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肆 }

她說,自己找了他十年。

最初,是拖著頭重腳輕根底淺的魂魄回到鏡湖城——鏡湖城也是廢墟一片了。燕國人進駐東離的第一戰,便是易守難攻的鏡湖城。

她來到這裏,隻見滿目瘡痍。

哪裏還有月色下俊逸挺拔的身影?

她的幻舞之術並不高明,強行保留下的這段生魂,遊走人間,時隱時現。

多數時候,別人看不到她,偶然有看到的,可以說上幾句話,她又拚湊不出要找的那個人的痕跡——他送她的竹笳,跟她的肉身一起,遺失在了東離王宮的驚鴻殿裏。失了信物,她又不知道他的名字——當日初見,是驚鴻一瞥的愛慕與傾心,卻並不曾太多的深入,去問彼此家世背景。

她也曾問過,可他賣關子,說等再相見時,再告訴她自己姓甚名誰……

所以,她也隻說,自己叫阿離。

“我在鏡湖城等了你三個月。”從約定的那個月圓之時開始等待,月圓,再圓,又圓。他還是沒有來。

她等不下去了。“鏡湖城的冤鬼太多……我一直留在這裏,會被那些強大的孤魂野鬼吞噬。”

所以,隻得離開。

“我也一直在找你。”付蒼晨吻著離茵的額頭,這樣說。

沙漏悉悉索索流過,他終於相信,懷裏的女子,真就是一段生魂。看得見,摸得到,可以攬在懷中,卻沒有半點分量——

她輕得,像一片天際飄下的羽毛。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她的麵上蒙著黑紗,月色下望去,隻有眉間寸餘雪白的肌膚露在外麵。一雙如漆的眸子,閃著狡黠的光。她問:“你的竹笳跟誰學的?這麽動聽。”

竹笳是東離國北邊幾個部落獨有的樂器,而鏡湖城在南部邊境,這男子顯然不是本地人——她笑著問,“從哪兒來?外鄉人。”

就是那一瞬,被她打動了心。

那樣晴朗的笑,讓他愛上她,從此,再也不能自拔。

之後的很多個夜,他給她講自己的故事,如何從遙遠的北地跋涉而來,想要在鏡湖城的幻舞班子裏謀一席之地——

他說,他想看一眼名動天下的幻舞。他想在幻舞師的圈子裏謀個職位,因為在東離,隻有鏡湖城的幻舞師可以出入王城,得到特殊的尊榮。

他說他想去滄瀾城,把自己的竹笳,吹給王聽。

然後他看到她站起來,迎風摘下遮臉的輕紗——“來吧,為我伴奏。”

竹笳聲聲,悠揚而飄渺。

她笑著,倒退著隱沒在夜色裏。衣裙上的香,跟一根素紗羅帶一起,迎麵飄在他眼前。

而後,仿佛是銀河碎了。

無數的星光從天跌落。

不單單是流星。而是天上的水,洶湧而來,泛著異色的光彩,流動在他身邊,漸漸將他包圍。

七彩的星,沿著竹笳的聲線,**在指尖上。

他一時看得癡了,竹笳的樂聲轉而激昂了幾分。像胸中起伏的波瀾,穿過流光溢彩的幻境,奔騰在茫茫的黑暗裏。

於是那些星光也跟著改變。

鏗鏘的樂聲裏,流星組成了星陣,變幻無常。女子嬌美的容顏在星光裏浮現,她翩然舞蹈於無數星光之中,踏著夜色,宛然是謫落凡塵的仙子……

那是付蒼晨這一生中,最美的一場夢。

這十年裏,他問過自己無數次——如果當日知道她會因自己的罪孽而永遠離去,那麽,是否更願意停留在鏡湖城外的那場夢裏,永不醒來?

他騙了她。

他不是什麽吹竹笳的少年,他是北疆部族首領的兒子。此來鏡湖城,確實是要混進幻舞師的圈子——卻不是為了什麽獻藝給王上的可笑理由。

他們要的,是王的命。

付蒼晨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偶然的遇見一個年輕的幻舞師,更沒想到自己會愛上她——阿離,阿離——她的舞姿那麽美,令他陶醉,卻也心碎。

那個女子單純的微笑,讓他無法出口那些殘忍的真相。

尤其是在她允諾去求自己師傅將他收入幻舞樂師旗下之後。他不敢,也不能告訴她,他接近幻舞師的目的,其實是那麽齷齪不堪的算計。

他選擇逃離——在她告訴他幻舞師們將在半月後去往王城滄瀾為東離王的壽辰獻藝的那天晚上,他那樣匆促的離開——他說,母親重病,他要回去。他還說,最多一個月我就回來,阿離,留在鏡湖城等我。下月十五,我們在這裏……不見不散。

那最後一句,是幾乎已經超出他底線的提醒。

付蒼晨比任何人都清楚,半月後的滄瀾城將要發生怎樣的慘劇,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如果她去了——那將會是如何的萬劫不複。他想,如果她肯留在鏡湖城等他,那就不會去滄瀾,隻要不去滄瀾,她便能活下去。

他希望她活下去。

他希望,等一切都過去的時候,他能回到這裏來,在月光下牽住那個少女幻舞師的手,永不放開。

為此,他不允許自己戰死。

就算踩著萬人屍骨,背負無盡的罪孽,他也必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