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伍 }

他活下來了。可是卻沒有回去鏡湖城。

東離王宮大火熄滅的那天,是他帶著部將去收拾殘局。

鴻聲殿的灰燼裏,不偏不倚便掃見一支竹笳——她不會知道,那是他祖傳之物,竹笳翠綠的外皮之下,裹著用冰山雪玉雕琢而成的骨架。

看見竹笳的刹那,手裏的劍,就那樣不知不覺落在了地下。

眼角有淚,心中有悔,他卻有口難言,哭不出,說不出。

她,還是到了滄瀾嗎?

隨手抓幾個當日在場的士兵一問,便不難得知,那日被誅殺的人裏,有鏡湖城來的十四個幻舞師——為首的那個女子,名喚,顧離茵。

她無辜的性命,終結於由他發端的這場災難。

他不敢想象她死時的樣子。就像他無力再去翻看那些焦灰的屍骸。

揮一揮手,預先擬好的說辭冠冕地被推上台麵:東離王壽辰當日,皇宮突遭雷擊,引發大火……皇族眾人盡數殞命。宮殿,損毀大半。

事實是怎樣,不重要了。借口隻是說給別人聽的謊話,真相,早已經被掩埋在灰燼之下。

他知道,對東離而言,自己是永遠的罪人。

就像對離茵虧欠,永生永世不能償還。

但大勢……已經無法改變。

“我父親年少時候曾與燕王交好,因而被東離王猜疑。幾次敗在燕國手下後,東離王一怒之下斬殺了他,罪名是暗中勾連燕國……”

三個月後,付蒼晨艱澀開口,試著將這些難於啟齒的往事一一講給離茵聽。

“望著父親死不瞑目的雙眼,我發下重誓:不管用什麽辦法,哪怕是最齷齪的手段,也要毀了東離的天下……”

“所以你真的去勾結了燕國人?”離茵冷眼看著他,“與有反叛之心的大將軍和丞相,還有幾個重臣設計下弑君縱火的圈套,而後帶著北疆的軍隊演戲,佯裝抵禦燕國,節節敗退給東離的百姓看?”

“是。”他想了想,“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謀殺,縱火,散布流言,佯裝兵敗,將東離毀於無形——沒有一件事脫離他最初的算計。

唯一脫節的,是你,阿離。

他是真的沒想到,她會葬身在這場變故裏。“我以為你會留在鏡湖城等我。”

“不管你是什麽……人也好,魂也好。既然上天肯給我們再次相遇的機會,我一定會好好珍惜。”

他緊緊擁著她,吻她的發,“再也不分開,好嗎?除非我死……”

話音未落,隻覺胸口狠狠一痛。

驚懼地抬臉,他對上她冷峻的眼。“阿離,你這是……”

一柄長劍,不知從何而來,直直洞穿他的胸口。

握著劍柄的,是離茵的手。

她的嘴唇有些抖,眼裏的決然卻絲毫不變。“你好像忘了問我,當初為什麽一定要去滄瀾城獻舞。”

即使可能與情人失約,還是要去滄瀾,去皇城。“鏡湖城的幻舞師不下百人,為什麽偏偏是我要去……你想過嗎?”

一滴淚,沿著眼角,滑落在唇邊。

離茵忍住了顫抖,語調平靜如講述他人故事。“因為,那是我父王的壽辰。”

她不是公主,卻是東離王的女兒。

多年前,東離王與幻舞師清澄的一段露水姻緣,成就了離茵遊離於皇族之外的超然身份——清澄不願入宮成為籠中鳥,隻肯留在鏡湖城做東離王飄零在外的知己紅顏。離茵因此隨母親姓顧,而非王族的楚。

她忘不了。

那一年,她十六歲。特意學了幻劍之舞,要在父王的生辰壽宴上給他一份驚喜——可,方才舞到興起,化身為劍,身後便有無情的箭鏃飛來——殺氣瞬間淹沒殿宇,將一切美好,悉數毀滅。

離茵看著被長劍製住的付蒼晨。

“我騙了你兩件事。”

“其一,我不是什麽生魂。”當日她確實中箭而死,卻不是被流矢誤中,而是拚死去保護她的父王——是的,他們不是沒有抵抗過的,隻是寡不敵眾,最終難逃被殺的噩運。

她還記得,最後的那一刻,父王緊握著母親的手,說這樣也好,再也沒什麽可以將我們分開。

所有人都死了。

隻除了她,以及奄奄一息的母親——

最後一刻,是母親將她救下。“離茵,活下去,為我們報仇。”她這樣對她說。

幻舞師清澄最後傾盡全力的舞蹈,是將她鎮在一柄劍中。離茵的幻劍舞隻跳了一半,她的身體才剛剛幻為長劍,便因突如其來的殺戮戛然而止。

母親最後的努力,便是將她鎮在了劍裏,不讓她出來,也不讓她死去。

“所以我不是生魂,而是個劍妖。”她低下頭,看看刺入他胸膛的劍,微微笑起,“這,便是我現在的身體……”

劍妖離茵,血海深仇將她鎮壓在劍裏,不能脫身,除非——噬盡所有仇人的血,方可擺脫禁錮,化身成人。

她把一枚墨色的珠子遞到他眼前去。

“這是我要告訴你的第二件事。”離茵聽到自己聲音如從高原刮過的寒風一般凜冽,“當日所有的凶手,逼宮的將軍白琅,造反的宰相楚茗,還有在鴻聲殿布置弓箭手的侍衛統領華翔——沒有一個,逃得過墨珠琉璃的索命。”

不止他們,十年來,那些參與過覆滅東離的叛徒們,誰都逃不過。

民間盛傳,說那凶手是東離皇族的冤魂,卻不知,是她——被血咒鉗製,終生要用嗜血來救贖自己的劍妖。

“我早就知道,幕後的推手,是一個叫付蒼晨的人。”那些死於她劍下的人,多多少少,在臨終前說過一些線索,北疆首領的兒子,為了複仇,勾連燕國,策劃下如此驚天血案。

之所以選了壽辰家宴下手,就是要將楚氏王族一網打盡,不給他們卷土重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