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香

拂曉知道薑家的兄弟不會善罷甘休,她亦擔心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所以,這段時間她行事極為小心翼翼,卻還是冷不防地被阿洵逮了個正著,她總歸是有些怨憤和驚慌的。她怒道:“薑辰峰,你真當自己是仗義執法的豪俠了麽?為什麽偏就要過問我的事情?”

阿洵摸了摸鼻梁,瀟灑地一笑,道:“我看你不順眼,討厭你長得醜還四處作惡,不行嗎?”

一句話直戳拂曉的死穴。她生平最憎恨便是別人譏笑她的容貌。她拔出暗器嗖嗖嗖地向著阿洵擲去,阿洵都巧妙地避開了。

拂曉最擅長的就是暗箭傷人。

若論明槍實棍,她的功夫與阿洵大抵也在伯仲之間。

她惡狠狠瞪著阿洵道:“小畜生,莫仗著自己生得一副好皮囊就嘲笑她人,我告訴你,本姑娘隻要再殺掉九個美貌的女子,食光她們的靈魂,便可以擁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成為這世上最美的女子,到時候,你們這些賤男人,無一不臣服在我的腳下。”

“喏喏喏,你這妖女,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這麽邪惡的辦法,瞧你這蛇蠍心腸,就算你真的變美了,男人見了你也隻會怕,想要我臣服在你的石榴裙下,做夢吧……”阿洵很高興自己氣得拂曉說出了她的意圖,說話也更加刻薄,他看拂曉氣得臉都綠了,又狡黠地一笑,再問她道,“這辦法究竟是誰告訴你的?又為什麽要用饕餮指呢?”

拂曉媚笑道:“我自是有我的辦法,何必向你解釋!我要的,不僅僅是美人的靈魂,還要她們扭曲發狂的靈魂,她們必須在達到某個癲狂的時刻死去,她們的靈魂才能供我做法修煉,饕餮指是令她們欲望膨脹,內心癲狂的最好的選擇。”

再道:“我還可以告訴你,被我食掉的這二十八個女子的魂魄,其中必須包括當世第一美人,也就是你身邊的紫官姑娘。我原以為還得敲鑼打鼓四處找她,誰想你們竟自己送上竊香門來。哼!我瞧她那一副水靈靈的模樣,真是勾魂攝魄,難怪你大哥要為了救她連命都不要了。”

“情深似海,你這樣惡毒自私的女人又怎會懂?”阿洵嘲笑道,“這麽說,你當初投靠竊香門,也是衝著饕餮指而去的?”

“沒錯!”拂曉故作妖媚道,“怪隻怪靈素蠢笨天真,對門下弟子太過寬限縱容,我才能時不時有機會偷了饕餮指,下山尋找目標,然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再將饕餮指還回來。她一直被我蒙在鼓裏。若不是你們來了,她這輩子大概也不會知道自己犯了多麽愚蠢的錯誤。既然我擔心事情被她查出來,便索性先下手,毀了竊香門,也毀了她,將饕餮指據為己有。”

阿洵聞言想起靈素如今的可憐,不禁憤慨,怒道:“你故意扮成靈素的樣子,接近我們,其實是為了方便對紫官下手?”

拂曉掩嘴輕笑:“嗬嗬,難不成你以為我真是垂涎你這一臉俊俏麽?我不過是逗著你玩玩呢。我自然是衝著紫官那美人去的。就在她想要為薑臨紹引火自焚的時候,她的靈魂,便已經是熟透的果子,可以摘了,所以我才會一時衝動,按捺不住悄悄出手,打落她的火把,可偏偏薑臨紹連自己的命都不要,飛身救她,白費了我一番心機。”

……

二樓上,靈素從窗口聽見兩人的對話,隻後悔自己大意,引狼入室,一麵氣憤著,一麵便聽到激烈的打鬥聲傳來。她想要幫忙,可是她的傷卻不爭氣,又想起阿洵對她千叮萬囑,拂曉出現的時候,她必須留在房間裏,她擔心自己反而拖累阿洵,一時間進退維穀,隻好焦急萬分地站在窗口,凝神細聽。

一不小心,撞翻了窗台上的雲竹。

雲竹一骨碌滾下去,根莖葉和花盆泥土都爛成一團,那聲音驚動了拂曉,她循聲一看,便看見窗口靈素驚恐的臉。

她連發六枚暗器。

枚枚都向著靈素惡毒地射去。

靈素聽見暗器飛舞,刺破空氣的聲音,她將水袖一揮,拚力抵擋,擋開了四枚,卻剩下最後兩枚,一枚刺進她的左肩,一枚紮在離心口隻有半寸遠的地方,她趔趄一步,摔倒在地。阿洵頓時大驚失色,情急之下,顧不得拂曉如何,隻飛身欲從窗口躍進房間裏。

那一瞬間,阿洵離窗口還剩半寸的距離,他已經可以看見躺在地上痛苦憔悴的靈素了,忽然,他覺得後背涼意襲來,帶著騰騰的殺氣,他猜想定是拂曉不肯罷休,再度追襲他,他反手一檔,果然有好幾枚飛鏢都在背後,被他那樣一揮,嘩嘩地散開了。

而拂曉也在飛鏢發出的同時逃之夭夭。

阿洵跳進房間裏。

雙腳觸地的刹那,他聽見咣當一聲響,低頭一看,方才他用來擋飛鏢的那隻左手,銀質的護腕裂開了兩瓣。他沒有細想,驚慌地扶起靈素,直問:“你怎麽樣了?”靈素吃力地笑了笑:“沒事,暗器無毒,都是傷及皮外。”

“可是,辰峰,你的聲音,怎麽忽然變得不一樣了?”

