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 }

千算萬算,化身劍妖的離茵,還是逃出生天。

她確實到過鏡湖城,足足等了他三個月。但後來逃離,卻不是因為怕被什麽東西吞噬,而是城裏來了驅魔師——這樣一柄半妖半魔的劍,自然是他們降服的目標。

更何況那時候的她,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看到燕國人便忍不住去殺,沾了一身的肮髒血腥,血色幹涸在劍身上,變得漆黑如墨。

被驅魔師追著逃走,慌不擇路,撞在了雲國公主德姬的鑾駕前——那是一年以後的事了。

亡國公主的身份讓德姬心生唏噓,她收留她,為她清理血汙,為她排解魔障,在她徹底淪為殺人機器之前,挽回她身上屬於人的最後一線理智。

修養生息之後,她提出與德姬做一筆交易。

不惜甘願將自己的一切奉上。從此,漫漫餘生,她隻是一柄殺人的劍,幫德姬鏟盡一切該殺之人,而她的要求,是德姬幫她查清那些藏在灰燼下的真相,查出所有凶手的藏身之處——無論他們投奔了燕國,在東離的土地上割據稱王,還是揚帆遠去,企圖遁走海上——她都會將他們逐一找到,挨個誅殺。

那顆墨珠琉璃,原本是幫她引魂出劍,暫時化作人形的工具。

卻在一次又一次的屠殺裏,變成了索命的標記。

鮮血湧出來的時候,離茵閉上了眼。

三個月,她牽著他的手。真的想過,就這樣,一輩子,再不放開。

可是不能。

那日,在德姬公主那裏,她看到那幅畫像。

眼淚鋪滿卷軸的一瞬,她咬緊了牙關,一字一頓。“公主不是問我下一個要殺的是誰嗎?”伸手,纖長的玉甲戳上畫中人的心口,恨不能刺穿他身體一般,“就是他。”

冷笑著開口,她說:“真難得,這一次,公主跟我有共同的敵人。”

三個月的溫存,是補償十年前錯失的兒女情長。

但最終,還是要用自己為武器,去誅殺他的心。

“冤冤相報。”

付蒼晨喃喃吐出這四個字,嘴角浮起一抹無可奈何的笑。

“你父王殺了我父親,我為了報仇,毀掉你的家國和親人……而今,你再來殺我。”

很公平,也很無奈。

時光滾滾流過,恩怨泥沙俱下,沒有誰對,也沒有誰錯。

即使到了今日,他也不後悔當日的抉擇,即使——他對不起她。就像他知道,離茵心裏未必沒有他,也未必不想原諒他……但她最終,還是要將那柄困縛著自己命運的長劍,插入他的心口。

沒得選擇。

不知到底是扣錯了哪一環,也不知到底誰是始作俑者——風起雲湧,花開花落,他與她,無論是怎樣的開始與重逢,最終都還是要走回到同一個結局。

無數屍骸堆積起的罪孽之下,一點曾經的愛情,即使再怎樣真摯,也支撐不起彼此相攜執手的未來。他們根本無法放下那些沉痛的過去。甚至,在現實的壓迫麵前,連最慘淡的救贖和原諒,都沒有喘息的餘地。

他看到她眼裏的淚。

他知道她也舍不得。

可是,再怎麽舍不得,也還是要舍,就像他此刻,再怎麽百般不願,也無法阻止自己心口湧出的紅色,血流成河。

“阿離。”他伸手,想要最後一次去撫摸她的眼睛,卻夠不到了——身子重重的倒下去,無比沉重,卻又在落地的一瞬頓時輕盈。

像一片羽毛,飄在天際。

付蒼晨聽見自己最後的聲音。

“好好活下去,忘了我……若有來生,希望彼此,不要記得……”

真的不記得了,才會有新一輪的相見。才會有心無掛礙的相愛。他想,也許忘記,是送給彼此的,最美好的祝福。

最後的一線恍惚中,看到她在跳舞。

赤腳踩過滿地的紅色,素白的襦裙上綻開著大朵的牡丹,墨色的珠子隨著眼淚一起墜下,落在血泊裏,漸漸吸飽了顏色,花紋裏浮凸出一個豔紅的篆字: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