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叁 }

鏡湖城。

屹立在高山之上,仿佛仙境的鏡湖城。

離茵望著城門上那三個因戰火的洗禮而顯得有些滄桑的大字,一時失神,隻覺恍若隔世——

也確實是隔世了。

當年初入鏡湖城的時候,她還是年僅七歲的女娃,離開時,也不過才二八年華……十年光陰荏苒流過,再回首,卻已經隔了前塵舊夢,望不見來時路。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十年,世間再無顧離茵,有的,隻是一段思鄉的魂。

伸出手去,卻不敢去碰觸那扇門。城門朱漆零落,金色的門環閃著暗淡的光,映在含淚的眼底,盡是蒼茫而不堪回首的往事。

“什麽人?”身後響過噠噠的馬蹄。隔著晨霧,飄來一句清冷的質問。

離茵驀然回了頭——

而後便見那張在夢境裏回放過無數次的臉。男子看著她,眸中滿是不敢置信的震撼。再然後,驚愕的神色裏才漸漸浮上喜悅。

翻身下馬,他一把將她抱住——“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一時狂喜不能自抑,眼角忍不住滾下淚來,“阿離,我以為你已經……”

他以為她已經死了,他以為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卻不想,她竟然活著,沿著承諾的軌跡,她走回這鏡湖城,走回他麵前來。付蒼晨狠命掐著自己的手,直至掐出血來,才終於確認,這不是夢。

伸手,不由分說便將她攬入懷中——“阿離。”

一晌溫存。

激動讓他忘記了去追問,為什麽隔著十年的光陰,她依然如當年那般嬌俏可人。時間在她身上如若無物,顧離茵的眼角眉梢間,依舊閃動著明媚的青春,絲毫沒有風霜刻畫過的痕跡……

紅燭高照,執手相看。

他終於想起來問她,為何不老。

離茵淺笑,“因為在你麵前的我,隻是一段不肯散佚的生魂。”

見他不信的神情,她伸手抽開了他腰間的短刃,未及他阻止,便已揮刀刺向自己的心口——

銀光一閃,匕首沒入心口,如早春的薄雪落在初溶的湖麵,悄無聲息。

男子驚懼的神情中,離茵反手拔出那刀鋒,橫刃呈在他麵前。

匕首上沒有血,她的胸前也沒有傷口。

“忘了嗎?我是幻舞師。”

是的,他想起來了,當年初見,她告訴過他,她是幻舞師。他自然也是知道的——東離幻舞天下聞名,傳說那些會跳幻舞的女子,個個懷有過人的絕技。

既開了頭,她便絮絮給他講那些散落在前塵之外的往事。

她是個幻舞師,當日東離遭逢巨變,叛軍殺入皇城的時候,她正在鴻聲殿裏用一曲幻舞為東離王慶生……

恰是鼓聲雷動,翩然婉轉的回旋。四下皆為之傾倒驚歎,叫好聲連綿不絕。群臣雀躍的歡喜和帝王滿足的笑容裏,沒有人聽到,殺機,其實早已悄然逼近。

千張滿弓,萬箭齊發。

端的是要取盡在場所有人性命。

沒錯,那不是奪權逼宮,而是,蓄意謀殺——

一聲令下,屠戮開始。

幻舞師站在高台上,自然難免在第一時間成為流矢的目標。她就那樣中了箭,緩緩倒下去。耳邊絲竹還有餘音,可血腥,轉眼便鋪陳一地。

那日是楚氏王族的家宴,血泊裏躺倒一片,盡是王孫公子,帝姬妃嬪……以及,像她這樣的,服務於王室的人。

血流成河,屍骨成山。

她覺得自己身子無比輕盈,靈魂如羽毛一般飛揚起來。卻在彌留的一刻,不肯就這樣死去。

她還有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人——

鏡湖城外如雪的月色下,那個將竹笳塞在她手心的人。

他們說好了的,下月十五,鏡湖城,不見不散。

“我師父告訴過我,有一種失傳的幻舞,可以鎮魂。”

其實她不會鎮魂舞,但那一刻,不知怎麽——許是因為不肯消匿的執念,許是一絲掙紮著求生的欲望,她試著用自己的理解去跳那傳說之中的舞蹈。然後,她發現自己的魂魄,真的就沒有在風中散去。

飄飄****,浮在半空,看叛軍們從宮門外衝進來,看那為首的頭領洋洋得意的笑,看他們把遍地的屍骨堆積在一起,而後在殿宇周圍架了柴草,潑油,縱火……

大火持續三日,熊熊不息。不止鴻聲殿,東離王宮裏大半的殿宇都被波及。

所有人,所有的秘密,都在火焰之中化為了焦炭。

甚至連高高在上的東離王都不能幸免。

“隻剩下我。”離茵如是說,“隻剩下我還在,可終究——也不能算是還活著。”

“無論活著還是死了,我都想找到你。”

問一聲,還記不記得,那個黑紗蒙麵的幻舞師,以及那句不見不散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