女人漸漸老去,相冊翻到二分之一,女人的身影消失了,再沒有出現,裴北魏的聲音低低的:“她在我考上大學那年去世的。”

另一個女人的身影漸漸多起來,裴北魏沒有做任何解說,匆匆地把有女人的頁翻了過去。

“咦?”小謝眨眨眼睛,奇怪地看著一張舞台照:“這是什麽?”

裴北魏掩麵:“大二時候大學城舉辦的校際舞台劇節上的劇照。”

他的眼珠忽而一轉,坐正了身子,臉上帶著狡黠的笑:“哎,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他的手指落在舞台中央那個側著身子的人身上,小謝搖搖頭:“不知道。”

裴北魏得意洋洋:“這是季雲攀!當時演男主角,這可是我磨破了嘴皮子才爭取來的,我那時候可是建築學院話劇社的社長,也是這部戲的導演,當初在我們學校找不到合適的男主角,才跨校找的外援。”

季雲攀?十九歲時候的季雲攀?小謝刹那間生出一種‘君生我未生’的惆悵來:“這部戲講的是什麽?”

裴北魏回答她:“哦。這部戲啊,是我改編的希臘神話裏俄狄浦斯那一節。”

“俄狄浦斯?”小謝表示不解。裴北魏撓撓頭:“說簡單點吧,戀母情結,聽說過沒?俄狄浦斯的故事大致可以概括為兩句話——殺父娶母,悲劇啊!”

小謝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7

關於那件縱火案,不管從顏麵上還是利益上,平家人自然不肯就此罷手。季雲攀不停地受到平家人的騷擾,信件、電郵、電話、短信,幾乎是無孔不入,季雲攀煩不勝煩,但沒有絲毫動搖,甚至主動跟縱火案的委托人提出免費辯護,他這個人就是有這點擰,疾惡如仇,最厭惡以強淩弱,且軟硬不吃,委實讓平家人頭痛。

從委托人家回到家,掏出鑰匙剛要開門,哢嗒一聲門被從裏麵拉開,女朋友姚成詩笑盈盈地站在裏麵看著他:“我回來了。”

姚成詩是職業模特,經常到處走秀,這次是去歐洲參加時裝展。季雲攀雖然有些累但還是勉強打起笑臉:“歡迎回來,我先去洗個澡。”

季家和姚家是世交,季雲攀和姚成詩都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因為大人的關係而熟識了,戀愛談了五六年,雖然沒有同居,但姚成詩手裏一直有季雲攀家的鑰匙。兩個人的家都在香港,姚成詩是為了季雲攀才來簽了內地的經紀公司。

季雲攀的父親對姚成詩頗為滿意,一直催促著兩個人結婚,姚成詩是做模特的,倒不避諱年紀輕輕結婚,倒是季雲攀一直對結婚遊移不定,直到這次季雲攀的父親突然發病,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態度強硬地要求季雲攀結婚,季雲攀這才和姚成詩商量起訂婚的事情。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過不久兩個人就要回香港訂婚了。

季雲攀去洗澡,姚成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出神地想事情,突然間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是季雲攀的手機,姚成詩看了眼屏幕,是一串數字,顯示號碼屬於平城,或許是有人找季雲攀辯護呢?姚成詩按下接聽鍵,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那邊惡狠狠的聲音:“姓季的,你要是識相就乖乖聽話!別跟平九爺作對!”

說完這句話那邊掛掉了電話,姚成詩驚魂未定,平九爺?難道就是平城黑勢力的老大?

盥洗室的門被推開,季雲攀擦著頭發走出來,看見臉色不對的姚成詩,開口問:“怎麽了?”

姚成詩深吸一口氣:“你是不是惹上什麽麻煩了?”

季雲攀瞥了一眼變了位置的手機,瞬間明了,隨口敷衍;“做律師嘛,惹麻煩是經常的事兒。”

姚成詩脫口而出:“可是這次的麻煩不一般啊,這是黑社會!我早說讓你不要做律師了你就是不聽!”

季雲攀的臉色沉下來,半是嘲諷半是自嘲地問:“不做律師?難道回香港去做黑心生意嗎?”

姚成詩聞言瞬間臉色煞白,她怎麽忘了呢,這是季雲攀的大忌諱。季雲攀的父親是香港的知名人士,不隻是因為是個商人,更因為他的公司有黑背景,季雲攀從小對父兄的行為深惡痛絕,這才遠離故鄉來內地北方。

嘴上卻還是逞強:“我知道你很討厭這些黑社會,但是你好歹也顧全一下自己的安全,為什麽一定要和他們作對呢?”

季雲攀冷笑:“趨炎附勢、欺軟怕硬,我的導師沒有教過我這些,他隻告訴我一個律師最基本的道德就是尊重法律,不畏暴力,同情弱者。”

他總是這樣,除了自己心裏的標準,對其他一切皆不在意,追求正義與光明近乎偏執病態。這些年來他得罪了不少人,姚成詩從未害怕過,因為畢竟季雲攀的背景在那裏,沒有人有能力動的了他,但這次不一樣,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她真的很害怕。

氣氛正僵持著,門鈴突然被按響。

姚成詩起身去開門,拉開門就聽到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忍不住呀的一聲叫,原來是一個花皮小西瓜,落在地上摔成了幾瓣,豐沛的汁水濺到姚成詩價格不菲的高跟鞋上。一個懷裏抱著一堆東西的短發女孩子正蹲在地上忙不迭地收拾。

這是誰?正疑惑著,季雲攀的聲音傳了過來:“外麵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