這時,阿洵從女子烏黑明亮的瞳孔裏,看見燭光照耀下的自己,細小的眼睛,扁塌的鼻梁,幹枯的嘴唇——他變回了那個阿洵,他從前的本真的模樣,再不是那個玉樹臨風挺拔瀟灑的玉麵飛騎,他的武功,也隨著一並消失。

他向後一跌,癱坐在地。

薑辰峰消失了。薑府上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們的小少爺忽然去了何處。他們說,靈素是被一名蓬頭垢麵的乞丐送回家的,乞丐說,他在客棧門口受人所托,將這位姑娘送去城北薑府,他還得到了沉甸甸的銀子做報酬。

可誰也不知道,那乞丐便是曾經的薑辰峰。是阿洵。是他故意將自己打扮得很落魄。他的身上,再沒有那種瀟灑俊傑的氣質了。

他看著薑府的大門合上,轉身走遠。

拳頭握得很緊,好像眼淚也快忍不住了,但他雖不是昂藏七尺的男兒,卻也有淚不輕彈,他仰頭望天,天空晴朗,萬裏無雲。

迎麵是薑臨紹和紫官正並肩走過來。

他們誰也不認得他。

隻聽薑臨紹憤然地歎道:“我們雖然不知辰峰的失蹤到底是不是跟拂曉有關,但隻要能找到拂曉,興許就能問出一些眉目來。”

紫官便安慰:“這話是靈素說的,她一直懷疑小少爺的失蹤是拂曉造成的,可到底也沒有證據,興許小少爺隻是貪玩,玩過了,過兩天就回來了呢?”

阿洵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很想衝上前對他們說一聲我就是薑辰峰,我沒事,沒有遭到拂曉的暗算。可是,他什麽也不能做。他甚至不敢抬頭去看他們,隻低著頭黯然地走過。他如今這副模樣,還能有何作為?做回客棧的店小二嗎?再也不能是那個萬人追捧的薑辰峰了?再不能換回被靈素輕撫過的那張臉了?

靈素,靈素,不知她的傷怎樣了?

心裏狠狠泛疼。

靈素隻知,自己在客棧昏迷了,被乞丐送回薑府,她也不曉得到底薑辰峰去了哪裏,她隻擔心他的安危,怕他遭到拂曉的暗害。

她食不知味。

咳嗽愈加重了,臉色也愈加蒼白。

有時候,在夢裏看見燃燒的烈火,那烈火中包裹著薑辰峰的臉,她想要撲進去,抱著他,可是卻怎麽也無法靠近。

她便隻知道哭。

哭醒了,眼前還是一片漆黑。她看不到她日思夜想的那個人,看不見,春花落盡,燭破燈殘。

葉荒城裏,暫時安靜了兩日。沒有饕餮指為禍的痕跡,也沒有年輕的女子枉死,他們猜想,定是拂曉害怕再度被薑家的人盯上,所以躲了起來,甚至她有可能已經離開葉荒城也說不定。薑臨紹對此一籌莫展,卻看著家中病怏怏的兩個女子——靈素和紫官——心中無限淒傷。

之前靈素想辦法替自己和紫官暫時鎮壓了饕餮指的魔性,但始終治標不治本,時間一長,她們依然會不可避免地再度淪陷,再度瘋魔。

而這個期限,眼看著越來越逼近了。

有一日紫官在院子裏站著,愁腸百結,眉頭深鎖。薑臨紹輕輕走過去,扶上她的肩:“在想什麽呢?”紫官黯然地轉身看他:“大少爺,這些日子,我自知,饕餮指的魔性已經越來越強,我想,我快要不能抵禦其複發了。”

薑臨紹眉心一緊:“紫官,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紫官蒼白地笑了笑:“我自是相信,有你在,我會安然無恙。”說罷,輕輕地將螓首貼上男子結實的胸膛。

他們之間從未言愛。

沒有山盟海誓,沒有甜言蜜語,可是,卻有著心照不宣的深情相維係。無論是溫柔的關切,還是肢體的親密,都好像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徜徉其中,也許就是一生一世了。紫官輕輕捧起薑臨紹的手,纖指撫過他剛毅的麵龐,她牽著他,進了屋,閉了門,吹滅燃燒的紅燭。

一夜纏綿。

她將自己完整地奉獻。

那是清醒的,無暇的她,並沒有饕餮指的蠱惑。她聲聲喃喃地喚著,臨紹,此生有你,便是我最大的福分。

眸中情意,仿佛一闋欲說還休的詩章。

薑臨紹並不知道自己那一覺睡了有多久,總之很長,很累,好幾次想睜開眼睛,卻都無法睜開,他有一種莫名的驚惶。

依稀覺得,似是要失去什麽。

當他終於能睜開眼睛的時候,一瞬間的驚恐,似岩漿噴發,他的臂彎裏空無一人,隻有淡淡的餘香,還停留在枕席之間。

薑臨紹衣帶都沒有係上,衝出房去。

院子裏靜悄悄的,有一口黑色的棺木,棺木上沒有刻字,棺口敞著,棺蓋斜倚在樹下。薑臨紹頓時覺得心跳得好像要從腔子裏迸出來。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

棺木裏,安然躺著的,是紫官。

她死了。再也睜不開眼睛。無論薑臨紹如何搖晃她,失聲痛哭,她也無法回應他一句。薑臨紹覺得自己的體溫也隨著紫官一起,徹底冰涼了。

這時,靈素顫巍巍地從房間裏走出來:“你醒了。”

“到底怎麽回事?”薑臨紹發了狂似的衝上去,抓著靈素的胳膊,靈素淒然一笑:“時間算得剛剛好,她能為你做的,都做盡了,剩下的,便就看你了。”